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房翠莹:沈伯俊教授,您好,我是马来西亚《东方日报》专题记者。我们正在企划一个关于“国际汉学热潮”的专题,得知您是中国的《三国演义》研究专家,想向您请教相关问题,希望您愿意接受访问。 沈伯俊:很乐意接受你们的采访。 记者:您何时开始研究《三国演义》?为何研究《三国演义》? 沈伯俊:我读小学时便已熟读《三国演义》。1980年参加中国社会科学院招收研究人员考试,以四川省文学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到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从事古典文学研究。1981年秋天开始从专业角度研究《三国演义》,迄今已经二十七年了。我之所以从事《三国演义》研究,主要出于这样的认识:《三国演义》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成熟的长篇小说,在中华文化史上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应该受到高度的重视和认真的研究;然而,过去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对《三国演义》的研究却相当薄弱,远远不如《红楼梦》研究和《水浒》研究,这与《三国演义》的地位和影响极不相称。因此,我有责任在这方面认真钻研,为推动《三国演义》研究作出贡献。由于我们四川省社会科学院1982年在全国率先发起对《三国演义》的重新研讨,1984年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成立以后,学会日常工作又一直由我主要承担,我既希望保持在研究中的领先地位,又有义务全面了解研究发展的情况,一些报刊和出版社也经常约我写有关《三国演义》的论著。这样,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因素都促使我在《三国演义》研究中不断努力,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越来越多。尽管我在《水浒传》、“三言二拍”、《镜花缘》和其他作品的研究中也花了许多功夫,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成就和影响确实都不如我的《三国演义》研究。所以,国内外学术界的同行都认为我一直在主攻《三国演义》研究。这也算是一种历史的机缘吧。 记者:研究《三国演义》二十七年,您认为《三国演义》给您最大的启发和收获为何? 沈伯俊:二十七年来,我出版了25部专著、专书,其中关于《三国演义》的占了20部;发表学术论文170余篇,其中关于《三国演义》的大约120篇;发表学术随笔、札记、鉴赏文章200余篇,其中关于《三国演义》的大约150篇。可以说,是《三国演义》那丰厚的思想内涵、强大的艺术魅力、深广的文化价值使我乐于为之上下求索。在漫长的研究历程中,我得到很多启示,真是收获多多。这里主要谈三个问题: 第一,对《三国演义》所蕴含的中华文化精华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三国演义》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具有极其博大而深厚的思想意蕴和文化内涵,犹如一个巨大的多棱镜,闪射着多方面的思想光彩,给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人们以历史的教益和人生的启示。 许多人认为,《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谋略。我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全面的。 诚然,《三国演义》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方面,就是擅长战争描写。全书以黄巾起义开端,以西晋灭吴收尾,反映了从汉末失政到三分归晋这一百年间的全部战争生活,描写了这一时期的所有重要战役和许多著名战斗,大大小小,数以百计。接连不断的战争描写,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占了全书的大部分篇幅。而在战争描写中,作者信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军事规律,崇尚“斗智优于斗力”的思想,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对制胜之道的寻绎上。因此,虽写战争,却不见满篇打斗;相反,书中随处可见智慧的碰撞、谋略的较量,而战场厮杀则往往只用粗笔勾勒。可以说,千变万化的谋略确实是全书精华的重要部分。 然而,谋略并非《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更非书中精华的全部。 