《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以下简称“李本”)是现存较早的《西游记》评点本,关于它的评点者,学术界一般根据明末清初人盛于斯《休庵影语》和钱希言《戏瑕》的记载认为是叶昼伪托。但由于缺少确切的文献记载,在具体谈到评者问题时,学术界多采取较谨慎的态度,如谭帆先生说:“此书之评点者一般认为是叶昼。”①(P.187)袁世硕先生在为《李卓吾、黄周星评西游记》写的《前言》中说:“《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是否出自李卓吾笔下,文献无证,今世学者多依钱希言《戏瑕》所说,疑为叶昼之的伪托。”②(P.15) 但伍丁先生为该书作的《整理说明》中又说:“李卓吾的批评,有人揭露系叶昼所托。但就整个批评来看,除涉及作品本身的批评外,更多的具有思想史价值,如第一回回后总批所云,可见系出自李卓吾之手。李卓吾的批评目的,主要的是借《西游记》小说宣扬泰州学派的学说……”②(P.24) 伍先生的话给笔者很多启示,既然现存文献无法直接证明李本的评者,那么能否从李本评语所流露的思想风格入手探讨其评者呢? 一、李本评语与李贽思想的矛盾 翻检李本批语,可以发现,李本评语比同署名为李卓吾的容与堂刊本(以下简称“容本《水浒传》”)和袁无涯刊本《水浒传》的评语简单。从文艺理论上看,李本评语除了对小说虚构(幻)的揭示颇有价值外,成就与袁本,尤其与容本《水浒传》的评点有一定差距。但是李本评者用较多的笔墨浇胸中之垒块,这对我们考察李本评者的意趣神色留下了较丰富的材料。概括起来,可以发现李本评者与李贽的思想志趣相冲突最明显处有以下四个方面: 1.蔑视女性总体上讲,明代“四大奇书”女性角色的刻画带有很多异化成分,并没能得到较公正的描述。就《西游记》文本而言,除了已剔除人欲的女菩萨、女仙以外,与唐僧师徒纠缠的女性几乎皆是食欲、情欲或色欲之化身,但这些是从《西游记》女性形象的塑造中得以体现的。李本评者认为《西游记》中“尚多隐语”,评点之目的是“今特一一拈出,读者须自领略”(第十四回后总批)。所以他的评点多是就事生发、不囿文本、倾吐胸中垒块,对女性的评论尤其如此。如他认为黄袍怪不是什么妖魔,百花羞反倒是妖魔:“那怪尚不是魔王,这百花羞真是个大魔王!”(第二十九回总评)为何认为公主是魔王?推测起来,无非是因为“一个百花羞,便够断送此魔矣”(第二十九回总评),因为黄袍怪的失败寻根求源是女人造成的。这显然是牵强之辞,明显有对女性的偏见,大抵他是看不起要强或有主见的女性的。因而该回他又评道:“到底是妇人所制。还是妖魔狠?还是妇人狠?”他还对妒妇进行谩骂:“妖魔是妒妇,妒妇是妖魔。”(第五十九回评语)可以说他对女性的成见早就溢出文本所提供的内容,五十九回“大圣长叹一声道:‘好厉害妇人!’”他批道:“那妇人不厉害。”不仅如此,他往往借评点直接詈骂女性是妖魔,“既是女人矣,缘何不是怪物妖精?”(第五十四回评语)“非干妖魔痴事,还是女人更妖魔耳”(第七十回评语),“妖精多变妇人,妇人多恋和尚,何也?作者亦自有意。只为妖精就是妇人,妇人就是妖精。妖精妇人,妇人妖精,定偷和尚故也”(第八十二回总评),“人言蝎子毒,我道妇人更毒。或问:何也?曰:若是蝎子毒似妇人,他不来假妇人名色矣。为之绝倒。或问:蝎子毒矣,乃化妇人,何也?答曰:似妇人,尤毒耳。”(第五十五回总评)他得出的结论是“看来世上只有妇人毒”(第五十五回评语)。综上所言,李本评语流露的女性观比《西游记》文本对女性的异化走得更远,说李本评者思想中有蔑视女性之倾向并非过分之辞。 李贽的妇女观学术界多有探讨,此不赘论,概括起来主要有:李贽主张男女平等,他一生还践履该主张;在妇女的社会角色上,他认为妇女同样有参政、接受教育的权利;他还认为妇女可以追求自由幸福的婚姻。③李贽的妇女观虽然有时流露出矛盾,但瑕不掩瑜,他的妇女观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度。这些与李本评者蔑视女性的思想倾向相比可谓大相径庭。除了在整体上有鄙视妇女的倾向外,李本评者还认为妇女见识低下,“妇人见识,大足误事”(第三十回评语)。而李贽认为妇女的见识并不在男子之下,“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④(P.58-59) 另外,在看待女性的情欲问题上,李本评者有明显的禁欲倾向,如七十一回,紫阳真人送给朱紫国娘娘一件他人触不得、自我脱不下的霞衣,他评道:“安得张真人棕衣,凡妇人都与她一件也?”显然他主张要禁锢住妇女的情欲、把持住妇女的贞操,这种主张与李贽的妇女观是矛盾的。