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七回写了大观园里最后一次诗会。这次聚会以柳絮为对象分别选调填词。参加的共有六人,即史湘云、贾探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和薛宝琴。这些人虽然歌咏的是同一事物,但反映的主题却各不相同。有的是曹雪芹替小说中的主人翁抒发理想(如大家一致重视的宝钗的《临江仙》),有的则是曹雪芹借小说中人物的笔来抒发自己的政治倾向。薛宝琴的《西江月》便是如此。 词是这样写的: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乍一看来,这词也不过运用了一些有关柳絮的典故,就物论物罢了,可是经过认真考察、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通过这首词不仅揭示了封建贵族豪门没落的命运,而且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封建皇廷,这在《红楼梦》全书中是极为罕见的,因此有必要加以注释分析。 “汉苑”即西汉上林苑、长扬等宫廷苑囿,据《三辅黄图》载:“长扬宫,本秦离宫,汉修饰之,以备行幸,宫中垂杨柳荫数亩。”汉成帝刘骜为了自我炫耀,表示汉朝禽兽众多,曾下令扶风居民到终南山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狖玃、狐兔麋鹿,西自褒斜(令陕西秦岭以西地区),东到弘农(今河南灵宝县北),南达汉中(今陕西安康),然后送到长扬宫,让当时少数民族贵族参加狩猎活动。刘骛还亲自前往观看。扬雄为此特地作《长扬赋》,歌颂刘骛。可就在这一片颂扬声中,汉朝已走完自己的鼎盛时期,开始走下坡路了。词中所说“零星有限”,非但指柳絮有限,不也暗合了汉朝行将穷途末路了吗? “隋堤”是引据隋炀帝的故事。杨广在杀父杀兄篡夺皇位之后,大肆荒淫享乐,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奢欲,由关中经中原开通济渠凡一千三百里,直达扬州,沿堤檀柳,称为“隋堤”。就是这个穷奢极欲的一朝末代皇帝,终于沿着他开凿的运河,走向死亡之路,被缢死于扬州。“无穷”的柳絮,只能“点缀”杨广统治的表面风光,不会挽救他覆灭的命运。 《西江月》中,曹雪芹借薛宝琴之日,直接揭露封建最高统治者,尽管煊赫一时,但由于扰民乱政,终于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所以“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正是他们不可避免的结局。这里的“三春事业”,联系“汉苑”、“隋堤”来看,矛头所指,首先是封建势力总代表一一皇帝。所以为旧历史学者所盛赞的乾隆多次南巡,及镇压各地少数民族的所谓十全武功,只不过是封建制度行将灭亡前的回光返照而已,其结局也必然象刘骜一样。事实也正是如此。乾隆之后,只隔了一代皇帝,到道光时候,由于资本主义的萌生和发展,帝国主义的侵入,清王朝覆灭的命运已基本决定了。 当然,曹雪芹在这里更看清楚了封建贵族豪门的末世命运。“三春事业”同时也明确地指出身为贵妃,“荣华正好”的贾元春,“才自清明志自高”的贾探春和“金贵花柳枝”的贾迎春。他们都曾在繁花富庶之地,富贵温柔之乡度过了青春时节锦衣玉食的生活,而其结果,也都不过是死亡与离散,一枕黄粱,尽付东风。 词的下阙,仍进一步揭示封建末世的地主阶级的没落命运。 “儿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这里用的是宋词典故,叶梦得《虞美人》中有“晓来庭院半残红”的诗句,欧阳修《采桑子》曰:“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这些词中可以看出当柳絮飘摇时,已是繁花凋残,春归时节。晏几道《御街行》写道:“街南绿树春欲暮,雪满还春路。”周邦彦《瑞龙吟》则更直接写出了暮春时的凄苦情怀:“断肠院落,一帘风絮。”这些词句使人明显感觉到,不管哪家贵族世家的庭院帘栊上,在布满落英、连牵风絮的时候,都落入了寥落哀伤的处境. “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则主要据白石道人姜夔的《淡黄柳》和《凄凉犯》二词点化而成。