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抛弃陈腐旧套 继承优秀遗产,不等于把什么都包揽下来,要区别好与坏、香与臭、美与丑的界限,继承好的、香的、美的,抛弃坏的、臭的、五的。关于前者,上文已经详加论述;关于后者,则是这里继续研讨的问题。 曹雪芹就曾假借石头之口,斥责了那些陈腐旧套的创作: “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到新奇别致”[1]。 脂砚斋创作论中有关抛弃陈腐旧套的观点,基本上和曹雪芹是一致的。详论之,则有下列种种: (1)指明陈腐旧套的危害。“陈腐旧套”,实际上是公式化。概念化的同义语。明清之际,才子佳人小说泛滥成灾,正是这种陈腐旧套的具体表现。脂砚斋对这种情况极为不满,并指出后果的严重性: a:戕害小说的发展:小说创作,如果把朝代、地点写得太确凿真实,而无虚构成份的话,他认为:“若用此套者,胸中必无好文字,手中断无新笔墨”[2]。既无“好文字”,又无“新笔墨”,编写故事,就是“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3]。描写人物,“奸人则用鼠耳鹰腮”[4]等语。美人都是“羞花闭月,莺啼燕语[5]”音容。刻划性格,“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6];组织结构,“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7]出场,陈陈相因,哪能谈到发展? b.出现平庸的形象:《石头记》第三回写王熙凤出场是极为生动的,这里贾母“一语未了”,“只听得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人未到而笑声先到,甲戌本侧批是“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因此,在庚辰本第四十八回中,他借宝钗批评香菱学诗入迷,“越发弄成个呆子了”。从而批评了某些创作:“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通过对比,指出野史作者虽然吹嘘自己写的许多女子都聪敏伶俐,但实际上“也只平平”。关键在于缺乏个性。没有特色,这样的野史怎能名垂千秋呢! c.造成雷同的故事;一个作者既不深入生活,又缺乏才能,只凭蜻蜒点水得来的一点感知,和对言情作品的模仿,便心血来潮动手创作,怎能写出标新立异的小说呢?那只能是翻版的翻版。所以脂砚斋在甲戌本第三回中嘲笑了这样的创作:“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在庚辰本第五十八回双行批中,指责更加尖锐:“近之淫书,满纸伤春,究竟不知伤春原委”。“近之淫书”,当然不是一部两部书的问题,而是带有普遍性的风气。脂砚斋则用批评的武器,来捍卫健康的创作,指责那些淫书、野史。庚辰本第五十四回,贾母的“掰谎记”,曾毫不留情地说:“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回前批紧密配合,写道:“首回楔子内云古今小说干部共成一套云云,犹未泄真,今借老太君一写,是劝后来胸中无机轴之诸君子不可动笔作书”。这就是说那些无头脑、无才能的作者们,不要再作那些“干部共成一套”的文抄公了,真是一针见血之语,也是极为深刻的创作论。 (2)提出抛弃陈腐旧套的办法。如何才能抛开陈腐旧套呢?按照我们的见解,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深入生活和提高作者的写作才能,作为二百多年前的评论家不可能达到今天人们的认识水平,他所提出的办法,在那个时代,也还是可行的。 a.反常规:按常规行事,那当然容易。一反生活常规,另寻一种新的办法,难度显然增大。文学创作也是如此,只有离开常规,才能创造新的东西。庚辰本第十九回,贾宝玉在午睡当儿,单个儿进入黛玉的卧室,推着睡午觉的黛玉说:“才吃了饭又睡觉”。要将黛玉叫醒。脂砚斋评道;“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唤醒他,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8]是也”。所谓“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是指庸才的常规的创作法,那只能写出一个好色之徒;曹雪芹一反这样的常规,根据全书的总体要求来写宝玉的言行,就使典型人物保持了完整性。又如庚辰本第二十回写史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将“二”念成“爱”。脂砚斋的评论是:“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除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见其陋[9],且更觉[10]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按照社会习惯性的理解.似乎美人无一处不美。所以野史的作者总是用“羞花闭月,莺啼燕语”这些陈词滥调来形容美人。而曹雪芹笔下的这位武旦式的美人,偏偏是爱说话的咬舌子,不仅不见其丑,反而使人更觉轻俏娇媚。原因在于他抛弃了陈腐旧套,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取得了突破。 b.避俗套:生活中常有俗套,创作时就得避开,庚辰本第二十五回,贾宝玉、王熙凤遭到了赵姨娘、马道婆的暗算,命在垂危之际,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贾政客气地询问:“你道友二人在那庙焚修?”癞头和尚笑道:“长官不须多话”。 侧旁的批语是“避俗套法”。这里的所谓“俗套”,是指人际之间的寒暄。在前面好些章回中。对这一僧一道已经多次提及,这里毋须再回答什么,便用“不须多话”截住,既显得简洁,又符合神仙人物的身份。可以说是恰当之至。 对俗套的说法.作出相反的见解,那也是避俗套法。如戚序本第五回双行墨批:“色而不淫四字,已滥熟于 各小说中,今却特贬其说,批驳出矫饰之非,可谓至切至当,亦可唤醒众人,勿为[11]前人之矫词所惑[12]也”。 指出作者不仅没有人云亦云,而且做了翻案文章,批驳“色而不淫”的谬说,还事物的本来面目,以免人们受到迷惑,这就有了新意。 C.忌单一:在庚辰本第四十三回中,脂砚斋从尤氏将聚份子的钱退给周赵两个姨娘的行事中,悟出了一个重要的美学问题:“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 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 “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也成了一种创作公式,长期统治着人们的思想,流毒于近代的文坛。所以评者认为这是不近情理的理论。相反,他主张必须打破这单一的格局:“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尽管其中个别地方,未能,也不可能跳出封建思想范畴,但就创作来说,强凋摆脱陈腐旧套的紧箍,无疑是正确的。 d.防臆断:甲戌本第三回有一朱色长批,讲一个庄农进京的故事,这位庄农说:“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捎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厮(毛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脂砚斋列举这个故事主要在于说明:“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这是既通俗而又重要的理论,强调创作要深入生活。