李贽是晚明人情物欲的积极倡导者,认为“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④(P.132)因而卓文君主动出击、追求自由婚姻不是什么“淫奔”,而是与其“徒失佳偶,不如早自决择,忍小耻而就大计”⑤(P.626)。总之,李本评语流露的妇女观与李贽的妇女观相较,有保守与激进、落后与进步之别。 2.鄙视和尚《西游记》作者对出家人既有赞美也有讽刺,其中讽刺的成份尤令人深思。值得注意的是,李本评者能较敏锐地点出《西游记》中对佛界净土的刺谑成分,如第六十六回“佛祖道:‘铙破,还我金来。’”他评道:“佛祖也只要金。”该回总评又强调:“笑和尚,只是要金子。不然,便做个哭和尚了。”第九十八回阿傩、伽叶向唐僧索要人事,他评道:“此起(处)也少不(了)钱。”这样的评点深谙《西游记》讽谑的趣味。但综合而言,他对和尚尤其是当时的和尚深为鄙视。首先,他认为当时的和尚不学无术。第四十回悟空提醒唐僧注意《多心经》的要旨,他连用两处“着眼”提醒读者留意,该回总评云:“行者说《心经》处,大是可思,不若今之讲师,记得些子旧讲说,便出来做买卖也。今之讲经和尚,既不及那猴子,又要弄这猴子怎的?”另如,他认为当时的和尚该杀,因为当时“灭法”的都是和尚。可见,李本评者对其时的和尚修为很不满,因而骂当时和尚皆是无用之辈,连做药引子都不配。其次,他对当时和尚、道士的行为也颇有微词。如“原来道士都是畜生”(第四十六回评语),“如今真道士也没有,假和尚太多”(第四十四回评语),“如今和尚,那个不会弄嘴?”“如今和尚的嘴脸更多”(第七十四回评语),“可见和尚好人少”(第九十六回评语)。正因为他对妇女与和尚成见颇深,所以有时把妇女与和尚放在一起揶揄,如第二十九回,百花羞替唐僧向黄袍怪求情,他评道:“老婆替和尚讨分上,可疑!可疑!”第七十回,悟空关上门与朱紫国娘娘说话,他批道:“一个娘娘,一个和尚,关在门里,甚是可疑。”这类评点流于低级庸俗,遂堕恶趣。 李贽的确鄙视过出家人,他回忆自己的思想历程时曾说:“余自幼倔强难化,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⑥(P.1604) 但是李贽四十至五十岁时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一是四十岁左右接受了王阳明心学,二是五十岁以后佛家思想日趋浓厚,“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朋友劝诲,翻阅贝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佛学对五十岁以后李贽的影响,他自己归结为“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④(P.347) 。李贽晚岁,“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④(P.185) 即寻求身心的自由,遂落发为僧,遁入空门。李贽五十四岁以前始于寒窗苦读,既而糊口四方,后又奔波仕途,是不可能有充裕的时间评点《西游记》的。如果李本评点出自李贽之手,也应是他五十四岁弃官专事著述之后,他自言:“手不敢释卷,笔不敢停挥,自五十六岁以至今年七十四岁,日日如是而已。”④(P.285)这一点还可以从1592年袁中道兄弟去武昌见到他逐字批点《水浒传》和他同年写给焦弱侯的信中提到自己正在批点《水浒传》、《西厢记》和《琵琶记》得到佐证。⑦所以,对于一个释家思想日趋浓郁、托身佛门之人来说,借小说评点对出家和尚大发鄙视的言论是难入情理的;再者,李贽五十岁后结交了许多僧人,包括任姚安知府时与当地名僧讨论佛法,入鸡足山阅读佛教典藏,入住麻城维摩庵、芝佛院,寓居西山极乐寺、南京永庆寺、商城法眼寺等。从李贽的著作中看,不少和尚如定林、心如、真可、深有、无念、黄安二上人等都是他的至交,另外在武昌、龙湖时期与他同吃住为他抄书的常志、怀林也是和尚;复次,李贽别署甚多,其中不乏秃翁、和尚、李上人之类的佛家称呼。因而,我们可以说李本评者对和尚蔑视的态度与李贽的思想及行为若水火之难容。 3.非议王门在李本评语中,有两处带有鲜明倾向性的评论很值得我们注意。第一处在第三回:“此时七大圣自作自为,自称自号,耍乐一日,各散讫”。李本评道:“何圣之多也,极像讲道学先生,人人以圣自居,却不令人笑杀。”第二处在第四十一回,悟空向红孩儿解释曾与牛魔王等七位结为兄弟,号称七大圣,李本评云:“何圣人之多也?极像讲良知者,一入讲堂,便称大圣人矣!”将这两条评语联系起来可以看出,“讲良知者”指王门,“人人以圣自居”就是王门“满街人都是圣人”⑥(P.116) 、“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⑧的主张。