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笔辉光若转环,心情魔态几千般。写成浓淡兼深浅,活现痴人恋恋间。”① 这是脂批中针对《红楼梦》心理描写所发的感叹。相对于现当代小说,“心理描写在《红楼梦》中也还没有成为显著的特色。但是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比起前此的中国小说,《红楼梦》在人物的心理描写上,是迈出了一步”② 。迈出的这一步有多大?学界目前的讨论,多为泛论其细腻传神、手法多样等,本文则尝试通过对小说文本中钗黛心理描写的差异性分析,寻求一个更具体的答案,以深化我们对《红楼梦》艺术价值的认知。 数量的多与寡 林黛玉和薛宝钗是《红楼梦》中二水分流、双峰并峙的重要人物,可作家对她们心理世界的审美兴趣却悬殊巨大。据笔者粗略统计,前八十回文本中有六十二回黛玉曾经出场或被人提起,宝钗为六十五回;而叙事人角度的直接心理分析和描写,有关黛玉的超过五十处,宝钗却不得其半。作为心理描写重要手段的内心独白,据李治翰《论<红楼梦>的独白与内心独白》一文统计,前八十回林黛玉有二十三次,宝钗仅六次③。 这样的多寡悬殊作为一种叙事策略,相关于《红楼梦》日常叙事的写实原则和原生态性质。《红楼梦》是一部以作家的身世经历为原型的小说。林黛玉是《红楼梦》爱情故事的第一女主角,也是主人公贾宝玉的青春恋人和知己。虽然宝黛恋爱之初曾因两情难通而口角不断,但大多数时候,他们相知相惜。黛玉的喜怒哀乐,她的情感流程和指向,宝玉是了然于心的。正因如此,主体故事的叙述者——那块对贾宝玉具有象征意义的顽石、通灵玉,能洞悉林黛玉的精神世界、情感走向、心思流转,进而刻画之、展示之;而端庄淑女薛宝钗,尽管她后来做了宝玉的妻子,但在“齐眉举案”、相敬如宾的婚姻姿态里,彼此终不免保留一份隔膜、顾忌甚至不理解。于是我们在《红楼梦》里看到,宝玉和黛玉的心理描写比重大大超过包括宝钗、凤姐在内的其他人物;而作家对宝钗、黛玉心理描写的多寡,正对应着她们在宝玉心里位置的高低、远近。 心理视阈的广与狭 林黛玉是公认的小心眼,多愁善感的代名词,情绪多变,心理活动频繁,但她频繁的心理活动内容却惊人地单纯。黛玉的心理活动领域基本上是以宝玉为圆心,以自己为半径的。“林黛玉似乎不知道除恋爱以外,人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生活内容,也看不到恋爱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世界。”④黛玉也曾对周围的环境极为敏感,那是她初到贾府之时。之后,她所关注的只是宝玉,是宝玉的情感指向、心之所属,是她和宝玉的爱情走向。“她随时谛听着,有谁的脚步走近了宝玉的身边?随时窥伺着,宝玉的心在向着谁跳动?”⑤ 她的心情因宝玉的情感态度而变化,随宝玉目光的专注或飘忽而起伏,呈现为忽悲忽喜,自怨自艾,自叹自怜。当她确认了宝玉的感情以后,又因看不到这份感情的未来而痛苦焦虑。偶尔,她也会担心他们共同依赖的这个大家族“出的多进的少”的现状和“后手不接”的将来(第六十二回)。除此之外,无论是湘云的冒犯还是妙玉的“冷笑”,都不会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相对于黛玉的单纯执着,视阈狭窄,宝钗的心理状态成熟、丰富而稳定。宝钗虽然也曾经不由自主地对宝玉投去过别样的目光,但她思考、关注的问题更多,她目光所及的领域更广。包括爱惹事的哥哥、糊涂的母亲、家里的生意、亲戚间的应酬,甚至姊妹们的各种小苦恼,她都有心留意。对大观园乃至贾府的主仆矛盾、人事纠葛,她保持疏离的姿态,但并不放弃实质上的关注。前八十回中宝钗仅有的六次内心独白,其内容除了宝玉和宝黛关系外,还关涉袭人、香菱、小红和坠儿等。这跟黛玉二十余次内心独白,涉及宝玉之外的其他人、事的只有两次,恰成鲜明对比(这仅有的两次均出现在第三回,一是初进京都在宁府门前的揣测,一是凤姐出场时的“纳罕”。第三十五回疑惑凤姐为何“不来瞧宝玉”一段,仍是由宝玉引发,与宝玉相关)。