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生涯 “你干嘛到这地方来!?”这是我听到周汝昌先生说的第一句话。1972年底,我从天津团泊洼干校奉调回京,安排在人文社古典组(后来改为部,又改为室),上班的第一天,见到大屋墙旮旯里坐着一位老者,花白的头发,长长的脸庞,深邃的眼神,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这就是周汝昌先生。我过去同他打招呼,以示亲热,不意他竟惊讶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弄得我一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傻笑,他却来了情绪,接着说:“编辑这一行,能干的不愿意干,不能干的又干不了。你干嘛来呢?”我告诉他,我是学古典文学的,以为这地方还算专业对口,所以来试试看,请他老先生多加指点。打这以后,我们也就算同仁了,于是有了交往。 那时,编辑组只有四五个人,其中另一位老编辑对编辑这一行以及行内的一些情况是比较熟悉的,在闲聊中,他说到审稿提意见、贴浮签可要谨慎,否则要惹麻烦,贴的条子即便有百分之九十几是对的,那几条错的也足以引起作者的奚落或怒斥。他以周汝昌先生为例,说起周先生与北大魏建功先生冲突的逸事。据说魏先生看了周先生所贴的浮签,大为恼怒,说:“周汝昌有什么资格看我的稿子!”是什么原因引起魏先生大光其火呢?周先生的浮签中有这样的话:“文字如此之拙!”这种带刺激性的语言犹如电光,是很容易点燃作者胸中的怒火的,引发摩擦也就不足为奇了。难怪魏建功先生对周先生不依不饶,1954年11月26日,《光明日报》刊登了他的《批判红楼梦研究中的唯心论观点的意义》一文,在批判胡适和俞平伯后,特意点出“在他们影响之下又产生了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新证》简直是烦琐考据变本加厉的典型,也就是这种思想方法毒害最可怕的标证”。知道周魏逸事后,我才明白周先生对我加入编辑行列为何那么不以为然。 尽管周先生并不赞成我于编辑这一行,但对我的工作还是热心帮助的。1973年初,我受命选编《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遇到问题少不了向他咨询,向他借阅资料。我编胡适资料专辑时,就从他那里借来甲戌本(16回)影印本(记得是台湾1961年出版的),抄录胡适的跋文。8月11日下午,我拿着他写的介绍信到西直门内小乘巷启功先生家借取史树青先生所藏郭则法《红楼真梦传奇》原稿,为的是过录俞平伯先生所撰序文。我发现书后有周先生所撰跋文,于是也随手过录下来,不妨在此公之于世: 石印《红楼真梦传奇》尝数于故书肆值之,今庶卿(海按,即史树青)老兄出示原写本,颇觉意外。吾知楝亭著《续琵琶》,即缘螾庐先生,今见其倚声制曲精审不苟。吾国语文,四声为一大特点规律,日常恒言尚须上去分明而后能令人知是何语,矧歌喉之间乎?是以按字行腔,虽民间曲艺,按之亦如契合一定不易之理,非人事之矫揉也;而欧美无所谓四声。一字一言,配以宫商,可以任意抑扬亢坠,悉无所碍于言义,此固理各有宜,不应一概而论。然今之习西洋乐理者不知四声为何事,以欧美旋律而裂中国歌曲,遂使聆者茫然,亦一病矣。似应于旧来配曲法则稍事究心焉。若孑厂之文词脚色,虽借径于《红楼》,而移形换步转绿回黄,全异雪芹之意趣,是则乾嘉续《梦》之流风犹然未泯于一缕,岂不异哉!一九七一年九月,雨窗偶记。天津周汝昌之恶札也。(后铃“红楼内史”章)《真梦》内封署“红楼真梦传奇坿谱壬午仲秋季烈(王季烈印)”。周先生跋文谓王季烈(螾庐)为郭则法(孑厂)《真梦》划度工尺旁谱,“倚声制曲精审不苟”;而干郭著《真梦》,则以为“全异雪芹之意趣”,与张伯驹先生跋文之谓“与雪芹原意大相径庭,煞风景矣”所见略同。周先生的跋文,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似乎对于音律曲艺颇为精通,天津人而能辨识四声(平上去入),堪称“别才”,难怪他写近体诗能如此快捷。 《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一辑是胡适专辑,第二辑是俞平伯专辑,第三辑是解放前评红文章选辑。专辑好办,选辑为难,所以第三辑的选目颇费斟酌。我拟出初选目后,经多方征求意见,才最后定下三十三篇。在这过程中,周先生没少出主意。起初我想把周先生和胡适争辩曹雪芹卒年的文章收录进去,或者作为胡适专辑的附录,他似乎有所顾忌,劝我不要选进去。在我看来,作为参考资料,当不会惹出麻烦,因而有此动议;他既然觉得不选为好,抽掉就是了。在那年代,真可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尚书·大禹谟》),有所顾忌乃在情理之中。周先生知道我照他的意思办理,自然心满意足,来信向我表示感谢,曰:“蒙将拙文抽去,掩丑,真令弟感激涕零,解人哉。请上受弟一拜。” 上方布置出版周先生《红楼梦新证》,并同意修订,于是先生便忙于修订工作,很少再到出版社来上班,有事辄通过信札往还,无事也常以书翰遣兴。1974年3月23日,外文部吴孟昌同仁捎来周先生的一首《西江月》词,曰: 避暑堪称胜地,消寒莫问年华。清风习习透窗纱,哪怕洋灰融化。绝唱重温半阙①,绵裘再御三加。小林两手慢发麻②,听彻西江月罢。 注①:上半首乃去岁此际所作,全首专咏古典部。 注②:发麻,冻的也。“发”字从北音,作平。 今日晤老杜(维沫),问知办公室已停炉,因写奉,用候冻安 久谙大楼北面停炉后况味斋未是草 周先生知道我也能胡诌几句诗词,因而同我玩起诗词来,以词代简,嘘寒问暖。我当即随手次韵赓和一首,日: 闹市喧腾车马,幽窗迎得韶华。高楼远眺烟如纱,料峭春寒雪化。 斗志岂能稍减,衣裘何用添加。纷纷头绪乱如麻,理罢方才作罢。 我的办公室在北边小屋,颇为幽暗,楼下是朝内大街,车水马龙,人声嘈杂,窗外远望,锅炉房的烟囱冒出灰白的浓烟,弥漫整个寒空,和词上片写的就是这情景。周先生接到和作后,很是高兴,就如棋枰对弈,找到了舞文弄墨的对手,有了玩家,于是很快又来一信,犹如过招,来信云: 小林同志:和词倚马而就,又如此其好,诚《红楼》中所说“连我们的也带好了”,连原倡之绝唱带得更加绝起来,实深佩佩。