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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名列「四大奇書」之一的《水滸傳》，是寫「亂自上作」、「官逼民反」，眾多英雄好漢逐漸嘯聚梁山泊，標榜「劫富救貧」、「替天行道」，由揭竿起義對抗朝廷，到接受招安效命大宋，終至敗亡星散的故事。 書中號稱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百零八條好漢，雖非個個人物作者都精心書寫，但如武松、魯智深、李逵、林沖、宋江等重要角色，則多方描摹、極力刻劃。今單舉武松一人、純就打虎一事，細加品賞。 《水滸傳》的版本，大致分為＂繁本＂和＂簡本＂兩個系統。文繁事簡的＂繁本＂，有百回本，如明萬曆年間杭州容與堂刊刻的《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1，寫了梁山好漢接受招安，和招安後征遼、打方臘的情節；有百二十回本，如萬曆末蘇州袁无涯刻本，題名《李卓吾評忠義水滸全傳》，較百回本多出打田虎、征王慶的過程。至於文簡事繁的“簡本”，特點是文筆疏漏，招安後有平田虎、定王慶之事；現存多屬殘本，僅清刊本十卷一百十五回《忠義水滸傳》較為完整。 明末諸生金人瑞（字聖嘆）據＂繁本＂系統前七十回為基礎，將第七十回內容一分為二，排定座次之前半為一回，後半回加添＂驚噩夢＂作結；並改第一回為「楔子」，潤色刪汰文字，並加評點，成為《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入清後，風行三百年。現據此書第二十二回後半――〈景陽岡武松打虎〉2，試加論述。 二、〈景陽岡武松打虎〉的藝術成就 《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第二十二至三十一回（其他版本多為第二十三至三十二回），主在描寫武松的際遇經歷、思想性格、言語舉措，即所謂「武十回」；其中〈景陽岡武松打虎〉自成首尾，波瀾層迭、聲色俱全、形神兼備；順時依序敷陳，先窮形盡態詳述武松在酒店之情況，繼而進入扣人心弦之景陽岡打虎主文，末了下嶺，驟遇兩個全身繃著虎皮的獵戶，又蕩出餘韻，回應高潮；同時巧用精練文筆渲染環境、烘托氣氛，與情節律動、人物情態相呼應。 （一） 鋪墊 〈景陽岡武松打虎〉自「話分兩頭」說起，先前武松在柴進莊上，結識了「及時雨宋公明」，倍受禮遇提挈，一洗招惡惹嫌、染患瘧疾的窩囊氣，然因思念兄長，遂欲返清河縣探望。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榖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箇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着五箇字道：『三碗不過岡』。」――雖僅三言兩語，卻清楚交代了人、事、時、地、物。首先明寫主角正午赤日下行旅困乏，遙見酒招，必入店打尖，並埋下「三碗不過岡」的伏筆。 「武松入到裏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喫。』」金聖嘆於此處夾評曰：「好（讀去聲）酒，是武二生平，只此開場第一句，便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但可怪的是，「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筯、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喫酒。』」――兩次「叫道」，吼出武松的急躁與粗豪；稱賞村酒「好生有氣力」，巧妙點明英雄氣息及酒韻勁道；也唯有江湖豪傑，才會先求黃湯入腸，再顧及填飽肚皮。當店家切來二斤熟牛肉，再篩上一碗酒，武松飲盡又讚道：「好酒」，簡潔有力，人酒兩相輝映。待斟過三碗後，任憑武松敲桌叫喊，店家也只肯切些肉來而不願再添酒，後經兩人對答，方解釋了招旗上「三碗不過岡」，是因客人來店，凡喝下三碗酒必醉，過不得前面山岡。武松聞言，笑問既然如此，自己為何不醉？店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醲好喫，少刻時便倒。」酒的香醇與後勁兒，透過別名妙現。 爾後，店主一味攔阻，擔心「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煩惱「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得你住。」武松只當對方怕自己賴帳，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喫。」三碗入喉，又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喫一碗，還你一碗錢，只顧篩來。」阮囊羞澀，不免擔心他人看輕，居然會說：「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彀麼？」「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遭到連番勸止，從「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面，我也有鼻子」，一副老江湖口吻，到誇口「要你扶的不算好漢」，最後，焦躁得連「我又不白喫你的，休要引老爹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飜轉來！」耍賴發狠的渾話，全蹦出了口。武松「喫得口滑」，喝光所有存酒，一共十八碗3，配上四斤熟牛肉，依然「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却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却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瀟灑豪邁、自鳴得意間，猶不忘再次譏笑酒招上所誇稱的「三碗」之限。 店家此時趕出來喚住武松，武松立定問道：「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擺出一副業已銀貨兩訖，不堪再受嘮叨的態度。店主反倒耐心告知所抄錄之「官司榜文」內容，好意勸其留宿，因為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的猛虎，夜間已咬死二三十條大漢，現正杖限獵戶捕捉中，過往來人需於巳午未三個時辰（上午九時至下午三時）結夥過岡。