李本评者借评点对王门心学予以抨击,可以说这样的言论与李贽的思想、行径尤为抵触。李贽“其学不守绳墨,出入儒佛之间,而大旨渊于姚江”⑨(P.61),四十岁时接受王阳明心学,“不幸年逋四十,为友人李逢阳、徐用检所诱,告我龙溪先生语,示我阳明先生书,乃知得道真人不死,实与真佛、真仙同,虽崛强,不得不信之矣。”⑥(P.1604) 李贽师出王门而自有传承:“心斋之子东崖公,贽之师。”⑤(P.426)东崖公就是王艮之子王襞,所以学术界多把李贽看作王门心学中影响最大学派泰州学派的殿军。而且,李贽还完全继承“满街都是圣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的主张而又有所发展,如云:“圣人不责人之必能,是以人人皆可以为圣。故阳明先生曰:‘满街皆圣人。’佛氏亦曰:‘即心即佛,人人是佛。’夫惟人人即皆圣人也,是以圣人无别不容已道理可以示人也”④(P.30),“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⑩(P.361)不仅如此,李贽对王门人物推崇备至,“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盖心斋真英雄,故其门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④(P.80)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李本中这两处对王门心学的批判,如果出自李贽,那他就是在非议师门。非议师门即便今天也为人不耻,又怎能是推崇师门、思想又继承了师门的李贽所为呢! 4.揶揄秀才李本《西游记》评者的思想还有一种倾向,即他认为秀才迂腐无用、见识低下,如“傅奕大是秀才气”(第十一回评语),“常笑傅奕执着道理,以秀才见识,欲判断天下事理,不太愚痴乎?”(第十一回总评)在第五十六回有评语云:“缘何和尚倒有秀才气?腐极了!腐极了!”可见他认为秀才有种迂腐之气。他还认为秀才是无用之辈,“天下只有白衣秀士没有用了!我道秀士中,竟蛇多龙少”(第十七回评语),“唐僧化虎,白马变龙,都是文心极灵妙、文笔极奇极幻处。做举子业的秀才,如何有此?有此,亦为龙虎矣”(第三十回总评)。所以他揶揄当时的秀才是胸无点墨之辈,如第七十八回,“八戒道:‘想是比丘王崩了,新立王位的是个小子,故名小子城。’”他评道:“何异今日秀才解书?” 他还借红孩儿对老书生进行嘲弄,“修行了三百年,还是一个孩儿。此子最藏年纪,极好去考童生,省得削须晒额”(第四十回总评)。值得一提还有一处,“一部《西游记》,独此回为第一义矣。此回内说斯文肚里空空处,真是活佛出世,方能说此妙语。今日这班做举子业的斯文,不识一瞎字,真正可怜!不知是何缘故,却被猪八戒、沙和尚看出破绽来也。大羞!大羞!”(第九十三回总评)在李本评者看来“斯文,肚里空空”可以看作当时秀才的传神写照。李贽七岁随父读书,至二十六岁中举人,其间历经十九年的寒窗苦读,对于读书人之甘苦应有深刻的体会,所以现存李贽的著述中虽讥讽了较多人物,但鲜有这样对秀才极尽揶揄讥讽之能事的言论。另外,从事科举业在李贽的心目中地位还是较神圣的,他在《童心说》中说:“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④(P.98)所以,虽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之说古今有之,但于情于理上李贽是不会把从事举子业的秀才作为一个群体一并骂倒的。 当然,一个人的思想并非一潭止水,不同的人生阶段、时势境遇都会给其思想带来复杂的变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上文所称引李贽的《焚书》、《藏书》、《阳明先生年谱后语》、《道古录》等书中的言论所代表的是他弃官以后的思想,换言之,正是他专事著述(包括评点小说戏曲)时期的思想。所以综合起来,我们很自然就能得出一个结论:《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评语不是出于李贽之手。 二、李本评语的评者 据盛于斯《休庵影语》和钱希言在《戏瑕》中说《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评语系叶昼伪托。钱希言说:“昼,落魄不羁人也,家故贫,素嗜酒,时从人贷饮,醒即著书,辄为人持金鬻去,不责其值。”(11)(P.360) 周亮工也说“迹其生平,多似何心隐。或自称锦翁,或自称叶五叶,或称叶不夜;最后名梁无知,谓梁溪无人知之也”,“后误纳一丽质,为其夫殴死”(11)(P.377)。这几位都生活于明末清初,是距离叶昼时间较近的人。