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体系中,“道”是最高层次的东西。“道”有多义,首先是指自然和社会的根本规律,通常指正义的事业,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也。因此,它也是处事为人的基本原则。谋略则属于“术”,是第二层次的东西,是为“道”服务的,必须受“道”的指导和制约。作为一位杰出的进步作家,罗贯中认为,符合正义原则,有利于国家统一、 民生安定的谋略才是值得肯定和赞美的,而不义之徒害国残民的谋略只能叫做阴谋诡计。因 此,只有代表作者理想的诸葛亮才被塑造为妙计无穷的谋略大师、中华民族智慧的化身。曹操的谋略可谓高矣,但罗贯中对他却并不喜爱,而是有褒有贬:对曹操有利于国家统一、社会进步的谋略,罗贯中予以肯定性的描写;而对他损人利己、背信弃义的各种伎俩,则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综观全书,罗贯中从未放弃道义的旗帜,从未不加分析地肯定一切谋略;对于那些野心家、阴谋家的各种阴谋权术,他总是加以揭露和批判;对于那些愚而自用者耍的小聪明,他往往加以嘲笑。可以说,《三国演义》写谋略,具有鲜明的道德倾向,而以民本思想为准绳。后人如何看待和借鉴《三国演义》写到的谋略,则取决于自己的政治立场、道德原则和人生态度。如果有人读过《三国演义》却喜欢搞小动作,那是他自己心术不正,与罗贯中无关;恰恰相反,那正是罗贯中反对和批判的。 那么,《三国演义》的主要精髓是什么呢?我认为,《三国演义》丰厚的思想内涵,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1.对国家统一的向往。我们中华民族有着极其伟大的聚合力,维护国家的的统一与安定,是我们民族一贯的政治目标,是一个牢不可破的优良传统。周代以来三千多年间,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民族曾经屡次被“分”开,饱受分裂战乱之苦。但是,每遭受一次分裂,人民总是以惊人的毅力和巨大的牺牲,清除了分裂的祸患,医治了战争的创伤,促成重新统一的实现。在那“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的汉末大动乱时期,以及罗贯中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元代末年,广大人民对国家安定统一的向往更是特别强烈。罗贯中敏锐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通过对汉末三国时期历史的艺术再现,鲜明地表达了广大人民追求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这是《三国演义》的政治理想,也是其人民性的突出表现。 2.对政治和政治家的选择。人们常常谈到《三国演义》“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有人还把这称为“封建正统思想”。事实上,“尊刘贬曹”的思想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为有关三国的各种文艺作品的基调,罗贯中只是顺应广大民众的意愿,继承了这种倾向。罗贯中之所以“尊刘”,并非简单地因为刘备姓刘(刘表、刘璋也是汉室宗亲,而且家世比刘备显赫得多,却每每遭到贬抑和嘲笑;汉桓帝、汉灵帝这两个姓刘的皇帝,更是作者鞭挞的对象),而是由于刘备集团一开始就提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口号,为恢复汉家的一统天下而不屈奋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来具有民族思想的广大群众所追慕;另一方面,这个集团的领袖刘备的“仁”、军师诸葛亮的“智”、大将关羽等人的“义”,也都符合罗贯中的道德观。这两方面的原因,使得罗贯中把刘备集团理想化而予以热情歌颂。另一方面,罗贯中之所以“贬曹”,是因为曹操作为“奸雄”的典型,不仅不忠于刘氏王朝,而且常常屠戮百姓,摧残人才,作品对其恶德劣行的描写大多于史有据,并非有意“歪曲”;而对曹操统一北方的巨大功绩,对他在讨董卓、擒吕布、扫袁术、灭袁绍、击乌桓等重大战役中所表现的非凡胆略和智谋,罗贯中都作了肯定性的描写,并没有随意贬低。由此可见,“尊刘贬曹”主要反映了广大民众按照“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标准对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选择,具有历史的合理性;对此不应作片面的理解,更不应简单地一概斥之为“封建正统思想”。 3.对历史经验的总结。《三国演义》以很大篇幅描写了汉末三国变幻莫测的政治、军事、外交斗争,总结了各个集团成败兴衰的历史经验,突出强调了争取人心、延揽人才、重视谋略这三大要素的极端重要性。