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钗黛前往探伤,一个带着疗伤的药和羞红的脸,一个送上痛惜的心和哭肿的眼。黛玉的痛单纯、强烈、直接,宝钗的“心疼”则夹杂着对宝玉不听人言的嗔怪和自己误露心迹的羞怯,并迅速置换为追究原由的冷静、为兄辩解的堂皇。相同的场面背景,不同的心态反映,相映成趣。 心理波幅的大与小 林黛玉任情真率又敏感多情,其心路历程蜿蜒辗转,起伏多变,心理流程波幅很大。小说前八十回对黛玉的心理描写先后有两个高潮:第一个高潮出现在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来到贾府,出于对外祖母家的好奇,也为了保护自己敏感的自尊,黛玉小心观察,谨言慎行,不敢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这一回文字主要选择林黛玉的内视角,以其意识的流动为叙事线索,用多处内心独白、大量的心理分析,探幽入微地再现这个被迫依附外家的小女孩,对新环境好奇、观察、揣测、适应等心理过程,以及聪颖、自尊、矜持的性格特质。另一个高潮持续出现在第二十六至三十四回,这是宝黛爱情发展最关键也最艰难的阶段,也是林黛玉心理情感最复杂、最活跃的时期。她和宝玉“三天好了,两天恼了”,不断发生两情难通的误会性冲突,心情随之起起落落,忽喜忽悲。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作家以叙述人视角的客观直描、人物自身的行动外化和内心独白,结合袭人、紫鹃的转述代言等,擘肌入理刻画了情窦初开的林黛玉,为情自伤、为爱所苦、欲吐又吞、患得患失的爱情心理。第三十四回,黛玉收到宝玉让晴雯送来的两方旧手帕: 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 这一段“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的心理分析,直达人物的灵魂深处,深刻表现了黛玉多愁善感的个性、喜忧俱来思潮起伏的心情。以上两处高潮构成林黛玉心理流程的最大曲线。“题帕定情”以后,宝黛之间感情稳定,但父母双亡、无人主张的孤独无奈,病已渐成、恐不久长的忧虑绝望,挥之不去。大观园里的繁华热闹,别人家中的笑语温情,不断强化她心里的悲酸。直到泪尽而逝,林黛玉心如潮水,起落不平。 比较而言,宝钗的心理世界则如深山沉潭,也有偶尔的落叶带来些微涟漪,但很快又静谧如初。如第二十八回的“羞笼红麝串”,第三十回的“大怒”,第三十三回探伤时痛惜和羞怯等。第三十回,吵架后刚刚和好的宝黛,愉快而甜蜜地双双来到众人面前。闲谈中宝玉以杨妃比宝钗,加上黛玉面上的“得意之态”,深深刺痛了宝钗那颗重重包裹的女儿心。她一反常态地“大怒”,不顾长辈在座,“借扇机带双敲”,直敲得二人“把脸羞红了”;“见宝玉十分讨愧,形景改变”,才“一笑收住”。这种情形是极为罕见的。经常服食“冷香丸”的宝钗是冷静、克制的。虽然她深潭般的内心也有鱼龙潜跃,但读者需要足够的耐心和细心才能领略。从总体上表面上看,宝钗是深含不露、波澜不惊的。她的心理曲线总体十分平缓,她的情绪律动近乎一条直线,她的爱情天地几乎仍属于荒原。或许爱情的鸟儿曾经飞过,但最终没留下一片羽毛。她既不曾为宝玉流过一滴眼泪,也不曾因宝黛的关系耿耿于怀,辗转难眠。即使听到宝玉梦中喊骂金玉良缘,也只是“怔了”一下而已。黛玉醋意十足的讥讽只能换来她的“一笑”,金钏儿投井、柳湘莲失踪更不会激起她心底微澜。总之,除了一两次偶然的失态,宝钗一直是平和稳重、温柔娴静、端庄豁达、从容淡定的。以至于读者难以想象宝钗甜蜜或忧愁的样子、相思或失落的情怀,难以确定她比较形象的爱情心理。这也正是一个安分从时的封建闺秀应有的心理状态。 作家态度的显与隐 钗黛的内心世界如春花秋月,情景各别,作家的艺术表现也因人而异。如前所述,作家对林妹妹的敏感多情给予了更多的审美关注。除一般性地用静态剖析、动作外化、对话直陈等表现手法外,还常以诗词表达,借景物暗示、环境烘托,后四十回还以梦境折射黛玉近乎病态的精神焦虑(见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⑥。