显微机器者,显得更为微小,即充分暴露其细微性也。而弟刻下所需者,乃是显钜机,奈何,奈何!况您所蓃辑富如五车(火车也),拙目去看,不啻驾寸槎而泛沧海,真有茫茫之叹矣,而且有误入龙宫之惧。闻有枉驾之意,不尽欢迎之情。“如蒙棹云而来,‘娣’当扫花以待”,不过您要提“求教”二字,事情就砸了,准有×××××××××! (你猜涂去的是什么,哈哈!)勿怪言之不预也。最好上午命驾移玉,弟精神较强,足可“畅”“聆”(至少打六折)雅论,快何如之。《红楼真梦》而有“二”龙顾山人而“非”郭则坛,怀疑怀疑,愿闻愿闻,奇怪奇怪,小心小心。专候窗安 弟汝拜手 欣诵芳词,如陪小林坐该室该窗之下,如饮醇醪,不期然而已醉,心折心折。星期日书此以代休息。 先生信中所谓“龙顾山人”,我已不复记忆,毫无印象;至于“显微机器”,则是指显微阅读器。我搜辑的评红文章绝大部分都拍成缩微胶卷,所以编辑部买了一台显微阅读器,周先生要查有关资料,我建议他到编辑部查阅。他的眼睛有病,看显微阅读器是有困难的,再说他也怕冷,从他的《西江月》词就可以看得出来。有一次我到红星胡同周公馆看望他,听说他眼睛出问题了,看东西,直线会变成曲线。这给他修改《新证》带来诸多不便。嗣后他来信云: 小林同志:枉顾欲谈者甚多,而时间有限,殊为怅怅。别后检尊遗文件一份,恐有需用,今奉上。顷医诊云,弟目病情又有发展,较前更为严重,医戒更不许活动,只准坐卧,胸怀作恶,无计可遣,卧占一律,聊见鄙衷,难言绝唱矣,如何如何! 遣怀呈酸秀群才: 直脖工夫练未成,见人礼数欠分明。 小林到日头方转,老盛来时眼乍睁。 坏耳重新增作用,名花依旧减心情。 签条听读舌为笔(注),撰者如斯亦可惊。 注:签条者,老王对拙稿所下之意见签也,人读我听,然后以口代写,烦助者录之,苦况可知。(海按,诗中老盛,指同仁盛永祜;注文老王,指《红楼梦新证》责任编辑王思宇。) 周先生本来耳朵就不好,听话时总是把手掌举到耳后,好像要把耳轮放大,让它听得清楚些。有人说周先生并非“真龙(聋)天子”,说他的坏话他全都能听到。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确实耳背,经常听不清楚。诗中说他在修订《新证》时,眼睛又病了,所以“坏耳重新增作用”,“签条听读舌为笔”乃是实情,真是不容易。 《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三辑拟附录解放前评红文章目录,为了尽可能收得全,我几乎每天都要跑图书馆,辗转于北图三库,甚至连礼拜天也不例外;1974年7月,我又被借调到国务院文化组,长期住在宾馆,只有周日休息才能回家,所以将近两年没时间同周先生玩笔墨游戏。1976年春,周先生《红楼梦新证》修订本出版,编辑部同仁想得到作者的赠书,鼓动我向先生索赠。于是,4月15日,我写了十六个字的一首《打油诗激周公汝昌》,曰: 周公周公,书运亨通。 人手一部,破私为公。末尾划上“符”号,写上“敕,急急如律令”。在那书荒年代,周先生的书能出版,自然是“快何如之”,正在兴头上,又兴致勃勃地同我玩起笔墨游戏。接到我的打油诗,旋即复一札云: 太上老君,您老是听。 窗纱习习,手麻略轻。 厥兴何豪,要念“书”经。 蒙您一敕,战战兢兢。 四字真言,五部雷霆。 青牛紫气,炉火纯青。 可不知您老的道法灵乎不灵。想老君览此,口中念念有词也哉。 顾左右而言他斋主 翌日(4月16日),我又回敬四句,曰:一纸青词荐道坛,东来紫气满函关。精诚破石皆灵验,九转丹炉必大还。末尾我署“直入轩”,所以次日周先生回札云: 一弃三清改住轩,青牛无计傍轩门。 葫芦也道全难用,提把单刀战老孙。 玄哉尔老君,何时变小林。 灵丹仍九转,词翰亦千金。 五律半首待续。 且战且走庵居士 我知道先生所谓“葫芦也道全难用”又是在兜圈子,他虽说不上“慷慨大方”,但破点“小私”还是做得到的,“且战且走”离“投降”也就不远了,所以我也就不必再动“唇枪舌剑”,不回复了。果然,4月23日,又接到先生来札,云: 小林小林,尊号老君。 敕令既下,青词敬焚。 惟肃惟栗,鹤候鸾音。 两个回合,胜负未分。 单刀寸折,葫芦瓢存。 仰体大道,俯忖微忱。 嘴上是硬,心里却真。 敢不黾勉,载驱载奔。 所有法旨,小神凛遵。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本 界山神兼当方土地谨叩 不出所料,“所有法旨,小神凛遵”,先生已答应向编辑同仁赠书。旋又来信云:汉寿亭侯: 今接来文,等因奉此,本轩经研究后,决定照办,合行知照,仰即奉行。切切此布! 公瑾华颠小乔成老太太轩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鸣金收兵”了,于是当日又写了十六个字的《复无稽崖山神》,辞曰: 单刀寸折,胜负已分。 林郎才尽,不敢舞文。 其后附录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诗:“应嫌屐齿印苍苔,十扣柴扉九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学古人赋诗言志,有所讽焉。4月28日周先生来信有云: 前日赋诗一首为赠,本拟度去,今仍附呈。三上太清宫主五言律诗(谨叩恭呈): 独坐山神庙,咨嗟服道尊。 挥刀取中路(太上自号“直入轩”),念咒杂旁门(所谓有四字真言)。 诗引红哉杏(老君又精宋人绝句),骄防祸之根。 何时须赠我,新版六千言。 又有赠诗谓《来柬自呼林郎即赋》: 林郎得玉总琳瑯,一纸书来姓字香。 此例周郎学不得,可怜难懂是硐瑯。 周先生《新证》出版,大功告成,踌躇满志,玩起诗来兴头尤高。而我却杂务庸集,没有那种时间和精力来奉陪,于是收信翌日写了一首长诗,想就此打住,题曰《古风一首白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地头蛇》,诗去: 我非唐天子,崇尚李老君。 又非林载贽,改姓入李门。 若论发难者,作俑实阿根。 主司受蒙蔽,颜标作鲁孙。 何以加敕令,诸公急如焚。 又如求老道,故以您老尊。 竞疑我为敌,兴师林家村。 既来则安之,招架将棒抡。 烧青词一纸,代诸公为文。 几番飞鸣镝,我亦战且奔。 虽云单刀折,且喜立奇勋。 免战牌高挂,君好战兴存。 对手即洪乔,请破眼前军。 彼既搅浑水,我亦起雾氛。 玉龙三百万,战罢雪纷纷。 