董卓集团败坏朝纲,残害百姓,荒淫腐朽,导致天下大乱,完全是一伙狐群狗党,混世魔王,作品便不遗余力地予以鞭挞。袁术狂妄自大,轻薄无能,既不注意延揽人才,又无明确的战略目标,更不顾百姓死活,却急于过皇帝瘾,大失人心,作品也予以严厉批判。袁绍虽然颇有雄心,其集团一度声势赫赫,实力雄厚,但由于袁绍胸无伟略,见事迟缓,坐失战机;不辨贤愚,用人不当,以致关键时刻内讧不已;心胸狭隘,文过饰非,甚至害贤掩过,终于只能成为曹操的手下败将,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相比之下,刘备、曹操、孙权三大集团在这三方面各有所长:刘备历经磨难,却始终坚持“举大事必以人为本”的信念,深得民心;求贤若渴,“三顾茅庐”堪称千秋佳话;倾心信任诸葛亮,既有正确的战略方针,又有灵活多变的谋略战术。曹操虽然心术不正,却也十分注意争取人心,延揽人才,手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在战略战术上,他也高出同时诸雄。孙权手下也是人才济济,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四任统帅均为一时之杰,而且有着明确的战略目标。因此,在众多政治军事集团中,刘、曹、孙三大集团得以脱颖而出,形成三分鼎立的局面。 4.对理想道德的追求。在艺术地再现汉末三国的历史,描绘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时候,罗贯中不仅表现了对国家统一、清平政治的强烈向往,而且表现了对理想道德的不懈追求。在这里,他打起了“忠义”的旗号,把它作为臧否人物、评判是非的主要道德标准。通观全书,有许多讴歌理想道德的动人故事。为了忠于“桃园之义”,关羽不为曹操的优礼相待所动,毅然挂印封金,千里跋涉,寻访兄长;为了维护兄弟情义,刘备不顾一切地要为关羽报仇,甚至宁可抛弃万里江山;为了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诸葛亮殚精竭虑,南征北伐,不屈不挠,死而后已……当然,对“忠义”这一概念要作具体分析。作为封建时代具有一定进步倾向的文人,罗贯中的“忠义”观不可能越出封建思想的藩篱,但也确实融合了人民群众的观念和感情。他的所谓“忠”,常常指一心不贰地为封建王朝奔走效劳,甚至只是为某一集团的领袖卖命捐躯;但也常常指对国家、民族的忠贞不二,对理想、事业的矢志如一,鞠躬尽瘁。他的所谓“义”,用在政治原则上,有时是封建纲常的代名词,有时又是坚持真理、鞭挞邪恶的同义语;用在人际关系上,往往以个人恩怨为转移,但也常常指对平等互助、患难相依的真诚追求……这种犬牙交错的状况,使得《三国演义》的“忠义”呈现出复杂的面貌;但就主导方面而言,它反映了中华民族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中积极的一面,值得后人批判地吸收。 《三国演义》的思想内容如此丰厚,那么,它的主题是什么呢?我认为,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 就这样,向往国家统一的政治理想,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经线;歌颂“忠义”英雄的道德标准,构成了《三国演义》的纬线。二者纵横交错,形成《三国演义》思想内容的坐标轴。罗贯中依靠这两大坐标轴,把历史评价与道德评判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使作品达到了难能可贵的高度和深度。 第二,对《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罗贯中是这样一位人物: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他只一个未得其时的下层文人;而从中国文学史的视角观之,他却是一个雄视千古的伟大作家。尽管我们对他的生平业绩已经难以弄清,但他的煌煌作品,尤其是《三国演义》,却使他超越了同时代的几乎所有名公巨卿、文人雅士,永远辉耀于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真是:思汇千年融众史,笔生五色绘群英。 当今时代,本应是一个民主精神、平等意识深入人心的时代;然而实际上,由于某些有权有钱者的反面示范效应,由于某些庸俗媒体的鼓吹诱惑,也由于人们自身的庸懦和贪欲,身份崇拜、权势崇拜、金钱崇拜却常常大行其道。罗贯中的不朽创作,继承了自屈原、司马迁以来中国文学的优秀传统,以直面现实的勇气、以民为本的情怀、独立不倚的节操,写出了历史的真义和民族文化的精髓,可以给我们许多有益的人生启示。 可以说,当今的作家学者在知识的掌握上也许超过了古代作家,但在人格力量上却往往并无优势,甚至常常瞠乎其后。因此,我们没有必要盲目地对古人顶礼膜拜,更没有理由以“后来居上”的优越感而藐视前贤。 第三,对于治学之道有了更加切实的把握。二十七年来,我坚持了“循序渐进,知故求新”的研究方法,这正符合公认的治学之道。“循序渐进”,就是按照科学研究的规律办事。