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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批判(3)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李长之 参加讨论

    4 .自然主义的作风之成和败
    胡适在《红楼梦考证》里说过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是:" 《红楼梦》 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瑚孙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只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
    含混不清的意思,说了比不说还糟。在这里,所谓自然主义是什未意思,因为是“自然趋势”便是自然主义吗?还是因为是“老老实实的”便是自然主义呢?说《红楼梦》 只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又是什么意思,《 红楼梦》并没有理想吗?并没有浪漫蒂克的情调吗兮处处是自然主义吗?可是有几部分是自然主义呢?
    第一我们先要说明自然主义的意义。我们知道自然主义在西洋的发达,完全是科学的观察的影响。如果这样说来,中国的小说是很难和西洋的小说.使用着同样的自然主义的字样的。但是,假如我们在文艺技巧的精神上去看,我们却发现许多地方,和西洋自然主义派的作风相当。为了说话方便起见,我们是可以说说的。本来,像克罗采氏说得好,文艺上的分门别类,只是对事实上的叙述方便,如果看死了,那将是如同把图书馆的书籍排列认为是学问的体系一样的错误。只要我们在那精神上,那倾向上,看出一致的特色,我们便可以给它一个名口,任是文艺上的什么主义,在批评家用来,不过如此。然而像胡适那样并没清楚那一致的特色在那里,就随便含混用起来,当然免不掉浅薄的讥消。
    自然主义的特色是什么呢?普通说来有三个:( 1 )是提出社会问题的,( 2 )是科学的,( 3 )是暴露现杜会的丑恶的。单以这三点看,《红楼梦》在有的部分是完完全全的合格的了。《 红楼梦)提出的间题,是社会上的婚姻问题呵,是中国社会上青年男女不许向父母讨论婚姻的写照呵,所以第一条是合的。这详细处,专文另详。说到科学的,恐怕难使人相信.然而例子很多,一会儿我便举出来。至于暴露社会的丑恶,在其中也数见不鲜,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是决不让于莫伯桑的创作的。单就这些地方看,《红楼梦》的确有自然主义派的成分。
    作了自然主义的骨子的,是科学精神。写一种情景,必是注意到合于科学的许多因子。在《 红楼梦》 里.有的地方就已经作到。最明显的例子是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这一回叙述宝玉何以作梦,是很有科学的根据:
    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爆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吸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么?… … ”
    这是梦的第一个诱因。大概在小孩“性的知识”刚发达的时候.在摸索,在揣想,他使用着天赋的对于性的行为的悟解力和感受性,大人的话,自以为隐约,其实都恰恰激动那一触即发的嫩敏的心弦。许多性的知识,儿童多半在成人的说笑中悟解来的。特别是容易得自仆人。这很是教育的问题,《红楼梦》 作者便提出来了。只可惜,在从前的人,并不以为是个问题。因而我们也就忽略了中国作家并不是不提问题的了。只就这点说,也够有自然主义派的气息了。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宝玉便觉得眼饧脾软,连说好香。
    感官的刺戟,这是第二个诱因。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对联云:“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加上文字的刺戟,成为第三个诱因。
    秦氏笑道:“我这屋里,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的。”这第四个诱因,使宝玉在梦中见仙见神。
    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再刺戟一下,宝玉如何能在这时逃开性行为的意念呢?至于在梦里,便梦见可卿,这些都是如何近于科学的记录呵。在作者那种观察的深刻透到,便自然而然的,与西洋大自然主义派的文艺暗合。曹雪芹并不是受过科学的洗礼的,可是确是有科学的精神。这如同辛弃疾《送月》的词:“可怜今夜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这与科学家所说月亮绕地球的道理,不期而合。不期而合,自然是很凑巧的,然而也就因为是凑巧的,所以有时不能澈底。我们可以想像,假若中国科学精神早发达,曹雪芹的天才还不知如何发展呢?假若曹雪芹生在法国,一足比左拉、莫泊桑还出色呢。
    在五十六回,贾宝玉梦见到南京会见甄宝玉了,在这梦以前,也有史湘云的一段话:
    “你放心闹罢,先还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为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好逃走了南京找那一个去。”可见在作者的精神是一贯的,他决不凭空写一个梦,他必要写出梦的原因。
    据近代心理学学家詹姆氏(w . James )说,梦是一种潜伏的意识作用,在白日所压抑的思想,于梦中便化装表演出来。可是,一意要去作的梦,这便不是潜伏的意识了,反而作不成的。后四十回的作者高鹗竟也写的与这一点不背:
    宝玉在外间听得,细细的想到;“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九遍.怎么从没梦过?… … 她知道我的实心,肯与我梦里一见,找必要问她实在那里去了?… … 若是安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便不想她了。”… … 起初再睡不着,以后把心一静.便睡去了,岂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宝玉醒来.拭眼坐起来,想了一回,并未有梦。(第一百九回)在作者也许只是一个描写上的手段,极言宝玉的悲哀,说连梦也梦不成功,可是,究竟无意间合于科学了呢。
    我记得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里,说后四十回中的迷信渐渐多起来,我却不那样想。而且.那依然不失为自然主义作风的艺术:
    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得荣府中更加拮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地,每每造谣生事,便将花妖鬼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 … 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么?”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道:“怎么没瞧见… … ”说得贾赦害怕,……要到真人府里请法官驱邪,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本,今见贾赦怕了,不但不满着,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 … 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贾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过不住。一众人将信将疑。… … 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子说道:“头里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着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昏了眼,说得活像,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大老爷就认真起来,倒瞧了个很热闹的坛场。," (第一百二回)
    这哪里有一点迷信?完全是一幕写实的喜剧。还有,叙述赵姨娘的死时:
    那大夫用手来摸,已无脉息,贾环听贝,然后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料理赵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苦楚,想到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她还有儿子,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样呢?于是反哭的悲切。(第一百十二回)
    哭也只是为自己,作者一直剖解到人的内心,又毫不客气的暴露出来了。
    不单这些小地方,就是贯串了全书的主人公贾宝玉,时时刻刻提醒他的痴狂病,也是予他心理上情绪上以生理的根据: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了,只说时气所感,热身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不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第五十七回)宝玉那样任感情,那样把爱情施得过分,我们就可以看出,简直像俄国人的性格,加上这仲狂痛的生理的根据,就很像朵斯退益斯基小说中的人物了。
    不但宝玉的心情,有生理上的原因,而且还有遗传上的影子。和宝玉最同调的是贾母。宝玉的会享乐,贾母也是会享乐,宝玉的奔放的感情,贾母也是不加拘束。贾母公然说: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末著?从小儿是人都打这末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夹了。(第四卜四回)
    这思想和歌德书中的维特说的“人总是人”一样意思。贾母的思想如此,宝玉就恰是照样承受了来的。忠实是《红楼梦》的顶大的长处,忠实的表现就是真切。如果曹雪芹的遗传,体质,也像宝玉似的,我们便可以说是赤裸裸地忠实的自述了。如果只是为了描写上的方便,我们便更佩服曹雪芹之惊人的天才。无论如何,我们真难得在百七八十年前.我们会见到这部有着自然主义作风的手笔的伟著。
    话虽如此,时代终是时代,作者限于当时的时代,在书里依然免不了迷信。例如第二十五回“餍魔法叔嫂逢五鬼”,先是:马道婆见了这个东西,又有欠字,遂不顾青红皂白,满口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了.然后收了欠契.向赵姨娘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递与赵姨娘,教把他二人的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蓝纸,钦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钉了,“找在家中作法,自有效验的”。
    只是这样叙述,是算不得迷信的,因为这不过写人迷信而已,然而,后来却果然有了效验:
    宝玉大叫一声,将身一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喊,尽是胡话……登时乱麻一般,正没个主意,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大,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