这些材料向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叶昼为人有玩世不恭、率性而为的特点。申言之,由于率性,即便他评书作伪时,往往也会情不自禁的冲破理智的束缚而流露出自己内在的意趣神色来。当前,学术界基本同意出自叶昼之手的小说戏曲评点有以下两部:容本《水浒传》(12)和《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13)。另外,黄霖先生论证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也出自叶昼之手。所以,如果我们将《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评语与这几部评点的评语相互印证,如果它们在意趣神色上能多有榫合,则钱希言等记载李本评语系叶昼伪托应是可信的。实际上,经过比对,我们发现它们之间有如下几方面的明显相合之处: 1.嘲弄秀才、抨击官吏李本《西游记》对秀才的揶揄已见上述。该评本也喜好借评点抨击当时的官吏,如“如今做官的倒要钱”(第十五回评语),第三十九回他借“真是木雕成的武将,泥塑就的文官”而感叹云:“那一国不如此?”“寄语天下太守,也要知他百姓死活方好。”(第八十七回总评) 叶昼在容本《水浒传》中对秀才颇多微词,如第十九回林冲欲火并王伦,“林冲大骂道:‘量你是个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有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身为秀才的金圣叹十分同情王伦,在林冲的骂辞旁批道:“即不落第又奈何?”“即有文学又奈何?”“秀才可怜,睡在梦里。”但叶昼批云:“知己”、“骂得好。”在该回回末总评又说:“天下秀才都会嫉贤妒能,安得林教头一一杀之也。”在第二十回回末总评还说:“尝思天下无用可厌之物,第一是秀才了。”至于叶昼在容本《水浒传》中对官吏的抨击之言尤多,如“从来捉贼做贼,捕盗做盗,的的不差”(第十八回总评),“你道知县相公不是强盗么?”(第二十二回总评)“可恨倒埋没了武松,今之做官的都如此”(第二十七回眉批),“如今戴纱帽的,一失官职,性命一并失了,视阮小七何如?”(第一百回眉批)等等。 叶昼对秀才的成见在评点《三国志通俗演义》也有鲜明体现,如第二十八回借赵云诉说寻找刘备的经历批评秀才:“英雄行动如此,你道似世上那一班秀才否?”实则是借赵云有主见、择主而事来批评秀才们缺少见识。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张昭:“盖国家大计,社稷安危,是有主谋。非比夸辩之徒,虚誉欺人: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诚为天下笑耳!”叶昼认为这是对当时秀才无用的定评:“说尽今日秀才病痛。”但这些都不如第七十三回、第九十五回、第一百九回、第一百十回的总评中说的直接明了,如“妙哉!夏侯存骂满宠曰:‘汝是秀才之言。’可见天下极无用的是秀才,真正汉子每每耻言之。何今之秀才不自以为耻,乃反沾沾自得也,真秀才乎?真秀才乎?可怜,可怜!”(第七十三回总评)叶昼对当时官吏予以抨击亦是惯常作风,如“今之上司妆威做势索取下司者,亦往往有之,安得翼德柳条着实打他二百也”(第二回总评),“孟德虽国贼,犹然知民为邦本,不害禾稼。固知兴王定霸者,即假仁仗义,亦须以民为念,方干得些少事业。何故今之为民父母、代天子称牧民者,止知有妻子,不知有百姓也?卒之男盗女娼也,又何尤焉!”(第三十一回总评) 由上言之,同署名李卓吾评点的《西游记》、容本《水浒传》、《三国志通俗演义》对当时秀才、官吏的嘲弄抨击意见是完全一致的。而这类看法如果发生在视举子业较神圣、有过较长寒窗生涯、出过仕的李贽的身上是难入情理的,所以黄霖先生在论证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出自叶昼之手时说:“叶昼对秀才、对做官的这类看法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这与他一生潦倒的生活经历是合拍的,而在中过举、做过官的李贽的文章中是不易见到这类嬉笑怒骂的。”(14) 2.保守的妇女观李本《西游记》评语中对妇女的蔑视已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叶昼评点容本《水浒传》、《三国志通俗演义》与李本《西游记》评语中流露的妇女观是一致的。叶昼对《水浒传》中反面女性人物如潘金莲、潘巧云、卢俊义妻贾氏的评点自另当别论,因为这些女性在文本中反面的倾向性就已十分鲜明。