首先,必须详细占有研究资料。在此基础上,逐步选择和调整自己的研究目标、研究重点和研究角度。在写作中,我由写单篇论文到写系列论文,由编著《三国演义辞典》、整理《三国》版本到撰写专著。这样一步一步地前进,基础比较扎实,得到的研究成果质量较高,并具有自己的特色。“知故求新”,就是在研究中要在“知故”的基础上“求新”。所谓“知故”,就是全面、深入地了解过去。这包括:(1)反复精读《三国演义》,包括各种版本的《三国》,做到烂熟于心:(2)熟读有关《三国演义》的各种历史资料,包括史书《三国志》及裴松之注、《后汉书》、《华阳国志》、《资治通鉴》、各种笔记小说、宋元戏曲中的三国戏、《三国志平话》,等等;(3)全面掌握《三国演义》研究的已有成果,包括各种文学史、小说史、资料汇编、论文、专著等。这样就能做到“心中有数”,从已有的成果出发,较好地确定自己的研究起点和视角,避免“无的放矢”,简单重复前人的劳动。所谓“求新”,就是在“知故”的基础上,创造性地研究,勇于提出新的见解,进行新的开拓,力求比前人有所前进,有所突破。比如,对《三国演义》版本的整理,是我成绩比较突出,影响比较大的一个方面。我刚开始研究《三国》时,还没有重新整理《三国》版本的打算。但是,在反复研读《三国》的过程中,我陆续发现了书中的一些“技术性错误”,到1984年就形成了重新校理《三国》的决心。1986~1987年编著《三国演义辞典》,我对《三国》的人物、情节作了大量考证,仅人物辞条就加了623条按语,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指出《三国》中的“技术性错误”。这样,我重新校理《三国》的决心更大了。以后,经过多年的艰苦努力,我接连出版了六种《三国》整理本,并出版了《三国演义》评点本,每一种都校正了原本中的八九百处以上的“技术性错误”。几百年来,还没有人像我这样对《三国》版本作过全面、细致的整理。因此,这些整理本受到国内外学术界同行的高度评价,被誉为“沈本《三国》”,“《三国演义》版本史上的新里程碑”,“代表了新时期《三国演义》版本整理的最高水平”。这完全是“循序渐进,知故求新”的结果。 记者:请问中国及世界各国目前的《三国演义》研究和推广现况为何? 沈伯俊:这个问题非常大,这里只能作一些粗略的介绍。 目前,中国学术界对《三国演义》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种倾向:一种是“本体研究”的深化,一种是“应用研究”的拓展。前者是把《三国》当作一部古典文学名著,对其人物、情节、美学价值等进行研究,并从文学的研究发展为文化的研究。后者是把《三国》当作智慧的宝库,当作人生的启示录,从政治、军事、人才学、管理学、经营谋略等方面探讨其应用价值和当代意义。二者各有其价值,各有其成就,可以并行不悖地发展下去。关于这个问题,我在后面还要作比较详细的介绍。 作为一部富有魅力的伟大作品,《三国演义》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而且在世界上广泛传播。 早在康熙二十八年(1689),日本人湖南文山(京都天龙寺的两位和尚义辙、月堂的合名)就把《三国演义》译成了日文,这是《三国演义》最早的外文译本。此后三百年来,《三国演义》已经被亚、欧、美诸国翻译成各种文字,全译本、节译本已有六十多种。各国学者都把《三国演义》看作中国文学史上灿烂的明珠,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近年来,随着中国国际影响的扩大和《三国演义》研究的深入,国外又出现了持续不断的“三国热”。 说到国外的“三国热”,以日本最为突出。《三国演义》在当今日本流传之广,影响之大,简直令人惊奇。例如:《三国演义》的日文译本,至少已有二十余种,而且多次再版。如立间祥介教授翻译的《三国志演义》,1972年出版后,几乎年年再版。各种译本的发行量加起来,至少已是几百万套。日本的《三国演义》改写本、新编本、连环画多达几十种。其中,仅横山光辉改编的《漫画三国志》,就有大小两种开本,印数已经超过三千万套,几乎平均每个日本家庭都有一套。日本设计的《三国演义》电子游戏软件,出了一版又一版,在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大受欢迎,发行量也是数以百万计。日本的《三国演义》研究起步较早,尽管《三国》研究专家的数量不及中国,但在资料占有、研究思路、研究方法上却很有特色。特别是在《三国》版本的研究上,金文京、中川谕、上田望等学者思路之细密、比对之精微,都给中国学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受到大家的重视。在此基础上,日本《三国志》学会于2006年7月30日在大东文化大学宣告成立。学会由从事三国历史、三国思想哲学、三国文学艺术和小说《三国志》(即《三国演义》)研究的学者组成,会长由著名的三国史专家、京都女子大学原校长狩野直祯担任,副会长为金文京教授、大上正美教授、堀池信夫教授,事务局长(秘书长)为渡边义浩教授,首批会员达100余人。我出席了这个学会的成立大会,并荣幸地被聘为海外理事。此外,日本的“三国迷”遍及全国,他们自发组织的“三国迷俱乐部”就有上百个,成员来自社会各个阶层。