    作者拿着当事实说,便是迷信了。我们也不必为作者讳言,在作者对迷信是不十分撤底的。
    在别的地方,看去好像迷信,其实却不是。一种是叙述别人的迷信的:
    赵姨娘道.“……我想仗着马道婆,要出我的气,银子台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了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众人听见,一早知是鸳鸯附在她身上。……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她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阎王差人来拿她去的,要问她为什么和马婆子用魔魔法的案件”… … 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第一百十二回)
    作者的信与不信,在这里是看不出来,可以依然不背于科学。另一种是诗意幻想,例如警幻仙子的假设,这也算不得迷信。冯友兰说得好:
    诗对于宇宙及其间各事物,皆可随时随地,依人之情感,加以推测解释;可将合于人之情感之想像,任意加于真实之上;亦可依人悄感,说自欺欺人之话。…… 不过诗与艺术所代表非真实,而亦即自己承认其所代表为非真实;所以虽离开理智,专凭情感,而却仍与理智不相冲突。诗与艺术是最不科学的,而却与科学并行不悖。(《中国哲学史》页三九O )
    我们对于警幻仙的那一套大假设,全是可以看作诗的。那作者的悲绪无可寄托,便理论化起来,因而至指出一种自欺自慰的归宿。作者并不曾当作是实事写,所以不背于科学.又是自情感出发的,所以终为美妙的艺术。
    至于作者明白表示其开明的态度的有:贾敬致死的说明,是其一。宝玉在梦中见人对阴司的解释,是其二、关于前者;大夫们见人已死,无从诊脉,且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加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等,妄作虚伪,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第六十三回)
    关于后者:
    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 … ”(第九十八回)
    现在我们似乎可以说;《红楼梦》 的作者,在有的地方,确是与西洋自然主义派的文艺相似,虽不纯粹,但那透到的观察力,和周详的统摄力,已足令我们惊异。见中国的作家,并非全完全不行,只可惜社会上其他的进步却太迂缓,因而使作家的天才也受了限制。这就是说,假如中国的科学精神是早发达的,我们在文学上的自然主义,一定更撤底得多呢。这都处处提示我们.文化是整个的,一枝一叶的繁茂,必有待于根抵上的培养。
    5 .深刻的心理分析
    《 红楼梦》 作者有着艺术家所必备的能够抓住具体的东西而表现出来的本领,又会采取生动的材料,再运用了活的语言,更加上自然主义派的手法,这已经够使他的作品完美了,然而,还不够,他乃另有一方面更透到的技巧呢,便是深刻的心理分析。
    伟大的作品.其所以能够动人的,必须是令人感到真切。这就必须是读者的灵魂,与书中人物的灵魂,有着赤裸裸的感印:在冲破了一切障碍之后,彼此立子同一世界而仿佛知友们畅所欲言的谈心。心理分析的重要在此。仔细说来,可有三点.第一,人的行为,所最根本的,还是人的心理,只从外面的举动上说,仍然是间接的,如果剖析到心理上去,才是直接的,那表现出的感人的力量才是最大的。第二,在另一方面,人的活动,顶微妙的也是心理方面,人和其他的动物,活人和死人,平庸的人和聪明多情的人,完全在这上面分别着。所以作者为要达到写出他所向往的理想的人格,他必须赋他所造出的人物以微妙的心理。第三,如果作者所分析的心理,又正是一般的所必不可免的心理,也就是书中人物的心理,其实正是读者的心理,那他抓住这既根本又普遍的心理过程时,我们便无论如何,也必须和作者的精神榕化为一了,也就是不能不在共同的心的反响里有着一致的唱合了。
    假设大自然的创造是有两种,一种是只给形象的,一种却是更赋予了生命的,那末,艺术家的创造,也就正好与此相当。但是后一种创造的成功,是必须通过前一种的。认真的说来,也许只有后一种才是完成的创造,前一种只是未完的出品。而在赋予了生命的创造中,那高下优劣自然也有着差等:这就与所赋予的生命之美恶相应。《红楼梦》 作者的创造,完全是成功的创造了的,他所创造的人物中,都有着美丽的灵魂。
    《 红楼梦》 是一部情感的书.最主要的,当然是宝长、黛玉相爱的情感的故事.在他们二人的恋爱中,有一段极细的分析心理的描写: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的吃,不时来问。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事,心中不大受用,今听见林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还可怒,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更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杆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的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林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重找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可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回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著急,又是羞愧.便战战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杀性子!”