武松聽了，笑稱：「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又道：「你鳥做聲！便真箇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却把鳥大蟲諕嚇我？」幾番對話，已充分展現武松因窘迫落魄所滋之敏感自卑、久經江湖養成之戒慎警惕，以及粗豪中對自身本事之恃才傲氣；同時，也為後文設妥張本。 酒家搖著頭感嘆「一片好心，反做惡意」走進店裏去，對襯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過景陽岡來」，場景也順勢由室內轉成室外，擴大了書寫的範疇。 （二） 主體 武松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悞（誤）」；武松雖「也頗識幾字」，但仍認定此乃店家玩的花樣，不以為意。從「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的細處，暗暗點破武松看似清醒的假象；並以「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對應「已有申牌時分」，而「厭厭地」三字，己使週遭氣氛詭異起來。 乘著酒興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間敗落的山神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武松原欲折返，尋思存想了一回，怕被「恥笑不是好漢」，失了面子，遂抱著逞強、僥倖心態，自言自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酒意漸湧，使其「焦熱起來」，「便把氊笠兒掀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步履蹣跚間，「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簡單幾字交代季節、時間與天色，却給人極重的壓迫感，金聖嘆於此，妙註曰：「駭人之景。我當此時，便沒虎來，也要大哭。」「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着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逩（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却待要睡。」離開酒店後，猛虎的陰影漸濃，武松之醉態愈顯，反差中，吊足了讀者胃口；然而，暢飲十八碗「透瓶香」，猶能出門未倒、登上山岡，武松過人之處，不言而喻。 「光撻撻大青石」恰可供武松解熱酣睡，然而「亂樹林」正是大蟲藏身之佳處，故先「發起一陣狂風」，再「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果真跳出了一隻吊睛白額的老虎。「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驚嚇之餘，翻身下石、順手抄起防身傢伙、快閃就防禦位置，一連串動作，乾淨俐落，醉意甚濃中的臨場反應，正突顯出武松功夫了得。「那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畧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饑渴交迫之山大王，也不含糊，從預備動作到發動攻勢，一氣呵成。而「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句，更把醉酒武松驟遇惡虎的悚怛，傳神寫出。景陽岡上，武松打虎，於焉展開。 老虎「一撲」未著，武松「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因「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又「只一閃，『閃』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却似半天裏起箇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却又『閃』在一邊。」猛虎「一撲，一掀，一翦」4，外帶「却似半天裏起箇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的吼聲，被武松接連「四閃」，輕鬆化解。一筆虎、一筆人，一來一往；然兩線交綰下，餓虎變成怒虎，醉漢變作勇夫。 武松先挫虎之銳氣，再伺機易守為攻――「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5，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裏。」自武松返鄉起，一再見到對哨棒的敘述，或綰提、或拖倚，絕不離身，自可想見此物之重要，金聖嘆於此註曰：「哨棒十六（已出現十六次）。半日勤寫哨棒，只道仗他打虎，到此忽然開除，令人瞠目噤口，不復敢讀下去。哨棒折了，方顯出徒手打虎異樣神威來，只是讀者心膽墮矣。」唯陷無所憑恃之險境，方顯武松過人之處。 錦毛虎獸性大發飛撲過來，「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正式開始人虎肉搏戰。「那隻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儘氣力捺定，那里（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松把隻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箇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喫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鎚般大小拳頭，儘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更動彈不得，只剩口裏兀自氣喘6。」――武松「揪住」、「捺定」虎頭，「亂踢」虎面、虎眼，並將虎嘴「按下」虎掘之坑洞中，再「偷」勻出右手鐵拳「只顧打，打得五、七十拳」；活用動詞，簡練寫出一個掌握進退，憑藉神力與膽識，徒手撂倒山大王的英雄來。