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众说纷纭,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它归根到底是小说,是一部艺术品,从美学和文学的角度来读它,如读画册,美不胜收;如饮香醇,令人神醉,有得你去享受的。说它的思想性如何,也还是通过艺术来表现。这部艺术杰作有许多民族特色,其中艺术对比,就是突出的一点。 对比,是人们对现实的审美活动的一个突出的特点,是美的本质反映的内容之一。换句话说,对比是一种美,是美的鲜明性。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崇高与卑鄙、伟大与渺小;悲与喜、哀与乐等等,只有通过对比,才能存在。没有真、善、美,就没有假、丑、恶;反之亦然。有了对比,就非常突出,十分鲜明。古希腊美学家认为美的本质是匀称、和谐、平衡、整齐。也就包含着对比的因素在里面。 作为美的集中反映的艺术,也常常呈现出艺术的对比美。音乐的和声、对位,就是对比。绘画的多样统一,色调冷暖,光的明暗,都有对比。建筑的比例尺度,有高低、大小等的对比。对比并不仅仅是艺术创作中的一种技巧和手段,也就是说它不仅是形式,而且是美的本质内容之一。如象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其中就有在各乐章的鲜明的戏剧性和对比性中,体现了革命时代的英勇悲壮的精神。建筑师构思建造的建筑物,通过比例尺度的对比,表现一种什么样的审美观,也是十分明显的。至于绘画、戏剧、电影等,艺术对比所表现的艺术形象、思想感情,更是显而易见。 作为具有高度艺术价值的《红楼梦》,有着丰富的美学内容。象一轴内容丰富、形象多姿、色彩斑斓的中国画长卷,又象是一部多乐章的交响乐;大观园内外,更是庞大的古建筑,真是尽善尽美,其味无穷。戚蓼生石头记序写到:“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他的惊叹,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红楼梦》里的艺术对比。作为一个突出的艺术特点,写人写事,状物抒情,环境描写,语言细节,人物心里,无不充满了艺术对比,给人以鲜明的美感享受。《红楼梦》里的人物,各色各样,多姿多彩,大都是成对儿的。特别是作为艺术典型塑造的形象,有个林妹妹,就有个宝姐姐;有个晴雯,就有个袭人,有个尤二姐,就有个尤三姐,贾宝玉实写的只一个,却还有个甄宝玉隐约其问。《红楼梦》里的情节事件也多是对比的。它同《水浒》和《三国演义》等小说不同,后两部作品是以较大的事件,大起大落,一件连一件,一件扣一件地向前发展;这些事件写过了,就丢了,情节继续向前,又写一些事件。《红楼梦》则不然,它大量描写的是那些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细节,由许多细节又构成一件件较大的情节。元春省亲和刘老老游园,是两次较大的重要行动,形成鲜明对比。“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与“敏探春兴利除宿弊”,“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与“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秦可卿的丧事与贾敬的丧事;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甄士隐也游太虚幻境;黛玉葬花,宝玉也葬过花(第六十二回)等等,也都形成对比。《红楼梦》里大量纷繁复杂的日常生活细节,被曹雪芹象微雕家的刻刀一样,精雕细刻得维妙维肖,妙趣横生,特别让你感到有一种艺术对比的美。 一部《红楼梦》卷帙浩繁,人物众多,生活细节纷呈,到处都使用艺术对比,却不使你感到单调、呆板。这就值得探索一下,看它采取了怎样的一些手法。好比中国古典诗词的对偶,尽管格律很严,却是变化很多,丝毫不感到刻板。下面试对《红楼梦》里的艺术对比作一大致归纳和概括。 平行并列 互为补充 平行并列式的艺术对比,也就是美学上常谈到的均齐、对称。这是一种最普遍、最广泛存在的美的现象。我国古典诗词中的正对,如“蝉噪林逾静”对“鸟鸣山更幽”;“水深鱼极乐”对“林茂鸟知归”。形式上是对称美,内容上互为补充。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到贾宝玉淘气异常,聪明乖觉,说话也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紧接着贾雨村发了一大通议论之后说,他在金陵甄府有个学生,也是暴虐顽劣,种种异常,也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静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稀罕尊贵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要紧!”