《淡黄柳》序写道:“客居合肥城南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翼。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与此阙,以抒客怀。”词中有句云:“看尽鹅黄嫩柳,都是江南旧相识。”《凄凉犯》序道:“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萧萧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回顾,则荒烟衰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词中有句云:“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唤花行乐,同游在否?”姜白石写这些词时,已是南宋偏安江左时期,但姜氏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只不过是怀念江南临安旧游的地方与故交而已。可到了曹雪芹手中,却通过薛宝琴加以融汇翻新,“江南江北一般同,”在合肥如何,在临安又如何?不过一江之隔,扬柳并无差别,只有姜自石这样的骚人墨客,才仅只有离人念旧之恨,而缺少更深的民族与社会的危机感。与上阙联系起来,纵观全词可以看出,曹雪芹所感到的是封建末世自皇室到豪门都只图享乐,而看不到危机四伏的社会现实,这是曹氏最为痛慨的。 由此可见,曹雪芹在资本主义萌生时代,看到了封建末世必然来临,看到了他所从属的那个阶级的末日不可避免的政治前途,因而给予从根本上的揭露,把斗争矛头直指封建皇帝,虽然含蓄婉转,然而在《红楼梦》全书中却是应该引起重视的。 当然,在通篇词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情感还有很大程度的局限。第一,他虽然揭露了汉苑、隋堤的荒唐,暗喻了所谓乾隆盛世的表面繁荣、骨子里腐朽的本质,也揭露了豪门世族的必然没落,看出了封建末世毫无出路。但是他对此却含有十分痛楚、无限缱绻的心情。“三春事业付东风”,他又何尝甘心情愿。曹雪芹借众人评诗之口说:“到底是他的声调悲壮,”也正反映了他无可奈何的苦闷与感慨。 第二,他虽然点出了历史和当时的社会现实,一面是贪图安逸,耽于享乐,一面是这个阶级自己正在挖掘坟墓,而又醉生梦死,毫无所知。但作者对这种现实却无能为力,把一切归于空幻,所谓“明月梨花一梦,”即是这种倾向的流露。苏轼《东栏梨花诗》云:“梨花洗自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把梨花与柳絮并提,正是这《西江月》上阙的好注脚。苏轼本人在政治斗争中屡遭失败,使他产生了“人生看得几清明”的虚无思想。曹雪芹在封建时代行将灭亡的前夕,其感受更自不同,所以“一梦”之感,对于并未真正脱离他那个阶级的人来说,正是必然的思想局限。 第三,他虽然看到了“柳絮”的生长和飘零是自然现象,“江南江北一般同,”不应当为此仅仅感受到个人的离愁别恨,而着眼于封建统治如梦一般的“三春事业”,可是他并未看到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也看不到新生力量的兴起,以至于感到无所依附,无所归宿,而仍然只依恋于无法逃脱败亡的命运的“落红庭院”与“香雪帘栊”之中。曹雪芹一面借薛宝钗之口评价此词“未免过于丧败”,但同时又借众人之口赞叹它“几处、准家两处最妙”。这正表现了他为自己阶级的沉没,寄予了沉痛的哀言。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曹雪芹作为一个清醒的文学家,他看出了封建社会不可挽回的灭亡命运,揭露了其走向崩溃的原因,但他仍跳不出那个阶级的圈子,尽管他揭露,并诅咒那个阶级、那个社会,但他仍然为他们的行将灭亡而痛苦,惋伤,无限依恋。 “扬花飞尽绿荫全,更看明年春雨时。”新陈代谢是宇宙间不可抗拒的规律,曹雪芹那个时代,那个阶级的诗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阜阳师范学院原中文系主任、副教授牛维鼎同志因病于1987年去世,值此周年之际,特刊出作者遗搞,以兹纪念。——编者) 原载:《阜阳师院学报》(社科版)一九八八年第三期 原载:《阜阳师院学报》(社科版)一九八八年第三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