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同志在《矛盾论》中曾说:“事物发展过程中的每一种矛盾的两个方面,各以和它对立着的方面为自己存在的前提,双方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1]又说:“一切矛盾着的东西,互相联系着,不但在一定条件之下共处于一个统一体中,而且在一定条件之下互相转化,这就是矛盾的同一性的全部意义。”[2]还说:“我们中国人常说:‘相反相成’。就是说明相反的东西有同一性。这句话是辩证法的,是违反形而上学的。‘相反’就是说两个矛盾方面的互相排斥,或互相斗争。‘相成’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之下两个矛盾方面互相联结起来。获得了同一性。”[3]欣赏古典名著《红楼梦》,我们发现,在伟大小说家曹雪芹的笔下,这两种对立因素经常是互相排斥、互相斗争,又互相联系、互相依存,形成鲜明的对照,相反相成地统一在一个完整的艺术机体里成了他艺术表现上的一个突出特点。当然,这并不是说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已经掌握了科学的释证法思想,然而,“辩证法是人类的全部认识所固有的”,[4]它植根于生活的土壤之中。艺术的辩证法来自生活的辩证法。曹雪芹通过对生活的深刻观察,敏锐地发现了生活中充满着各种互相矛盾的东西处于统一体中和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的现象,这就为他在艺术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辩证法,提供了客观的根据和保证。 《红楼梦》对艺术辩证法的运用表现在诸多方面,这里举其精萃者数例,略加分析,以飨读者。 悲与喜 《红楼梦》写的是一出大悲剧,它不单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而且是通过一个封建大家庭的败落,宣判了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必然崩溃的悲剧。按常理,悲剧的主题应在悲剧的艺术氛围里去展现,而曹雪芹却偏偏要为其营造喜剧的艺术氛围,达其令读者喜中见悲的目的。比如“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一回,写贾政为女儿贾元春奉旨省亲事,特地兴建了占地三里半的大观园。省亲那日,园内的装饰华贵异常,省亲的队伍威严至极,喜庆的礼仪隆重非凡,堪谓贾府中从不曾有的鼎盛场面了。然而,曹雪芹却从这红火热闹的喜剧氛围中,揭开了一幕令人见而揪心的凄惨悲剧;贾妃同贾母、王夫人及众姐妹见面时,尽管“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有呜咽对泣而已”,贾妃好容易说了话,却是“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到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及至见到父亲贾政,她的所言仍是“田舍之家 ?盐的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在大喜大庆的鼓乐声中,伴奏的却是大悲对泣”。何以如此呢?那是因为喜庆的只是富贵已极,而悲痛的却是个性自由和骨肉人情的丧失。 不仅喜中见悲,还有悲中见喜。“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一回,写贾敬信道服丹,突然烧胀而殁。噩耗传来,作为贾敬儿孙的贾珍、贾蓉父子,特奉天子“额外恩旨”,回家尽孝殡硷,一路“店也不投,连夜换马飞驰”,赶到都门,即“放声大哭,从大门外便跪爬起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哭哑了方住。”孝敬之诚,悲痛之深,可谓超乎寻常。然而,转眼之间,回家“料理停灵之事”的贾蓉竞演出一场调戏姨娘、丫头的闹剧。此等丑恶行径绝非贾蓉一人独有,整个封建统治阶级都是如此的霉烂发臭,听听贾蓉为自己的绝妙辩护吧:“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有风流事?别叫我说出夹,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爷还和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她的帐!——那一件瞒了我?”