贾宝玉、甄宝玉的个性特点完全是一样的。第五十六回,江南甄府四个女人到贾府来送礼请安,见到了贾宝玉,唬了一跳,还当是他们的宝玉进京了。模样一样,淘气也一样,性情也一样。一是任性,二是胡乱花费,三是怕上学,都是“常情”,“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脾气”。接着贾宝玉做了一个梦,到了一个园子,见了许多女孩儿,榻上一少年,这就是甄宝玉。两个宝玉拉住说起话来,说不是梦,“真而又真的”!曹雪芹写两个宝玉,一真一假,一虚一实;真的虚写是甄宝玉,假的实写是贾宝玉。正如第二回贾雨村说到金陵甄家时,脂批:“又一个真正之家持,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甄宝玉就是贾宝玉的影子。曹雪芹为什么不嫌重复,要这样写呢?除了其他方面原因外,就是史湘云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如今有了对子了”,她还说,同名的,有个蔺相如,有个司马相如;模样儿一样的有个孔子,有个阳货。达恐怕是曹雪芹塑造人物的一种艺术观。的确,用这种手法来塑造人物,可以更加突出他们的个性特征,加深读者的印象。 第二十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写宝玉和黛玉的口角极为细腻、极为有趣,这其中的对比更加耐人寻味。他们二人自幼耳鬓厮磨,心情相对,都把真心意瞒起来,只用假意试探。“两似相逢,终有一真”,于是生了口角,宝玉赌气摘下“通灵玉”往地下摔,黛玉就哭起来。袭人笑着说:“你和妹妹拌嘴,不犯着碰他;倘若碰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黛玉听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越发大哭,把才吃的东西吐出来了。于是紫鹃来劝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吵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过的去呢?”宝玉也听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这口角还在继续,黛玉抓起剪子把那玉上的穗子给绞了。这里很象是电影里的平行蒙太奇,很有节奏感地把双方的动作、语言、心理活动、思想感情极为鲜明地对比着表现了出来。 对称美,也是符合我国民族的传统欣赏习惯的。第九回,宝玉和秦钟到义学读书,这里的同窗都是并列一对对的。一个香怜,一个玉爱,同是妩媚风流。香、玉二人留情于秦、宝,四处各坐,却八目沟留。真是成双成对,相当的美。书中还写了不少丫头、仆人、女伶,以至和尚、道士,也都是成对对的,跟我国戏曲舞台一样,讲究对称。也跟我国民间的剪纸、年画等艺术,是一致的。我国的建筑艺术也是对称的。你看宁、荣二府,两扇朱门对开,一对铜环吊在门上,一对石狮子分立两边。进门去是前厅后厅,东厢西厢。这都是中国的传统建筑艺术风格。 平行并列式的艺术对比,在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艺术上也是较为常见的。曹雪芹将这一手法大量用于《红楼梦》中,正是艺术地表现了日常生活中的这种常见现象。 烘云托月 重点突出 烘染是画家手法,要想画一弯朗朗新月,就用许多笔墨去画云,让它去烘托明月。为了点明和突出某一重点,却去渲染其他地方。这种烘云托月式的手法,在《红楼梦》里也是被经常运用着,贾宝玉就常常被烘托得个性鲜明。无论他走到那里,象众星捧月一样,身边总是有一群女孩儿陪着,无论他们是姐妹,还是丫环,也无论是生活琐事,还是吟诗作对,都是围绕着他转,以他为中心。比如他不喜欢那些“仕途经济”,不管是谁,只要一说起这个问题,就同他形成强烈的对比,使他的这种思想更为突出。贾宝玉的身边还有几个同样性格的男孩子,也起到很好的衬托作用,主要是衬托他顽劣的一面。秦钟这个人,从全书来看无足轻重,没有他,丝毫无损于《红楼梦》;但是他又并非完全多余的人物。秦钟者,情种也。他的说话和行为,同宝玉是一个类型,只到第十六回便死于“情”。他和蒋玉函,柳湘莲,对贾宝玉都有陪衬作用,衬托了贾宝玉接交朋友的某些民主思想,也表现了顽劣和某些庸俗的东西,但在他们之中,比较起来,贾宝玉就显得特别突出。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从回目就可以看得出来,是用西厢记和牡丹亭里面的主人公,来烘托贾宝玉和林黛玉。