第二天(4月30日)周先生回诗云: 林为楚李耳,周是晋山涛(来书上款称“山公”)。 怎么一回事,乱欤七八糟。 评曰:对仗何等工稳,词义何等警拔。 又曰: 莫怪全移姓,原来妙古今。 一木生一子,二木岂非林。 此道非常道,玄哉发秘音。 我不有真解,束笔要成擒。 评曰:一片化机,深得道旨。 又曰: 不曰了,改日再曰可也。 灯下即曰。 祸“根”一案,俟再审者。又曰。 又有一首《题所惠古风一首后》,诗曰: 东海真如海,汪洋万顷多。 古风舌能粲,新酒口疑河。 已认函关紫,休推祸首何。 剧怜才调俊,倾倒任讥诃。 山神庙词翰 我接诗后没立即回复,直到5月4日,才写了一首七律《戏答周郎》,诗曰: 新证红楼四海通,周郎得便趁东风。 鳌头独占鳌腰阔,秋色平分秋老丰。 应谢冯谖方白兔,莫嗔关羽舞青龙。 祸根所伏皆祥气,春杏一枝意正浓。 旋接周先生回报一律,诗云: 太上如何总欠亭,摇身又变汉侯亭(绝妙)。 锦袍夸耀龙刀偃,赤面拘泥凤眼睁(凡扮关某者都不睁眼,以显威严云)。 叱咤呜喑莺燕婉,玲珑剔透水晶灵(小林心肝也正如贵宗黛卿心似比干多一窍)。 骄功倨胜终难悟,待俺韬铃破你城。 公瑾当年小乔初嫁轩 周先生赠给古典文学编辑部同仁的《红楼梦新证》是我蹬三轮车从红星胡同周诗曰: 酸秀虽酸也是材,因酸触事倍欢哀。 迁莺一路皆春色,别赋千言总恶怀。 王母画河怜秃李,孙阳流涕慰蹉骀。 凄凉莫问玄都观,前度刘郎何日来。 余儿时聆老母讲牛女,谓王母娘娘拔钗划河,群鸟搭桥,而“老李”(鸟名)来迟,牛郎怒以斧断其尾,故至今犹呼“秃尾巴老李”云。第五句承来意,用其事。即晚拜诵华章,涕垂三尺,雀跃不成,莺迁有讯,挑灯步韵,重为黯然。余识刘郎自七零年秋,八年情事,青史斑斑,则吾句之奇佳,非无由矣。呜呼,谁更能之哉! 听刘郎说,他向周先生索要法书,先生即书写此诗为赠。后来,刘郎似乎像驽马那样恋栈豆不肯高迁,依然厕身于周先生的所谓“酸秀群才”之中,白白赚取了我们俩的赠别感情和诗句,这也如周先生所说的是“青史斑斑”也。 我沿长江黄河考察太白游踪,前后两年时间,在途中写的二百多首纪游诗都顾不上出示周先生,我们的诗词唱和也就中断了。1982年冬,周先生又托人捎来一束,是七律一首《题赠清风馆主》: 人间何处不清才,每见林郎我独推。 诗敢题糕添意气,墨谙行勒惬心怀。 斋酸易想元朝士,馆冷难堪此样灾。 青埂峰前怜庙小,山神舆辇幸高抬。 大荒山无稽崖土地爷吟稿壬戌冬夜 接柬之日,我即奉和《周公推才志感次韵奉酬》一首,诗曰: 于今到处说怜才,虞坂盐车照样推。 若得食刍能果腹,纵然汗血亦开怀。 江东骓逝诚微失,冀北群空乃大灾。 莫待铜声成朽骨,孙阳尚自叫高抬。 此后,周先生调往文化部艺术研究院专门从事研究工作,而不才似我则依然“年年压金线”,劳燕分飞,我们在编辑生涯中的诗词唱和也就此了结。诗缘情缘俱了,了就是好,好就是了,人生能有这样一段短暂却又永恒的尘缘也是很值得一书的,所以我不厌其烦地录下这些琐事,以博方家一粲。 新证红楼 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新证》,搜罗有关曹雪芹材料之宏富,恐怕很少有能与之媲美的。难怪胡适先生说:“周汝昌是我的‘红学’方面的一个最后起、最有成就的徒弟。”周先生原是学西语出身,1954年调入人文社古典部后,始专事古典文学编辑和研究工作,所以他在古典部的专业地位据说并不算高,没有得到老编辑的青睐。王利器先生《红楼梦新证证误》一文竞揭示了“书中十大类错误”,聂绀弩先生甚至说:“周汝昌根本不懂《红楼梦》!”以此可见编辑同仁对他的态度并没有那么恭敬。然而在我与周先生的接触当中,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聪明,才气在中人以上;第二印象是勤奋,虽然身体条件不算好,却仍能孜孜以求。他体赢眼眚,自然无法像王利器先生那样天天第一个到图书馆(柏林寺书库第一号座位总是他的)去掌握第一手资料,不免要辗转托人借书或代为查找。因此,我虽然常常开他的玩笑,但对他还是比较尊敬的,也乐意帮他一点忙。我受命选编《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之时,有时为他提供点信息,他颇为感激,1974年1月6日来信说: 东海同志:承惠笺细告种种,又蒙检示书刊二事,极荷极荷。我于红学是“秃子当和尚”,又是“半路出家”,因此对(写到“对”字,客就来了,得放下全不相干的另一套。一日间一点极可怜的精力便算交代了。此柬再也难写得像原来所愿望的那样了,良无奈何,谅之谅之。)因此对这些旧日杂文全不公馆拉回出版社的,果真是人手一部。为向他表示谢意,5月7日我写了《杂体诗答谢周公》,诗云: 公谨当年兮雄姿信英武, 摇扇狂笑兮误某为强虏。 果有妙计兮真能安寰宇, 赔了物事兮还要折兵卒。 直捣黄龙兮命驾三轮车, 单刀归来兮拜读两卷书。 得胜回朝兮功成而弗居, 旌旗耀日兮满眼皆丹朱。 为了索赠《红楼梦新证》,我和周先生玩了一阵子笔墨游戏,到此总算告一段落。“休战”多时,6月14日又接到他的赠诗,曰: 自从有海是龙王,一入三清改道妆。 汉代舞刀银偃月,今时弄笔绿沉枪。 芳名久在红楼梦,素体常凭白玉床。 左陈右盛皆酸秀,金线频烦压嫁裳。 写完之后发现第七句与上句失粘,但系警句,故不改也。 此后我便“且战且退”,不再主动赠诗,先生有诗来,我便次韵赓和,既省事又省时。6月16日,我写了《次韵奉酬周公汝昌》一首,诗云: 旁观左右齐宣王,羽扇纶巾善改妆。 昔日柴桑受三气,今朝幽蓟夺一香。 抉微探隐研脂雪,弄墨舞文动笔床。 刻薄尖酸多树敌,中和元吉是黄裳。 1977年1月,周先生出示他的《献岁》诗,曰: 丹膺热火散严寒,献岁全归万巷欢。 旭日同春回赤县,新桃竞彩换人间。 巍巍十论明灯在,荡荡重开大治还。 宜有高文鸿盛世,愧无椽笔一惭颜。 1月18日,我也作七律一首,题曰《新岁感赋次周公汝昌献岁诗韵》,诗曰: 扫却阴云送腊寒,春风布暖万家欢。 岂容恶鬼兴妖雾,可喜吉星照世间。 五卷雄文垂训在,九州豪杰凯歌还。 红旗满目山河壮,先烈英魂展笑颜。 翌日即接周先生来函,依然是游戏笔墨,曰: 醋坛先生仁兄“楼”下:昨晚忽奉朵云,喜出望外。拙诗竟邀光和,荣耀极矣,雀跃雀跃。当时立即又叠韵成句,诗云:窗纱麻手讵知寒,揭丑批帮干劲欢。灵感招回光陋句,免牌飞到满蓬间。……(后四句免录)前三句的故典自不烦再注,唯第四句非自我笺证不可:“免牌”——小林之免战牌也。“蓬间”——蓬壁之间也,幸勿与雀跃联系为幸。