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那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阖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听以早存一段心字,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此你既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意礴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途,终有一真,其问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着,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称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皆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著.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可知你心里例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著急,安心哄我。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却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林凳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把自己失了?殊不知你失,我也失,可见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来是求近之心,反弄到疏远之意。此皆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 … (第二十九回)
    下面依然是生动的写生的好文字,现在只取这心理分析的一段看。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可以说到了极高度的发展,求近反远.这完全是辩证法的。原来,最纯洁最伟大的爱,便是牺牲自己,爱是爱的对方。宝玉想的:只要你随意,我就为你死了也情愿;黛玉想的:你何必为我把自己失了?这都是牺牲了自己,忘了自己,只为了所爱的入的。而且并不计较所爱的人知与不知,真是孟子所说的,“亲爱之而已矣”。只是爱,爱以外什么也不及想的。可是.爱是这样简单的吗?都要为对方牺牲,都要把自己忘了,然而却都不愿意对方为自己牺牲呵,这就会有至高荃上的爱的冲突出来。这完全是因爱而来的悲剧的情绪,因爱的冲突而发出的美的火花呵!这不必有什么限制,爱情的本身.便带来了苦味。然而又有人物的性格的关系,所谓宝玉的下流痴病,所谓黛玉的也是个有些痴病的,用现代话讲来,便是感情特别丰富的性格呵,这样感情丰富的人相遇怎么样呢?一定会作出许多可笑的傻的举动,以及许多矛盾冲突的心情,因为完全在情感的波澜中呵。不错,爱是牺牲个人的,只是为所爱的对方存心的,然而,倘若简简单单地实行了去,那便又为冰冷的理智所束缚了,情感却是像火;那是一种力量,却会很不定形的延烧起来,又像是奔流,方向固然是有的,却不知几经回曲周折:只有如此,我们才见着那美丽的火星和好看的涟漪。所以虽然宝玉只是爱黛玉,只是为黛玉牺牲,只是不计较到黛玉的爱自己不爱自己,然而,他却不禁要知道黛玉爱他爱到怎样的程度呵,他好像爱情的花园里的园丁,无论如何忘不了想要知道自己所浸灌浇溉的爱苗呵,他要看看究竟开着什么样的花朵和枝叶:这就是宝玉的心情;而在黛玉一方面,和这也没有两样。在心情上既绕了这么个弯儿,那如何能是十分痛快干脆的呢?当然便作下了悲剧的衬色。爱情的本身.人物的性格,这两者之外,还加上环境的情势,就真真正正造是处处是悲剧的空气了。为什么宝玉不能把心事说得出呢,为什么黛玉也不好说出来呢,除了心情上的关系外,社会上种种制度、礼教、习俗也给以束缚和禁锢。这说不出来的痛苦,是书中人物的痛苦,也是作者的痛苦,同时又是读者的痛苦,却终于由作者在作品中一下子说出来了。所以我们读这作品时得到一种大解放,大安慰,我们的精神、心情,便有了一种调和的节制的归宿,这是一般的伟大文艺的价值.而《红楼梦》更特别显然。《红楼梦》所难得的,不仅在整个故事的悲剧,也不仅在某一段最表现了悲剧的技术,乃在处处是悲剧的空气,处处为作者高洁同情的调子所绘就。心理分析,就帮着完成了这。
    分析心理的另一种叙述法.是由书中人物的自道。人,无论多末为日何各种行为所扰攘,无论多么为各种利害的打算所束缚,无论多么为曲折的情绪所袭击,总有一种机会,非常诚坦地表白了自己。这因为人本来是善的!人本来是愿意把心贡献给人的!倘若作家写到了这种情势,那动人的力量也就非常之大,因为直接刺入读者的心。例如,
    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土,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魁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土等燕窝一两,冰精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但找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四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疾,也没什末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义兴出新文来,熬什末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老婆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己经多嫌着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第四十五回)