曹雪芹把笔墨都放在描写他们二人在沁芳闸桥边读《西厢》上,并没有直接去写他们的爱情;可是通过读《西厢》,借其中妙语,互相通晓了心意。是借喻,也是烘托对比。后来,黛玉走到梨香院墙角,只听得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正在演唱《牡丹亭》《惊梦》的戏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不也正是黛玉的春情触动的描写么!当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这节文字,大量渲染《西厢记》和《牡丹亭》,并没有直接描写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却把他们二人的心境、情感衬托得十分鲜明。 宋徽宗赵佶喜欢绘画,为选画家到画院,出题招考,有次以“万绿丛中一点红”为题,应试的画家们,有的画绿草地上一朵红花,有的画绿树丛中一堵红墙,有的画一片松林立着一只丹顶鹤。这些画都落选了。有一幅是翠楼上立着一位少女,倚栏沉思,她的红唇与大片绿叶交相辉映,形成强烈对比,被选中了。曹雪芹也常常采用画家染此以显彼的手法来表现人物。宝琴立雪是画家们所喜欢画的题材。在四面粉妆银砌的雪坡上。站着这个人物儿,披着件凫靥裘,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真乃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难怪众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说:“比画上的都好看”。白要红梅,色彩鲜明,衬托得宝琴更显得精华灵秀的美。以景物衬托人物,是直接描写人所难以达到的境界。这里不禁使我想起了马致远的散曲《秋思》[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至此全部渲染的是景物,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则被烘托得十分突出了。曹雪芹也深谙此法。 相反对立 相反相成 相反对立式与平行并列式相反,它是用不同的人和事,进行对比,相互对照,就非常强烈,十分鲜明。刘勰说:“反对为优,正对为劣。”(《文心雕龙·丽辞》)很有道理。如“野哭千家闻战伐,渔歌几处起鱼樵。”“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相反的事物,相反相成。曹雪芹在塑造典型艺术形象时,非常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手法。林黛玉与薛宝钗;晴雯与袭人;尤二姐与尤三姐,性格截然相反。看得出,曹氏是有意识这样安排,把他们一对对放在一起去塑造,每一对中的任何一方,几乎是缺一不可,少了任一方,都会使另一方逊色,甚至不能存在。那些矛盾纠葛,那些情节事件,他们用各自不同的方法和态度去对待。这同时,又显示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性格,反过来又把这些矛盾纠葛、情节事件推向前发展。 林黛玉和薛宝钗,作者总是把他们放在一起来写,相互对比,个性显得特别分明,完全对立。他们的判词和曲子都是合写,一个是“停机德”,一个是“咏絮才”。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一位仙姬:“其鲜艳妩媚,大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他们各人的特点已经点出来了。曹雪芹常常采取多种多样手法来对比,有时他们二人都把对方放在眼里、心里相互比较;有时把他们放在宝玉的心里进行比较;有时把他们放在同一事件上,让他们各自表示自己的态度和对待的方法,展现各自的个性特征;有时在同一件事情上,通过别人的议论,说出他们各自不同的态度;有时当然也就是作者自己站出来发表评论,或作不同的描写。为节省篇幅,我们不必一一列举,略举几例,可见一斑。 第八回宝玉与宝钗挨肩坐着,闻得一阵阵香气,问是什么熏的?宝钗道:“我最怕熏香!好好儿的衣服,为什么熏它?”宝玉问是什么香?宝钗说是吃了“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着也便要尝尝。第十九回宝玉和黛玉说话的时候,只闻得一股幽香,都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便拉住衣袖要瞧瞧,是那里来的香?