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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情节和结构(讲演记录)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周汝昌 参加讨论

     同志们,我们今天聚会在一起,谈一谈《红楼梦》的问题。我有两点说明一下,我是病了二十多天刚好,我的体力、精神状态都不太好,因此,讲起来可能是不是那么很有力气;第二是我现在很忙,下午还要去参加政协的大会,我今天来就没法做任何准备,那么大家听起来好像我有点不负责任,为什么你不做准备就来了呢?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日期是早约定的,我也没法往后推,所以只好就来了,让大家跑很远的路来到这里听我讲,如果讲得不十分理想,觉得心里很对不起大家,这一点希望同志们多加原谅。由于没有很好地准备,我们今天可以说不是一个学术性的报告,我们基本是漫谈的性质。在这一点的前提下,那么我的话可能杂乱一些,同志们拣有用的听一听,没有用的就把它当作闲话摆在一边了。
     我们今天的题目是情节和结构,这二者可以说是紧密关联的,你谈情节离不开结构,你谈结构离开情节恐怕也没法谈;为什么我又把它分开,而在题目中间放上一个“和”字呢?我觉得这两者还是有分别的,它并不能直接划成等号。因为你要说情节只需要讲故事就行。这个情节的发展经过等等一切,也就是说你讲一个故事就有一个基本情节:是怎么一回事儿?哪几个人?后来如何了?大概这叫情节。而结构呢?也就是说它的布局。它的章法段落、它的起伏呼应的构思,都可以包括在里边。所以说二者还是有分别的。我今天想谈的,可能涉及一点情节,也涉及一点结构,但是都谈不到很深很透彻。为什么想谈这个问题呢?我觉得它很重要。也就是说,我们谈《红楼梦》的情节和结构,不仅仅是情节和结构本身的问题,它牵涉到很多更重要的问题,这些问题非常复杂,谈起来也很困难。我的水平很低,我不是说今天我到这儿来让大家听我谈出什么高深奥妙来,我仅仅是试验一下,提请同志们注意某些问题,听听我讲的到底有没有一点道理。你们可能同意我,也可能不同意我,这完全没有关系,希望我们大家进行讨论商量。那么我要讲的呢,就是跟过去别人讲的有不完全相同的地方。我觉得这样好,如果我讲的跟别的同志讲的完全一样,很多就是大家所知道的,所熟悉的,这个就不需要我来了,是吧?别的同志比我讲的要好得多。今天同志们来听我讲,肯定是想听一听这个周汝昌他对这个问题有些什么看法。也可以说我这些看法都跟别的红学家不完全一样。正因为如此,它到底对不对?我说的是不是很错误啊?很荒唐啊?这都非常可能的。所以这就需要同志们来思考,你想一想这些问题,把它分析一下,同时给我批评指正。
     谈这个情节和结构,过去的红学从清代的老红学就有了。同志们知道过去的《红楼梦》版本不是我们今天这样子的,今天我们所能拿到的就是铅字排的白文;过去坊间所卖的、无数的《红楼梦》却都是带批的,前面还有绣像、插图,眉上,就是书的天头上,也布满了批,句子跟句子当中也有很多的批,还有行侧的批,回前回后也有批,这是我们中国小说的传统形式,都是如此的,不光《红楼梦》。在道光年间有一个本子,叫做王雪香的评本,这个就是到我小时候那个年代看的,一直都是这个本子,大概有几十年,八十年的光景,就是这个本子独占市场,并没有另外的本子。这个王雪香,他的名字叫王希廉,是苏州人,他做了一些批语,他对《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可以说下了很大的工夫,分析这一百二十回是怎么样一个结构,怎么样分大段落,大段落的里边又有小段落。他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因此这个问题可以看出来在清代中晚叶之间已经有人在开始注意研究,可惜这个王雪香谈的这个情节结构是他把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看作了一个整体。这也是很自然的,他当时并不知道《红楼梦》是两截的:前八十回是曹雪芹作的,而后四十回呢,是另外的人续出来的,冒充原本。所以在这个关键问题上王雪香搞不清,他当时还不可能搞清楚。他把《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当作一个整体来分析,那么在他的时代条件下说起来,他下的工夫,他的见解,我们应当公道地估价,你不能说他毫无道理,他还是很有见解的;但是在我们今天看起来,就从根本上出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它并不是曹雪芹的真正的原著全部。你对这样一个作品,你来分析,它的布局啊、结构啊、段落啊,什么伏笔啊、照应啊,那么这样一来,这里面问题就多了。所以我今天谈的不是王雪香那样的,因为我有一个基本认识:这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是绝对不能平等对待,一视同仁的,这是我的最“强烈”的观点。我是说我们读《红楼梦》,如果你不把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分别而观,这个问题就非常不好办,研究我们中国这样一部伟大的小说,而你看不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那个巨大的差别,我认为这个问题本身就很严重。我说得很不好听,同志们不要见笑。我是说我们中国人的文学,如果你不能够辨别他手笔的高下,一个大诗人,一个二流诗人,一个普通诗人或者是一个比较低劣的平庸的诗人,你看他们的那个手笔,你不用去进行什么“考证”,如果你的文学修养,你的文学艺术鉴赏能力和敏感,你把你自己培养得够的话,一到你的眼前你马上就应该基本辨别出来。那个手笔的高下,那是很分明的事,很鲜明的东西。你一看这个根本不像杜甫,杜甫怎么能写出这么坏的句子来呢?我们这是打比方。如果某个同志你读《红楼梦》读了一百二十回,觉得后四十回跟前八十回没有什么大差别,我认为这个问题很严重,请你回去再好好地——起码再读一遍两遍啊,专门注意这个问题!