他们经常进行讨论,组织《三国演义》知识竞赛;还多次组织“《三国演义》之翼”访华团,千里迢迢来到中国,探访三国遗迹,凭吊三国人物,以此表示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2006年7月底至8月初,我应邀访问日本,参加《三国志》(含《三国演义》)研讨会,作主题报告。与会者除了日本的《三国演义》研究专家,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大东文化大学等著名大学的《三国志》研究会成员,还有跟随家长来的小学生。在随后举行的《三国志》学会成立大会上,一位戴眼镜、很秀气的小女孩跟着母亲,不仅认真旁听,还勇敢地举手提问;在会后中日学者聚餐时,她又拿着日本学者渡边义浩、田中靖彦写的《三国志的舞台》一书,跑来找我和另外两位中国学者签名。这种真诚与热情,非常令人感动…… 在韩国,《三国演义》是读者最多,影响最大的一部中国小说。近几年出版的《三国演义》韩文译本、评本、改写本达一二十种,其中李文烈的评译本,自1988年问世以来,销量已达数十万套(每套十册)。韩国学者郑元基,1996年曾不远万里,来到成都,跟我一起研习《三国演义》。十余年来,他把《花关索传》等研究资料和中国学者的多部《三国演义》研究著作译成韩文出版,包括我的《三国演义辞典》、《三国漫话》、《校理本三国演义》等,并出版了自己的研究专著,已经成为韩国有影响的《三国演义》专家。1997年,韩国学者组织了第一个高层次的三国文化考察团,由韩国国家电视台派出的摄制组陪同,并聘请中国《三国演义》专家陈翔华先生和我先后担任顾问,历时二十天,行程上万里,考察了九个省、市的几十处三国遗迹。事后,摄制组将考察过程整理为15集电视专题片《中国文学纪行·〈三国演义〉》,已在韩国国家电视台播出,引起了很大反响。 在泰国,高等学校招考新生时经常出与《三国演义》有关的试题。曾任泰国总理的著名文学家克立·巴莫,曾以三国故事为题材,创作《孟获》、《终身丞相曹操》等小说。《三国演义》又是泰国华侨、华裔加强团结的精神纽带。如“刘氏宗亲会”就自称是刘备的后代,多次组团到成都武侯祠祭奠刘备,寄托怀乡念祖之情。当中央电视台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剧组到泰国进行宣传访问时,各种新闻媒介每天都作了大量的报导,剧组成员每到一地,都是观者如堵,盛况空前。 在马来西亚,《三国演义》流传很广,并有多种马来文译本。马来西亚华侨、华裔早就成立了“关氏宗亲会”、“刘关张赵龙冈会”,作为自己保存文化血脉、团结互助的组织。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我曾经与马来西亚的“关氏宗亲会”有过通信联系,后来知道他们成立了《三国演义》研究会,曾经致信祝贺。可惜九十年代后期以后,与他们的联系中断了,不知他们近来开展活动的情况如何。 此外,在越南、老挝、柬埔寨、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亚洲国家,《三国演义》也流传很广,并有多种译本。在这些国家的华人社会,三国故事更是家喻户晓,关羽崇拜至今还很普遍。当中国中央电视台创作的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在这些国家播放时,都受到广大观众的热情欢迎。 欧洲各国也有一批《三国》专家。其中,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李福清教授早在1970年就出版过专著《〈三国演义〉与民间传统的关系》,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英国魏安博士的专著《〈三国演义〉版本考》,对现存的《三国》版本进行了全面、细致的研究,受到中国学者的高度评价;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苏尔梦女士出版的专著《中国小说在亚洲》,其中不少篇幅介绍了《三国演义》在东南亚各国的传播情况。这些独具特色的研究成果,都受到中国学者的关注。 澳大利亚的前辈学者柳存仁教授,早在1976年就发表了《罗贯中讲史小说之真伪性质》一文,对《三国》版本源流问题提出了重要的新见。中年学者马兰安博士,多年关注《三国演义》研究,也是很有成就的《三国》专家。 美国过去似乎没有着重研究《三国》的学者。不过,纽约州立大学教授罗慕士(Moss Roberts)经过多年努力,完成了《三国演义》的英文全译本,对《三国演义》在美洲的传播作出了贡献。著名学者蒲安迪教授的《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一书,对《三国》也有独到的论述。华裔学者董保中教授过去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戏剧,却于2001年组织大约20位美国学者到四川,与中国学者进行了一次高水平的三国文化国际研讨会;此后,他以更大的兴趣投入《三国》研究,已经发表几篇有特色的论文。 