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认为这香奇,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弟兄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这些细节绝不是随意描写的,而是很具匠心的安排。两相对比,①宝钗不熏衣;黛玉则熏(性格不同)。②宝钗有人炮制冷香丸吃;黛玉则没有(处境不同)。③两人回答宝玉的话,语气、说法都不同。④宝玉闻到宝钗的是“香气”;而闻到黛玉的则是“幽香”,令人“醉魂酥骨”(感情不同)。⑤如果再细体味一下,可以看到宝玉同宝议虽然“挨肩坐着”,还是比较客气的;可同黛玉就更亲近些,一把拉住衣袖,要瞧瞧笼着何物(动作不同)。这些细节描写,精雕细刻,极有分寸。 第三十二回湘云、袭人向宝玉说“经济”事,袭人说:“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顿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陪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通过袭人的嘴里说出的话,反映了钗黛的不同性格,也反映了她们二人在宝玉心中不同的分量。钗黛是一对冤家,在偌大一个大观园里,她们两人偏偏路窄,每每狭路相逢。在任何一件事情面前,她们总是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对仕途经济态度不同,对恋爱婚姻态度不同,对《西厢记》的看法不同,两人做的诗词也不同,甚至连熏不熏衣、做衣服是不是“忌讳”这些细小的事情,她们的癖好也总是相反的。 《红楼梦》那多姿多彩的人物画廊,那艺术形象一个个个性鲜明,给人印象极为深刻,丝毫不会模糊含混,这跟相反对立的手法有很大关系。那丰姿艳色,高雅端庄,随分从时,象晶莹白雪的薛宝钗,与那风露清愁,孤标傲世,阆苑仙葩,清幽高洁的兰竹林黛玉的对比;后者又与风光霁月,英豪阔大的史湘云形成对比;那风流灵巧,高标见嫉的芙蓉女儿晴雯,与温柔和顺,依附攀缘的西洋花点子袭人的对比;那由着性儿,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的尤三姐,与那软弱受骗,任人宰割,倍受欺凌的尤二姐的对比,任何此一方,都是因有彼一方,才显得鲜明的,缺一不可。 以此衬彼 悲喜对比 《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归省,那种排场、气氛,真是赫赫扬扬。先是从外面打扫街道,撵逐闲人,巡察各种安排,十来对太监,鼓乐齐鸣,凤翣龙旌,雉羽宫扇,一队队过完,这才是元春乘坐的八台金顶鹅黄绣凤銮舆。元春才进了园,诸多人等簇拥着,各种繁琐礼仪,真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到了贾母房里,乐止礼止,贾妃与贾母、王夫人却呜咽对泣,半日,才忍悲强笑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前面那种热闹场面,反衬了“骨肉分离,终无意趣”的悲哀。刘老老第二次进荣国府,曹雪芹花了四回(第三十九至第四十二)的长篇幅来写,不是没有用意,而是几回别具风采颇有深意的文字。他让刘老老这个乡下穷老婆子进了贾府,由贾母、王夫人、凤姐儿一千人陪同到园子里各处房里都走到,两宴大观园,乘船游览,有说有笑,还在怡红院贾宝玉的床上睡了一觉,曹氏浓彩重墨描绘的都是欢乐景象,其实它通过这位老妇人见到的一切,反衬了乡下农民的穷苦。贾府里一顿螃蟹席,非常丰盛,要花二十多两银子,刘老老只一句话,“阿弥陀佛,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凤姐儿讲起“茄鲞”的制法,绘声绘色,刘老老摇头吐舌,叫“我的佛祖!”大观园糊窗子是用“软烟罗”,刘老老念佛道:“我们做衣裳也不能”。刘老老说笑话,讲故事,还让姑娘们把一盘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又把自己当作“牛”,供他们逗笑,使得贾母、王夫人、小姐、丫环笑出各种姿态来。当凤姐说:“你可别多心,刚才不过取乐儿”。可刘老老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一派欢声笑语中,我们看到了这位七十五岁的老农妇的辛酸,为了弄几个钱,只得把自己当成给他们开心的玩物。这种反衬既节省篇幅,又非常深刻。元春在宫里的情况,刘老老在乡下的情况,都不是《红楼梦》主要所写的对象,把他们弄进大观园来,就把他们的悲哀和困苦衬托得十分明白,也使《红楼梦》所写的社会面大大扩展了。 后四十回高鹗续书,总的精神是继承了曹雪芹的。特别是宝玉成亲,黛玉归天这几回文字,不知打动过多少读者的心弦,使他们流下了同情之泪。那么其艺术魅力是怎样产生的呢?这是与以用悲喜对比,以喜衬悲的手法有关。