     回到咱们今天的主题上来。
     我要谈的是曹雪芹的原著这个情节和结构,大致应该可能是什么样子。那么这并不是一个现成的结论,而实际只是一个摸索,一个探讨,一个研究。
     我们现在没有哪一位同志敢说他对于曹雪芹这个原著已经研究得基本上明白了,这是没有人敢说这个话的。那好,同志们就要问我,依你看,那曹雪芹原来的那个《红楼梦》,它的情节和结构大致是什么样的呢?照我的理解,我粗略地跟同志们谈一谈。首先一个问题,就是《红楼梦》到底多少回?我写过一篇文章,在《北方论丛》的创刊号上有一篇文章,题目是“红楼梦原本是多少回?”,就是探讨这个问题。照我们现在的理解,《红楼梦》的原本不是一百二十回,而是一百一十回,这个证明就是在脂砚斋的批语里面说得很清楚,他常常提到“后半部”,也就是说,他指的是八十回以后还有一个后半部,而这后半部他又有的时候说是“后数十回”,有一两次指明了是“后之三十回”。那么如果说八十回后还有三十回,当然是一百一十回,这个不该有什么疑问了。在这一点上,不同的红学家大概是还可以一致的。
     同志们知道,红学家们那个意见是世界上最分歧的。有一万个问题,可以有十万个到二十万个以上的不同意见在那里争论。这个现象也很有趣。这好不好呢?还是很好,因为有不同的看法,可以促进我们加深研究,逐步地接近于真理。如果大家都一致了呢,那很可能是个假象,因为《红楼梦》的很多问题,现在大家公认的,众口一词,都认为是那样子的,其实照我看起来,那不一定,那是个假象,并没有弄清楚。我说这一百一十回大家都同意了,这不是很好吗?我又出来了,我说不,不是一百一十回,是一百零八回!这个问题不解决,你谈《红楼梦》的情节和结构,恐怕就不好谈,到底是一百二十回呀,一百一十回呀,还是一百零八回呀?我们要知道,曹雪芹这个伟大的作家,不仅仅是他的思想,他那思想感情,他的作品的内容意义是很高超的,而且他的艺术手法也很特别,可以说是跟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同。他的设计,大处小处都非常精妙、严密,他在整个布局上不可能是一个散漫的,或者说信手写去,他一切都是经过很好的很高级的安排的,所以我们由这里可以理解,书的回数还不明白,那你如何谈它的结构呢?是吧?所以我们试着探讨了一下,我把我这个不成熟的意见跟同志们再说一下,就是我认为是一百零八回。为什么?“一百零八”是我们传统上的一个大家喜欢的数字。一百零八这个,一百零八那个,《水浒传》的英雄好汉“天罡地煞”,三十六、七十二,你加在一起看,还是一百单八将。是吧?别的例子多得很哪。
     现在大家都听说有一个恭王府,有的人说可能跟《红楼梦》的大观园有关系,恭王府多少钱卖给辅仁大学的?一百零八条黄金啊。我举这个例子,我觉得很好玩,就说这一个大府带一个大花园子卖给一个当时法国教会办的大学,他有钱,卖给他扩充做了女生部。多少钱?论黄金,论条,多少条?不是一百二十条,是一百零八条。很有趣。那么同志们就问我,你这个一百零八回怎么产生的呢?今天我不是来重复我那篇论文,我只提到这一点,很简单地说一说。我的一个证据是,《红楼梦》从整个来看,到第五十四回是一个大分水岭,好比说就像房脊一样,他从开卷写,越写越好看了,开头不怎么引人人胜,只要是你看得下去,你越看,哎呀!那个曹雪芹的手笔展开以后,那真是渐入佳境,那个境界越来越好,使你无法放下手,你一直要看下去。在写到第五十四回笔下的这一年,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就是说表面这个所谓“盛”,已经运用了种种的笔法都写得差不多了,他到了五十四回,就是那个最热闹的过年,过元宵节都写完了,笔调马上就开始改了——可也不是个骤然改,不细心的读者你还读不出来,可是如果你读完了一遍重新再分析,你就觉得它非常的清楚,从五十五回连故事的内容带他的笔调、感情,都改变了。那从五十五回以后,就是到了顶点的那半边了。那么我们就要问了:这个大布局,曹雪芹是不是无意安排的?那五十四回正是一半,两个五十四回加在一起,或者五十四回乘上二,是不是正好一百零八回?一百零八回如果前边照传统小说大都有一个所谓楔子,等于一个序幕,结尾往往也有一个小小的篇章,比如说一个什么榜,《水浒传》是天罡地煞的那个榜,《儒林外史》后面有一个什么榜……,《红楼梦》最后也有一个情榜,就是把书中所有的人物都列在榜上,每一个人给他下一个评语,叫做情什么,情情,情不情,情痴,情烈,如此等等。那如果前面有一个序幕,后面有一个情榜,一个短回,那么你如果愿意把它叫做一百一十回,还是完全符合的,这跟脂砚斋的话一点都不矛盾,如果你把这头尾除了不算在内,你看它正文,确实是一百零八回。
     我的另外一个证据就是,通过前八十回的全面分析,我发现他是九回一个大段落,很分明。他连写年月季节都是用九回做一个单位。同志们可能就要怀疑了,照你这个说法曹雪芹写小说还能有这么机械呀,你这个思想方法大有问题,他不是用计算机算数字呀!可是我们应当知道,我们古代的文人学士,他们写著作是最考究这些的,你知道这个“九”,在古代,《九章》,《九歌》,《九辩》,九什么,多得很;作古诗古曲往往也是九首成一个组。那你如何能否认我们中国的文学这么一个传统,肯定到曹雪芹这里他就一定不运用吗?有的同志已经指出来,曹雪芹是“楚骚之苗裔”,就是说他是屈原的直系的继承者,他受《楚辞》的影响确实很深。你可能更想不到,现代的作家就还有好例子,王朝闻同志新出了一本《论凤姐》,他分了多少大章,每一大章里面有多少节?一看,都是四十节,我可能记忆不确,我只说这个道理。他然后在后记还是前言里边,表他为什么搞得这么整齐呀。我这是自己给自己出难题,朋友还劝我,你不要搞这么整齐了,不够四十节就算了,怎么非得都搞成四十节?这文人呀,这作家呀,特别是,我指的咱们中国的,他就有这个习气。所以你听我说曹雪芹他的布局、结构是以九回为单位,你乍一听可能觉得这个提法太新鲜,也有点荒唐,他一个写作的人,怎么这样写?有位青年同志看了我那篇文章以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说:“我在初中的时候开始读《红楼梦》,我用铅笔在我那部《红楼梦》上做了很多记号,我当时就注意这个《红楼梦》的段落,我又把它打开一看,我所记下来的那些分段标记,发现了它正是以九回为单位。”他说,“今天我看了你的文章,我要表示,我赞同,也很高兴”。就是说我们两人的看法是不谋而合。我觉得这种例子不是偶然的。他,一个青年,一个中学生,年龄又不太大,他没有什么成见,他为什么得出一个怪的、乍一听是个怪的结论来呢?可见这里面可能有道理。啊,那现在第一个问题我就说这么多。