与其说这是贾蓉在为自己辩护,无宁说是他在代自己所在的阶级招供。封建统治阶级就是这般荒淫无耻,为了暴露得深刻,曹雪芹特意营造了服丧吊孝的浓烈悲剧氛围,让热孝在身的贾蓉理直气壮地胡作妄为,这样的悲中见喜,不就把封建统治阶级荒淫透顶的腐朽本质暴露得入木三分、一览无遗么? 在“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阁成大礼”一回中,这种悲喜映照的手法运用得更为娴熟巧妙。作者特意将林黛玉的死安排在贾宝玉与薛宝钗完婚之际,一面是因黛玉行将气绝命亡而引起的悲痛哭泣,一面是喜庆新婚大礼的细乐声起,悲痛伴着喜悦,哭声和着乐声,两相映照,喜极悲绝,读之令人肠断心碎。无怪乎清人王夫之要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5]此言一语破的,堪谓对悲喜映照、相反相成这一艺术辩证法的绝好的理论概括。 哭与笑 跟氛围营造上悲喜映照相关的,是人物形象塑造上的以笑写悲和以哭写喜的表现手法。 《红楼梦》在林黛玉的形象描绘上,就突出运用了以哭写喜和以笑写悲的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林黛玉是生活在18世纪封建贵族家庭的少女,母亲死后,她长期寄居在外祖母家,身处黑暗阴冷、凄风苦雨的坏境,备受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重压,深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霸剑严相遇”之感,无尽的孤苦与难忍的窒息,使她形成了缠绵悱恻、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其表现的主要形式就是爱哭。但对她的哭需得仔细揣摸。在通常情况下,她的哭是正常的哭、表现了她愁肠百结的心绪,然而,并非全都如此,有时则是反常的哭,激动兴奋的哭,高兴至极的哭,此之所谓以哭写喜。比如第三十回写贾宝玉在史湘云面前颂扬林黛玉为“知己”,而骂薛宝钗劝他修习仕途经济为“混帐话”,并从此跟她“生分了”,站在门外的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不禁泪又下来”。既是又喜又惊,为什么该笑不笑反而哭呢?那是她对宝三爱得极深的缘故。她把与宝玉的结合视为终生的夙愿和归宿,对“奇缘识金锁”、“巧合认通灵”之说甚为敏感,满腹早就郁结了难以排遣的妒意,唯恐因此而横枝斜出,毁了她的美好企盼。而今在不期意间得知宝玉视自己为“知己”,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能不激动兴奋么!由于这信息是她所梦寐以求的,而且又来得如此的突然,她一时承受不了,所以就不是高兴的笑,而是高兴的哭了。 诚然,林黛玉确实爱哭,但她并非只有哭,没有笑,不过她的笑,有时是正常的笑,有时则是反常的笑,愤怒的笑,哀痛已极的笑。在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泄机关颦儿迷本性”之后,黛玉所发出的多次的笑即属后者。那天,她从傻大姐嘴里得知宝玉将与宝钗成亲的消息,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是无法禁受的,她出离愤怒了。在这特定的条件下,她原先爱哭的特点,就为其对立面“笑”所取代。你看,她在紫鹃搀扶下走到贾母门口时是笑,进了贾母屋里还是笑,见到宝玉时两人更是对着脸不断地傻笑,秋纹和紫鹃催她回屋歇息时,她回过身来还是笑,出了贾母院门往潇湘馆走时仍然是笑。紫鹃、雪雁看到她口吐鲜皿,吓得直哭,她却笑着说:“我那里就能够死呢!”贾母得知黛玉病重,来探望她说:“好孩子,你养着罢!不怕的!”她对这“安慰”也是报之以微微一笑。知心的紫鹃用谎言苦劝她安心养病,保重身体,她还是“微微一笑。也不答言”。在这里,笑比哭更震撼人心,因为这种令人心碎的笑,能将人物的五脏六腑在强烈的反差中无遮无掩地袒露出来,收到动人魂魄的艺术效果。 总之,林黛玉从哭到笑的转化,深刻地展示了她悲剧性格的发展,表现了她对封建制度残酷性的认识已深入骨髓,鲜明地反映出她作为封建阶级叛逆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典型性格特征,而这正是作者描写人物的深刻之处。可以断言,如果不是运用以笑写悲、相反相成的辩证法,这深刻两字就根本谈不上。 冷与热 如同气温的高与低的差异一样,人的感情亦有冷与热的区别,人是十分复杂的,就其外在表象和内在蕴蓄而言,两者并不都是简单、垂直的互相统一的联系,即外冷内冷或外热内热;在更多情况下,两者则呈现出复杂错综、互相交织的矛盾状态,即外冷内热或外热内冷。