当黛玉听到傻大姐儿说宝二爷娶宝姑娘的消息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成,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她走到贾母房里要问问宝玉,可当她见了宝玉时,这一切都变成了“笑”。她总是“微笑”、“瞅着宝玉笑”、“对着脸傻笑”,“只管笑”,最后“便回身笑着出来了”。试想黛玉这一腔悲痛与愤懑,又怎么说得清呢?这一笑,就更加使人心酸痛楚了! 黛玉这边冷冷清清,绝望焚稿,是与那边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正忙忙碌碌给宝玉办婚事对照着写的。第九十八回是这样写的:“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娶宝钗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唯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王夫之论诗,有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之说。黛玉的悲剧之所以使人同情落泪,并不在于死神夺去了她年轻生命,而在于代表封建势力的成婚大礼,衬出了她的凄凉、悲愤、绝望和无可奈何地只有从爱神走向死神的悲惨命运。 行云流水 连贯而下 行云流水,自然活泼,不象均衡对称那样呆板而限制,也不象反衬反对那样鲜明,它是一种自由灵活的对比。好比诗词中的流水对,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上下旬不是并列,看去好象不是对偶,意思连贯而下,实际上对得很工,而又不板,相当的美。 《红楼梦》第六回,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写起,这个人家便是城外乡村中的王狗儿家,夫妻俩生一男一女,还有岳母便是刘老老。家业萧条,作些生计,日子过得艰难。于是想到荣府去求点布施。刘老老带了板儿到宁荣街,站在荣府大门石狮子边,见满门轿马,不敢过去了。溜到角门,见几个挺胸叠肚的人,刘老老问话,众人打量了半日不理,墙畸角又等了一会子,又绕到后街门,费了好大周折,又经过周瑞家的和平儿几番折腾,才进里面。“上了正房台阶,小丫环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睑来,竞不知是何气味,身子就象在云端里一般。满屋里的东西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昏目眩”。刘老老只有念佛。下面通过刘老老的耳闻目睹,写出衣裙窸窣,花容月貌般的人儿,墙上坠着“秤砣似的”大挂钟,以及各色各样的什物器皿。这一大段前后描写,不是并列对称的,但是,通过刘老老把王狗儿家和贾家贯串下来,却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荣府“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壮呢”!第七回宝玉会秦钟,写秦钟“比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凤姐儿等见了都很喜欢他,宝玉和他你言我语,十来句话,越觉亲密起来。又是吃茶,有说有笑,气氛十分和谐。天黑了,要派人送秦钟,派了焦大。这焦大仗着曾经跟太爷出过三四回兵,救过太爷,就大骂起来。骂他们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揭了老底。这一来气氛为之突变。前后连贯而下,气氛截然不同,也是一种比较。这些情节并不是故事结构中的必不可少的环节,只是些生活细节,现在这样安排,就使得情节起伏跌宕,气氛对比鲜明。 苏轼曾称赞一位朋友的作品“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答谢民师书》)。其实他自己的文章也“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曹雪芹也正是这样一位才情横溢,轻灵流丽,舒卷自如,能收能放的作家。这当然是指他们的文采而言。但《红楼梦》里却能在行云流水中,形成一种对比美。曹雪芹极为娴熟地运用这种手法,上述两例只是一斑,细细品味,随处都有。 自成对偶 相互辉映 诗词中有一种当句对,也叫就句对,一句之中自成对偶,相映生辉。如“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小院对回廊,浴凫对飞鹭。“戎马不知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戎马对归马,千家对百家。