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枫2004年1月出版的《沉重的肉身》一书,内有《卡夫卡的小说和他的婚事》一文。刘先生专攻西方文化,可谓卡夫卡研究的专家。我对卡夫卡只略知一二,但最近得了一套袁枚全集,闲暇之余,随手翻阅,对袁枚有了些许了解。现在因刘先生此文,得以知道袁枚竟然也曾经为卡夫卡谈论的对象,倒也是一个新鲜的意外。读了之后,颇感兴趣。仔细看过之后,发现可能是因客观存在的中西方文化交流中语言转换的实际困难,使得卡夫卡对袁枚存有误读。这里不揣冒昧,续刘先生文,再为略陈一二。 出于对婚姻的恐惧,卡夫卡就袁枚与女子深夜夺灯一事与自己的女友菲莉斯展开了讨论。而遍览袁枚的作品,发现有两处提到了相似的夺灯情景。一是《小仓山房诗集》卷六《寒夜》一首。诗云:“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尽炉无烟。美人含怒夺灯去,问郎知是几更天。”另一是诗集卷二十七中《遣兴杂诗》其一云:“小步闲拖六尺藤,空山来往健如僧。栽花忙处儿呼饭,夜读深时妾屏灯。”两首诗都写寒夜读书忘记时间,一遭美人含怒夺灯,一遭妾屏灯。至于引起卡夫卡注意的当以第一首为近。因为从第二首诗的题目《遣兴杂谈》可知此诗即为自述诗,主人公即为袁枚本人,而屏灯人的身份亦相当明确:袁枚的一个小妾。第一首只题为《寒夜》,这样的题目可以用来写自我的寒夜读书经历,也可以是一首题画诗,写画中人,而画中人可以是他人亦可是自己。袁枚未明说夺灯的美人为谁,与自己的关系如何。美人美不美,不知;她是不是可以与袁枚有“偶然一夜”的女友也不明。这么多的模糊自然不免让卡夫卡浮想联翩,从夺灯想到袁枚会从这偶然的权利让步中获得“足够的欢乐”。再联系起自己目前面临的人生困难抉择,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袁枚的羡慕。 对于中国古老的诗歌,一直就存在实与虚的双重理解的可能。虚的理解如卡夫卡,将中国诗进行了一次虚向的误读。或者可以说,他是将翻译人再创作的中国诗虚向误读了。不过若坐实来说这首诗,实际上我们确实更应该坐实来解释这首诗,那么卡夫卡得知真相之后,可能会更加羡慕中国的古人袁枚了。 袁枚的诗集是自他21岁之后以年为单位,收录编辑而成。因为他人生经历的关系,诗中所写都是有关他的日常生活,有景色的描写,有生活情怀的抒发,有偶然油然的触兴,一书在手,他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历历在目。那首《寒夜》正是他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袁枚一生有过一妻数妾,诗中的美人自是其中之一,妻也好,妾也好,都生活在袁枚的身边,那夺灯的女子绝不是卡夫卡以为的“偶然一夜”的女友。 正如刘小枫先生所述,“卡夫卡害怕妻子向他要求自己的存在,结婚就意味着他有义务向她提供这种存在。卡夫卡清楚,自己无力向她提供这种存在,否则,他自己的存在就被抹去了”。他最想的不是婚姻,而是做一个孤独的“书呆子”,“住所是空空荡荡的,那里没有孩子”。所以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卡夫卡就对一位可能与他有婚姻关系的女性产生了很大的烦愁,不断地用委婉暗示来表明自己的想法。袁枚丝毫没有他的愁思,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卡夫卡式的愁思。他一生一妻数妾,却一样生活得自由自在,既有巨富著作,又可时不时地离家悠游山水,甚至狎妓与宠男色。没有人来要求他不能俯身书本,专心爱她们,更没有人来要求他给她们固有的为妻的权利。相反,她们却无怨尤地为袁枚料理好生活中的一切。 不知卡夫卡有没有想过,在古老的中国,自幼接受“三从四德”教育的女子即使以爱的名义夺了灯,不想让袁枚看书,但若袁枚那日心情不好,不想在这场一开始就注定不公平的游戏中继续欢乐下去,那么美人能真的夺了灯、屏了灯么?怕是最后讪讪收手罢了。他在诗集卷二十七中《遣兴杂诗》其一即云:“老妻怕我开书卷,一卷书开百事忘。手把陈编如中酒,今人枉替古人忙。”可见妻子也是怨的。但他照常开卷。 袁枚在《偶然作》中直接地说“见书如见色,未近心已动。只恐横陈多,后庭旷者众”。他在《题何兰庭〈红袖添香图〉》中同样以此来调侃同是读书与著书人的何兰庭:“匡床八尺夜横陈,久坐浑忘枕上春。莫惹一双红袖怨,隔生休嫁读书人。”再想到卡夫卡不曾知道的那些为写诗写文,或隐藏深山寺庙,或连家中婴儿与猫都一齐赶走的中国文人们的幸福,这样看来,卡夫卡倒是应该后悔没有生在古代的中国,在那里想必他是可以如愿做个孤独的书呆子,虽然会有突然冒出来蹦蹦跳跳围住他叫父亲的孩子,但寂静的空屋子会有,而生活必不会是围绕着一盏灯而来的斗争。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4月2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