怕大蟲不死，武松尋回打折的哨棒，「又打了一回，眼見氣都沒了，方纔丟了棒。」 待要拖虎下岡時，才發覺「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蘇軟了」；「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却怎地鬬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却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氊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武松手腳發軟、回到大青石上歇坐半晌，精疲力竭的模樣，加上擔憂再遇吃人猛虎無力扺抗，打算暫棄戰利品，硬撐下山的內心描摹，益添藝術真實的感染力；而「掙扎下岡子去」、「一步步捱下岡子來」兩句，尤見傳神寫照之妙，並以不忘尋回氊笠兒的細節，點染武松勇壯下的細緻。 （三）餘波 走不到半里多路，武松只見枯草叢中又鑽出兩隻大蟲來，嚇道：「阿呀！我今番罷了！」定睛一看直立起來的黑影，原來是兩人把虎皮縫成衣裳，緊緊繃在身上，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他們見了武松，也大驚失色曰：「你、你、你，喫了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箇，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你、你、你，是人是鬼？」――深夜虎影幢幢下，武松驟見裹著虎皮的獵戶，誤以為性命難保，失聲驚嘆；當地獵戶看到赤手空拳的武松，更疑為鬼魅，在一連迭「你」字7中，顯見其等張口結舌、懼恐怖慄之狀；而誇張譬喻武松吃了鱷魚獅豹的心肝大腿，以致膽子大到可包住身體，則在緊湊節奏中，添些舒緩文氣之諧趣。武松弄清對方身分，反客為主問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獵戶則驚訝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箇，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喫了」，里正與獵戶人等銜知縣命令捕捉，但「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喫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遍佈窩弓藥箭埋伏誘捕，「却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箇喫了一驚。你却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問答之際，再次強調這隻山大王非同小可，反扣武松的確英勇過人；在飽嚐虎患的獵戶眼中，不見武松的狼狽，而是「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乃是側筆描摹人物的功力展現。當武松說自己「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獵戶聽呆了卻難以置信，武松進一步詳述經過，並以身上血跡為證，才「又驚又喜」地叫攏了十餘名拿著鋼叉、踏弩、刀鎗但不敢上山的鄉夫，請武松再說一次打虎的過程，眾人猶不信，遂點起火把隨武松一同上岡，果真「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里」；寫獵戶、鄉夫一再存疑，旨在強調空手擊斃猛虎的不可思議。 眾人喜見大患已除，先叫人報知該縣里正、并該管上戶，再七手八腳縛了老虎下岡，「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鬨將來，先把死大蟲擡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擡了武松，投本處一箇上戶家來，那上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二三十上戶、獵戶全聚了過來，殷切探問，武松表明身分，再把醉打惡虎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準備了野味想給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興奮得意間，突作此一轉折，愈見真實。天明，武松穿戴整齊出來，早有一羫羊、一擔酒伺候著，眾人皆作賀道謝，他也客氣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廕。」「喫了一早晨酒食」後，陽榖縣知縣已差人來接打虎壯士，於是人、虎都掛上花紅緞疋，虎置虎牀、人乘四人扛抬之涼轎，一前一後，浩浩蕩蕩進了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嚷嚷）、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了縣衙門口，「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箇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箇漢，怎地打得這箇虎！』便喚武松上廳來」，「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得呆了」；透過他人之眼來看白額錦毛虎、長條勇壯漢，經由武松之眼來看眾人反應，加上不嫌冗贅一再運用略筆言及「打虎經過」，旨在藉此等渲染打虎之艱危，且交織映襯出崇偉的英雄形象。 「知縣就廳上賜了幾盃酒，將出上戶輳（湊）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謙稱託福、僥倖，願把一千貫散與受罰獵戶分用，知縣見其「忠厚仁德」，遂拔擢做了步兵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里聞名」，武松似乎也忘了返家探望兄長那檔事兒了。 