这在诗词中很多,据钱钟书的《谈艺录》说:“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他还列举了少陵与义山的好几首诗作例。这种当句对,在做诗当然是有意为之,刻意求工。在《红楼梦》里也并不乏此形式。如第七十六回,黛玉、湘云联句,湘云说:“可知当日盖这园子,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低,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这里不但描绘了大观园布局结构的自成对偶的景象,就是这段文字也是自对的。 第七回,宝玉和秦钟起座说话儿,双方都有一段心里描写:宝玉见秦钟,痴了半日,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比他尊贵,但绫锦沙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木朽株;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荼毒了!”那秦钟见了宝玉也胡乱想:“果然怨不得姐姐素日提起来就夸不绝口,我偏偏生于清寒之家,怎能和他交接亲厚一番,也是缘法”。这两人外表生得一个模样,眼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里都彼此比较着想,真是相映生辉,互照成趣。把他们两人痴呆傻想的内心,写得淋漓尽致。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由一件事情引起了不同人物的不同态度,反映了不同的性格,形成对比。第三十一回晴雯跌折了扇子,宝玉感叹了两句,她便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气得宝玉满身乱战。两人闹起来,袭人来劝,晴雯冷笑她昨日挨“窝心脚”。袭人忍了性子道:“……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反唇相讥:“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争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接着他们继续吵闹,袭人见挡不住,只得跪下了。从这件事,反映了晴雯和袭人完全相反的性格,一个是“爆炭”,一个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 上述三种情况,一种是环境的描写,“凸碧”和“凹晶”自成对偶。第二种是人物内心描写,两个人物,竟是一个心思。第三是在同一件事,引出不同人的对比。这种自对与其他对比的不同是,要同一环境,同一时间,或同一事物,形成自对。它们没有反对、反衬那样鲜明,也没有行云流水那么自由,但它们更细腻、更微妙。 前后呼应 首尾对照 人们大都认为中国艺术的一个大特点就是有头有尾,来龙去脉交待得十分清楚,也总是要注意前后呼应。但这种情况大都是单线条的,很少能够成对对儿,形成对比。《红楼梦》却是有对比的前后呼应,有对比的首尾对照。 第一回写青埂峰下那块石头,鲜莹明洁,是件奇物,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闲情等。同回写了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株“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修成女体,游于“离恨天”;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下世为人,去“还泪”。这就是贾宝玉、林黛玉“木石前盟”的由来,后面各回多次都有反复照应。同样写薛宝钗有个“金锁”,贾宝玉有块“通灵玉”,就是所谓“金玉良缘”,也有多次照应。而这两者,又每每总是形成对比。尽管一般读者都知道这两种“姻缘”的结局,但读起来,这两种“姻缘”时时都在牵动读者的心弦。 我们还是想从古典诗词中找点美学依据,这就是它相当于隔句对,也叫扇对。如“昔年共照松溪影,松折碑慌曾已无。今日还思锦成事,雪销花谢梦何如?”(晚唐诗人郑谷《寄斐晤员外》)一三句对,二四句对。当然在《红楼梦》里就不是这样刻板地隔一回或几回对,它是遥遥相对。如我们前面举过的两次理家、两次诗社、两次丧事等都是遥相呼应,形成对比。都是前一次十分排场,十分热闹,十分气派,后一次却很不景象,非常冷落了。以两次诗社为例: 第一次实际上写两回书。大观园里男女青年,聚在一起,咏物抒怀,大展才华。一个白海棠诗会、一个菊花诗会,还与螃蟹晏结合,做了海棠诗六首,菊花诗十二首,咏螃蟹诗三首,共二十一首。