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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怎样读红楼梦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俞平伯 参加讨论

    《红楼梦》在中国小说中,是一部空前伟大的作品。它高度的艺术性久已被一百多年来的每一个读者肯定了。但它的伟大不仅仅在于它的结构的庞大严整,人物的典型生动,语盲的流利传神等等艺术方面的成就上,更重要的,是在于它有着决定这些艺术性成功的高度思想性.它是以一十爱情悲剧为线索来写出一十封建大家庭的由盛而衰的经过,从而真实的刻画了封建家庭,封建制度的黑暗和罪恶,成为反映封建社会的一面最忠实的镜子,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现实主义的巨著。
    《红楼梦》全书虽以贾宝玉、林黛玉爱情为线索,大观园的风月繁华为背景,但它的真正重点并不在这些地方,它对封建社会的上层统治阶级居深恶痛绝的。它写贾家用度的奢侈,长幼的淫乱,礼法的虚伪,骨肉的内哄,在社会上的专横,对下人的残忍,收租放帐的剥削等等,都非常深刻.对于被压迫被剥削的劳动人民与没有人身自由的奴婢,尤其在封建社会受压迫最深的妇女则是寄予了探深的同情。它写的虽然只是一个封建大家庭,但却是代表了千万的同样的家庭。作者在这里提出了封建社会最基本的土地问题,和一系列的宗法问题、奴隶问题、家族问题……。它不只刻画了封建家庭,并且对于当时的社会政治也是无情揭发露的。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有钱有势的打死了人“没事人一般走他的路”,而孤苦无告的被打死者的家属则是“告了一年的状无人作主”。一张“护官符”是多么尖锐的刻画了官僚地主们互相勾结包庇的本质。
    曹雪芹花了十年以上的工夫来写这本书,自己说,“字字看来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这是真的,这部巨著记清了封建主义所欠人民的血债,我们今天看《红楼梦》应该认识到这血债的欠主,并且探恨它。
    这是《红楼梦》的主题,说它是一部空前伟大的小说固当之无愧,但读《红楼梦》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它的真假虚实,轻重隐显,变化百端,使我们不容易抓住,而且稍一疏忽,就会走入迷途,误解到作者原意的反面去.我们先从作者的思想态度讲起: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出身于富贵百年的满洲正白旗的家庭,因之他的思想就不可能完全是进步的,总要打上他本阶级的烙印。他的思想是进步的与落后的,革命的与封建的纠缠在一起,自相矛盾着。这种矛盾就使他虽然处处刻画了封建大家庭的罪恶,但对这大家庭的崩溃又每每流露了伤悼与追怀。他的恨他们,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最明显的表现在“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两回:既写了贾珍的荒淫,又写贾家祖宗的阴魂在叹气,既明示了贾家必然一败涂地,又写秦可卿的富贵长保的百年之计。作者虽然是刻画了封建制度的罪恶,却并不曾完全背叛了他本来的阶级,虽然思想中有许多进步的成分,但也仍然保留了一些落后的东西。
    这种既痛恨又追怀的矛盾思想,就形成了既暴露又掩饰的曲折的笔法.例如“秦可卿死封龙禁尉”一回,原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写秦氏与贾珍私通,被婢撞破,羞愤自缢,可是后来作者删去了这一大段文宇,回目也改了,前回双详叙秦氏之病,好像秦可卿是病死的。但在秦氏之病之死的中间,夹叙了贾瑞之病之死,历时一年(近有改为一月者,误),这一年多的时间,秦氏好是早该好了,死也早该死了,不会拖到这么长。这又明明告诉我们秦氏之死是与病无关的。她到底怎么死的呢?作者不但用贾珍的“杖期夫”的形象暗示给我们她死的真相,而且在灵疏、经,榜、铭旌上又都写的是“恭人”(据脂砚斋旧本)。这三品的恭人(按:俞平伯先生的这个说法错误。明清时,一品曰一品夫人,二品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不是贾蓉新捐的五品龙禁尉的品级,倒是贾珍三品威烈将军的品级.这并不是作者搞错了,而是故意卖个破绽给我们瞧瞧,叫我们想一想。又如第五回明明是秦氏与宝玉有暖昧情事,前边却只用秦氏室中的陈设,后面又借宝玉梦中的呼名来点破。就是凤姐,写得可以说是相当显豁了,但也有不明写之处;如第六十九回,尤二姐被胡庸医误用药打胎,致死,写得好像与凤姐根本无干,又早在第五十一回安排下“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的回目,好像胡君荣用药一向乱七八糟似的;其实仔细看这一回书,就可以知道胡君荣用药乃是凤姐买嘱的。作者不让我们痛快地知道,却又使我们可以感觉到,凡这些地方,都是微词曲笔。
    形成这种微词曲笔的原因,除作者自己的思想有着矛盾以外,还有许多不得已的缘故:
    第一,《红楼梦》既真实的反映了封建家庭,封建社会的黑暗,作者虽然不曾完全背叛了那个阶级,却己大大的开罪了那个阶级,就难锡成为众矢之的,小则“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大则指为挟私报怨,有所影射,况且作者生于清雍正初年,雍正即位,大诛异己,而曹家所依附的皇族正好是雍正的冤家对头,于是弄到抄家罢职。当时曹家处境的狼狈恐怖,可想而知,作者自不能畅所欲言,只好采取了迂回的方式,说一半留一半了。
    不但此也,这种微词曲笔还有它本身的意义,就是艺术上的处理问题.《红楼梦》把大观园、十二钗表面上写得那么漂亮、美丽,自有它的必然的因素。他有这么写的必要。它透过封建家庭的表面的繁华和尊严的礼法来反映这腐朽淫靡行将崩溃的真实情况。这样写来才能使人了解封建家庭的本质,而不为其外象所迷惑。因此作者不愿意把这丑恶都给表面化了。以色欲而论,假如明显地写去,使人厌恶之有余,回头猛醒则不足。在这方面,《红楼梦》的确超越了以前任何小说,对于《金瓶梅》而言,是更上一层了。
    不过,这种迂回的写法在某些程度上未尝不阻碍了读者对《红楼梦》的正当了解。《红楼梦》一百多年来之所以被人曲解、误解,与它本身的隐晦是有关系的。从前人骂它“诲淫”,现在或诋为“黄色书”,的确,也有人发过红迷,掉过红泪。这都为它表面上的现象所迷惑,而不曾看透它的本质之故。
    用作者自己的话,他在书中屡屡提出“真”“假”的观念。明显地写出来的是假的,相反的,含而不露的才是真的,书的本旨。第一回甄土隐走了,就表示“真事隐去”,第二回记贾雨村的谈话,就表示“假语村言”。话虽分在两回说,实则是一回事,所隐去的真事也就暗藏在假语村言中,并非言是言,事是事,各不相干的(如过去许多谬误的索隐家所附会的那样)。作者又用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以“正”“反”来进一层的阐明这种意义,强调正面的美人是假的,反面的骷髅才是真的。所谓“正”者“假”者,就是指书中的风月繁华,闺英闱秀,即“风尘怀闺秀”是也。所谓“反”者“真”者,就是隐藏在这些美丽的人物与事情底下的封建大家庭的黑暗与罪恶。所以作者在这一回谆谆的嘱咐我们:“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但有许多人看《红楼梦》只从第三回黛玉入府看起,什么甄土隐,贾雨村.几乎不知其为何许人也,对作者强调的“正”为“假”,“反”为“真”完全不了解,始终是在“正照风月宝鉴”,或则骂为“诲淫”,诋为“黄色书”,或发红迷、掉红泪都是咎由自取,正应了作者在同回所说的——“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烧我!”真真贻讥于二百年之前了。
    我们读《红楼梦》,假如能够掌握上面的这种看法,自然就不会走入迷途了。
    但除此之外,读《红楼梦》还遇见另一困难——本书原没有写完,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是一是二,使人不好分别,引起迷惑,(现在的新排本也是一百二十回)因此我想稍微谈一谈:
    《红楼梦》原作者曹雪芹,只写成了书的前八十回,于一七六三年就死去了(根据脂批与敦诚挽诗。)其后二十多年,高鹗续成了书的后四十回,说曹雪芹的原稿,于一七九一年排印流行,于是《虹楼梦》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且在续书中写出了宝玉黛玉的爱情悲剧,使《红楼梦》除了暴露封建大家庭的罪恶之外,又有暴露封建社会婚姻不自由的进一层的反封建的意义(前八十回中也写了贾迎春,尤三姐等婚姻不自由,但较少)。这是高鹗对《红楼梦》的贡献。宝黛爱情悲剧打破了历来小说才子中状元,佳人封一品夫人的大团圆的结局,正式指出了封建社会的婚姻问题,发生了非常广泛的作用。因为这是一般小说所不敢说或不敢尽说的问题,而恰是封建社会青年男女最严重的问题。当然,最后贾宝玉是出了家,这并不是很好的解决办法。可是,我们要知道那是一百多年前的封建社会,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我们不能想像宝玉怎么闹家庭革命,因之我们也不能要求续书者给宝玉安排一个比出家更高明的解决办法。
    高鹗补书虽大致不错,但违反曹雪芹原意的也有,如使宝玉中了举人之后才出家,使作恶多端的曹家抄家后又复兴起来,这都使《红楼梦》在反封建的意义上大大的减色。不过高氏的写法是老老实实的,是不大用像上面所说的真假反正的写法的。
    总之,《红楼梦》这部小说,无论其原作者或续书者,他们的思想因受了时代和生活的限制,虽然基本上是进步的,但也有些落后的成分。不过这无伤于它的伟大,因为《红楼梦》的确是一部反映封建大家庭罪恶的书,正如法国的巴尔扎克、旧俄的托尔斯泰一样。托尔斯泰出身贵族,巴尔扎克是一个保皇党,他们都是站在贵族阶级立场上的:但他们的思想都能透出阶级的限制,他们的作品都能真实深刻的反映了十九世纪的俄国和法国的社会,成为“对于上等社会的必然崩溃的不朽的挽歌”。虽然它最后不曾给我们什么积极的解决办法,只以宝玉出家逃避现实了事,这种虚无幻灭的结局,似乎是唯心论的看法,但通过全书,却已使读者对这封建制度的永远存在发生了怀疑,正如恩格斯给明娜·考茨基的信中曾说过的:“一部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小说,如果它能忠实地描写现实的关系,打破对于这些关系的性质的传绕的幻想,粉碎资产阶级世界的乐观主义,引起对于现存秩序的永久性的怀疑:那么,纵然作者没有提供任何明确的解决,甚至没有明显地站在那一边,这部小说也是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这原则应用于《红楼梦》,是非常恰当的。