“半个红学家”愣说《山门》之“寄生草”为“元代关汉卿作”,今醋坛先生又目我为“当代贯酸斋”耶?尚忆去年先生仁兄称我为“周公”,当时心提胆吊,何者?君不见“周公”之须“批”须“克”乎?盖四人帮一见“周”字一听“周”字即火暴三丈,从周鲁迅到周挺杉,遇周即砍,无令幸存也。今者楼下呼我为“周公”,大概不要紧了,何快如之,何幸如之。因“免牌”与大句同颁,故战表不再打去,非示弱也。切切此饰,不问 年安 ××顿首 我们的笔墨游戏,也就此打住,但有时还次韵唱和。编辑生涯总是“为人作嫁”,因而思“跳槽”者大有人在,刘文忠同仁就想调到高校任职。1978年4月,我写了一首七律《刘文忠有他迁意诗以赠别》,诗云: 只缘四害折人才,辗转奔投事可哀。 十载相濡长以沫,一朝判袂自增怀。 迢迢银汉期灵鹊,辘辘盐车伴劣骀。 此去星槎驰广宇,风光无限眼前来。 我将刘文忠同仁高迁事告知周先生,并出示赠别诗。他很快就步原韵赓和一首,熟悉,蒙示一二,便如盆鱼纵壑,井蛙见天,快何如之。李辰冬“研究”弟有之,唯此二零篇未见。两篇中以第一篇为尚有可取;宋孔显文既如此,弟悬揣者正同,似可不必叠床而架屋矣;方豪有考证《红楼》中西洋事物文章,您曾备录否?弟处有《方豪文录》一册,您如有需,可奉上(然所收不全);又记似有严敦杰(?)亦有考论西洋事物之文,想早荷留意矣。方豪曾考“依弗哪”之原文,日本红学翻译家及外文出版社英译家尝来询此药之原文,竟不能忆,非得方氏文章不可,附及。又蒙惠示牟融七律一事,尤极感纫。笔山一联,后知为明遗民黄九烟(周星)之句,其原诗云:“高山流水诗千首(海按,当作“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见其自撰《墓志铭》,不谓黄九烟又系采自唐人也(怡红公子一联亦尝注意及之)。我国载籍比烟海还要“浩如”,识一语,考一事,皆令人有书囊无底之叹。一个笔山题句也有若许奥妙,实叹“闻止”矣。既承嘉惠,当于拙稿中敬志大名,亦翰墨缘也。您如别有(不拘何事)指正之处,敢乞不惜日力,一一开示,则获益岂有涯既。今将二书仍托建根同志带上,乞检入。拜贶种种,所不敢忘,恶札申悃,言不能悉,容面叩谢。匆此,并候 编绥 汝昌谨白六日 拙文《戚蓼生考》收于“新证”中,未曾单篇发表,然亦有报刊径行截取转载之事例,但弟亦不尽知悉。前柬忘答为歉。又及。 来信说他对于“红学”是“秃子当和尚”,是“半路出家”,也许当他“走红”了以后,并不这么看,然而斯时所言,却是实情,惟其有此平实心态,才能发愤,才能勤奋,也才能不耻下问。来信说方豪曾考“依弗哪”,我回信说未见此文,并提及严敦易考证中国干支与西洋时刻对照文章,云严文有对照表。周先生误表为錶,并大谈于西安门见方豪出示“有喊牌”干支时刻对照的怀表,曰: 关于严氏考西洋怀錶干支时刻一事,有小“掌故”可当谈资:我曾在西安门外见过方豪一次。素不相识,他邀我去见面;见面时,他坐在院中(夏日),手中持一物,未及寒暄二三语,即伸手示我掌中物,日:“此《红楼梦》中所用的那种錶也。”言下甚有得色。审之,乃西洋“有喊”式老錶,錶面兼有罗马数字及中国干支,向所未见,心以为“好玩”。当时我乃一著破青衫(注:即蓝大褂)之穷学生也,无力致此奇玩,然心焉志之。自后入旧物店,有时以目访觅,唯见过一枚,买不起,怊怅而已。去秋(?),忽于东单值一枚,大喜——及视标价,大“怒”:竟写六十金。于是复望望然而去之。此物旋亦不见,不知为何等样人所得,收去何用,岂亦“考红”家耶!其制弟尚能画图示意。以上乃我与西洋干支錶之“关系史”,五百年后,有撰作家,幸采及焉,并必然要对此大加“考证”、“笺订”、“注释”、“申论”、“按语”、“后记”也,尔时之“责任编辑”定亦大伤脑筋焉。 谨白 看了这“掌故”,令人发噱,都是汉字简化引发的笑话,于是我写了一首“打油词”《相见欢》,词曰: 只因不学疏才,意难赅。更奈汉文简化义相乖。划格表,作金铱,考由来。竟是西洋怀錶有喊牌。 周先生见了我的“打油词”,1月16扫复信云: 东海同志:得柬,兼得二痛:一,我肚痛——捧腹所致也;二,李后主手痛——拍案击节所致也。看另纸自明。灯下拙目简直是全不见全牛,连上次那种恶札也不办了,谅我,一切唯有感切!拙柬所云依弗哪考,或即兄此次见惠之文(?),一时弄之不清(我分明记得该文说到此名之西洋原字),容再追忆。“戚考”如兄言,当无另外刊登事。唯《燕京学报》一文发表后,上海《文汇报》曾截取“脂研斋是史湘云”一节登载(事后我始知之),日期已不能详记,但与学报刊布之时日相距甚近。此皆无用闲谈,因兄欲掌握一切资料详情,故复一述,聊备卡注(注:此自铸伟词,谓卡片附注也,何等妥恰)。临楮不尽欲言,容再肃,即候卡绥(注:此注可从省略)!弟汝昌拜手奉书十六 所谓“另纸”是依韵和了一首《相见欢》,日《词一首仿南糖(海按,周先生故意用此字)李后主体,用东海同志来柬中语意》: 因何酸秀群才,笑颜开。无奈老周文式不通哉。 什么“对”,真须费,——费疑猜。却是刚刚写“对”客偏来。(自评:“林花谢了春红”,“无言独上西楼”,见此宁不失色!)大雅斧削 对不对斋呈稿 看来周先生很自尊,也很敏感,我原是对汉字简化带来的麻烦开了个玩笑(我向来反对生造简化字,以为规范原有简化了的异体字即可),他却猜疑我把这笑话传遍编辑部(其实并无他人知晓),所以嘲讽起“酸秀群才”,评语中还来个“林花谢了”(敝姓林),真是“费疑猜”呀。不过我并不在意,只当笔墨游戏罢了。他时常和我在打油诗词的唱和中逗乐,却也想托我帮他办点正事,1974年春节前又来一信,曰: 东海同志:拜诵来书并宠和佳章,又是一场捧腹大噱。(平日难得有此。此等有益卫生之佳事,皆厚惠也。)乃又和前韵。事有凑巧,刚提笔写出“小林端的通才”一句,而年关索债人至!我不禁搁笔太息,夫如老周者,何能让宋人潘老之“满城风雨”独美于前。而这番酸秀群才之无福再读绝作,只能怪秀才福薄而已,尚何言哉。不但此也,连一首绝妙无伦的七律也为催租人赶跑了。七律只尚有一联,其文云:“芳名早在红楼梦,贵体何须白玉床。”《赠小林同志》,芳讳不注自详)此皆文学史上绝大的、无可补救的、令人抱憾的和难以估量的损失也。如之奈何哉。诗话且置,再表一件奉恳之事。为考察程小泉,承专家告知:有某人赠小泉诗一首。唯此绣花针藏在《续两浙輶轩录》的大海(因巧妙地运用成语,无法谨避冒犯尊讳,谅谅!)之中,须待一捞。这下子难倒了我这“通才”,然而通才者,会找通才之才也,故而想及另一通才,即吾兄是也。