三、「武松打虎」與「李逵殺虎」之比較 《水滸傳》第四十二回後半之〈黑旋風沂嶺殺四虎〉8與〈景陽岡武松打虎〉，有諸多相似點，然同中有異，各現風采，故金聖嘆於回前評曰：「二十二回寫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謂極盛難繼之事也，忽然於李逵取娘文中，又寫出一夜連殺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換色。若要李逵學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學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興奇作怪，出妙入神，筆墨之能，於斯竭矣。」9 李逵取娘一事，在第四十一回中10，已有鋪墊。梁山泊當時「坐第一把交椅」的晁蓋，為免宋江「懸腸掛肚、坐臥難安」，遂叫戴宗等人將其父迎至寨中，又殺牛宰馬設宴「慶賀宋江父子完聚」，不意「忽然感動公孫勝一箇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急忙起身返鄉省視；也引得李逵「放聲大哭起來」，賭氣道：「干鳥氣麼！這箇也去取爺，那箇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裏鑽出來的！」李逵為迎養老母，武松為看望哥哥，二者的歸家動機雷同。 在第四十二回前半，透過沂州沂水縣同鄉朱貴之口，說明李逵「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第二十二回前半，武松因宋江垂詢，自云：「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逩大官人處來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却不曾死，救得活了。」兩人逞凶鬥狠、亡命天涯的個性、背景，也非常類似。 武松曾對施恩說到：「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喫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若不是酒醉後了膽大，景陽岡上如何打得這隻大蟲？那時節，我須爛醉了好下手，又有力！又有勢！」11而宋江因擔心李逵「路上有失」，故請朱貴隨其後探聽，在沂水縣西門外，一簇人圍觀懸賞緝捕榜文，聽見前面有人唸到宋江、戴宗與自己姓名時，還想指手畫腳一番，幸好被朱貴及時攔住拖開；朱貴問及「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的緣故，李逵答得妙：「便是哥哥（宋江）分付（吩咐），教我不要喫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即便如此，李逵抱著「已到鄉里了，便喫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繇他喫，當夜直喫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喫了。」對武松、李逵來說，杜康永遠優於飯食，因為酒可壯膽、益氣；由聽、看官府榜文的反應，則可知李逵之憨直，絕對不同於武松之精細。 景陽岡前，有酒店主人好心攔阻武松上山；朱貴亦因「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逕（徑）賊人」，勸李逵走大路回家；結果，二人均無懼地加以拒絕，且同樣遇上了老虎。李逵因宋江不許攜帶慣使的兩把板斧，「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亦如武松折損一向依賴的哨棒，故遇老虎時，均被迫使出不同以往的招數，克敵制勝。 在大樹叢雜間，李逵首先遇上假冒自己「黑旋風」名號「翦徑劫單身」的李鬼，因其謊稱「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定是餓死」，不但饒其性命，還送了一錠銀子，讓其改業養母；後被撞破，李逵不但割下李鬼腦袋，並剜兩塊腿肉燒熟了下飯。武松也曾因發現被張都監虛情器重後坑陷，乃大開殺戒「血濺鴛鴦樓」，「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喫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12英雄豪傑行走江湖，重義講仁，然亦有令人心凜之越度行徑。 一番折騰，比及奔回家中時，「日已平西」，「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用乳名一喚娘親，不免撩起一股心酸；其母答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里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喫，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嘗（常）思量你，眼泪（淚）流乾，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三言兩語，慈母形象、家中窘況畢現。李逵不敢明說自己已落草，佯稱做了官，回家迎養母親，恰待要行，碰上前來送飯的大哥李達，李逵見了便拜，說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劈頭便罵：「你這廝歸來做甚？又來負累人！」母親告知：「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更招致大哥一頓數落：「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見（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喫官司杖限追要。見今出榜賞三千錢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受到諸多連累的李達，內心充滿怨懟，無怪乎會不顧手足之情，報人來捉小弟。至於武松，可真當了官，外出閒玩時，亦巧逢大哥，也「撲翻身便拜」，而武大郎對小弟卻是「又怨又想」，因武松昔日「要便喫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嘗喫官司」，就得「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箇月淨辦」，但「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正是「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之嫡親哥哥武大郎的靠山，「誰敢來放箇屁」13。