    探春在书中的大事当然是理家,我们也就谈这一点。《红楼梦》的原来规划不过一百十回左右,到了第五十四回已到顶峰,以后便要走下坡路。早在第一回疯僧对甄士隐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七页)如今且替他算算看,第一个元宵在十八回,第二个元宵在五十四回,这样的佳节元宵不知以后还有几个;但到了第二个元宵之后,夕阳虽好,已近黄昏,无可疑者。第三个元宵即使有,恐怕已在演锣鼓喧天的全武行了。
    

    探春就是在荣国府岌岌不可终日的形势下来支撑残局的,却淡淡写来,使我们不甚觉得。我喜欢引用的那一条,在这里不妨再引一下:
    此回接上文,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别有清凉滋味。(有正戚序本第五十五回总批)
    我们读五十五回以后的《红楼梦》确有这样的感觉。“清凉’’如改为“凄凉”,我看倒也很好。悲哀的气氛实弥漫于此书的后半。
    宁府与荣府本是鲁卫之政,其体系规模均相同,但宁府比荣府更荒淫混乱。第五回《红楼梦曲》“可卿词”所谓“家事消亡首罪宁”者是,即东府的人自己也说:“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第十四回,一三四页)凤姐是在这样的舆论下来协理宁国府的,本是帮忙性质,她的整理也是临时性的,大刀阔斧的干一下,“威重令行”便“心中十分得意”了。(一三六页)至于探春理家,情形不同,比之从前,表面未动,实际上更加衰落了。她以小姐的身份代理凤姐,所处理的都是一些日常琐屑的家务,所对付的是自己家中的一班管事奶奶们,那些人,平儿说过,虽凤姐心里也不算不怕他们(六○五页),可见很难缠的。其另一方面,管的既是自己的家,可以想出一些比较经常的一套计划来。若说凤姐的协理是大刀阔斧,那么探春的理家便是细磨细琢;若说第十四、十五两回是作者得意之笔,那么第五十五、五十六两回更是用心之作了。
    从第五十五、五十六两回看出封建家庭里勾结把持、营私舞弊等等,其范围尽管很小,却有典型性质。如第五十六回探春、李纨和平儿谈头油脂粉钱,以文字很长,只节引一段: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宫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 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能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六一○页)
    过去衙门里、宫廷里,积弊之深,采办的情况何尝不是这样,不过更扩大多少倍罢了。
    探春理家大约从三方面下手:节流、开源、除弊。其所得的成绩似乎不大,范围也还小,以作意论却又不能算小,记得从前戏上说过,北京城好比大圈里套着许多小圈儿。《红楼梦》的典型环境也可以借用这层叠的看法。其外围一层且不说,大的圈儿为东西两府,再小一圈是荣国府,而荣国府中有一个大观园。探春的政策自然扯不到东府,即以西府论,亦尚不离“内壶”的范围,影响也是局部的。但在十二钗所处的大观园内,却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改革。书中回目对此褒扬备至,称为“敏探春兴利除宿 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于第六十二回又借了书主人宝、黛的对话作为重要的舆评:
    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六八八页)
    照黛玉的说法,“要这样才好”,当亦认为这是深悉利弊,救时之良策。探春以一个女孩儿就想做这倒挽末运的大事业,不管怎样,总是难得的。作者的赞美固为恰当。——话虽如此,她成功了没有?我看也没有。而且后回园中有许多事都从这“新政”上生出来的。如第五十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以采撷花草而生冲突,即因一花一草以可生利而有人管理之故。又如第七十三回记大观园中抽头聚赌,“有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输赢”(八一八页)也未必不由于婆子们收入增多之故。大观园经过整理后,自有一番新气象,而已非复当年承平光景矣。作者之笔移步换形,信手续弹,不知不觉已近尾声了。