由此可见,《三国演义》确实在世界各地得到了越来越广泛的研究和推广。 记者:《三国演义》作为中国文学,也许有其文化局限性,为何吸引各国学者投身《三国演义》研究?为何能吸引各国读者阅读? 沈伯俊:根本原因在于,作为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中罕见的杰作,《三国演义》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百科全书式的作品,具有极其博大而深厚的思想意蕴和文化内涵,问世六百多年来,对中华民族的精神文化生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已经成为公认的中国古典文学基本典籍之一,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中华文化越来越广泛地向海外传播,它也被公认为世界文学名著之一。今天,《三国演义》不仅在国内家喻户晓,而且在世界各地也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可以肯定,在未来的岁月里,无论是我们的子孙后代、海外华人,还是国外汉学家以及其他对中国感兴趣的朋友,凡是想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中国传统文化,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人,都将把《三国演义》当作必读书。 记者:您如何看待三国热?《三国演义》热潮对中国及世界造成什么影响或冲击(文化、思想或生活上)? 沈伯俊:在中国,《三国演义》早已家喻户晓。近年来,又出现了持续不断的“三国热”。一些评说《三国》的书籍成为畅销书,三国题材的影视、电子游戏长盛不衰。这种“三国热”,其实是“传统文化热”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读三国,评三国,为的是更多地了解传统,更好地接续传统,从而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为增强民族自信心,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提供有价值的精神资源。不过,无庸讳言,由于立足点不同,思想观念不同,目的和心态不同,在众多的评说中,也有不少是脱离文本但求口舌之快的戏说,有一些自以为是主观猜测的臆说,甚至有少数蛮横霸道厚诬古人的瞎说,其中自然存在这样那样的误解乃至曲解。作为一个《三国》研究者,我的立场是:拒绝戏说,避免臆说,反对瞎说。这些年来,我先后出版了《三国漫谈》、《三国漫话》、《沈伯俊说三国》、《你不知道的三国》等著作,就是为了普及《三国演义》,为读者提供“正确、有益、有趣”的三国文化知识。“正确”是指文章的内容皆为研究所得,没有学理和知识上的错误;“有益”是指着重写那些读者感兴趣但并不了解、略知一二却说不清楚的问题,可以帮助读者开阔眼界,增长知识;“有趣”是指能够带给读者审美愉悦,激发读者进一步读书、思考乃至研究的兴趣。我想,如果“三国热”沿着这样的路径发展,对中国传统文化今后的传承和发展是有益的。 就世界而言,我认为还没有形成普遍的“三国热”;这种“热”,主要是在亚洲部分国家,特别是“东亚文化圈”的国家存在。这些国家的“三国热”,起到了传播中国文化,让各国人民更好地了解中国文化和中国人民,促进中外文化交流的积极作用。这种传播和交流,还有助于在各国培养一批专门从事中外政经商贸交往、研究中国文化的人才。 记者:请问海外《三国演义》的研究和普及对汉学研究的影响为何? 沈伯俊:“汉学”一词,原本指海外学者对有关中国的各种学问的研究。就这个意义而言,海外的《三国演义》研究本来就是汉学研究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海外《三国演义》的研究和普及,不仅有力地促进了汉学研究的发展和普及,扩大了汉学研究的影响,而且在研究的思路、方法和技术手段等方面,必然与汉学研究的其他领域互相借鉴,互相吸取,共同发展。值得充分肯定的是,海外的《三国演义》研究,对中国的《三国演义》已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并将继续产生影响。 记者:请问您对现今《三国演义》研究的看法及未来展望为何? 沈伯俊: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三国演义》研究发展健康,成就突出,为整个古代文学研究界所瞩目。其主要标志是:其一,学术成果大量涌现。根据我的初步统计,1980年以来,中国大陆已经公开出版《三国演义》研究专著、专书大约160部,相当于过去三十年总数(5部)的三十二倍;发表研究文章大约2200篇,相当于过去三十年总数(135篇)的十六倍多。其中包括一批水平较高,影响较大的成果。其二,学术会议接连举行。