没有实际经历,只凭主观臆断写出的作品,必然驴唇不对马嘴,与事实乖违。 e.合情理:脂砚斋一方面多次批评了不合情理的创作;另一方面,他又肯定了合乎情理的情节。如甲戌本第一回介绍甄士隐家的丫环娇杏时说:“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朗,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并未用那些“羞花闭月”字眼。脂砚斋认为“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又如第二回写贾雨村从别人那里听到林如海“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也欲使他读书”等情况。脂砚斋同样认为“如此叙法方是至情至理之妙文”。再如庚辰本第五十二回描述宝玉“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脂砚斋固然感到“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但又立即领会到“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如此等等,从具体生活出发写蹬的文字,就合乎情,近乎理,当然也就摆脱了陈腐旧套的圈子了。 (3)称扬化腐朽为神奇的妙处。抛弃陈腐旧套是重要的理论原则,绝不可以动摇。但大手笔的作者,如能化腐朽为神奇,也是值得称扬的。 a.用鬼话调侃世情。庚辰本第十六回中,秦钟在《石头记》中是个极其次要的人物,但作者还是较完整地写了他读书、恋爱、生病、死亡的过程,特别是在秦钟嚥气前,出现了鬼判持牌提锁前来捉他的情节,这完全出于曹雪芹有意识的虚构,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借用社会上流传的迷信,来达到作者讽刺目的的。脂砚斋理解作者的用意是有过程的,他说:“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所谓“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实质就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意思。那么“神奇”在哪些地方呢?比如借鬼判之口,揭露社会上营私舞弊的问题:“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可是这些大言不惭的鬼判们,在听到运旺时盛的荣国公的孙子贾宝玉前来看望秦钟时,其中的头目都判官先就慌忙起来,喝骂鬼使“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鬼使们转过来也抱怨都判;“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的,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这种欺软怕硬、委过于人、趋炎附势的丑态,实际上是人间官场奥秘的反映。脂砚斋似乎意犹未足,进一步点明:“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观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评者并没有按世俗之见进行评论,而是作有意义的导向。 b.从虚幻中见真实。就全书而言,按照我们的观点,作者笔下的贾府,当然是没落贵族家庭的典型,其中也有曹家的影子。按照脂砚斋理解,就不太一样了,甲戌本第二回有一则眉批:“又一个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这里的“假”和“真”,既是“贾”和“甄”的谐音,又有实在的含义。可以这样的理解。通过对贾府的描写,就可以知道真正的贵族家庭的发展趋向。这里所说的“真正的贵族家庭”,究竟具体指的哪一家?参照其他脂评进行求索,那兴许就是曹家了。就具体情节而言,诸如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甲戌本眉批是:“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 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 所谓“笔笔贬宝玉”等语.绝非夸大之辞,以第三回而言,就最为明显,所谓“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那就是说从虚幻的人物口中,清除了诽谤的假象,说出了贾宝玉的真实。又如庚辰本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回末写红玉梦见贾芸“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侧批是:“睡[13]梦中当然一跑,这方是怡红之女不”。回末批是;“《红楼梦》写梦章法总不雷同,此梦更写的新奇,不见后文不知是梦”。太虚幻境、睡梦均属虚幻世界,然而作者却用来反映生活中的真实。这里“这方是怡红之女不”的评价,意思是说,红玉在情爱问题上虽也有所追求,但不苟且从事。这就是真实。至于“不见后文不知是梦”,正是作者根据事物发展的规律和人物性格的必然表理来写贾芸和红玉恋情的,所以读者感到真实,而不知是梦。由此可见,化腐朽为神奇的妙处了。 C.在微小中出妙文:上文提到的庚辰本第十九回批语,讲到“鱼鸟昆虫皆妙文也,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妙物,无一物不可成文,但在人意舍取耳”。一方面说明了创作题材的丰富性;另方面,也认为选择微小事物也可写出妙文,关键在于作者选择眼光和处理素材才能。另外,在同回中,贾宝玉到了花袭人家中,她的母亲、哥哥忙不迭的招待,花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脂砚斋指出:“如此至微至小中。便带出家常情,他书写不及此”。通过花袭人面部的微笑和精细的侍候,表现了怡红院中家常情况和宝、袭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小见大,令人深省,确实是“他书写不及此”的。这也是创作中值得汲取的经验之谈。 注: [1]甲戌本第一回。l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第7页背面。 [2]同上回侧批。 [3]庚辰本第五十二回双行墨批。 [4]甲戌本第一回朱色眉批。 [5]庚辰本第二十回双行墨批。 [6]庚辰本第四十三回双行墨批。 [7]甲戌本第三回朱色眉批。 [8]原书为“场”,显为抄错,应怍“荡”。 [9]庚辰本作“不独见陋”,联系上下文考查,不通。据戚序本改为“不见其陋,” [10]庚辰本作“且更斈轻俏娇媚”,据戚序本将“斈”改作“觉”。 [11]原作“谓”,抄误。应为“为”。 [12]原作“感”,抄误,应作“惑”。 [13]原作“隆”,抄误,可作“睡”。 原载:《新疆大学学报》1996年第24卷第l期 原载:《新疆大学学报》1996年第24卷第l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