    凤姐和探春都在这样的气氛里主持荣国府中家政的。按说凤姐之为人其品行学识不如探春远甚,干才或过之,而书中说:“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五九八页),是亦在伯仲之间耳。书中褒探春而贬凤姐,本来是对的。我们却觉得对凤姐的批判似乎还不够。凤姐的劣迹,小之则如以公款放高利贷,大之如教唆杀人,书中并历历言之不讳。第十六回开始,总提了一笔:“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一五○页)许许多多的罪恶都包括在这“也不消多记”五字里面了,这样是否够呢?书中用了顶出色的笔墨来写她,有什么理由呢?此盖由于作者悲惋之情过于责备之意,恐是他的局限性所在。但若笼统的称为局限,却也没有什么意义。
    以“怀金悼玉”主题的关系,作者对于十二钗每多恕词,原不止凤姐一人,但凤姐的情形比较特殊,故尤显得突出。所谓批判的不够,意谓掌握批判的尺度过宽了,也就是恕词过多的另一种说法。我以为批判的尺度假如符合了当时封建社会与家庭的现实,就不发生宽窄的问题,也无所谓局限;若以作者的个人感情而放松了尺度,这才有过宽的可能和局限性的问题。似乎应当采用这样分析的看法,不宜笼统地一笔抹倒。
    从基本上说,封建社会里的女子都是受压迫的,被牺牲者;但她们之间仍有阶层,上一层的每将这高压力以一部分转嫁到更下一层,所谓“九泉之下尚有天衢”。本书表现这情况很清楚,如晴雯受尽了压迫却又压迫那些小丫头,如她对于坠儿。凤姐是荣国府的二奶奶,其作威作福自非晴雯之比,若说女人的身份,她亦是受压迫的一个人。本书把她放在“怀金悼玉”之列本来不曾错,如其情感过深,则未免失之于宽。如《红楼梦曲》第十支云:
    机关算尽大聪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第五回,五六、五七页)
    这般一唱而三叹,感伤的意味的确过分了一些。对凤姐若如此惋惜,奈地下含冤之金哥、尤二姐等人何!再说,作者以探春、凤姐为支撑残局的英才,好像亦说得通。实际上,这盛衰之感,“末世”的观念,皆明显地与批判的现实主义、“红楼梦”反封建的倾向相矛盾的。
    对于凤姐的看法大致如此。以本书未完,作者最后对于她怎样描写今不可知。就八十回论,批判或者不够,就一百十回批判或者够了——还是更不够?脂批说她,“回首惨痛,身微运蹇”,回目又有“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以上两条引文俱详《红楼梦研究》),是否有诸葛五丈原之风呢?
    其次,就成书的经过说,先有《风月宝鉴》而后有《金陵十二钗》。凤姐当然是《风月宝鉴》里主要人物之一;因她事连贾瑞,而贾瑞手中明明拿着一面刻着“风月宝鉴”四字的镜子。但同时,她又名列“十二钗”,其情形与秦可卿相仿,则褒贬之所以看来未尽恰当,未尝不和本书这些情形有关。《宝鉴》书既不传,自只能存而不论。
    (五)丫鬟与女伶
    她们是“十二钗”中的群众,妆成了红紫缤纷、莺燕呢喃的大观园,现在只选了其中五个人为题,不免有遗珠失玉之恨。《红楼梦》写她们都十分出色,散见全书,不能列举。以比较集中的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将许多丫鬟们、女伶们、婆子们的性情、形容、言语、举止,曲曲描摹,细细渲染,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一似信手拈来,无不头头是道;遂从琐屑猥杂的家常日常生活里涌现出完整艺术的高峰。我觉得《红楼梦》写到后来,更嘈杂了,也更细致了。如这几回书都非常难写,偏偏巧得这样好,此种伎俩自属前无古人也。
    这些丫鬟和女伶们,其畸零身世,女儿性情等等原差不多的,却是两个类型。《红楼梦》只似一笔写来,而已双管齐下,雏鬟是雏鬟,女伶是女伶,依然分疏得清清楚楚。举一些具体的例子,女伶以多演风月戏文,生活也比较自由一些,如藕官、药官、蕊官的同性恋爱,第五十八回记藕官烧纸事,若写作丫鬟便觉不合实际。又丫鬟们彼此之间倾轧磨擦,常以争地位争宠互相妒忌,而女伶处境不同,冲突也较少,她们之间就很有“义气”。又如丫鬟们直接受封建家庭主妇小姐的压制,懂得这套“规矩”,而女伶们却不大理会。譬如第六十回以芳宫为首,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和赵姨娘的一场大闹,女伶则可,若怡红院的小丫头们怕就不敢。如勉强也写成群众激愤的场面,也就不大合式了。这些粗枝大叶尚一望可知,至于更纤琐、更细微之处,今固不能言,言之恐亦伤穿凿。读者循文披览,偶有会心,或可解颜微笑耳。以下请约举五人,合并为A、B两部分。
    A紫鹃、平儿——紫鹃为黛玉之副,平儿为凤姐之副。她们在《红楼梦》里都赢得群众的喜爱,我也不是例外。紫鹃原名鹦哥,本是贾母的一个二等丫头(见第三回),书中写她性情非常温和,恐怕续书人也很喜欢她,后四十回中写她的也比较出色。在八十回中正传不多,当然要提这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字之褒曰“慧”,但她究竟慧不慧呢?这是很有意味的。
    忙玉之“忙”,我昔从庚辰本校字,是否妥当,还不敢说(“忙玉”,校本从庚辰本改。就字面看,颇不惬人意。戚本《红楼梦稿》本并作“宝玉”,比较老实,但又不能对“痴颦”。详谈《红楼梦》的回目之十二,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九十六、九十八页。)。首先当问:紫鹃为什么要考试这宝玉,他有被考的必要吗?今天看来,好像没有必要。然而有的,否则她为什么要试呢?她难道喜欢像下文所叙闯了一场大祸么?
