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薛宝钗与《金瓶梅》中的孟玉楼均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典型艺术形象,都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薛宝钗美丽富有,性格温柔敦厚而又精于世故;孟玉楼虽略逊宝钗,但也美丽富有,且人情练达充满智慧。两者都有着实际的生活态度,纯熟的处世技巧,以及对婚姻幸福的追求,但是结局却完全不同。薛宝钗以完美的淑女形象争取来的是一个无爰的婚姻。凄凉的人生结局。她的悲剧是深重的,这个悲剧既是婚姻的悲剧,也是礼教的悲剧。而孟玉楼以“乖人”形象争取来的是一个充满幸福感的完美结局,她嫁给李衙内后的幸福生活是不盲而喻的,“楼月善良终有寿”,孟玉楼的,终有寿,决不是吴月娘或薛宝钗那样的凄凉人生,她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其人生归宿是喜剧性的。这两人身上体现了不同的文化内涵。 一、类似的出身及相近的生活态度 薛宝钗和孟玉楼的出身有类似之处,《红楼梦》的作者和《金瓶梅》的作着为了表明她们实际的生活态度、世俗的人格追求,都为她们设置了与商人相关的身份。 宝钗出身于“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虽其父早死,但其母与其兄俱存,家资尚厚。小说不仅写出她是皇商之家的女儿,更写出她有“热毒症”,这“热毒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胎毒,实际就是商人之家在不断地买与卖的过程中形成的实际的生活态度和现实的利益追求。“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中,一个“时”写出了宝钗的世俗人格及务实的人生态度,她的棉絮词:“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韵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则告诉我们她现实的人生目标与人生追求。宝钗所居之蘅芜院中满栽藤萝、薜荔等香草,这些柔软蔓生的攀缘植物,依附它物而上,正是宝钗的写照。其千里北上,原想竞选宫中的人才赞善,但当失去一登龙门的可能性后,她立刻修正自己的人生目标,很实际地选择了“宝二奶奶”这个未来贾府掌家人的位子,“钗于奁内待时飞”,说明她是要待时而飞的,她要凭借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努力,去实现现实生活中最理想的生存状态,即夫贵妻荣。因此,不断规劝宝玉从现实利益出发去求取功名,走“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的路子。 《金瓶梅》中的孟玉楼虽非商人之女,却为商人之妻,其生活态度同样功利,同样注重实际,小说写她本是布商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份好钱,丈夫死后,在嫁给尚举人,还是嫁给新暴发户西门庆的问题上,她态度坚决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她所生活的时代,人们的观念已经发生了变化,过去以农为本,以商为末的思想发生了动摇,商品经济的活跃使人们注重商业,注重金钱,追求钱財及享乐是世俗的首选。孟玉楼在科举门第与富裕商人之间,选定了后者,固为相对于清寒面文弱的书生而言,善于赚钱的商人似乎更有魅力,这说明她作为一个商人之妻是注重实际利益的,“书香门第”的“清名”太过理想,不能给她带来更多现实的好处,所以,作者在诗中说:“孟姬爱嫁富家翁”。西门庆死后,她嫁给李衙内更说明问题。在“清名节寡妇上新坟”回来的路上,孟玉楼与李衙内相互看中,一说即合,很快嫁了过去,孟玉楼想的是“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还只顾傻傻地守些什么,投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奴的年少”(91回),显然,她的价值取向是现实的。 曹雪芹和笑笑生在塑造薛宝钗和孟玉楼这两个形象时,如出一辙地让她们间商人发生了联系,从而揭示她们与世俗的价值体系相一致、注重功利的实际的生活态度。 二、相近的性格特征 薛宝钗与孟玉楼在小说中都是精明能干、大巧菪拙、温婉含蓄之人。两者都懂世情,重理智,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游刃有余,在低调做人的背后,既维护了自身的利益,又博得了众人的赞誉。 薛宝钗是贤淑的,处处以淑女的规范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她认为女子当“三从四德”以“贞静为主”,所以从不随童恼怒或是耍小性,小说形容她“稳重和平”、“行为豁达”、“心地宽大”等等。同时“不关已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喜怒不形于色,善于明哲保身,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她送礼也要送没时运的赵姨娘一份,使之受宠若惊;协助探春理家能审时度势,顺应人心趋向,提出合理化建议;为博得贾母的喜爱,点戏、点茶、穿衣以至于出谜语都能投其所好:为避元妃之嫌“香玉”二字,更是心思细密,观察入微:更不用说为达到获取宝二奶奶位置的目标,及时制造“金玉良缘”,以对抗“木石前盟”……宝钗精明能干,智慧超群,过于的精通世故,也使她染上了一层利己主义的色彩,有时为自保不免伤及他人或失之冷漠。