这就是作家在艺术创作中运用冷与热的辩证法的客观根据。 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可谓热到了极点,但这“热”通常却是通过“冷”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前文曾提及第三十二回中写黛玉在不期意间听到宝玉在史湘云面前颂扬自己为“知己”,因而“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不禁泪又下来”。接下去是— 宝玉……赶着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道:“你瞧瞧,眼晴上的泪珠儿没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退:“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王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息,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叠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看,黛玉就是这样,宝玉替她拭泪,她则“忙向后退”,表现得很“冷”,“冷”到了出口专刺宝的痛处。然而,不一会儿自己却伸手替宝玉拭汗[表现得又很“热”,“热”到了不顾封建礼教的禁忌。这种冷中见热的描述,使她确信宝玉是自己完全可以委托终身的“知己”而产生的悲喜交集的复杂心态纤毫毕现,似能让人触摸得到她那滚烫灼热的心跳。 不仅冷中见热,也有热中见冷,这可见之于薛宝钗的性格描写。曹雪芹在第六十三回中对宝钗的性格作过暗示,就是在宝玉过生日的怡红院夜宴上,宝钗所掣酒令牙签上镌刻的那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宝玉被打伤后,宝钗不但是最先赶到现场的人物之一,而且在同众人一起散了之后,不久又独自“托着一丸药走进来”,给宝玉治伤,其爱怜关切的热呼劲儿显然在黛玉之上,但是待其开口,则是:“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原来,其热无比的爱怜关切只是外表,骨子里却是冷漠的责怪。这一点在她和袭人的对话中表现得尤为显豁。袭人说宝玉挨打,是她哥哥薛蟠惹是生非所致,宝钗即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显而易见,宝钗完全站在贾政的一边,在她看来,宝玉挨打源于“素日不正”,是咎由自取;她怜爱关切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代贾政规劝、感化他改邪归正。这就是宝钗,初次谋面,你会为她的热情所感动,一旦触其内心,你就会为她的冷酷无情而惊畏。可见这里的热中见冷,的确是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性格。 综上所述可知,在人物性格刻划上,曹雪芹注意把握人物的外在表象和内在本质对立统一的辩证规律,善于运用冷中见热、热中见冷的手法,它的奇功异效在于能把笔触伸进人物感情领域的深层,尽现其复杂微妙的心态的纤毫变化。而这,正是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倍显丰满、生动的原因。 大与小 构成一部作品的材料有大与小的区别。这大与小,也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 大,指的是大事件、大场面,它能直接地反映时代的特点和社会的风貌,向为作家所关注。小,指的是小事情、小镜头,只要能于细微之处窥见宏旨精义,不仅同样可以体现时代的特点和社会的风貌,而且还能浓化生活气息,给人以亲切感。大大增强作品的感染力,因而对它也忽视不得。 从总体上看,社会生活总是由主要部分和细小部分组成的,它们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这就是大与小应该有机结合的根据。就一部分作品而言,无论它的主题多么重大,结构多么宏伟,但比之于生活本身总是显得非常有限的。作家要以有限之笔,反映无限之象,就更应在局部微末的“小”上下功夫,达其以小见大、通过个别表现一般的目的。 《红楼梦》正是这样,在这部号称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中,曹雪芹固然写了贾府的四次做生日、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秦可卿之死、贾元妃归省、贾政笞挞宝玉、抄检大观园等大事件、大场面,但更多的篇幅却是写荣国府中的家庭琐事和大观园里日常生活的细枝微节。 