    宝玉的心中意中人是谁,大约二百年来家喻户晓的了,谁都从第一回神瑛侍者、绛珠仙草看起,他们怎能不知道啊。但是作者知之,评者知之,读书今日无不知之,而书中大观园里众人却不必皆知,即黛玉本人也未必尽知。否则她的悲伤憔悴,为的是那条?她常常和宝玉吵嘴打架,剪穗砸玉,所为何来呢?黛玉且然,何论于紫鹃。她之所以要考验这“无事忙”的宝玉,在她看来完全有必要。
    这里牵涉到宝玉的性格和宝黛的婚姻这两个大问题,自不暇细谈,却也不能完全不提。宝玉的爱情是泛滥的还是专一的?他是否如黛玉所说“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作者在这里怕是用了开首的唯心观点来写“石头”之情——即有先天后天之别。从木石姻缘来说,是专一的,宝玉情有独钟者为此;若从被后来声色货利所迷,粉渍脂痕所污的石头来说,不但情不能专一,即欲也是泛滥的,书中所记宝玉诸故事是也。在黛玉的知心丫鬟紫鹃看来,当然只知第二点,不见第一点,她从那里去打听这大荒顽石、太虚幻境呵。但被她这么一试,居然试出一点来了。为什么是这样,种种矛盾如何解释虽尚不可知,但宝玉确是这样,不是那样。这中心的一点却知道了。此所以紫鹃虽闯了弥天大祸,几乎害了贾宝玉,却得到正面的结论,黛玉除当时大着急之外,绝无不满意紫鹃之意,这是合乎情理的。
    这样一来果然很好,却有一层:以后宝玉的婚姻就和黛玉分不开了,贾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难道《红楼梦》也写大团圆,“潇湘蘅芜并为金屋”,像那些最荒谬的再续书一样吗?当然不是的。这无异作者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难题,我们今日自无从替他解答。依我揣想,黛玉先死而宝钗后嫁要好一些,但文献无征,这里也就不必谈了。
    无论如何,紫鹃对她的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独黛玉当日应当深感,我们今日亦当痛赞,而作者之褒更属理所当然矣。可是有一点,作者称之为“慧”,她在这一回里表现得是“慧”么?仿佛不完全是那样。事实上所表现的是一味至诚而非千伶百俐,譬如她和薛姨妈的一段对话(五十七回,六三六页),谁不憎恨这老奸巨滑的薛姨妈,谁不可怜这实心眼儿的紫鹃呢!说她“忠诚”、“浑厚”、“天真”以及其他的赞语,好像都比这“慧”字更切合些,然而偏叫她“慧紫鹃”,这就值得深思。作者之意岂非说诚实和决断都是最高的智慧,而“好行小慧”不足与言智慧也。(我在《谈红楼梦的回目》前文中曾说:“紫鹃之试玉虽非黛玉授意,她也是体贴了黛玉的心才这样干的。回目所以曰‘慧紫鹃’。不然,闯这样大祸,应当说莽紫鹃才对,何慧之有?”,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九七页。)
    平儿之于凤姐与紫鹃之于黛玉不同。写紫鹃乃陪衬黛玉之笔,不过“牡丹虽好终须绿叶扶持”这类的意思。如上说紫鹃忠厚,黛玉虽似嘴尖心窄,实际上何尝不忠厚,观第四十二回“兰言解疑癖”可知也。她们还是一类的性格。若平儿却不尽然,她虽是凤姐的得力助手,如李纨说她,“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第三十九回),而她的治家干才不亚其主,作者且似有意把平儿写成风姐的对立面,不仅仅是副手。在某一方面她对凤姐的行为有补救斡全之功;另一方面作者却写出她地位虽居凤姐之下,而人品却居凤姐之上。像这样的描写,提高了丫鬟,即无异相对地降低了主人,也就是借了平儿来贬凤姐。以文繁不能备引,只举大观园中舆评抑扬显明的一条,在第四十五回: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说的众人都笑了。(四七六页)
    稻香老农说“换一个过子才是”,只怕不是笑话罢。此外如第六十九回写凤姐“借剑杀人”而平儿对尤二姐表同情,对她很好,更就行为上比较来批判凤姐(七七三、七七六、七七七页)。可见作者对于凤姐决非胸中无泾渭,笔下无褒贬者,只不过有些地方说得委婉一些罢了。
    第四十六回及上引四十七回之上半实为平儿本传,书中最煊赫的文字是第四十六回写她在怡红院里理妆,描写且都不说,只引宝玉心中的一段话: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四七一、四七二页)
    总括地写出她才高命薄,而作者已情见乎词,不劳我们哓舌矣。宝玉心中以黛玉为比,在《红楼梦》中应是极高的评价,后人似不了解此意,就把“比黛玉尤甚”这句删去了。
    本书描写十二钗,或实写其形容姿态,或竟未写;但无论写与不写,在我们心中都觉得她们很美,这又不知是什么伎俩。这里且借了平儿、紫鹃略略一表。实写紫鹃的形容书中几乎可以说没有,只在第五十七回说过一些衣装:
    见他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六二二页)
    以外我就想不起什么来了。他只写紫娟老是随着黛玉,其窈窕可想,此即不写之写也。第五十二回还有较长的一段: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一见他来,都笑道:“又来了一个,可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 “好一幅 ‘冬闺集艳图’。”(五六三页)
    宝玉只一句话,有多少的概括!