二十八年来,总共举行了18次全国性的《三国演义》学术研讨会,5次专题研讨会(1986年12月在广州举行的“传统文化与现代管理研讨会”,1987年1月在昆明举行的“《三国演义》版本讨论会”,1993年5月在浙江富阳举行的“孙吴与三国文化研讨会”,2002年8月在山西清徐举行的“罗贯中与《三国演义》研讨会”,2003年9月在北京举行的“第二届《三国演义》版本研讨会”),3次国际研讨会(1985年11月在成都举行的“三国与诸葛亮国际学术讨论会”,1991年11月在成都举行的“中国四川国际三国文化研讨会”,2001年4月在成都、南充举行的“三国文化国际研讨会”)。这些会议,有力地推动了研究的发展。其三,学术团体纷纷成立。继1984年4月中国《三国演义》学会成立之后,一些省、市、县级学会也陆续成立,有的地方还建立了专门研究机构。它们是《三国演义》研究事业不断发展的主要推动者。可以说,新时期以来中国《三国演义》研究的广度和深度都大大超过了以往任何历史时期,在一系列问题上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取得了若干新的突破。。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有下列八个问题:(一)关于罗贯中的生平籍贯。(二)关于《三国演义》的成书年代。(三)关于《三国演义》版本的整理与研究。(四)关于《三国演义》的主题。(五)关于《三国演义》的人物形象。(六)关于《三国演义》的创作方法与艺术成就。(七)关于毛宗岗父子和毛评《三国》。(八)关于“三国文化”研究。具体情况,可参见拙作《新的进展,新的突破——新时期〈三国演义〉研究述评》,初稿写于1996-1998年,2000年修订,收入本人所著《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综观新时期中国的《三国》研究,可以看到这样几个突出的特点:第一,初步形成了多层次、多角度、多元化的研究格局。第二,研究的系统性、综合性逐步增强。第三,《三国演义》数字化工程已经初见成效。自2001年9月以来,已经接连举行了七届“中国古代小说数字化研讨会”,均以《三国演义》的数字化为重点。其中一次在韩国首尔、一次在日本东京举行,第七届则于今年8月下旬在澳门举行。已经取得的主要成绩有:(1)实现了毛宗岗评改本、嘉靖元年本、叶逢春本等八个重要版本的数字化,包括文字版、图像版和图文对照版三种形式。其中文字版采用文本方式,可用于检索。(2)建立了初步的《三国演义》电子史料库,包括上述八个重要版本和有关文献(如《三国志》、《后汉书》、《晋书》、《华阳国志》等)的电子文本。(3)绘制了比较系统的《三国演义》地图。第四,学风比较端正。第五,中外学者的交流,特别是中、日、韩三国学者的交流取得了一定进展。 不过,存在的不足之处也是相当明显的。我认为主要有这样几个问题:第一,研究的系统性、深刻性仍嫌不足。例如:尽管有关毛宗岗父子和毛评的研究比之过去大有进步,但至今尚无一部全面研究毛宗岗父子和毛本《三国》的专著;尽管已有部分学者开始注意到从传播和接受的角度进行研究,但至今尚无一部全面梳理《三国演义》接受史的专著。第二,题目陈旧、内容浮泛、缺乏新意的平平之作相当多。一些文章,一望而知是“炒冷饭”的货色,作者既无卓异的见解,自然也就谈不上对他人的启示意义。平庸之作之所以频频出现,原因当然很复杂:有的是由于学术功力不足,有的是由于治学态度不够严谨;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研究的历史和现状缺乏了解。第三,研究的思路不够开阔,方法不够多样。例如:母题学的方法、原型批评的方法、比较研究的方法就使用得不够。第四,部分学者的思想方法存在明显缺陷。例如:在讨论罗贯中的籍贯时,有人为了证明罗贯中祖籍为今山西清徐,从《三国演义》和《三遂平妖传》中找出一些词语(以《三国》为主),名之曰“清徐方言词语”。在他们看来,只要是清徐人在使用的词语,就等于“清徐方言词语”,就可以证明罗贯中是清徐人。这在概念上是错误的,逻辑是混乱的。其实,稍加辨析就可发现,这些所谓“清徐方言词语”,大多是明清小说中的常用词语,而不是某一地区独有的“地点方言”,并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因而不应作为考证作者籍贯的依据。第五,中外学者的交流渠道仍然不够畅通,有效的合作更是少见。 展望今后的《三国》研究,我想强调五个问题。第一,进一步深化《三国演义》的基础研究。例如:一些基本事实的认定(如关于关索和花关索的情节,究竟是罗贯中原作就有的,还是在传抄刊刻中增加的),一些重要概念的厘清,都需要通过精细的研究,争取逐步统一认识,不能长期处于模糊不清的状况。迄今为止,学术界对《三国》版本的研究仍然是不够深入、不够系统的。对于诸本《三国志传》,人们至今研究得不多;对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和《三国志传》两大版本系统内各本的递嬗关系,以及两大系统之间的互相吸收,人们已有的掌握还相当粗略;对于不同版本中一些内容的认识,还存在较大分歧。这些问题若不解决,直接影响到对《三国演义》的成书年代和罗贯中原作面貌这两大问题的研究;而这两大问题的研究,又直接关系到对一系列问题的定位。因此,我们必须在现有的研究基础上,继续深化对版本的研究,以版本研究的突破来促进整个研究的突破。 