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感觉出叶昼保守落后的女性观,如他在第三十四回总评云:“国有国贼、家有贼妇,都贻祸不浅。只如青州府失了秦明、黄信、花荣三个良将,皆刘高一人误事,而刘高又妻子误也。真有意为天下者,先从妻子处整顿一番,何如?”显然叶昼把青州的一番争斗都归根在女人身上,有意为天下者也要先从整顿女人着手,这是明显的女人祸水之论;另如“好女不看灯,如何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都去看灯?”(第六十六回眉批)所谓“好女不看灯”无非是忌看灯时男女混杂,有碍男女之大防,可见叶昼还是希望通过禁锢女子来把持住男女之防的;叶昼多用“妇人之仁”评论见识平庸者,分别见于第五十一回总评、第七十四回夹批、第九十六回眉批,虽不无谐戏成分,但亦有轻视女性之意。 叶昼保守落后的女性观在《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评点中比在容本《水浒传》的评点中体现得更淋漓,除了能全节而死的女性如徐庶的母亲、糜夫人、夏侯令女、王陵的母亲等受到他的褒奖外,可以说他对女性极尽诋毁嘲弄之能事。如:“妙哉司徒,用此将军;妙哉貂蝉,用此兵器;何忧卓贼、布奴不死其手也耶?虽然,这等将军,这般兵器,人人避不得也,家家有埋伏也”(第八回评语),“今人但知畏十八路诸侯,岂知畏女子哉!真个是:至险伏于至顺,至刚伏于至柔也。世上有几人悟此哉!世上有几人悟此哉!”(第八回总评)这是在宣称女性可怖、女色伤人;如“误天下事者妇人也”(第二回评语),“从来听妇人之言者,再无不坏事者,不独吕布也。凡听妇人之言者,请看吕布这样子,何如?”(第十九回总评)“天下妇人无不如蔡夫人者,今蔡夫人既得曹操杀之,我心甚快也。安得曹操再出,杀尽今日之所谓蔡夫人者,我心更快也。”(第四十一回总评)这是女人惑人、女人祸根,几欲杀尽之论;如第二十八回“关公乃下马至于前禀问二嫂”,叶昼评道:“此事何必谋之妇人,先生岂讲学人,乃腐气逼人如此耶?”这是说妇人见识低下,不足与谋,也是蔑视女性之意。 3.厌弃道学在容本《水浒传》的评语中,叶昼认为矫模作样、表里不一的言行都是假道学:“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第六回回末总评),“若瞻前顾后,算一计十,几何不向假道学门风去也?”(第五回回末总评)叶昼对假道学的抨击是建立在他对道学厌弃的基础上的,如“王矮虎还是个性之的圣人,实是好色,却不遮掩……若是道学先生,便有无数藏头盖尾的所在,口夷行跖的光景”(第四十八回回末总评),“梁山泊买市十日,我道胜如道学先生讲十年道学,何也?以其实有益于人耳!”(第八十二回总评)可见在他看来,道学虚假不真、于世没有实用价值。 对道学大抒唾弃之辞是叶昼《三国志通俗演义》评点的重要特色之一。与评点《水浒传》一样,他认为道学毋庸、虚伪做作,如“可笑彼曹无用道学,口内说得极好听,每一事直推究到安勉真伪,一丝不肯放过;一到利害之际,又仓皇失措,如木偶人矣,不知平时许多理学都往那里去了,真可一大笑也”(第十七回总评),“盗马反胜似讲道学也,何如何如”(第二十八回评语),“孙郎不信于吉,亦是英雄之见。不比今之道学先生,口攻异端……即有自立者,老婆做主,不怕他不从也。”(第二十九回总评)叶昼这类对道学虚假、无用的评论在《三国志通俗演义》的评语中还有很多,此不赘引。不少论者把容本《水浒传》和《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的评语中对道学的抨击作为证明它们是出于李贽之手的重要证据。这是值得分析的,其一,厌弃道学的虚假、倡绝假存真是晚明思想界的重要特点之一,李贽只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人物;其二,叶昼伪托李贽评书,刻画模仿,几以假乱真,他受李贽及其思想浓郁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极可能熟读过李贽的著述。 李本《西游记》的评语也有较明显的厌恶道学的倾向。首先,该本评者认为之乎者也的道理说教都是讲道学,“孙行者着实讲道学”(第三十一回评语);其次,他同样厌弃假道学,如“天下无一事无假,唐僧、行者、八戒、沙僧、白马,都是假到矣,又何怪乎道学之假也?”(第五十七回总评)另外,他还抨击讲道学者外表堂皇,实则表里不一、内心险恶,如“有文殊、普贤、如来,便有青狮、白象、大鹏,即道学先生人心、道心之说也。勿看远了”(第七十七回总评)。 当然,以上三个方面只是李本《西游记》与叶昼评点《水浒传》、《三国志》在思想倾向上最突出的榫合而已,其它如市井细民的口吻风格、苦于怀才不遇、小人拨难、兄弟反目等牢骚也很合拍。