    至于平儿,书中也不曾写什么。即有名的“理妆”一回,亦只细写妆扮,反正不会“妆嫫宝黛”的呵。她的出场在第六回: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六五页)
    似乎庸俗,不见出色。我以为正惟其庸俗,方一丝不走,在刘姥姥眼中故。又书中说,“刘姥姥虽是村野人,却世情上经历过的” (三十九回,四一五页),平儿若不端庄流丽,刘姥姥亦不会无端误认她为凤姐也。
    还有两段,一反一正,都从他人口中侧面写来。如第四十六回凤姐的话:“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卷子和他混罢。”(四九八页)用烧糊了的卷子来形容她自己和平儿,信为妙语解颐,咱们也要笑了。若第四十四回,“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四七二页),那倒是真话实说,贾母也是不轻易许人的。
    B龄官、藕官、芳官——龄官为梨园十二个女孩子之首(第三十回,三一九页),于宝玉眼中“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者是也。她的事迹在本书凡三见。其一见于第十八回记元春归省:
    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一八四页)
    “游园惊梦”在《牡丹亭》中,“相约相骂”在《钗钏记》中①。龄官为什么不肯演那最通行的“游园惊梦”,而定要演这较冷僻的“相约相骂”呢?据说为了非本角戏之故。所谓“角”者,角色,生旦净末丑之类是也。龄官当然演旦角,而旦角之中又有分别,以“游园惊梦”之杜丽娘说,是闺门旦,俗称五旦;以“相约相骂”之云香言,是贴旦,俗称六旦。今谓“游园惊梦”非本角戏而定要演“相约相骂”,龄官的本工当为六旦。——但事实不完全是这样。在上文已演过四折,元春说龄官演得好,命她加演,可见龄官在前演的四折中必当了主角。那四折,旦角可以主演只两折:“乞巧”与“离魂”。据脂批说:乞巧,“长生殿中”;离魂,“牡丹亭中”。“乞巧”即“密誓”,“离魂”即“闹殇”。而“密誓”、“闹殇”中之杨玉环、杜丽娘并为旦而非贴,可见龄官并非专演六旦的。因之所谓本角戏恐不过拿手戏的意思。龄官以为对“游园惊梦”她无甚拿手,故定要演这“相约相骂”。
    从戏中情节看,可能还有较深的含意。“游园惊梦”的故事不必说了,“相约相骂”的故事已略见前注中。“相骂”表现得尤为特别。写丫鬟与老夫人以误会而争辩,以争辩而争坐,云香坐在老夫人原有的椅子上,老夫人不许她坐,拉她下来,云香怎么也不肯下来,赖在椅子上,结果以彼此大骂一场而了之。听说最近还上演这戏,情形非常火炽。在昆剧中丫鬟和老夫人对骂,怕是惟一的一出戏,即《西厢记•拷红》也远远不如。龄官爱演这戏,敢以之在御前承应,真泼天大胆!她借了登场粉墨,发其幽怨牢骚,恐不止本角、本工、拿手戏之谓也。元春不点戏,让她随便唱,原是听曲子的内行,但假如叫她点,也怕不会点这“相约相骂”的。
    只说这一点,龄官的性格还不很鲜明,再举其二其三。第三十回“画蔷”,宝玉尚不知其名,到了第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方知“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一个”。这二、三两段实为一事之首尾,分作两回叙出耳。在第十八回上有一段脂评:
    今阅《石头记》至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二语,便见其恃能压众,乔酸姣妒,淋漓满纸矣。复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将和盘托出。(已卯、庚辰、戚本)
    他只从坏的方面看,上文还有优伶“种种可恶”之言,虽亦有触着处,终觉不恰。《红楼梦》之写龄官为全部正副十二钗中最突出的一个。她倔强、执拗,地位很低微而反抗性很强。虽与黛玉、晴雯为同一类型,黛晴之所不能、不敢为者,而龄官为之。第三十回记宝玉的想法:
    “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三一九页)
    宝玉心中只有一个林妹妹,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也。宝玉能得之于黛玉、晴雯等者,却不能得之于龄官。宝玉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又是游园!你想龄官怎么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三八○页)这大有抗旨不遵的气概。若此等地方,或出于有意安排,或出于自然流露,总非当日脂砚斋等所能了解者也。
    龄官划蔷也表现了她的情痴和坚拗的品质,第三十六回写贾蔷兴兴头头的花了一两八钱银子买了一个会串戏的小雀儿来,却碰了龄官一个大钉子(见校本三八○、三八一页)。我十一岁时初见《红楼梦》,看到这一段,“一顿把那笼子拆了”,替他可惜;又觉得龄官这个人睥气太大,也太古怪了。她这脾气也是有些古怪啊。她情钟贾蔷,而贾蔷这个浮华少年是否值得她钟情,恐怕也未必。此宝玉所以从梨香院回来,“一心裁夺盘算”而“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也。
    书中人人都羡慕荣国府的富贵,而龄官不然。大观园中诸女儿都喜欢宝玉,而龄官不然。她只认为“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子”,将大观园的风亭月榭视为“牢坑”,即黛玉、晴雯等人且有愧色,何论乎宝钗、袭人哉!还有眠思梦想不得进园的柳五儿呢。
    这样,她当然待不多久。在第五十八回遣散十二个女孩子时也不曾单提她,只用“所愿去者止四五人”(六四○页)一语了之。“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她从此就不再见了。
    自第五十八回梨香院解散,那些伶工子弟就风流云散了,颇有《论语•微子》所云乐官分散的空气。未去的分在园中各房就显得更活跃了。在此以前,书中只传龄官,其他提得很少。五十八回首叙藕官烧纸,被婆子看见,要去告发,得宝玉解围,问起根由,她不好意思直说,只说去问芳官就知道了。回目载芳官的一段话说明了藕、药、蕊官互恋的关系,宝玉又发了一篇大议论。这样的故事和回目“假凤泣虚凰”原是相合的,问题在于写这回书的用意。我前有《读红楼梦随笔》,在其三十三《谈<红楼梦)的回目》(《谈<红楼梦)的回目》之二十:“似一句自对各明一事,实两句相对以上明下之例”,见《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九十八至一○一页。)一文中,大意说五十八回的目录,虽似对句平列,却是上下文的关系,似以真对假,实以假明真。就人物来说,即以本回藕、萌、蕊官三人的故事暗示后回宝、黛、钗三人的结局,这里为节省篇幅起见,不重叙了,只作一点补充的说明。