烦您在百忙中到资料室(闻有此书),先看看部头大小,易检与否,然后酌量可能,能否为鄙通才一寻此诗?我绝不是自图“安逸”,非要嫁祸于您,实因借书运书都在小事之列,只是鄙通才之通目,简直是无办法检寻了,虽不敢轻率判定其事难如登天,但绝对地断然地保证性地(!)敢说难如蜀道了。此乃一不情之请,因您尚有岗位,工作繁忙。如实困难,望告我,因皆叨在通才之列,故办法必然可以被二通才通它一番而通了出来。腊鼓频催,爆竹在耳,谨祝 迎春嘉庆! 忝通谊小弟汝拜手星日 来柬说某人告他有某人赠程小泉(伟元)某诗在某续书之中,要我到人文社资料室借书查找。我复信告诉他没查到《续两浙辅轩录》,并说如此查寻岂止是大海捞针,简直是在银河系里捞取绣花针。随信附上我高一时所作记初中生活的七律《书怀》,诗曰: 青灯半点挂床头,破席麻衾暗小楼。 淡粥三餐其易得,残书一卷复何求。 自怜身世萍翻雨,谁解壮心浪激流。 砥砺经年频看剑,长川欲济俟方舟。 周先生读了我的信和这首“少作”,很快就回信,曰: 东海同志:得书喜甚。捞针的事已具如绝唱词,此非急务,可俟下回分解;且说拜读佳篇,不禁增我感慨,增我敬意。若复谐谑,罪过不小,故兹纸顿异前笺。文各有体,讵不然哉,当蒙亮照。 弟汝拜手 您如有空到资料室阅卡,望先为一检“两”字项下有无“续录”之类,感感。因专家明白指出“社里有此书”云,只烦您先摸清有无此书,不必忙阅。又另纸附《南乡子》词,题日《词一首赠海兄》(得书即刻口占,文不加点,绝唱也): 相与结通交,彼此通才足自豪。一事输君无可及,真高,飞出银河系一条。 书札甚哓嘈,岁尾年头接上遭。大海有针捞不得,糟糕,错记颜公作鲁标。(疑专家误记书名,岂是《两浙輶轩续录》之类耶。俟再请教专家。) 甲寅人日之夜不对对斋拜草 2月11日周先生又来信云: 东海同志:奉书,拜悉种种。蒙关切捞针胜举,距离成功尚有数里。该专家曾言“很难找”,可见其难之程度,已经专家判定,虽通才如弟者,亦竟未能改变专家之意见。通而不通,于此可证。复蒙送往银河系外,弟携《红楼》一部而往考了一回之后,因思敝巷东口油条吃,觅之不可得,因此又回来了。在系外尤有一不便处,即解手,担心如此起居条件不如敝寓,所以考虑之后,回来为是。选目容再“研究”,定有惊人意见提出;再者,竟蒙将拙文抽去(海按,指在《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三辑的选目中抽去周先生与胡适讨论曹雪芹卒年的文章),掩丑,真令弟感激涕零,解人哉。请上受弟一拜。您忙复制材料,未知怎样复法,便中幸一简示为盼。系外归来,行装未解,草此伟臆,不尽欲言。 编安 汝上 十一日 为周先生提供线索的某专家居然知道“社里有此书”,当是人文社古典部同仁,后来才知是同仁周绍良先生。周先生和朱乃铣先生化名一粟著《红楼梦书录》,对“红学”资料比较熟悉,但所说某人赠程小泉诗,却如此语焉不详,弄得我白忙活一阵。我据来信所示,在资料室“两”字项下找到《两浙车酋轩录》,借出两大函线装书,嗣后又借出《两浙輶轩续录》线装书若干函。我无暇帮他查找,了却这桩无头公案,所以拟托人把书捎上,让周先生自己去摸。两天后,来信云: 东海同志:您以一个惯于银河系内外飞旋之人,居然发现了“大”海,实为奇迹!盖闻银河系之于大海,其比例数字常将通才如鄙人者难倒(盖很难连到十分科学也),而况银河系之于绣花针乎!看来捞针这一光荣任务您还是让我擅场吧。望将“续录”即付去人带下(如太多可分两次)为感为盼。(至于线索等等,专家一字未予提出。我问是谁给程的诗,答言忘了。实情如此,故此针无线可循,真不知伊于胡底耳。)您忙甚,琐渎歉歉,馀俟稍空再叙,鄙人妙文大大地有也。叩候 时绥 汝昌拜手 二、十三 我遵嘱让来人带去《两浙輶轩续录》一函,翌日先生又来信云: 东海同志:捎来“续录”一函,已拜收。估计全书或系五函,今遣人往取第二三函,乞付与为盼。如仍因公不值,请再费神托捎(每次捎一函,以免过重)。屡屡琐渎,望谅。 致以 敬礼! 汝昌上 二月十四日 检毕后一总送上,请释念。 于是我再托来人捎去两函。2月26日,先生又来信: 东海同志:近日可好。书收到三函,原想行了,不料全无影响。您的麻烦还没算完,只好恳请费神于运动工作之馀空再为续借馀函,托同志捎下。真觉不安,然势不能已。谅我为幸。日来眼愈坏,距盲不远矣;心脏亦不见佳,连写信博兄一笑的馀力及馀兴亦觉无有前些日子那么多了,奈何。容更叩谢。候 好! 汝昌拜手 廿六 陆续地把“续录”托人捎上,最后也不知周先生摸到绣花针没有。唐山大地震过后许久,几函线装书都未见交还,并没像他说的“检毕一总送上”,我在赠送一套《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时,附信催他还书。先生来信云: 玉床缺者尊兄:大札飞来,不觉跃病复发。才提了那么点“意见”,即蒙赐一部,妙极!兄谓以“谢”辛劳,弟即不再言“谢”,何者?二人对谢,岂不成了《红楼》中所云“你二人对拜,直拜一天才罢”了乎?所盼下次再瞎提一点“意见”,便又得赠书一部也,呵呵!随函打来战表,责问“浙輶续”一案,阅之汗如春雨,点点润花。所以然者,盖“该书”与他书皆因旧岁坤灵怒撼之时,保命架床之际,皆仓黄累磊,砌压万重,几如“建筑材料”中之砖石,若取一砖,须拆摩天巨厦,戛戛乎难矣艰哉焉。稽慢至今,死罪死罪!乞容少日,乘警报已经解除,定能陆续检书,届时“负荆”而趋,——观者当不啻夹道以十万计也,兄何惜时间而不赋诗纪盛耶。 悯谙顿首 从来信知道他把这几函线装书当作大乌龟,用以支床,难怪他曾以为已经还了,全然忘却,直待我写信再催,才发现已成了“建筑材料”。我接信后,1978年5月10日,又写了一首打油诗,开他一个玩笑,题日《致敏厂周汝昌》,诗云: 年年岁岁一床书, 岂独扬雄有此居。 不见敏厂高卧处, 腹中榻下五车馀。 诗借用卢照邻《长安古意》“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成句,是古人赋诗言志的馀响。周先生知道我诗有所讽焉,还了“浙辅续”数函,却缺首函,于是我又催他“完璧归赵”,乃复信云: 玉床尊者侍右:伏接云笺,悚息吟玩,敬承已辞精疲力尽之荣,正丁转向晕头之蛊,诸般迪吉,欣跃曷胜!“防震砖”已经抽撤数方,缴进在案,复被令旨,云缺首端,失色大惊,非同小怪,盖此砖形制奇古,与众迥殊,再四验征,渺焉无影。伏思彼砖或有土遁之功,而寒舍断无火焚之毒。奇哉异乎,诧焉闷诸。如何解决,半筹待展。唯望恕其荒悖,容更竭尽驽钝,拆房毁屋以寻,不获不止,虽露宿霜栖,所不敢怨,固其分也,奈砖何哉。