另外,这三个评本中一些惯用的评语如“着眼”、“具眼”、“好妆点”等重叠性评语也是特色独具。综合以上分析,我们说:钱希言等记载《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评语出自叶昼之手是可信的。 三、余论 自明末迄今,对于署名为李贽的小说戏曲评点本孰真孰假一直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确切文献记载的匮乏无疑是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本文从评语流露的思想印证入手,虽然主要探讨的是《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的评者问题,但对于进一步认识容本《水浒传》和《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的评者问题也不无裨益。另外,至今流传的明代署名李贽的小说戏曲评本有近二十种,也许从评语的思想风格着手是我们探讨其评者问题的较好途径之一。再者,叶昼不但是我国古代一位名副其实的小说批评家,而且就现存的小说戏曲评点本来看,他无疑是金圣叹之前最有成就的小说戏曲批评家,这恐怕是这位作伪者生前所始料不及的。但他一生穷困潦倒,声名不彰,用“雪泥鸿爪”来形容其所留下的生平事迹似很贴切,所以至今我们缺少对他较多的了解。通过本文的讨论,我们对叶昼的思想作风如敌视女性、鄙视秀才、厌弃道学等有了深刻的印象,并且这类思想作风给他的小说戏曲评点烙下了鲜明的印记,这说明关于叶昼还是有一些值得进一步了解的内容的。 ①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②李卓吾、黄周星评西游记[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6。 ③可参考:陈桂炳.李贽的妇女观及其实践[J].南通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01,(3):87-91;林庆.李贽妇女观述评[J].大理学院学报,2003,(2):40-42。 ④李贽.焚书·续焚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0。 ⑤李贽.续藏书[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4。 ⑥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⑦袁中道.珂雪斋集·游居柿录[M].钱伯城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315;李贽.与焦弱侯书[A],焚书·续焚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0:314。 ⑧袁承业.云南左布政使贵溪徐樾撰别传[A],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四)[Z].1912年东台袁氏铅印本。 ⑨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⑩李贽.李贽文集(卷七)[Z].张建业、刘幼生主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11)马蹄疾.水浒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重印本。 (12)黄霖在《论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中说:“经过戴望舒、王利器、叶朗等人的考证,容本《水浒》是叶昼伪托可成定论。”并在该文的注释中作了较详细的说明。见《复旦学报》社科版,2002年第2期。 (13)参见沈伯俊《论<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的考证部分,《内江师专学报》社科版,1993年第3期。 (14)黄霖.论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J].复旦学报(社科版),2002,(2):119-125。 原载:《江淮论坛》 2007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