    那文说得很详细,已伤于繁琐,仍有一点重要的遗漏,没有谈到这回目最突出的一点:“茜纱窗”。为什么突出?“茜纱窗”在本文里完全不见。有正戚本作“茜红纱”,但“茜红纱”也不见。这茜纱窗当指怡红院,那么作怡红院不干脆么,为什么不那么写?再说怡红院有没有茜纱窗呢?倒也是一个问题。
    大家知道潇湘馆是有茜纱窗的(第四十回,四二二、四二三页)却不必专有,自然也可以用之怡红院。如第七十九回黛玉说:“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隔”,可见怡红院、潇湘馆并以霞影纱糊窗,这样说就比较简单了。可是再看下去,反而使人迷糊。
    “……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百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呢。”宝玉笑道:“论交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九○四、九○五页)
    黛玉说“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而宝玉说“万万使不得的”,然则怡红院又没有茜纱窗了么?
    我以为五十八回之“真情揆痴理”之“茜纱窗”,即七十九回宝黛二人所谈,亦即《芙蓉诔》最后改稿“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之“茜纱窗”。以五十八回的事实论,芳官、宝玉二人在怡红院谈话,这茜纱窗当属之怡红院;以意思论,遥指黛玉之死,这茜纱窗又当属于潇湘馆。此所以虽见回目却不见本文,盖不能见也。如在芳官、宝玉谈话时略点“茜纱”字样,这故事便坐实了,且限于当时之怡红院矣。现在交错地写来,这样便造成了回目与本文似乎不相合的奇异现象。且引芳官和宝玉对话一段: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场, 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药官一死,他哭的 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好笑。”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六四七页)
    藕官以新人代旧人,并不见用情专一,其言未必甚佳,宝玉的“称奇道绝”,也颇出我们意外。书中既谓这篇呆话独合了宝玉的呆性,这里所叙显然和后回有关。而且此段引文之后,宝玉又叮嘱芳官转告藕官叫她以后不可再烧纸,应该如何纪念才对;像那样的办法,宝玉在七十八回祭晴雯已亲自实行了。
    这五十八回主要的意思就是这样。否则女伶们的同性恋似颇猥琐,何足多费《红楼梦》的宝贵笔墨。回目的作法固然巧妙,如泛泛看来,也未尝不别扭。本句自对,又像两句相对。“假凤泣虚凰”很好;“真情揆痴理”费解,很难得翻成白话,版本中且有误“揆”为“拨”者(“揆痴理”,程本、有正本并作“拨痴理”),可见后人也不甚了解。若此等处,盖以作意深隐之故;不然,他尽可以写得漂亮一些呵。
    在藕官烧纸宝玉和她分手后,又去看黛玉,在校本上只有两行字(六四三页),我从前认为虽似闲笔、插笔,实系本回的正文(《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一○○页),虽似稍过,大意或不误。
    以上虽说要谈藕官,然而藕官实在也谈得很少。
    梨香院十二个女孩子中,八十回的前半特写一龄官,后半特写一芳官,都很出色。芳官自分配到怡红院以后,在第五十八至六十回、六十二、六十三回都有她的故事。在姿容妆饰方面且写得工细:
    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紬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用妆,就是活现的,还是这么松咍咍的。”宝玉道:“他这本 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第五十八回,校本六四五页。这里引文参用戚本及《红楼梦稿》)
    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第六十三回,六九六、六九七页)
    本回脂本如庚、戚,都有芳官改名耶律雄奴,又改名温都里纳各一段(这两段文字在全书里显得不调和,叙芳官忽然改妆,但似与上文不甚衔接,其中宝玉的议论也很谬。不知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写,后来的本子往往删去了)。不仅在梨香院十二个女孩子之中,就在十二钗中,芳官的形容是作者笔下写得最多的一个人。把她写得很聪明美丽,天真可爱,又有很多的缺点,倚强抓尖,以至于弄权,如柳家的五儿就想走她的门路(第六十回,六六三页)。她已成为宝玉身边一个新进的红人了。
    这样,在那妒宠争妍的怡红院里,岂有不招嫉妒的。晴雯也难免拈酸,她心直口快每每说了出来;袭人却非常深沉,表面和平,不说什么,有时晴雯发了话,她还替芳官解围,如第六十三回写芳官和宝玉一同吃饭后:
    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宫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人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袭人笑道:“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遇见了;说约下了,可是没有的事。”(六九○页)
    她似乎是个好好先生。等我们看到第七十七回被逐的时候:
    王夫人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来着?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八七四页)
    王夫人怎么知道了啊!莫非也是王善保家的告发的么?还是怡红院中更有别人呢?所以宝玉质问袭人第一个就提芳官,那是很有道理的。