所惧者资料室粥粥群公必将大骂累及兄躬,黑锅背天外之灾(北语“背黑锅”谓受枉被累也),青蚨费科中之计(“计财科”须拟扣款赔书也)。汗颜无地,海涵自天,惶恐反侧,岂胜笔宣。前案未了,舰颜更求:小陈忙甚,不忍相累,四顾茫茫,唯鼎斯力,伏乞助臂,济此病睛,永当感戴弗谖。季布之诺,押衙之心,尊者定何让欤。(所恳另列芜笺)致以革命敬礼! 弟叩 十、三、夕 周先生玩了诗词,又想玩起骈文,可我那时哪有心情哪有工夫同他玩这所谓“锦心绣口”的东西,不过他“另笺”所托查找“吴卿怜(或作连)”的线索,我还是帮他寻觅一通,是否有所收获,我也不复记忆了。过些时日,先生总算把“浙车酋续”的首函给找出来了,谢天谢地!来信云: 小林吾兄:尊驾南游已久,刻下文旌是否已经北指?因无报马到来,常为闷损。“轩輶”之“多函”,除托小陈捎上者外,又于“防震砖”中撤得一函,亟为送上,乞查是否已齐,死罪死罪!伏维足下圣明,当不执我以法,幸甚幸甚。嘱觅《书法》一二期,其难殆同“登天”,尚在努力中(兄如已有之,幸示)! 弟叩 廿五 1976年6月14日,周先生来信,在赠诗之后写道: 却说本督为使贵府有立功赎罪之良机,特移文你署,委派工作一项者,查有人在郊西某屋墙上张一诗幅,题日《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其句云:“秋色召(招?)人上古墩,西风瑟瑟敞(敝?)平原。遥山千层[叠]白云径,清罄[磬]一声黄叶村。野水渔航闻弄笛,竹篱茅肆坐开缶尊。小园忍泪重回首,斜日荒烟冷墓门。”说这乃是敦敏吊雪芹之作云。然小弟依稀仿佛似曾相识,莫是前人旧句为人“拉”来否?著查明原委,钦此!!! (记得牟融,一定记得此首。) 我一看便知道是吴恩裕先生提供的线索,所谓张挂“在郊西某屋墙上”,当是指正白旗舒成勋先生家发现的题诗,而我1973年曾随吴先生等人去看过,并无这首诗,显然是张冠李戴;就诗论诗,我以为不像是写京西的风物,而像是写江南景色。而“墩”者,郭璞注《尔雅》云:“江东呼堆为墩。”亦切江南。我无暇细作考据,只是把这直观的意见告知周先生,他即复信云: 小林同志:附上麦收前所作一札(当时恐尊驾已蒞麦陇之上,故未敢即奉),殊有明日黄花之感。沪上郭公大札忽颁,此盖伏遇小林阁下圣德贤心,已于“偶然书中”将敝札“发现”后寄奉郭公之所致也!弟不唯“雀跃”而且“无似”矣!跃稍止,因修书致谢,并颂夏安! 弟跃情斋主顿首 特急电,世界头条新闻:“龙王爷大发考据之雅兴!!”龙王考据工夫“及格”。本督批准你升入龙宫班初小一年级继续进修。其所以及格者,只因一点:说坚信此诗所写为江南水乡风物——这与本督所见略同,故本督拟引半句同时人物曹公之语“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本督耳。试想京郊(纵使在乾隆时)能有“渔笛”乎!此南俗也,曾写信与人言此。关于墩的问题,龙王爷予本督很大启发,步韵诗又大佳,因有功,前罪著尽数赦免,切切此佈,合行周知。东督印信。 信中所谓“沪上郭公”,是指上海华东师大郭豫适先生。我曾建议周先生赠送一套《红楼梦新证》给郭先生,我在寄书时,忘了把周先生致郭先生的信寄出去,因未见郭先生提及周先生大札,引得周先生几度“兴师问罪”,至此才算被“尽数赦免”;关于“游眺”诗,后来我才知道,传为敦敏《西郊同人游眺兼有所吊》,50年代吴恩裕先生就曾在文章中援引过,难怪周先生说“似曾相识”,也因为吴先生几次援引,文字不尽相同,所以周先生所录疑字颇多。据专家考证,此诗未见于敦敏《懋斋诗钞》,而见于《熙朝雅颂集》,从诗题到诗句,看不出与曹雪芹有什么关系,然而好事者却愣说写的是西郊与曹家有关的景色。周先生恐怕也未必赞同这样的说法,正如他说的:“京郊能有‘渔笛’乎!” 周先生“邺架”藏书未可称富,而“新证”却能旁征博引,端的在于他是“会找通才之才”的“通才”,善于集思广益,经常通过写信托人帮忙查寻,以此积累资料,正所谓“王者不畜聚,下藏于民”(汉代桓宽《盐铁论》)。就我所经历者,如上所述,便知他想起“依弗哪”药,要我稽考;听说某人有赠程小泉诗,要我查寻;传闻“游眺”诗,要我判断;得知唐人蔡京诗有相关材料,要我借书。曾来信云: 小林同志: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又要“兮”症复发,您久不闻此声,遥维耳根清净,何幸何幸。比悉文旌将指武汉,行前或能光降寒斋,不胜雀跃! (“兮”发“跃”犯,病犯连连,殆不堪救药也。)未审何日果来?若蒙樟云,“娣”当扫径。(注:典出《红楼梦》第多少回。)拜恳者,您若来时,乞于架上一检中华排本《全唐诗》首册目录,看有无蔡京(非宋之太师爷也),若有其名,即知在第几册,您受累将此册携下,弟略一翻阅,即可随驾带还,不误“诸公”公用。(至其中玄机,容俟面泄。)专肃,冒渎壹台,无任竦仄,伏乞爱照不宣。弟兮跃谨状九、五 阅信后,我随手从身边书架取下《全唐诗》,一查便知晚唐蔡京,初为僧,令狐楚劝之从俗,举进士,官御史,谪澧州刺史,迁抚州。存诗三首。周先生的所谓“玄机”,当是蔡京的那首七律《咏子规》,诗云: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 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肠断楚词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 显然周先生感兴趣的是颈联对句里的“红楼梦”三字,我心下便觉此老之治《红楼梦》竟然如此“玄妙”,蛛丝能牵千年之长。不过我还是“遵命”将书带到他府上,让他一看究竟,却无意听他泄露什么“玄机”。 写信是周先生的“擅场”,很多资料线索就是通过写信获得的。他给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写的信,或许比“新证”的字数还要多。不过先生对别人的劳动,还是颇为尊重的,常在自己的著作中说明由来,并无“贪功”之嫌。譬如我为他提供的牟融诗句,果真在“新证”中“敬志大名”。在考证“曹雪芹笔山”一节的“附记”,提到“上海一位不肯署名的读者”指出明朝黄九烟(周星)的诗句“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见其《墓志铭》(海按,又见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黄周星”条)。