     我们得到一个概念,曹雪芹的著作,他写这个情节故事,他写到多长就要变了?大致是九,九回一个大变换。十二个九回构成一百零八回。前一半所谓“盛”,它不是真的盛,它是给后半部的衰做一个准备,做一个反衬,做一个对比,使得那个艺术力量特别强烈。啊,因为你看到五十四回以前,你就不知道曹雪芹到底要写的是什么?哎呀,这个大家庭有这么多姐妹呀,在大观园里边,游玩哪,作诗呀,赏心乐事,良辰美景,过年过节,听戏呀,说笑话呀,这都是表面现象。他的主要的目的是写这个衰,这个败落。这个东西如果不把前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摆在那里,让你已经得到如此深刻而强烈的感受,那么你看到后来那个衰,你会觉得,这个也没有什么。你从《红楼梦》一开头,头一回头一句就正面写贾家衰败,这还有什么意味呢,这个很平常了,是吧?一个封建大家庭的衰落那个例子不是成千带万吗?这有什么好瞧,是吧?也就是说,照我的理解,他用了六个九回,处理了前半部,他表面是写那个“盛”,他用了另外的六个九回写他真正的主题——后半部。这后半部的一切一切都跟前半部大“翻转”,前半和后半的那种变化,那个不同,那个差别,是我们今天的读者很难想象的。因为今天的读者都是受了现在这个一百二十回本的影响,觉得就是看到原著八十回以后也不过是那个样子。事实上是不然的,没有一处是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的。这一点我觉得是比较重要的,首先如果有了一个这样的概念,对《红楼梦》的认识,可能就跟原来或者说糊里糊涂、有点盲目信从地看故事,感觉上可能就开始有所不同了。因为我们读这样一个伟大的作品,我们不是看热闹,觉得好玩。大家都说《红楼梦》是部伟大作品,啊!那好吧!它一定是伟大的,我也瞧瞧,瞧完以后也似懂非懂,说什么道理,我也闹不太清,反正有个贾宝玉呀,还有什么林黛玉,两人搞什么爱情,后来不幸,被人出了个坏主意给骗了,看完了流几滴眼泪……这《红楼梦》是这样一个东西吗?那曹雪芹要写这么一个故事,大概用三个回目就差不多,他干嘛费这么大事呀?“十年辛苦”哪!脂砚斋说他是流着眼泪,滴着血泪磨成墨写成的。你看这个越剧电影,那不一个多小时就“完”了吗?曹雪芹不是完全可以写一部著作,就是宝黛爱情悲剧,让你看一个半小时就完了吗?他完全办得到,他干嘛要这样?是吧?所以这个问题是复杂的,《红楼梦》这部作品特别深刻、丰富、复杂,这样就构成它的巨丽、伟大。它不是单一的东西,很肤浅的东西,把什么什么一切都摆在最表皮,是甜,让你一舔,觉得哎呀,这是糖;是苦、辣也都一个样,一尝即知。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作家,若这样一个作家,我们为什么说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最伟大的作家呢?是吧?所以有很多问题需要我们来进行认真地严肃地思考,最好是自己思考,把所有红学家的说法都放开,包括我这个今天在这里冒充的红学家,刚才所说的那些,你说这个到底可信不可信,你不要一听就信,你回去动脑筋,自己去看,去想,去找,这个样子哪,我想才能够逐步地读《红楼梦》,真正谈得到有一个相当的理解,认识我们这部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否则的话哪,我说得直白一点,像一般“看闲书”那样随便“解解闷儿”,是不行的。
     然后我再转一个方面,我转到哪里去呢?这个意见也是我发表过的,我今天就这个机会跟同志们再重新温习一下,或者有些同志还不知道,可以就这个机会听我讲一讲,也是听一听有没有道理。我要说的贯穿全书的一条“线”,大家近来写文章常常喜欢用“主线”这个名词,我见毕竟他写了这么多人物、事情,到底哪一条线是主啊?大概这个“主线”的意思就是如此。有人说是宝黛呀,有人说不是,是别的呀,大家也在那里发表不同的看法,我现在不是要谈这个,而我是借这个名词,姑且就叫它作主线。如果照我这看法,也有一条所谓主线,很分明,在我感觉起来非常之强烈,如果你看不到这一条线,那你看《红楼梦》可能还是不够清楚。这是哪一条线呢?我指的就是:他要写这个封建大家庭,这个封建大家庭有这么多的人,这一家子,这个人跟人的关系的种种表现,我认为这是曹雪芹写这部书的目的之一;不是他最后的目的,至少是他要通过表现封建社会大家庭成员之间的那种特殊的、复杂的、微妙的关系来反映那个世界,那个社会。他当时还不知叫什么社会,当时没有这个名词,也没有这种概念,但是看来好像曹雪芹已经懂得,不知道他怎么叫,这是很有趣的事。因为曹雪芹写任何事和人,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社会的角度,站在社会的高度,这是他跟我们所有别的、以往的那些故事家、小说家都大为不同,这一点是最可宝贵的。那如同开卷的时候说的这个荣国府,算起来上上下下,有几百口人,每天没事没事,大小也有几十件。他怎么写?写什么?他总是有一个提纲挈领的东西,也就是说在荣国府里边的矛盾斗争,他是怎么表现?他也并不是杂乱堆砌的,他有一个线贯穿着。我认为这确实如此,这并不是“人为”的。比如我们今天学了一点文艺理论,知道有个线,然后你把一件东西往这个线上一挂,“上纲上线”嘛,然后万事大吉,然后拿这个公式套一套《红楼梦》,人为地找那么一个线,然后你这么一挂,你也有了理论,你也有了见解,你也成了红学家,是吧?我们倒不是这样子,因为它确确实实存在于作品本身的,这个就是什么呢?照我看来,千百件大大小小的冲突矛盾都是围绕着一个主要的冲突矛盾来展现的,这就是——我的说法是长门和二门的矛盾,加上嫡子和庶子的矛盾,两者交糅混合在一起而形成了一个很复杂的冲突矛盾。
     我指的是,照书里写的长房是贾赦、邢夫人这边,住着最东边的一个隔断的单院。荣国府正身住的是贾政、王夫人,这是二房。这两房的矛盾是很深的,很强烈的,我想这一点同志们可以看出来,我不要举太多的例子。那《红楼梦》里边写贾赦说笑话,说父母偏心,有一个医生扎针,找不着心,说天下的父母的心是偏的,这一下子把贾母说得动心了,说:啊!你这是讽刺我啊,我也得找个医生扎一针才好,是吧?然后由于他去讨鸳鸯,闹了这样一场大风波,把贾母气得可够呛。还有很多别的,邢夫人要去讨鸳鸯,凤姐先来进言,依我看,太太最好还是不要去,前日老太太还说了,你瞧,大老爷放着身子不保养,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凤姐说的一套话我背不下来,她说,太太您听听,老太太是很喜欢咱们大老爷吗?她反问了,她不敢说老太太非常不高兴这个大老爷。你看那个封建大家庭,那个有封建教养的那种礼法,说话的艺术。邢夫人是糟糕极了,这是个糊涂到家的人,她听不进去,是吧?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邢夫人后来就恨上了凤姐,因为她是她的亲儿媳妇,借到贾政这边来当家。她说,噢,你现在攀高枝了,噢,你尽在贾政那边效劳服务了,我们这边你不管,不但不管而且还有歧视。她是这样一个心理呀,她很不高兴了。