角色、情節、時空環境類似，生花妙筆依然可寫出不同之風情，展現相互映襯之效。 李逵粗中有細，在床上留下一錠李達從未見過的五十兩大銀，「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門望小路裏便走」，而銀子果真擋住了大哥領十餘個莊客來追。直奔至沂嶺下，「娘兒兩箇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母親口渴急討水喝，李逵「喉嚨裏也煙發火出」且「困倦得要不得」，遂將盲母安置在「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插了朴刀在側邊」，請娘耐心等候取水回來；自己循聲「盤過了兩三處山腳，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喫了幾口」，琢磨盛水之物，遠見山頂一座廟宇，他即「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箇泗洲大聖祠堂」，裡面只有個連著座子的石香爐，李逵使出蠻勁兒掇出，再到前面石階上硬磕下香爐，「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裏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一連串動作，鮮活勾勒出天生神力的孝子圖像，足與空手搏虎、友悌兄長的武松相媲美。 「到得松樹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在那里；李逵叫娘吃水，杳無踪跡，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里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只見草地上一團血跡；李逵見了，一身肉發抖，趂（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箇小虎兒在那里舐一條人腿。」從「心慌」、「定住眼」，到見了血跡，「一身肉發抖」；殺人不眨眼、大啖惡棍腿肉的黑旋風，唯在此時此際，方覺心慌意亂，較武松昏醉中遭大蟲撲襲之恐懼，遠勝千萬。李逵「把不住抖」，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將失明老母背至嶺上，因取水不易耽擱了些時間，親娘竟被虎噬；「心頭火起，便不抖，赤黃鬚蚤（早）竪起來」，挺起朴刀，先搠死一隻小虎，再追至虎穴，撂倒另一隻，並伏在洞內張望，「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裏來」，他便「放下朴刀，跨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裏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14。李逵在窩裏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裏去了」，母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捲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弔（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趂著那大蟲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掀再剪，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筦（管）；那大蟲退不彀（夠）五七步，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岩下。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踪跡。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洲大聖廟裏，睡到天明。」金聖嘆於「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下，評云：「前有武松打虎，此又有李逵殺虎，看他一樣題目，寫出兩樣文字，曾無一筆相近，豈非異才！寫武松打虎，純是精細；寫李逵殺虎，純是大膽。如虎未歸洞、鑽入洞內，虎在洞外、趕出洞來，都是武松不肯做之事。」15喪母的錐心刺痛，使黑旋風奮不顧身主動殺虎，動作乾脆狠準，與武松為求自保被動打虎，風情自是不同，故金聖嘆於「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句後評曰：「武松文中，一撲一掀一剪都躲過，是寫大智量人，讓一步法；今寫李逵不然，虎更耐不得，李逵也更耐不得，劈面相遭，大家便出全力死搏，更無一毫算計，純乎不是武松，妙絕！」16《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卷之二十三回末總評，李贄亦曰：「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此村學究見識，如何讀得《水滸傳》？不知此正施（耐庵）、羅（貫中）二公傳神處。李是為母報仇，不顧性命者；武乃出于一時，不得不如此耳。俗人何足言此！俗人何足言此！」17 次日早晨，李逵用布衫撿裹了母親殘骸，掘坑葬之，「大哭了一場」，「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五七個正在收窩弓弩箭的獵戶見其驚問：「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在隱瞞身分下，告知打死四虎的經過，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箇人如何殺得四箇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箇。