她们起了诗社,各自又都起了高雅别致的别号,边做诗,边议论,表现了他们乐观的生活,闲雅的情趣和横溢的才华。这些诗,语言优美,形象生动,联想丰富,具有独特的艺术色彩,同时又反映各自不同的性格特点。薛宝钗的“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咏白海棠),表现了端庄稳重,贤淑温和,大家闺秀的风范;林黛玉的“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咏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问菊)“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梦)感情色彩浓厚,寄寓着品格高尚,愁情郁积的无限深情!这两回书写得非常美,细细读来情趣盎然,含蓄隽永。到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情景就大不相同了。虽然桃李花开的春天,林黛玉写了一首哀怨、孤独、忧愁、伤感的《桃花行》,引起大家恢复诗社,其间又穿插着让宝玉做功课练字的情节,这诗社的事也不是有很高兴致的,大家做了五首词,除了薛宝钗那首踌躇满志,凭风“上青云”之外,其余黛玉、湘云、探春、宝玉、宝琴的调子大都低沉,凄凉。这回书读起来也很乏味。是曹雪芹的才力不足了?不是。那后面的《芙蓉诔》写得何等感人肺腑!只能说明作者是着意把前后两次诗社作这样描写。让它形成对比。 第五回太虚幻境有“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描写。据脂砚斋、畸笏叟批书,读到了末网有“警幻情榜”,对十二钗等都有照应。有头有尾,来龙去脉都交待得很清楚,也是中国艺术的民族特点之一。 美是生活。对比美在生活中大量存在。生活中任何事物无不处在矛盾的对比之中。有比较,才有鉴别。自然界有白昼,有黑夜;有晴,有雨;有高山,有平地;有海洋,有湖泊。人有高,有矮;有肥,有瘦;这些都形成对比。至于人的喜怒哀乐,事物的优劣进退,也都是有对比,才显得有突出的。这一切,符合对立统一规律的辩证法。中国古代美学,就有“阴阳”说。《周易》用一和一两个符号,表示阴阳,认为世界万物(自然界、人和物)都由阴阳产生。阳代表积极、进取、刚强、阳性等特性及具有这些特性的事物;阴代表消极、退守、软弱、阴性等特性及具有这些特性的事物。复杂纷纭、万千变化的事物,就概括在阴阳这一基本原则中。《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曹雪芹通过史湘云的口,大谈阴阳的道理,不正是表现了他的美学观的哲学基础么!史湘云说: “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 “这阴阳不过是个气罢了。器物赋了,才成形质。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道:“这些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 湘云道:“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背阴覆下的就是阴了。”……“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 曹雪芹正是继承了我国古代这一美学思想,在进行艺术创作时,比较自觉地有时甚至是匠心独运地运用作为我国传统美学的一大特点的艺术对比。我国传统艺术中,无论是诗歌、散文、词、小说、戏曲,还是绘画,以及民间工艺等等,都充分显示了艺术对比美。从《诗经》、《楚辞》,至唐宋诗词,从宋元绘画,到现在的戏曲,几乎无一不具备这一特点。《红楼梦》里写了大量的诗词,也有不少地方写了唱戏、读曲,说明曹雪芹对这些艺术对比的特点是很熟悉的。他还会绘画,并且有理论说:“置一点之鲜彩于通体淡色之际,自必绚丽夺目;粹百笔之精华于全幅写意之间,尤觉清新明目。所以者何?欲其相反相成,彼此对照故也。”(见《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吴恩裕:《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著和遗物》)更说明曹氏是很懂得艺术对比美的。 1981年11月7日初稿 1982年7月5日二稿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4年1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4年1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