     不必再多举了,这样一说同志们就可以想一想,在曹雪芹的笔下,他有正笔有侧笔,有明笔有暗笔,他不是像低级的作家用同等的办法,用同等的笔法,同等的力气都摆在那里,罗列、尽举,一起向你灌输,这是低级的做法。曹雪芹他有好多东西都不是正面写,这里一鳞,那里一爪,这里一笔勾勒,那里一笔描画,然后让你自己构成一个整体,而且这个整体不是模糊的,是很分明的。他的手法是很高超的。那么我刚才说的这种冲突矛盾,如果你是一个细心的读者的话,你自己体会体会,我相信你也会同意这个说法,而那种矛盾的斗争,在书中写得是越来越加深的。
     第二方面,贾政本身这院里,他,王夫人生了两个亲儿子:大的贾珠,死了;第二一个是宝玉,所以特受钟爱,唯恐他还有一个什么闪失。宝玉的地位是整个贾家的地位,同志们记得贾政打宝玉的时候,他怎么说?他气极了,要把宝玉打死,用绳子勒死,他说:“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冠带家私”——那意思就是他是荣国府的正支正派的承袭官职的人,政治地位和财产权利,他是合法人。这个合法人的待补人,候补人,接班人是传谁呢?当然要按封建宗法来说,由长子长孙,那里有一个贾兰,另外一个可能呢,就是这个最有希望的,大家就像“捧凤凰”一样的,大家都捧着这个宝玉,是吧?那么这个时候,贾政的一个侧室,就是大丫头,长大以后,收在房里的,就是这位赵姨娘。赵姨娘本来是一个奴隶,应该同情,可是后来她不是奴隶了,她是奴才了。我认为曹雪芹没有同情赵姨娘的意思,因为这个人很坏,她并不好好教导她亲生儿子贾环。虽然是她的社会地位、宗法地位是比较低的,生了儿子以后,说实在的,侧室的地位已经有很大提高了,可是呢,她并不满足,她这个人坏就坏在她思想不好。她要用非法的手段谋害别人,来抢夺荣国府的这个冠带家私,就是那一片财势。所以她处处盯着宝玉,宝玉若如果死了,一切问题基本解决,一切就是贾环的了,没什么问题,因为贾兰还太小,那还得早呢!在这样的一个思想支配之下,她就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来害宝玉。她害宝玉不能够孤立地来害,她很明白,这个人很高明,要害宝玉必须同时害两个人,一个人是王熙凤,一个人是林黛玉。直接害宝玉可能不那么容易,也不那么好害,若如果林黛玉死了,大概宝玉活不了,她这一点看得非常清楚,所以她天天在林黛玉身上打主意。还有一个——这个贾宝玉是个世事不通的,也不务正业的,他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的这么一个人。他的一切利益是谁给他维护啊?是凤姐。我这个看法可能跟大家原来的理解和同志们看到的其他议论又不同了。王熙凤并不是一个“反面人物”,过去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又骂凤姐又恨凤姐,说这个人坏透了。这个问题呢非常复杂了,我认为曹雪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这恐怕要做个专题来讨论,今天我只能很简单地涉及一下。就是说,从林黛玉一入贾府,宝玉和林黛玉的关系,贾母老太太对这两个小孩的看法和感情,王熙凤是一清二楚的。王熙凤是站在这一边的。每一件事都是维护他们的利益的,事事想得周到。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你看这个王熙凤和宝玉,那叔嫂二人的感情,关系也是很好的。你看他写那个袭人,要回家了,因为她母亲病了,你看那个王熙凤就为一个大丫头出门,费的那个精神心力,她对怡红院的事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同时跟这个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赵姨娘,赵姨娘每天使心用计来盯着怡红院的一切事情,她有耳报神,通风报信,贾宝玉每天的一切行动,马上那边都知道。这种人是有的,今天还有人专门做这种工作呢,做得很出色,很好。那她知道了以后怎么样了呢?她就向贾政耳边去吹那个风。贾政本来不是不喜欢宝玉呀,有一次宝玉被贾政叫来,进了他的屋子,你看曹雪芹那个笔法,宝玉一进来,站在一边,贾政抬眼一看哪,神采飘逸,这个宝玉,把那什么贾环那个小野冻猫子,一比之下那猥猥琐琐的不成样子,他心里是真喜欢哪!游园题匾额对联的时候,那你不要看他表面上一声“断喝”,又这么一声什么,那都是摆出一副严父的面貌,当着众人,封建礼法需要那样。他听着宝玉给他作的对联,捻着胡子点头不语,那简直心里高兴极了。你看《红楼梦》应该这样看,贾政是很喜欢宝玉。后来就因为赵姨娘每天每夜不断吹这个耳边风,所以后来很厌恶很恨这个宝玉,恨他不成材。是吧?这个,暂时把这头绪放下,不说这个赵姨娘如何陷害林黛玉,等一会我再补充。那我先举证明,大家都知道,赵姨娘第一次用一个毒辣的手段,要害的两个人就是王熙凤和贾宝玉,她用的是迷信手段,马道婆,对吧?这种手段在满洲人还没有人关以前,在东北就盛行这种办法。那一次几乎把熙凤和宝玉害死,已经命在垂危,她就要抬棺材来了,所以贾母特别又急又痛,谁让抬棺材进来?!把他(她)打死!!那简直是,那局面紧张万分,你看看,后来不是赵姨娘就出来了吗,哎呀,早一点让他回去吧,也安生了,不要让他受罪了,这一下子激起贾母的满腔怒火,一场恶骂。你看贾母那么有教养的老太太,那口无恶言,你看那一场对话是什么口调,我可也不能学,第一是我背不下来——你要害这个孩子,我一清二楚,他若死了,你想你能得好吗?!啊,已经把问题揭开了,你不要认为——那个贾母也不是个“反面人物”,我今天要做一个硬性翻案文章,同志们如果不同意我呢,那还是我刚才开头的话,我不敢说我的看法都对,可能很荒谬,但是没有关系,我们今天是漫谈,是商量——那是生死斗争啊!不是一个很简单的小问题呀,你怎么能忽略这样一个关键这么一个要害之点而还看《红楼梦》?!是吧?