    黛玉那样尖酸的人物,你决想不到她会这样直接的献出自己肺腑里的话。谁说人是不能接近的?人人可以坦白谈心。人人在最根本的地方,完全是善的、感情的、纯真的、能够相爱的。黛玉的感情之丰富,和宝玉不相上下,虽然日常为不随心的刺激所系扰,却能够随时向宝玉流露纯挚深厚的热情,这不必说,至于这一次向宝钗倾心相谈,虽多少有.点奇,也很可能,更如在五十五回里,以刻毒狠辣的凤姐,却也会向平儿说着非常诚坦的剖析自已的话:… … 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们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臂膀。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总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与环儿,更是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坑,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那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与宝姑娘,她两个人倒好,偏又都是亲戚,不好管咱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这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如今她既有这主意,正该和她协同,大家做个臂膀.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礼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她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辜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着看,再要穷迫苦冠,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
    凤姐居然也肯这样垠白的自道,这就见出人类在根本上的共同处。黛玉所受的限制,是心情上的,凤姐所受的限制,是利害上的。在被解放的刹那中,却都会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心。在这种机会,人仿佛特有种洞澈的聪明,把自己会认识到极其中肯,极其清楚。作者就把这样的剖析自己体会自己写出来,是非常方便而深刻的一种描写。
    用分析的方法,好像论文似的,自然是记录心理的一种方法。借书中人物的自道,能够直接地透出那人物的心理,也是一种方法。头一种方法,可以很周到、详尽,后一种方法,便可以有力、深刻,还有另一种方法,是写复杂的心理的表现,那便可以很具体,更其有真实感;我们看: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末说,进来也不言语,这末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看你们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召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 … ”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很快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她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问这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末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似的2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第八十七同)
    这里描写二人的红脸,都是微妙曲折的心理表现。青春男女,谁个不会钟情,好像甘冽的泉水般的,一碰到石罐便涌出来。青年人读了《红楼梦》,有说不出的亲切和好感,就因为作者道着我们的心情。我说过,《红楼梦》 前八十回的作风似托尔斯泰,后四十回的作风似朵斯退益夫斯基,意思是说一个注意外部的描写,一个注意内部的描写。现在我们更可以进一步的说,同样的对着外部描写的机会,也依然有着轻此重彼的相异。红脸总算外部的描写了,可是我们直接感到了内部的含蕴。这与从前举的.史湘云咬舌子的描写不同,那却是只限于外部罢了。又如: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说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摆摆的来了。(第八回)
    这是在前八十回中的,活画出黛玉瘦弱苗条的光景来。自然也有点内部描写的意味,就是指明黛玉的乖觉尖刻,所以随后说:
    一见宝玉,便笑道:“阿呀,我来的不巧了。”
    究竟他还算重外部,因为它使我们的注意力,集中于外部的轮廓。高鹗写的红脸,却是令人不暇.而且不能,得到红脸有什末外部上的特点,倒是在青春性爱的表现上.我们得窥见妙玉宝玉的心。曹雪芹和高鹗的不同,还不能只用一点一滴来看,只有从大处看,那分别才越发显然。可是.这显然的分别,却正互相辉映,使这书的内容越法美备起来。― 作了这美备的根底的,就是这精致的心理分析。
    原载:(北平《清华周刊》 第三十九卷第一、七期,1933 年3 月15 日、4 月26 日版
    
    原载:(北平《清华周刊》第三十九卷第一、七期,1933年3月15日、4月26日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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