尤其《葬花吟》《桃花行》《秋窗风雨夕》《题帕》《五美吟》,这些诗社活动之外的自发自觉创作,是对林黛玉最重要最精粹的心理描写,“是我们藉以窥见这个人物心底波澜的最佳窗口”⑦。但这样的窗口对“女中圣人”薛宝钗是关闭的。除了集体活动中的应酬应景之作外,宝钗从无吟咏。相应的,作家对宝钗的心灵悸动,尤其是情爱婚恋心理,秉持克制态度,不仅着墨少,而且笔法更隐蔽含蓄。如前所述,小说用了二十余处的内心独白,再现林黛玉的悲喜惊叹、痴情缠绵,属于宝钗的却只有寥寥几次。黛玉初进贾府,在凤姐出场时的“纳罕”,初见宝玉时“大惊”,惊疑不定,情景如绘;而宝钗在第八回的正式出场却只有从容平和的微笑。面对久欲鉴赏的通灵宝玉,也只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毫不触及心理情绪的变化。即便是同样的直描剖析,笔法上也明显存在显与隐、露和藏的区别。试看第二十八回宝钗得到元春端午节特别赏赐后的反应: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 这是前八十回里唯一一次正面触及宝钗对金玉良缘的态度。自宝钗来到贾府,金玉之说便开始流传,宝黛为此吵了一架又一架,宝钗却始终置身事外,作者也一直讳莫如深。唯一例外这段文字却又隐隐约约,半藏半露。这段分析显示宝钗对宝玉和金玉良缘的态度是回避:回避宝玉的“理论”,回避旁人的议论,也回避宝黛之间的缠绵。这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封建闺秀,在婚恋问题上的应有姿态。但是,作者挑明了宝钗的态度,却掩藏了她的动机。由此引起许多见仁见智的猜测、分析。笔者以为,宝钗的回避与其说是拒绝,毋宁说是认同。她认同金玉之说,认同这一命定的姻缘;而回避,是认同之后的羞怯和知礼守训。宝钗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把有无爱情作为选择婚姻的依据,而把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作自己应尽的义务。所以,一向不喜欢脂粉钗环等“富丽闲妆”的宝钗,才会一边想着“没意思”,一边佩带着象征命定姻缘的金锁,“羞笼”着代表贾府“官方意见”的红麝串。全知全能的作者,不滥用自己的叙事权利,以含蓄克制的笔触,微微掀开宝钗隐秘幽深的爱情心理的一角:有一点随缘和无奈,又有一点期待和羞怯……这种克制的态度,与第三十二回“诉肺腑”中林黛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的心理特写,和前述第三十四回“黛玉题帕”“五内沸然炙起”的层层剖析相比,迥乎不同,显隐立现。 结束语 《红楼梦》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展示刻画,不仅在古典式的简约和朴拙里,蕴藏精致和机巧,而且把其作为叙事策略和造型手段的功能,发挥得恰到好处。明乎此,我们在解读钗黛心理律动的同时,将多一些会心的微笑。 ① 戚序本《红楼梦》第十九回回前评诗,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9月版,第298页。 ②⑥ 费秉勋:《论<红楼梦>的心理描写》,《红楼梦研究集刊》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3月版,第197页。 ③ 李治翰:《论<红楼梦>的独白与内心独白》,《红楼梦学刊》1997年第2辑,第318页-第336页。 ④⑤ 王昆仑:《林黛玉的恋爱悲剧》,《红楼梦人物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208页。 ⑦莫砺锋:《论红楼梦诗词的女性意识》,《明清小说研究》2001年第2期,第148页-第161页。 原载:《名作欣赏(下半月)》 2007年第04期 原载:《名作欣赏(下半月)》2007年第0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