     此一计未成,就势必另生一计,然后你看他那个推倒蜡台,不是有一次让贾环给抄佛经,王夫人让他抄佛经,抄金刚经呀还是什么经,贾环小人得志,拿腔作势,在那里,嗡!好像给了他重要任务要完成,他的这个重要性就百倍增加了,那个小人确实是如此。哎呀!一会儿是灯也不亮了,一会儿是你得给我倒茶了,……丫环们都讨厌,你就可以看出赵姨娘和贾环他们这一房的那个人缘如何,也就是今天我们说的群众关系。你怎么能不尊重群众的意见呢,不是我个人的偏见啊,所有丫环只有一个人跟贾环好,就是彩云——这时,忽然宝玉进来了,他,这个孩子呢确实有毛病,他躺在王夫人身边,备受抚爱,贾环已经酸溜溜了,偏偏宝玉后来跟这个彩云好像说话呀,套套近乎啊,哎,贾环一看,这还得了,他一把就把灯——蜡台推倒了,蜡油正倒了宝玉一脸。滚烫的蜡油啊!封建时代如果五官一受了伤,那就完了,官也做不成了,不能去见皇帝,也不能去临民办事了,是吧?这所以你看那个凤姐呀,还有那个谁呀都特别着急,怕他把脸烫坏了,看看有没有大妨碍,赶紧忙活。所以赵姨娘教的,从小教给贾环的,思想、行为、言谈,他有一个基本认识,就是要跟宝玉这一房来争个短长。处处使心用计,是吧?贾政毒打宝玉原因很多,等一会儿我还要说。最后火上浇油把他这个怒火真激起来的是谁?还是贾环。贾环飞跑,跟贾政撞了一个满怀。贾政那里正在气头上,简直是不可开交,于是赶紧喊,怎么说,原文我也不记得,拿!拿!打!哎呀,那就是说让他旁边的那个仆人把他逮起来,下死里打!一看这简直像匹野马一样,跑他父亲怀里去了。这个贾环你看他多坏呀,他马上心生一计,他跪下了,他向他爸爸告了一状,他说,我刚才从井里看见捞上一个死人来,泡得胀得那么大,我害怕极了,我所以才跑。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咱们家里怎么出这样的事,从来都没有啊?哎,他在这个空子上给宝玉垫了一个——下了一个毒招,说这个宝玉如何逼奸母婢金钏。这下子,贾政原来那个怒火并没有那么高,这一下子实在不能忍受了。所以你看在曹雪芹的笔下,他写那个贾政,他的发怒,那好几件事情都接二连三糅合在一起,你看他写得合情合理,你觉得假如你要身临其境,身处其地,贾政如果不生气,那简直就不可理解了。所以你看曹雪芹这书,就连你可能不喜欢宝玉挨打,你也不能说贾政是毫无道理的。啊,贾政是有意地故意地要害死这个宝玉,他不是那回事。你看那个曹雪芹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写得那个精彩,那个深刻。
     这赵姨娘除了她直接地要害宝玉、王熙凤以外,她就要在林黛玉身上打主意。她知道林黛玉如果好,贾宝玉也好,如果林黛玉有个闪失,贾宝玉也好不了,她完全看得清楚。林黛玉后来不是有证明吗?紫鹃说了一句她要回苏州去,那贾宝玉,你瞧,那几乎是人事不知了。她看得很清楚。所以她就每天来在林黛玉身上打主意。她怎么打主意呢?除了刚才说的那个有耳报神、情报人员以外,她本人也亲临潇湘馆。你记得曹雪芹写,有一次是赵姨娘去看她的亲生女儿探春去,临回去,顺路路过潇湘馆,她为了送人情又讨好,很妙的,叫老太太听见她也关怀林黛玉,老太太也高兴,啊,林姑娘本人也得承她的情,别人看见她各方面的关系很知道照顾。可是她真正的目的呢?进去问,今天姑娘可好,可是她去看什么哪?有一次正赶上贾宝玉在那里跟黛玉说话,赵姨娘一头进来了,林黛玉马上就使眼色给宝玉,让他快走,你不要在这儿!你看看,这笔法写得多么深刻。
     再一个例子,就是宝玉为屋里丫环们制胭脂,他要淘澄干净,溅上了一点在脸上,林黛玉见了,说,你又干这个事了,你干这个事也不要紧,你还非得挂上幌子!让别人看见了,又到舅舅那里去,说这说那。同志们,听听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别人是谁?舅舅生了气,弄得大家都不干净。这是更重要的话。我不知道同志们读《红楼梦》看到这里有何感想,你觉得这都是淡而无味,普通毫无所谓可有可无的话吗?到了后四十回,那个劣笔闲文简直是车载斗量,你删一大段去对全书的情节都毫无影响处;前八十回不是这样啊,句句话都有它的用处,没有一个字是苟下的,因为曹雪芹写还写不过来呢,他还有工夫说废话,所以说他是“惜墨如金”。让舅舅知道了,她不说让舅母、让别人啊,弄得大家都不干净。大家是谁呀?这就是封建时代高级家庭里边很有教养的一个少女,一个姑娘,在谈这种关系的时候应该用的得体的字眼。她不能说,你让舅舅知道了,你倒了霉,回头我也干净不了。这不是很清楚吗?她一个姑娘,她不能说,你倒了霉,你干这个,咱们俩都不干净,都倒霉。这不像话。因为那个时候少男和少女的那个关系,大家是知道的,她是不能够明白表的。今天的评论家往往说,林黛玉的爱情是带阶级烙印的,受了阶级的什么,是病态的。我要说一句,你知道当时林黛玉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她在这个大家庭里边所承担的十分困难的这种极巨大的压力,你知道她一个少女孤苦伶仃,是怎么样子承担忍受的!啊,你还要求她,说你搞什么爱情不要这样病态呀!你得勇敢起来呀!你说:“宝玉我爱你!”啊,这不像话。当时也没有这种方式。是吧?这不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方式。这简直是,这是天大的笑话。你不要拿西洋的那一套来套我们的东西。