這兩箇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兩箇畜生，不知都喫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箇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一如武松，李逵也率領打起胡哨喚來的三五十人，果然從嶺上抬下了四虎，並至一個大戶人家曹太公莊上，準備領賞；此事「鬨得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及打虎壯士。 不意其中正有打過照面的李鬼老婆，她告知爹娘，其父母報知里正，里正與曹太公因李逵「要村裏討賞」、「不肯去縣裏請功」，確認了他正是朝廷懸賞三千貫要緝捕的黑旋風，故「輪番把盞，大碗大鍾，只顧勸李逵」，「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計（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箇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結果被「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準備解送官府。黑旋風疏忽了「小路走，多大蟲」的提醒，此一帶點兒逗趣的落魄下場，與打死猛虎後，人人稱揚、志得意滿的武都頭，可就大不相同了。 四、結語 金聖嘆於第二十二回回首總評曰：「讀打虎一篇，而歎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說矣。……皆是寫極駭人之事，却盡用極近人之筆，遂與後來沂嶺殺虎一篇，更無一筆相犯也。」〈景陽岡武松打虎〉旨在渲染武松神勇，故以詳筆敘述打虎經過；而〈黑旋風沂嶺殺四虎〉重在突顯李逵孝心，遂採略筆，迅速解決了大小四虎；兩篇雖不免誇飾形容，然皆不失藝術的真實。 〈景陽岡武松打虎〉一篇，對武松拳打猛虎，作全方位的描摹刻劃，可謂筆墨酣暢，淋漓盡致，神情面貌、動作心態，如聞其聲，如睹其景、如見其人，堪稱《水滸傳》的代表佳構，而「打虎」一事，後來更成為武松行走江湖的招牌。 至於不捐細處瑣物，不著痕跡地烘托人物、情境的功夫，也不容輕忽；如在二十二回內，＂酒＂就出現了七十三次，自然而然揭櫫此物的關鍵性；反覆出現十九次的＂哨棒＂，亦然。 參考期刊： 王振彥：〈武松是“神人”“完人”嗎？〉，《南都學壇》（哲學社會科學版）第15卷．1995年第2期，頁45-48。 石劍：〈句句出奇 字字換色――武松打虎與李逵殺虎之比較〉，《天中學刊》第13卷增刊（1998年8月），頁59-60。 張義春、袁廣：〈論金批《水滸》三種人〉，《雁北師範學院學報》17：1（2001年2月），頁44-45。 張桐林：〈明鏡照物 妍媸畢露――試論武松的性格缺憾〉，《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4：6（2002年11月），頁118-122。 湯國梁：〈論金本《水滸》中的武松――兼評金聖嘆對武松的偏愛〉，《濟寧師專學報》18：4（1997年12月），頁11-16。 惠繼東：〈武松形象的時代意蘊〉，《北京社會科學》2001年第1期，頁92-95。 劉典嚴：〈一樣題目，兩樣文字――水滸故事中雷同類型的巧妙處理〉，《國文天地》17：5（民國90年10月），頁4-5。 劉清渭：〈飽蘊民族精神的雄渾篇章〉――讀《水滸傳．武松打虎》，《文史知識》（1992年3月），頁57-61。 繆小雲：〈論金聖嘆對＂水滸三傑＂的鍾愛及其原因〉，《貴州社會科學》總184期（2003年7月），頁80-84。 鍾國榜：〈《景陽岡》中的＂豹尾＂及其教學〉，《貴州教育》1999第6期，頁31。 鍾揚：〈勇士性格的旋律――武松、魯達、李逵異同論〉，《安慶師院社會科學學報》1995年第4期，頁88-94。 注释： 1（明）李贄評點：《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臺北：天一出版社，74年，《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125-126》）。 2本論文據施耐庵撰/羅貫中纂修/金聖嘆批/繆天華校訂：《水滸傳》（臺北：三民書局，72年12月再版）――《第五才子書施耐菴水滸傳》卷之二十七，《聖歎外書》第二十二回「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頁338-350。 此貫華堂本，施耐「庵」原作施耐「菴」、金聖「嘆」原作金聖「歎」。 3同註1，《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本誤作「前後共吃了十五碗」，金聖嘆本修正為「十八碗」。 4據孫勇進，〈打老虎與拔蘿蔔〉（“清韻書院”網站：www.qingyun.com．《清韻週刊》第41期，2004年8月）一文則云：「所謂大蟲一撲一掀一剪，周作人就曾在《大蟲及其他》一文中認為不確，說根據現已瞭解的動物習性，這種食肉獸捕食，只在一撲，萬一失敗，還得從頭再來，亦不用一掀一剪，若再不著，只得甘休，因為大蟲的攻擊物件多是快腿的動物，既經逃脫，便追趕不上也不必再追了。……清末民初夏曾佑也在《小說原理》中指出：『夫虎為食肉類動物，腰長而軟，若人力按其頭，彼之四爪均可上攫，與牛不同耳。』所以，『蓋虎本無可打之理，故無論如何寫之，皆不工也。』」 5金聖嘆將《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之「慌了」改成「打急了」，較符合上下文氣。 6此處，金本將「那武松儘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却似攩著一個錦布袋」句，改作「更動彈不得，只剩口裏兀自氣喘」，反倒失色不少。 7金本將兩處「你」字，易為三疊字「你、你、你」，傳神至極。 8同註2，第四十二回「假李逵翦徑劫單身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頁635-651。 9同註2，頁635。 10同註2，頁628-630。 11同註2，頁437-438。 12同註2，頁462。 13武松在陽榖縣當都頭巧逢武大的引文，同註2，頁352。 14據石麟〈虎．李逵．勤自勵〉短文指出，虎以臀部入洞之情節，源自唐戴孚之〈勤自勵〉篇。（石麟：〈虎．李逵．勤自勵〉，《湖北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頁122） 15同註2，頁644。 16同註2，頁645。 17同註1，葉十四。 原载：中國文化大學中文學報》第十期，2005年4月，頁79-9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