比如说大小便吧,本是寻常至极的微末,简直琐屑到不值得一提,然而,曹雪芹却让它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高雅的艺术楼台,且看第五十四回,作者在承接前一回描写荣国府过元宵的热闹场面之际,用了数百字的篇幅写了宝玉的小解。元宵二更,正值荣国府演《八义观灯》之际,宝玉下席往外走,贾母叫人“好生跟着”。于是,麝月、秋纹等几个丫头随着出来。宝玉到院里。听见鸳鸯和袭人在谈说父母殡硷送终的事,不愿打扰,乃悄悄出了院子。接下去是— 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道:“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 宝玉小解后,去花厅廊上洗手。早先忙着出来预备洗手水的小丫头,在那里久等。宝玉未洗之前,秋纹先试试水温;小丫头明明倒够了滚水,等得久了点,秋纹就嫌水冷,指责小丫头“越大越粗心”。正好有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要讨一点,那老婆子不给,说是老太太沏茶的,遂引出下面一段文字— 秋纹道:“不管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旁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道是老大太的?要不着的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有认出姑娘来。” 上引文字难道仅仅交代宝宝小解和洗手吗?不,它囊括了更丰富、更深广的内容。其一,它表现了宝玉对下人的体贴关心,宝玉在席上坐得久了,需要小解,遂一径来至自己的院中,可是他不愿打扰鸳鸯、袭人的谈话,所以便不能在自己院内小解,只好悄悄出了院子,走过山石后去,其克己全人的个性特征由此可见一斑。其二,它表现了麝月、秋纹对宝玉无微不至的照料。小解本是极其平常的事,可她们却居然象关照五六岁的小孩一样,要郑重其事地叮嘱他“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足见其尽职尽责、小心翼翼到何种程度。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它表现了宝玉在荣国府的娇宠无比。小解,本来微不足道,可对着宝玉就变得庄重起来,必须兴师动众、前呼后拥才行,洗手,轻而易举之事,可对着宝玉就变得神圣起来,非得大动干戈、惊扰左右不可。其尊贵娇嫩之甚,委实到了十分可笑的地步。就说讨滚水洗手吧,那老婆子已经亮出了在荣国府居于至高无上地位的“老祖宗”贾母的招牌,而作为丫头的秋纹居然不买帐,尽管她明明知道那是老太大的沏茶用水,但宝玉要洗手,你就得先给他,而且是非给不可。秋纹为什么敢如此妄为放肆?她仗的是宝玉在荣国府的特殊地位。她深深懂得,宝玉是贾母的“命根子”,是王夫人的心肝肉,是贾妃特别怜爱的弟弟,他自幼娇纵,“无人敢管”,事无巨细,都需瞻他的马首是向,不许有些微的违拗。在荣国府谋生计的下人,倘若连这一点都不懂,那就是白活,“没见识”。正因为如此,那婆子听了秋纹盛气凌人的训斥,便推说“眼花了”,马上道歉认错。这段文字乍看是在写秋纹,实则写的是宝玉。 人们的大小便是极其平常的生活现象,写得不好,就极容易流于轻俗。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在于能够以小见大,于平常的生活现象中写出不平常的社会内容和思想蕴蓄。这就是他透过宝玉小解的微细窗口,反映了宝玉这个贵族少爷非比寻常的娇生惯养,反映了他在荣国府中的特殊地位,使那看似平常的笔墨变成了描写典型环境、塑造典型性格的颇具独特价值的有机组成部分。 如果把《红楼梦》比成一棵参天大树,那么,宝、黛的爱情线就是这棵大树的主干,那些大事件、大场面就是主干上逸出的枝条,而那些小事情、小镜头就是点缀在枝条上的绿叶和花蕾。只有大小有机结合,以大驭小,即小见大,这棵大树才能生机勃发,显出枝叶扶疏、葱笼蓊郁的动人丰姿来。 张与弛 我国古典小说有情节曲折故事性强的传统特点,曹雪芹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艺术手法。《红楼梦》虽然写的是一个封建大家庭的日常生活,但由于情节组织上有张有驰、有急有缓、张驰相间、急缓适度,造成了跌宕起伏的波折,因而就使整个作品摇曳多姿,具有十足的韵味。