     今天,说今天自由恋爱了。是吗?有一个英国人写了一篇文章,她就是翻译那个英文《红楼梦》的,她就谈她读《红楼梦》的感想,就说,在西方少男少女随便搞,搞了一个不喜欢了,又搞一个,这简直不当回事,也不是个问题。谁也看着很自然。在中国不是这样啊!说,今天号称自由了,说是还得托亲靠友,你给我们介绍个对象啊。噢!介绍了的对象那叫自由啊?那是你自己挑选的那个最理想、最合心意的那个爱人吗?啊,我要这么一问哪!?所以有很多普通的说法,仔细探讨下去都是大成问题的。我的意思是说,曹雪芹书里边并没有主张自由恋爱、自由婚姻的意思。啊,刚才举的一个例子,你看林黛玉的那个话,虽然看起来是淡淡的几笔,那个内容骨子里边是非常之沉重的。
     再一个例子就是,宝玉被赵姨娘这一门毒害得挨了打,别人都纷纷去看、去慰问,薛宝钗是怎么去的?显得很大方,手里托着一丸药,“这个药用了马上就能止疼”。林黛玉是怎么去的?林黛玉是偷偷的,她怕人看见了拿她取笑,看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好容易没有人了,跑到他屋里去,坐在床边上,哎呀!我说着都激动了。真是呀!宝玉在那里疼得刚刚地迷糊,但是,因为他睡不了啊,刚刚在那儿一迷糊,就觉得,听见耳边有一个哽咽的声音,睁开眼一看哪,哎呀!这个,这个林黛玉在旁边哭得简直是,我说着都激动了。啊,因为我们读文学,研究文学的人,如果你不为作品感动,那第一是曹雪芹不伟大,第二恐怕你本身也有点问题,是吧?这个林黛玉那个时候的感情是什么样?哽哽咽咽,就是抽抽噎噎而说不上话来,半天挤出一句话几个字,是有万钧之重的力量,是千回万转以后吐出来的这么一个肺腑之言。“你从今可都改了吧?”啊,你看《红楼梦》那么好看哪?流水读过,唏里哗啦,一会儿一回,你根本就没懂,也没得到滋味。那《红楼梦》从哪里伟大呀?是吧?那么我就要问,也是请同志们想一想,那林黛玉这一回害了怕了?是看到他要被贾政打死,这是真来替封建主义来说教了,说,你这个不行了,这样下去你要玩完了!哎!你得改了!我得教育教育你。这可糟糕了。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她这句话又是关怀又是可怜。她更重要的是来听一听、看一看贾宝玉在这样子巨大压力之下是什么态度。
     你听,贾宝玉是怎么样子回答的:“你放心,我为这些人死了也心甘情愿。”《红楼梦》的笔法就是如此。啊,宝玉是向林黛玉做保证了,我就是金钏、蒋玉菡、琪官,还有什么人,我就是这么胡闹了,我窝藏了一个戏子,也逼死了一个使女,我还有什么胡作非为,我为这些人死了我也愿意,你就放心吧。那他干嘛把这些话向林黛玉交代呀?林黛玉关怀的、管的从来也不是这个,他们两个这是什么意思?这一场对话里面有无限的辛酸、痛苦。这个林黛玉,在这个时候,就是他们两个的事,心里都明白。这个矛盾冲突已经发展到极端尖锐了,此后是不可开交了,还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我们两个人得打正经主意了。如果你看是承担不了,咱们得早一点拿主意,我也不能害了你。所以,她说的是这个。你,今后你改了吧!贾宝玉说,你放心,我不会改。那指的就是我俩这个关系,你放心。把我打死,我也不能够改变。所以从此以后啊,林黛玉和贾宝玉这个吵嘴呀,闹脾气呀,原来是彼此试探,不能够明白表示。经过这一次大的风波,大的事件,林黛玉看得很分明了。她走了以后,贾宝玉就给她送一个旧手绢,就是说明这个问题。当时一个手绢,这叫什么呀!你今天到百货大楼去买一个啊!——那是一个极端宝贵的一个标志呀!啊,这一句话都不要说,让晴雯送去,林黛玉心里就明白了。所以那一夜她特别激动,并且在这个旧手绢上题了诗。从此以后宝黛两个人的关系就另外一个样子了。所以说我这样一分析同志们会感觉到,贾政毒打宝玉,要把他置之死地的真正的骨子里边的最根本的原因,不是什么金钏哪,什么,什么蒋琪官哪,不是!就是林黛玉。啊,而林黛玉将来的命运也还是紧紧地跟这个关联。后来的抄检大观园的主要的目标,既不是什么探春、迎春哪,等等,主要的目标还是林黛玉。这一清二楚。因为赵姨娘每天向贾政灌输这么一个题目——就是,贾宝玉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他也不读书,也不务正业,每天胡闹,胡闹得简直不像话了,特别是跟他这个表妹,两人搞得不好了啊!你要注意呀!将来这个是关系到咱们家的声名、品节的大问题。所以,赵姨娘看出来如果逼得或是林黛玉死了,或是林黛玉没有立足之地,这个宝玉也就好不了。或者病,或者死,或者疯,这是必然的结果。这个时候呢,她和贾环就得志了,就得到了好处了。她打的是这个算盘。