连无名氏也不肯埋没,可见其态度之严肃。“新证”接着说:“至于黄周星的原句,也可能是从前人旧句脱化而来,林东海先生指出,唐人牟融《写意二首》诗中有‘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杯’一联,似与黄句不无渊源关系”。1976年4月28日,我写信指出引文将原诗“樽”字误作“杯”字。牟融《写意二首》其一日:“寂寥荒馆闭闲门,苔径阴阴屐少痕。白发颠狂尘梦断,青毡冷落客心存。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醉后曲肱林下卧,此生荣辱不须论。”韵用十三元,作“杯”字,便押不上韵了。先生即日回信云: 得柬极荷,谨谢谨谢,抱歉抱歉。赋诗一章: 我误成君误,深樽变浅杯。 寄言休懊恼,勘表见吾才。 翌日,我复一信,曰: 山公阁下:接来柬,诚惶诚恐,口占非诗非文非词非赋四不像之辞四句,敬复如左: 觚不觚哉孔老二理应挨批,樽不樽兮尔我辈或恐受讥。 狂醉浅斟又何论觚樽杯盏,妙文深义可遍传南北东西。 我和周先生忝为同仁,在互相帮助的同时,也常互相抬杠,把文字游戏当作娱乐,真如他说的“亦翰墨缘也”。他的身体条件和他的事业心之间,存在深刻的矛盾,很需要得到帮助。三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对他的帮助太少了,因为我实在太忙,在为人作嫁之馀,我坚持种点“自留地”,搞点研究,经常一个晚上要当一个白天,所以常有爱莫能助之感。先生搞“红学”,观点如何,方法如何,我并不在意,也不敢苟同,我所敬佩的是他那孜孜以求的治学精神。 雪芹诗案 周汝昌先生对于写旧体诗是饶有兴趣的,从我们的信札往还就可以看得出来,随手就可以写出诗词,经常以诗代简,其作诗之敏捷可知,他确信胡适先生的论断,《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体小说,因而平生致力于曹家的考据,对于曹雪芹的诗也特别喜欢,虽然曹诗遗佚殆尽,却仍千方百计与之联结诗缘:原诗已佚的,次韵和之;原诗残缺者,撰句补之。这原是先生个人的情性和爱好,但由于“红学”的风靡于世,个人的和作与补句,却也产生不小的社会影响,以至酿成一桩“诗案”。 1982年秋,周先生赠我一条幅,录其“次雪芹遗韵”旧作,诗云: 半天听作风鸾吟,一境萧萧万竹深。 诗轴不缘花鸟重,琴囊每旁露苔阴。 苍茫饮罢归无处,排奡神来笔是寻。 想得著书当日意,满村黄叶照疏林。 曹雪芹原诗已佚,未曾见过一首完整的律诗,周先生是如何“步韵”的呢!原来张宜泉有《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诗:“君诗曾未等闲吟,破刹今游寄兴深。碑暗定知含雨色,墙陨可见补云阴。蝉鸣荒径遥相唤,蛩唱空厨近自寻。寂寞西郊人罕到,有谁曳杖过烟林。”因知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诗所用韵脚为:吟、深、阴、寻、林。周先生所次韵的正是这一首佚诗的“遗韵”。同年9月23日,我作《次韵奉和周汝昌步芹溪遗韵旧作)),诗曰: 遥对西山日暮吟,红楼大梦幻情深。 风吹花落周园影,石破天惊匝地阴。 杞国有忧唯叹喟,娲皇无迹可追寻。 一船清酒添愁绪,黄叶萧萧月满林。 周先生接到我的和诗,来信大加赞扬,信曰: 清风寨寨主(“馆”乃误字,请校对改正):妙极哉,尊和韵也!我有《步雪吟》一册,皆“名家”赐和叠韵者,今后大句,又添一首,喜甚!将来寨主变成社长兼正总编时,必然“口既”允将此“步雪”名集印行——此公私兼顾也,岂不猗欤盘哉也乎耶!谨此申谢,并拉,“关系”。小可常言此乃千古奇题奇韵也,见而不和,永堕轮回矣,佛出亦救不得,非向芹老每日忏悔一万次,历一万日,必无超生之望矣。寨主天纵之圣,煞是英明,一见即悟耳。改邪归正,企予望之。 寨外人拜上 于是我写了二首七绝回答,一日《咏错勘寨字戏答周汝昌》,诗云: 一介酸儒两袖风,周郎用火忍相攻。 无情更倩花荣闹,寒馆茅灰逐转蓬。 又一日《题乌纱帽答周汝昌》,诗云: 周郎相戏赐乌纱,一梦南柯蚁徙家。 曾向卢生询祸福,最宜携枕卧烟霞。 周先生的所谓《步雪集》未曾出示,我也不知有多少人跟着步韵,竟成何等规模。他寄希望于我当上“社长兼正总编”时,“公私兼顾”予以印行,而我却如田游岩之所谓“泉石膏盲,烟霞痼疾”,自然无法实现。不过从《步雪集》可以看出,周先生于诗是很有雅兴的,能根据曹雪芹的佚诗遗韵,弄出那么些步韵和作,其用心真可谓良苦。 曹雪芹能诗,却只留下一联残句。敦诚《鹪鹩庵笔麈》(见《四松堂集》)有云:“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余挽歌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句,亦驴鸣吊之意也。”倘若敦诚没有留下这则材料,曹雪芹的诗,便只字无存了。上世纪70年代中期,曹诗题《琵琶行》传奇,竟然以完整的七律流传于世,辗转传抄。我的老师复旦大学教授赵景深先生曾抄寄此诗,并加注释。后来才知道,这是周汝昌先生戏为补全的。1981年春的某日,我到红星胡同拜访周先生,先生正忙于搬家,准备乔迁到南竹竿胡同,所以家中十分零乱。我看到沙发上有一幅墨宝,出于好奇,便打开来欣赏,原来这是沪上女书法家周慧珺女史所书这首曹公“佚诗”: 唾壶崩剥慨当慷, 月获江枫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 渌樽那靳感茫茫。 西轩歌板心犹壮, 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 定教蛮素鬼排场。 录文化大革命后新发现曾雪芹七律一首,书似 汝昌同志正之 乙卯初夏周慧瑁(钤印一枚) 我把这幅字拿在手里,眼睛直盯住周先生;先生脸上的表情十分尴尬,脸皮恍惚在抽搐,眼神发呆,嘴唇在抖动,却说不出话来。我晃了晃手中的条幅,斩钉截铁地说:“我来替您保存,搁在您这里不合适。”说罢把条幅递给他,他接过条幅,仰起头,两眼瞪住天花板,上唇向下拉紧,作思考状,突然把条幅推给我,说声“给”,似乎立即松了一口气。我没有接过条幅,说:“就这样拿走,不行。