    后来的评家说芳官在第六十三回唱的:“翠凤毛翎扎帚叉”的曲子也有寓意(《妙复轩评石头记》第六十三回引太平闲人评曰:“才赏花,已扫花,却尘缘,归离恨,归水月,一齐都到。”),我不大相信,但她的结局确是归入空门。在第七十七回的目录以此事与晴雯之死并提,则其重要可知。然而晴雯之死,昭昭在人耳目,传说唱演至于今不衰,而芳、藕、蕊三官的结局却不大有人提起。据说她们出去后寻死觅活,要剪了头发当尼姑去,她们的干娘没有办法,来请示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人进去的。每人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的尼姑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日,至今未回,听得此信,巴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人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连一切众生无论鸡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轮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入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样;所以苦海回头,立意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人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女一时不遂心,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即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二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阴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人道:“既这样,你们问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女人听了出去,果然将她三人带来。王夫人问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与两姑子叩了头,又拜辞了王夫人。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人来取了些东西,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八八三、八八四页)
    这芳官、藕官、蕊官三个小女孩子,就生生的被拐子拐走了!
    这段文字相当干燥,平平叙去,并称王夫人为好善的。表面上看,王夫人处置这事也相当宽大,既不阻人善念,临了“反倒伤心可怜”,“赍赏了他们”;两姑子高谈佛门平等,普度众生,亦复头头是道;芳官等临去时亦很干脆,并无哭哭啼啼之态,好像都没有什么,比晴雯被撵那样的凄惨差得远了。然而“拐”字一点,“拐子”二点,就九十度地转了一个弯。把王夫人的假慈悲,真残忍,心里明白,装胡涂,尼姑的诈骗阴险,小孩们的无知可怜,画工所不到的一一的写出来了,读下去有点毛骨悚然。
    不由得令人想起本书开首香菱碰见的那个人来,香菱所遇确是个拐子,这里却不然,分明是一个水月庵,一个地藏庵,两个好好的尼姑呵,而竟直呼为“两个拐子”。拐子者,以拐人为业者也,这亦未免过当了罢。一点也不。作者正是说得最深刻深切,恰当不过,并非拐子,实为尼姑,而尼姑即拐子也。这里完全打破了自古相传玄教禅门的超凡入圣、觉迷度世种种伪装,而直接揭发了所谓“出家人”的诈欺、贪婪、残酷的真面目。称为拐子,应无愧色,严冷极矣。后回还有下文否不可知,反正这就足够了。
    然而这样的好文章,似很少有人说它写得怎样惨,却也有些原由。乍一看来,好像从人之愿。书中说“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又说“王夫人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其实她们何尝愿意走这空门的绝路,乃是不得不走呵。于初次遣散时,其中一多半不愿意回家者原是无家可归,在第五十八回里已交代过了。她们在荣国府大观园的环境里,也沾染了一点信佛的空气,对于空门有一些错误的憧憬,即姑子所谓“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的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再说这段文字固然特别的好,但在《红楼梦》全书及本回回目还有矛盾,似不调和。如回目说“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仍好像忏情觉悟出于自愿是的。从全书来看,开笔第一回即写了一些神话,如甄士隐、如柳湘莲皆随了道人飘然而去,不知所终,都很容易使人误认芳官她们也是这样去的;她们是走了解脱的道路而非堕入陷坑。像这样的误会,恐也不能与原书无关,即如书中所示槛外人妙玉和“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惜春,究竟是怎样收场的,也就不很明白。
    我们必须用批判的眼光穿透了这些乌云浊雾,才能发见“独秀”的庐山真面。批判的眼光从何而来,一方面须自己好学深思,更重要的是不断提高思想水平,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的方法来作科学的研究。曹雪芹生在十八世纪的初期,他就能写出像这样批判的现实主义的名著,我们今天纪念他;要向他遗著学习,更要向他如何写作《红楼梦》的方法来学习;要学他种种描写的技巧,更要学他的概括和批判。这篇文章写来已甚冗长,写完仍感不足,不足窥见本书伟大面貌于万一,更恐多纰缪,亟待读者批评指正。
    一九六三年七月一日,北京。
    原载:《文汇报》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原载:《文汇报》一九五四年一月二十五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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