宛如一江春水随着天然的地势曲折流淌一样,既有飞瀑直下、掀天覆地的惊涛骇浪,又有浩浩荡荡、平稳推进的微波细澜,令人读之感到既曲折紧张,又轻松愉快。 稍加留意,就会发现曹雪芹在叙述故事时,常常是在一段细腻的洋溢着生活情趣的日常小事的描写之后,接着写一件大的事件,掀起一层巨大的波澜。而在这巨大的波澜之后,又舒卷自如地进入了日常小事和场景的遭真细致的描写,又慢慢酝酿蓄积新的巨大波澜。作品就这样在张与驰、急与缓的变化中产生出一种美的节奏,正是这种美的节奏,孕育着钩魂摄魄的悬念,迸发出扣人心弦的魅力,紧紧地牵引着读者一口气读下去。 第三十三回“手中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写的是贾政笞挞宝玉,这可说是书中的巨大波澜之一。然而在这之前,作者所描写的却是“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以及“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这里的松快舒缓和后来的紧张急促形成了明显的节奏变化。即使就宝玉挨打一回而言,作者也不是让贾政把宝玉拉上场来就毒打一顿,而是先写贾政“原本无气”,喊宝玉上场,起初并未想到要打他,不曾想情势突然发生激变,先是忠顺府长官派人来索取蒋玉函,接着贾环又诬告金钏儿的自杀是由于宝玉对她强奸未遂而引起,致使贾政由“原本无气”,到“又惊又气”,到“气得目瞪口呆”,直至“气得面如金纸”,这才引发了贾政毒打宝玉的轩然大波。宝玉眼见得挨打势所难免,连忙托人给贾母、王交人报信。几曾料到偏偏碰到的是一个耳聋老婆子,这就使本已剑拔弩张的气氛更增加了一份紧张危急,不禁令人心弦紧绷、气不敢出。但作者亦未让读者一直这样紧张下去,不久王夫人、贾母出场了,不仅救了宝玉,贾毋还把贾政怒斥得“叩头谢罪”,于万分紧张中来此一着,造成情势的旋转,使读者紧绷的心弦还复松弛壮态、感到一阵轻快。在宝玉挨打的巨大波澜之后,作者又转入了“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和“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之类日常小事的细腻描写,节奏由急促而变得舒缓,读者的紧张情绪也随之平息下来。 作品情节组织的这种起伏变化,不仅表现在章回与章回之间,也表现在同一场面之中。就说“抄检大观园”吧,执行抄检任务的王善宝家等一干人来势汹汹,读者的心禁不住提到了嗓子眼,都为丫环、姑娘们担心,生怕抄出什么来会使她们遭受意想不到的打击,就在这需得屏住呼吸的紧急时刻,作者调转笔锋写了得势嚣张的王善宝家是怎样地吃了探春一记响亮的耳光,还写了她恰好从自己外孙女司棋那里抄到了情书,使她“又气又臊”,“只恨无地缝儿可钻”,于极度紧张之中插此一笔,真是大快人心,既化解了紧张气氛,又给人以喜悦轻松。 《红楼梦》的情节组织就是这样张弛相间、急缓适度,有一种富于变化而又节奏和谐的音乐美。这就造成了整部作品文势的起伏,正是这种文势的起伏,牵动着读者的情绪也随之起伏。于是,读者便能始终保持浓厚的兴趣,去关注主人公的命运,去关注故事的发展。而这,就是曹雪芹在情节组织上运用张弛结合的辩证法所达到的境界。 《红楼梦》是一座伟大的艺术丰碑,对立统一的辩证法贯穿、渗透、融化在它的机体里。以上我们仅就艺术氛围的营造、形象的描绘、性格的刻划、材料的取舍、情节的组织等方面作了一点剖析,尽管挂一漏万,但窥斑可以见豹,由此不难看出它艺术创造上的博大精深。为什么《红楼梦》会具有恒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曹雪芹在艺术表现上对艺术辩证法的充分而成功的运用,则无疑是其中的重要之点。 注释: [1]《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27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二版。 [2]《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30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二版。 [3]《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333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二版。 [4]《列宁全集》第36卷,第369页,人民出版社。 [5]清,王夫之《姜斋诗话》。 原载:《唐都学刊》1995年第5期 原载:《唐都学刊》1995年第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