     我想,我说的这么多的意思是想让同志们清楚《红楼梦》这样一部丰富、复杂、深刻的作品,他里面写这么多人物的关系,里面围绕着什么?有一根线索,各种的事故都是从这里展开的呀。这就是我刚说的长门和二门之间的矛盾斗争,嫡子(就是正妻生的)和庶子(就是侧室生的)这二门本身以内的矛盾斗争,二者交叉在或者说混合在一起,如何证明它们是混合在一起的哪?有很多证据,一个最明显的就是快到八十回了,他写这一个林四娘《姽姬将军词》,和这个《芙蓉女儿诔》的这一回,你看那个时候写这个贾环也能作诗了,作诗以后,这个贾赦非常喜欢,马上派人回家把他从海南带来的扇子拿来赏他,并且说,摸着他的头,那就是很爱的那个样子,说,你就照这个样子努力吧,将来这个冠带,就是承官袭职,少不了就是你的。哎!这个笔就是非常特别的笔,是吧?他既不行大,也不行二,他是老三,他又不是正妻生的,依封建社会这个继承者怎么选也选不着他,为什么这个贾赦就喜欢他呢?这里面就有个事故了。啊,由于凤姐跟她们原来亲公婆那边的关系,是越搞越坏,而赵姨娘就是死恨王熙凤的,非得要把王熙凤除了,王熙凤一日还在,那是没有她们掌权的日子,她看得也很清楚,所以哪,赵姨娘肯定也向大老爷那边去放风啊,说坏话呀,挑拨离间呀,看来已经发生了很“好”的作用。这个邢夫人就是越来越不喜欢王熙凤了。
     赶到了后来,我认为,到了八十回以后,为什么这个贾家败落了呢?当然原因很多,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荣国府、宁国府他们所做的一些坏事、罪状都暴露了,这个可能是被人揭发、告了、检举了,这个检举者是谁?可能有外人,但是主要还勾结了贾家自己的人,这个贾家自己的人是谁?主角能够出头露面的,也长得大一点了,就是贾环。贾环勾结了大老爷,贾赦方面的人共同来告发的。所以你一看,脂砚斋批《红楼梦》,他看到的曹雪芹的原稿,到了另外一个高潮,写到最关键的这么一回书里边,就是贾府被抄没了,王熙凤和贾宝玉两个人被逮到狱里去了,而当年的丫环,像小红啊,像茜雪呀,她们到狱神庙去探望他们。啊,那大家可以想一想,在这样的大事的上面,又是王熙凤和宝玉两个人在一起,又是相提并论的,跟马道婆的那一回被害恰恰是一个样,那这还是偶然的事情吗?这就说明到了后面更重大的情节里面,这个贾家的败落的根本原因,还是我刚说的那主要的冲突矛盾,自己在那里搞的诡弊,要害的还是王熙凤和贾宝玉这两个人,这个理路如果弄不清啊,那你看全部《红楼梦》的情节和它的结构,那可能你的理解是另一个样子,至少是跟我的理解不一样。咱们两个理解到底哪一个对呢?这个不能马上下结论。啊,经过长期的阅读、体会、分析、探讨,那个时候一步一步地做结论。我只是把我的这样一个看法提给同志们,请同志们重读《红楼梦》的时候多用脑筋。
     我本来准备讲的呢,还有一方面,是一个更大的布局,可是看来今天时间不行了。我要讲的就是《红楼梦》里面有三个少女,三个主角。一个是林黛玉,一个是薛宝钗,一个是史湘云。这是最最重要的,曹雪芹写的次序也是如此,因此我有时候说,如果按照今天现代人的那种习惯说法,《红楼梦》看来也有点像所谓三部曲。他开头的一大部分,把主要的力量写林黛玉。第二部分,中间过渡的这一部分,他又比较用力地写薛宝钗这个主角。最后,到了后面在这个极度的艰辛困苦,那种种的曲折、悲欢离合的情节中,史湘云成了一个更重要的主角。这也是我个人的看法,因为曹雪芹原来的对《红楼梦》的这种结构、设计构思,基本是这样安排的。
     今天读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同志们,大概就是被后续四十回书给拉着,拉到一个点上去,就是黛玉和宝钗的,哎,这两个人的那个冲突问题,不管这一点对不对,我今天不想涉及这个问题,那你可以暂时把它撇开,那么这个史湘云往哪里放呢?没有她的地位。你看看那后四十回怎么写的史湘云?她再也没有出场,就几句话交代过了,说,嫁了一个大地主,家里是富有万金,房产田地,可是哪,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男人有病啊,也不知怎么的,我也闹不清吧,就是几句话,抽象、概念,以不多的话,而且偶然孤零零地出现了这么一段就完了,把这样一个人就给交代了。大家想一想史湘云在前边有很多的关系,很重要的关系,这个都往哪儿去了?曹雪芹在前面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伏下了很多的有力量的笔墨,这是干嘛呀?自己跟自己开玩笑啊?这就不成为一个文艺,一个艺术。曹雪芹他的那个艺术设计,必然是很精细、很严整的。它绝不会是散漫的,前言不搭后语,这根本就不像话了,它不成一个东西了。写宝钗、黛玉入贾府,有正面的笔,这人物怎么出场?怎么来的?要费一些笔墨。史湘云的出场迥然不同。有两件盛大的节目,元春省亲刚刚完,还没收拾好,外面就有人报了,“史大姑娘来了”,好像就是理所当然,好像是读者早就知道,可是实际上我们不知道。史大姑娘是谁?从哪里来?她来干嘛?跟谁是什么关系?丝毫不交代。在清虚观打醮的那一场,照样又是如此,热闹节目一过,“史大姑娘来了”。史大姑娘来了不要紧,马上就引起事情,她跟宝钗的关系,她跟林黛玉的关系,她跟宝玉的关系错综复杂。这个人物曹雪芹是用了很有力的笔墨,特别刻画的,这个人物往哪儿去了呢?后来怎么交代她呀?曹雪芹难道这么糊涂,写到八十回了这史湘云就不要了?是不可能的事。是吧?