您得写上几句话,这才有个交代。”他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就说:“改日再来拿。”我说:“好的。”嗣后,我拿来一看,先生在条幅上写道:“此余七零年夏戏为,误传二字,今为改正之(海按,首句“而”改为“当”,五句“歌”改为“鼓”)。有瞽者认为真芹诗,一场笑话矣。解味记。”1981年4月22日,我在收藏周先生所赐周女史这一条幅的信封上写道:“周君慨慷付余保存,此纸可为日后考据红楼诗案之佐证矣。”关于所谓曹雪芹佚诗是谁补作,周汝昌先生在此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是他“七O年夏戏为”;题记中所说认为真芹诗的所谓“瞽者”,是指吴世昌先生,因为吴先生曾撰文肯定真是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诗,而非某人补作。为此,周吴二昌交火,互相攻讦,于是这首诗的真伪也就成了“红学界”的一桩公案。在这里我想补充一些相关情况,并谈谈个人的肤浅看法。 敦诚作《琵琶行》传奇,是由白居易《琵琶行》长诗敷演而成的一折戏曲,曹雪芹诗的末联是就传奇的脚本写的,是赞扬戏文,而不是写看戏,所以有“定教蛮素鬼排场”之语,意即白居易定会让他的歌伎舞女小蛮和樊素来排练登场,进行表演。而周先生的补诗,却是写传奇演唱的情景,起句“唾壶”就是写唱,典出晋大将军王敦:敦酒后,咏魏武帝曹操乐府诗“老骥伏枥”,以铁如意击唾壶为节拍,壶口尽缺。补诗的“唾壶崩剥”就是从这里来的,用以写听戏的激昂慷慨;次句是写从戏中听出白居易送客盆浦口“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情景,所以说满画堂都是“月荻江枫”。中二联则是具体写如何饮酒听曲,如何感慨系之。总之,所补六句,写的是听戏,和曹诗末句“定教蛮素鬼排场”是对不上的,倘若曹公写的是听戏,便不会用“定教”这种虚拟的语气,正因为他写的是读脚本,才会用“定教”结束。从诗的风格看,补诗和曹的佚句,也不统一。敦诚为曹写挽歌说“牛鬼遗文悲李贺”,说明曹诗风格与李贺相近,从佚句也可以品出点近似李贺的“怪”味;然而补诗却激情直泻,见不到李贺的“鬼”影。补诗与原佚句如此“枘凿”,以为真曹诗者,固当受周先生“瞽者”之讥。我和周先生诗词唱和多年,久谙其诗艺的深浅,补作那六句诗,当不在话下,自然无需强占别人的诗句,愣说是自己补的。 1977年6月,人文社古典部曾传阅周汝昌先生写的一份材料,交代他曾给江青写过两封信,给姚文元写过三封信;7月5日和9日,周先生两次到编辑部说明写信的情况。和周先生同事过的同仁,都知道周先生爱写信,下至平交乃至晚辈,上至中央领导,都时常向他们发信。据我所知,他的写信,既不是告密,也不是巴结,更无意向上爬,而是希望得到帮助,解决他在研究中或生活上碰到的一些难题。爱向上写信,固然有些讨人嫌;不过,作为一介文人,到了需要出此下策,也够令人感慨系之的。因为不涉及重要的政治问题,所以他把情况说清楚也就没事了。在编辑部说明情况时,他曾提到续补曹诗佚句的事,说曾拿这首补作的曹诗,同吴恩裕先生开了个玩笑。有一天,吴先生到红星胡同拜访周先生,周先生拿出写在纸条上的这首诗,说:“有一位青年人,送来这诗,说是曹雪芹的佚诗,我看不像,你看呢?”吴先生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就急忙揣在衣兜里,说:“我回去研究研究。”(据吴先生《曹雪芹佚著浅探》一文披露,所谓佚诗是1971年冬周先生寄示在皖北濉溪五铺镇的吴先生,并云“此诗来历欠明”。)据周先生说,他之所以要开吴先生的玩笑,是因为找吴先生借资料,常常遭到拒绝,故以此作为报复。吴先生经过“研究”,断定这诗真是曹雪芹的佚诗,并书写成条幅赠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张振鹃先生在《忆导师吴恩裕先生》一文中写道,1975年吴先生把这首诗写成条幅,并题日:“此曹雪芹题敦诚《琵琶行》传奇一折诗也。乙卯初夏为振鹃弟书之。长白负生。”从题记看,吴先生对此诗,确信无疑,果真上当。当年接诗后,吴先生又传给吴世昌先生,吴世昌先生也断定真曹诗,并很快写出文章《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诗》,发表在南京师范学院编印的《文教资料简报》增刊上,公之于世。由此掀起一场曹诗风波,人称是红学界的“水门事件”。 吴恩裕先生1972年自皖北回京后再度致函周先生,询问佚诗来历,周先生复函有云:“后设法探询,知为时人试补。其人原非作伪之意;不过因苦爱芹诗,恨不得其全,聊复自试,看能补到何种水平耳。”(见《曹雪芹佚著浅探》)周先生对时人补作的动机了然于心,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但奇怪的是,周先生既然说“原非作伪之意”,为什么在修订本的《红楼梦新证》中收录进去?周先生《红楼梦新证》修订本“史事稽年”甲申年收录这首所谓佚诗,并加按语日:“按雪芹遗诗零落,仅存断句十四字。有拟补之者,去真远矣,附录于此,聊资想象。”还为补作加上诗题日《题松堂琵琶行传奇》。看来周先生把这补作视为得意之笔,想通过“新证”,以传诸久远。不过,这做法可就出格了,很难避开“作伪”之嫌。好比有人勾兑白酒,倘若请朋友尝尝,并无“造假”之嫌;如果拿到自己开的店铺去出售,则必定成为“打假”的对象。周先生把自己补作的所谓佚诗,和吴恩裕先生开开玩笑,自无“作伪”之嫌,而收入“新证”,从道理上说,就是在自己的店铺里卖假酒,岂是“原非作伪之意”!我知道周先生平日里,喜欢玩些戏谑的文字,朋友之间尽可以此取乐;至于学术,则是十分严肃的行当,有其一定的规范和品格,开不得玩笑。周慧珺女史所录周先生补作的所谓佚诗,我之所以说周先生不宜保存,道理就在这里。周女史上了当,以为是“真芹诗”,对于补作者来说,难道能心安理得吗!为了学术规范和品格的严肃性,周先生的《红楼梦新证》将来重版,建议把有关补诗的文字全部删除,以免贻误后代子孙,也可免去周先生“作伪”的嫌疑。 原载:《传记文学》 2007年第04期 原载:《传记文学》2007年第0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