第二,必须在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上有所创新。对此主要想谈两点:(1)在大文化的广阔背景下深入开拓。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人们对《三国演义》进行多层次、多方位的观照,文学的研究日益拓展到文化的研究。这是《三国演义》研究自身向广度和深度进军的必然要求。一部内容丰富、底蕴深厚的作品,不仅是一种文学现象,而且是一种文化现象。因此,对《三国演义》的研究,既可以从纯文学的角度进行,也可以从文化的角度进行。这至少包含三个层面:一是对《演义》的文学特征和成就继续进行精深的探讨;二是将《演义》置于中华文化发展的长河中,深入发掘其文化内涵;三是全面总结《演义》对我们民族的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的广泛影响。这样,《三国演义》研究的天地将是无限宽广的。(2)积极运用新的研究方法。学术研究的历史证明,研究方法的更新具有重要的意义。研究方法问题不只是一般的工具问题,还有一个哲学上的方法论层次和认识论深度问题。古代小说研究的每一次历史性进步,都与研究方法的变革有关。随着社会的全面进步,随着人们思想的进一步解放,新的文艺理论、新的研究方法将不断涌现。我们应当以开放的态度和求实的精神,认真鉴别,选择吸收,推动《三国演义》研究的继续深入。 第三,必须进一步加强对研究史的研究。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其创立和发展的过程,都是在逐步积累中不断丰富和完善的。只有充分掌握已有的研究成果,才谈得上发展和创新;只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比前人看得更远。因此,研究任何一个课题,都应该首先把握其研究史,了解在自己着手之前,别人已经研究了多少,研究到什么程度,有些什么观点,存在哪些问题,从而确定自己的研究起点,选取适当的研究角度,这是学术界公认的治学之道。只有重视和加强对研究史的研究,才能从整体上提高《三国演义》研究的水平。为此,应当逐年整理《三国演义》研究论著索引,系统收集和整理新的研究资料,撰写专门的研究著作,为今后的研究提供路标。同时,应当大大强化研究者重视研究史的意识,把这与树立严谨求实的学风联系在一起。我和谭良啸编著、200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大辞典》,附录有迄今为止最详细的《〈三国演义〉研究论著索引》,足资研究者参考。目前,已有不止一位学者正在撰写比较系统的《三国演义》研究史,这对于帮助研究者掌握有关信息,避免低水平重复劳动,提高研究水平,显然是大有裨益的。 第四,积极推进《三国演义》数字化工程。以今年8月下旬在澳门举行的第七届“古代小说文献与数字化研讨会”为契机,将在这方面作出新的努力。 第五,努力加强中外学术交流与合作。回顾《三国演义》研究走过的道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是:中外学者的交流,对于推动研究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首先,在研究资料的收集上,由于历史的原因,外国学者在某些罕见资料(如某些稀见版本)的掌握上,比之中国学者较为便利,可以为我们提供重要的参考。其次,由于知识结构、社会背景、文化心理的差异,外国学者在研究角度、研究方法、文化阐释等方面有自己的特长,可以与中国学者互相交流,优势互补。再次,进入数字化和网络时代以后,中外学者交流与合作的现实可能性越来越强。因此,中国学者应该以诚挚而恳切的态度,与海外学者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加强合作,共同推动学术的发展。 记者:沈教授,十分感谢您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信息和精彩的评论。 沈伯俊:不必客气。希望今后有机会进行进一步的交流。 【附记】 这篇答记者问写于2008年8月中旬。《东方日报》在采访我的同时,还就儒家思想、《孙子兵法》、《红楼梦》等专题,分别采访了几位中外著名学者。11月4日、5日两天,《东方日报》以四个版的显著位置,连续刊出“东方议题·汉学风在起”专版(上、下),综合报道了这四个专题的丰富内容;并在11月4日的A12版上刊载了四位中外学者的照片:除我以外,还有美国著名华裔哲学家、夏威夷大学教授成中英,日本著名中国小说研究专家、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长金文京教授,韩国著名儒学专家、孟子学会会长赵骏河教授。由于其间相距两个半月,除将文中关于第七届“中国古代小说文献与数字化研讨会”(8月下旬在澳门举行)的表述略加修改外,全文一仍其旧,公开刊出,以供广大《三国》研究者、爱好者参考。 2008年11月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