     八十回以前,接近这第八十回的一回时候,有两个重要场面,一个是中秋夜联句,大家都散了,只剩下林黛玉和史湘云不睡,两个人跑到池塘边上去作诗。这一次史湘云意外地指责了宝钗,因为她跟宝钗是比较好的,她说:你瞧这个宝姐姐,每天是说亲道热,原来说得挺好,咱们今年中秋过节,好好地过一夜,你看现在,她回家了。她自个跟她什么母亲哪,嫂子呀,兄嫂去团圆了,她丢下咱们不管了。表示不满意。就剩下咱们俩了。这都不是闲文。这一笔啊,她们联句联来联去,联到“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不是诗魂,是花魂,诗魂是程本改的,——妙玉在山石背后一直地听,听到这两句太悲凉了,就出来给她截住了,止住了,妙玉续了一段把这个诗收煞住了。这一首诗整个地是关系到整部的《红楼梦》的结构、布局的一个缩影。曹雪芹特别地把这两个人安排到这个场面,难道是毫无用意吗?再一个那就是在芦雪亭吃鹿肉,这个时候唯有的两个主角又是宝玉和湘云。而在林黛玉嘴里说出来,林黛玉笑话她们两人,“你瞧,哪里去找这一群化子去呀”!说她们烤这鹿肉好像饿得不得了啦,就是这些野人的形景,是叫化子。为什么宝玉和史湘云是这吃鹿肉的主角?而林黛玉开玩笑说她们俩是化子?在我看来这都是有意的安排;精心的设计,有深刻的寓意,照应后半部的情节。
     我有很多与众不同的想法,说出来供大家听听,你觉得荒唐哪,付之一笑;你觉得有道理呢,那就再想一想。怡红院刚一盖的时候,特别写出来,里边种的是两种植物,一边是芭蕉,一边是海棠,这个院子本来也就叫红香绿玉,题匾额的时候,有一个清客题了“崇光泛彩”四个字,这用的就是苏东坡的海棠诗的典故。宝玉说,他说真好!可就是两样你丢了一样,光讲了一件,必须二者兼顾。那芭蕉呢?就是绿玉春犹卷;海棠呢?红妆夜未眠。红妆也是用苏东坡的海棠诗的典故。史湘云后来给宝玉过生日抽的那个签恰恰就是这一首诗。那首咏海棠的七言绝句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就是这一切的暗示,是以史湘云比海棠花的,它有象征性的。《红楼梦》里边史湘云的象征,她那个花就是海棠,林黛玉是芭蕉,或者说兼芙蓉,啊,这个都是有深刻的寓意的。怡红院里边是并没有薛宝钗的任何痕迹和地位的。这就说明了薛宝钗和宝玉的关系是一个假象,你不要看——你可得把后四十回忘掉,前边写的那一些关系你得要重新认识,真正的关系是在一林、一史,而绝不是什么林、薛啊!所以你看那脂砚斋的批,回前有一首诗,特别点出来“林、史闹秋闺”。林黛玉和湘云,在这个闺门,连结诗社也是最活跃的、最重要的人。在别的批语里面也常常把林、史或“颦、云”并称,这都不是偶然的。那,可是这个题目说起来,就更为复杂了。
     林黛玉到底怎么死的?我认为她也不是病死的,她身体坏是事实,她的病给她起了厌世的影响也是可能的,但是她最后死,是被迫害而死,就是赵姨娘死不放过她,说她跟宝玉有了“不才之事”,她的这种跟宝玉的坏名声已经几乎无法洗刷了。在那个时候,一个少女,如果人家,家里家外都说她们俩搞出什么不才之事,有暧昧关系,这就不能够活了,她无法活下去,她也无力承担这样的压力,这是比什么都难以承受的。所以我的看法就是第二年,还是在这一个寒塘,还是这个中秋之夜,这个林黛玉这五个字就是她的预兆,到了那一夜她实在活不下去了,自沉于水。就是她自己投水自尽的。《红楼梦》全部书里边写这个少女投水而死的,连古代的戏文、故事种种的暗示和联想是很多很多的,我记得我有一次举出过十点来,这说明,我认为,林黛玉是受逼迫无法活下去自投于水。所以她的矛盾并不是什么直接地像那边成亲哪、这边她正死呀,不是这个!这是一个很庸俗、很低级的东西啊,这不是一个伟大悲剧的手法、设计,曹雪芹怎么肯写这个呀!如果是一个坏人,出了一个小丑,把一件好事给从中破坏了,那这个事情古代的长篇故事、短篇故事多得很,有什么重大意义呀?那不是车载斗量吗?为什么曹雪芹就特别伟大起来了呢?是吧?而且曹雪芹在开头不是说了吗,千篇一律,佳人才子,私订偷盟……,当中必然要出一个小丑,从中挑拨。你瞧,曹雪芹在开卷一开头就批判过了的这种套头,他自己费了十年的辛苦,血泪而成,噢!是为了写一个廉价的、低级的、庸俗的,有人,出了个坏人王熙凤,出了个坏主意,咱们把薛大妹妹的脑袋用一块红布一盖,咱们给他成了亲,一撩盖头!……哎,他大概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吧!不是太幼稚了吗?!太荒唐了吗?!一个伟大的悲剧,世界上的悲剧有写这个的吗?同志们一定有看法,你看看那些世界文学的伟大悲剧现在有翻译过来的,是吧?什么叫悲剧?悲剧并不等于是一个不幸事件,所以我是说,曹雪芹的设计,不是像后四十回那样子,简单、肤浅、庸俗、低级,它是一个极其丰富、深刻的悲剧,它有种种的曲折变故,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然后他通过这个表达他对社会人生的看法。那么这部作品的深刻,你越读才能够越体会得出来,每读一遍,发现更多的新的意义,原来没有看清,没有读懂。
     那么《红楼梦》为什么出了红学?这主要的原因不是人为的,好像有那么一帮人没有事可干了,觉得大家都爱看《红楼梦》,咱们就搞搞红学,完全不是这样子的。这是本末倒置的看法。正由于《红楼梦》本身它是太丰富了,丰富深刻的那种程度是超过了以往的作品,我们一下子看不清懂不透,大家的看法自然就发生了不同,然后大家就各自抒发自个的见解,同时又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方式来看这个《红楼梦》,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红学的发展主要是这样,这是最根本的原因。它取决于作品的本身。这个呢,我想我们也应该提一提,红学到今天成绩不太好,解决的问题很少,有争论的问题太多,空白的问题更多。所以今天大家不要看红学那么热闹,那么兴旺,实际上这里也有假象。有很多的重大问题还没有探讨,或者说还没有探讨清楚,有待于我们大家共同努力。今天在座的同志们,我想当中有很多也是职业或者业馀研究文学的,我盼望同志们都为
    这部伟大的作品,来关怀它,给它做出你自己的贡献,使得我们认识这个伟大的作家和作品的真精神,真面貌,一步一步地接近于历史的真实,而不是总停留在若干的假象、现象上。我今天说得很乱,由于时间不够,最后“三部曲”情节结构的各种关系,都已来不及交待了,咱们就讲到这儿。
    【附注】
     本文是由北京图书馆侯任同志根据录音所整理的一个文本,忠实地依照了原讲的口述的语式和风格。后经讲者核阅了一下,也只作了一些细微的技术性的处理,未大改动。开头部分提到的“《北方论丛》创刊号”,是讲时误忆误说,应为“《社会科学战线》创刊号”,在此说明,以便参考。
     (北京图书馆举办的文学讲座的记录本,
     已被收入编辑的讲座文集中)
    原载:《献芹集》
    
    原载:《献芹集》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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