小说27回,在扑蝶过程中无意听到红玉的私情,料想已躲不及,便毫不犹豫地嫁祸于人;金钏之死,她廖廖几语即令王夫人心安,这见其善解人意与圆滑老练。 孟五楼性格之沉稳,为人处事之精明与宝钗极为类似,笑笑生塑造的这广形象性格好、心胸宽大、精明能干、处事圆滑。小说中卜龟儿卦的老婆子就说:“你为人沮柔和气,好个性儿。你恼那个人也不知,喜欢那个人也不知,显不出来。”在布商杨家时,孟玉楼就善于持家,丈夫在外经商,家里一切井井有条,生意兴隆。进入西门府,虽无多少表现的机会,但79回,这边是西门庆咽气,那边是吴月娘生子,众人乱作一团,盂玉楼却一丝不乱,安排家人各司其职,以其从容不迫,处理得当,一下稳住了混乱的局面。小说中,她也是西门府中复杂环境下唯一一个与大家相安无事的人,她豁达随分,善解人意,从不惹事生非,周旋于复杂的环境中泰然处之。对待吴月娘,她表现温顺,善于奉迎,使之善待自己;在吴、潘之冲突中,她清醒冷静,妙语连珠便轻松化解僵局;陈经济前来严州府勾引、威胁,她却能将计就计,巧妙地化解危难;玩花楼见潘金莲、陈经济私通,又能圆滑老练,视而不见……然而,力了自保和个人私利,她又同宝钗一样不动声色地使巧弄人。宋蕙蔑之死中,她为了维护现实利益,挑拨潜金蓬冲在前面撺摄西门庆改变主意,终于逼死了宋蕙莲,简单的几句话便除了一块心病。嫁人李衙内家中,为确保自己的地位,以退为进,先是隐而不发,关键时刻落井下石,终于挤走了玉簪儿。在那样的环境中,不得已而损人利己虽然是一种无奈,但也反映出她性格的另一面。 三、不同的命运归宿及其文化意蕴 《红楼梦》中的薛宝钗与《金瓶梅》中的孟玉楼尽管出身、性格、能力、人生态度等方面非常相似,但命运却不相同。宝钗“合时”、“待时”,努力去适应社会,并游刃有余行走于贾府,真诚地 信奉礼教,却带来了人生的悲剧。《终身误》曲子中:“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第5回)说明“金玉良缘”虽击败了“木石前盟”,但也不是胜利者,宝钗赢得了婚姻,却失去了宝玉。“金簪雪里埋”说明她婚姻生活的冷清与寂寞。小说写其结婚前,薛姨妈应了宝玉亲事后来征求她的意见,她却说:“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在婚事定下后又:“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宝钗经苦苦追求,终于达到了目标,但这时的宝玉却不愿走仕途经济的路子,宝钗既得不到爱情,又褥不到日后的夫贵妻荣,这似乎并不是她真正的人生目标,但“三从四德”与礼教却使她只能认可这桩婚事,“结婚是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的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不是个人的意愿。”宝钗成了“宝二奶奶”,但她并不幸福,封建社会几千年的礼教思想,不仅压抑了她的才华、情感,也最终毁灭了她的人生,“礼教吃人”,不仅吃反叛它的人,也吃维护它的人。 与宝钗的婚姻相比,玉楼是幸福的,“玉楼人醉杏花天”当是她的写照。虽然二嫁西门庆看错了人,但及时把握机会,三嫁李衙内终于追求到了婚姻的幸福。小说中她与宝钗一样安分随时,精明能干,但不同于宝钗的是,在中晚明新思想的影响下,敢于去追求自己的婚姻幸福,而非从一面终。“生活在社会里的人,无论是思想方式、还是行为方式都是依赖社会的。,明代中后期由于王阳明的“心学,及”泰洲学派”的影响,在思想文化领域呈现新的变化,以李贽为代表的人文主义思潮对程朱理学产生了巨大的冲击,重视个体生命,追求人生快乐的个体性命哲学得到肯定并加以张扬,人们开始肯定人欲的合理要求,追求个性的自然发展,《金瓶梅词话》便反映出这种变化。孟玉楼正是在新思想的影响下,有了自己追求幸福婚姻生活的“情欲”,这种“情欲”与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等的淫荡决然不同,她虽然有三次婚姻,但每一次均明媒正娶,且一旦嫁为人妻,便恪守妇道,对人生欲望采取节制态度,不仅没有婚外性行为,婚姻行为也符合礼仪。她的追求是妇女寻求自身解放、希望实现自我价值、追求婚姻幸福的体现,也是笑笑生试图探索的女性理想、合理的幸福婚姻之路。 《红楼梦》中的薛宝钗与《金瓶梅》中的孟玉楼有着类似的音容笑貌与家庭出身,有着别人很难掌握的处世技巧,但两者结局的巨大差异,无疑向我们昭示了不同文化背景下所蕴含的深刻意义。这两位女性形象展示了不同时代女子对人生幸福的不同追求,封建礼教在窒息人们的才、情、德、能的同时,带给人们深重的悲剧,薛宝钗的思想是中国封建社会女子“三从四德”思想的体现,是礼教的体现,其悲剧也是“礼教吃人”的悲剧。而源自于追求生活快乐幸福的个体性命哲学,不仅使旧的思想发生了改变,也推动了整个社会对个体性命的尊重和对人性的推祟。孟玉楼三次嫁人,她追求婚姻幸福的思想是晚期个体性命哲学的体现,是对人性的推祟,其喜剧是女性追求合理婚姻,实现人生价值的现代观念意识的胜利,因此,她不仅得到了人们的理解,也得到了自己的幸福。薛宝钗、孟玉楼两者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但思想之不同却导致了人生结局的巨大差异,这值得我们思考并探讨。 原载:《时代文学(双月版)》 2007年第05期 原载:《时代文学(双月版)》2007年第05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