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中,娇杏这个人物因作者对其着墨不多,故形象不甚鲜明,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有的读者认为这是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人物”。那么如何看待这一人物呢?我们认为,在这样一部情节复杂、人物众多的宏篇巨著中,作者着意描述了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转机,绝非闲来之笔,乃是大有深意的。 王蒙认为:“《红楼梦》中的人物强调一种宿命”。这种看法颇为中肯,深得《红楼梦》之意境,而娇杏这一形象应当说是这种观点的最好印证。 娇杏,这个甄府的丫环,因意外遇到了穷儒生贾雨村,见其虽然贫困落魄,却相貌不俗,更兼常听主人甄士隐提及此人“非久困之人”,故“不免回头看了一两次贾雨村”,不料贾雨村错会其意,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大喜之余,竟视之为“风尘知己”。那贾雨村考中进士,作了知县后,就聘娇杏作了二房,谁想她“命运两济”——不两年就被雨村扶了正,成了官宦人家的夫人。 在作者看来,娇杏无疑是幸运的:其一,娇杏与雨村的结合颇具戏剧色彩,有很大的偶然性。娇杏既非慧眼识才,更非主动投怀送抱,以求富贵,只因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成就了这桩令人称羡的婚姻,并从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其二,在婚姻讲究出身,注重门第的社会,一个身份卑微、地位下贱的丫环是没有资格成为大户人家正室的,即使有此机会,也会颇费周折,而娇杏竟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不费些许之力,顺利地成为雨村的正室,完成了由奴才而主子的转变。命运转机之快,实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大观园中的丫环们显然没有娇杏这样的福份,成年之后,他们不是被遣回家,就是由主人指配了小子。即便是费尽心机,讨得主子的欢心,也不过争得一个侍妾的名份,仍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终究不过是一个体面的“奴才”(赵姨娘等就是很好的例子),哪象娇杏这般命好,一下子就作了主子呢,这样的福气,确令赵姨娘之流自叹弗如。 娇杏者,侥幸也。从娇杏的名字里,我们是不难体会到作者的寓意的。娇杏既非出身名门,又非才情过人,模样出众,她的命运发生变化,说到底,不过是老天眷顾,因缘凑巧罢了。正如《项链》中所说的那样,“一件小事可以成全你,也可以败坏你”。你根本不知道命运是如何安排的。 作者更有意将娇杏同甄府小姐英莲相比。英莲虽出身于当地望族,贵为富家小姐,然“有命无运”,因家人霍启的偶然失误,她从小被拐子拐走,流落他乡,历尽艰辛,受尽磨难,后来竟沦为“弄性尚气”的呆霸王薛蟠的侍妾。虽然她模样娇好、温顺可人,深得贾府上下的喜爱,但在精神与肉体上却时常遭到来自薛蟠与金桂的百般摧残。“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这两句诗道出了作者对这位富家小姐高洁品质的赞叹与悲惨命运的哀惋。 脂砚斋认为,写娇杏是为“映射”英莲,写娇杏的“幸”即映射英莲的“不幸”。这固然是不错的,但如果就此认为,这就是刻画描写娇杏这一形象的全部意义的话,则未免以点概面,失之偏颇。从一定意义上看,娇杏这个形象反映出作者对人生命运的看法及对现实生活的态度。 作者本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由一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跌落到社会的最下层,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窘迫生活,饱尝人间冷暖,看透世态炎凉。对社会之险恶,人心之叵测,生活之艰辛,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养成了“步兵白眼向人斜”的孤傲不屈的个性。由于各种局限,他不可能理解自己生存环境发生变化的根本原因,只能把生活中的种种苦难委之于命运。这种消极宿命思想浸入到作品中去,就使得作品中的人物不同程度地笼罩着一种宿命色彩。 因作者的人生经历同他笔下的英莲的遭际不无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英莲的命运就是作者自身命运的翻版,因而他对英莲给予深切的同情,实质上在慨叹英莲命运的不幸时,更是在慨叹自己命运的不幸。可以说,作者在文中描写对比这两位门第不同、地位悬殊、命运严重错位的女性,正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对命运的肯定实际上是作者对自身生存环境的一种自我解脱和安慰。而娇杏这一形象,更多地反映了作者对命运的无奈和认同,这也正是《红楼梦》呈现出浓郁宿命色彩的根本原因。 作者虽一再声称本书“大旨不过谈情,绝无伤时之病”,但事实上却没有脱离社会,其写人叙事无处不是在暴露社会黑暗,昭明自己对现实的态度的。即如所描述的娇杏形象也突出地反映了这一点。 娇杏与英莲的命运形成鲜明对照,一个原是婢,升为主;一个原是主,沦为婢。有意味的是:倒霉的与交运的都并不体现什么“福善祸淫”的“天理”,不然,为什么蹈规循矩、温顺贤淑之人,反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呢?再说,娇杏的举动有失封建礼仪,大违封建传统道德“非礼勿视”的古训,故而作者谓之是“一着错”,然而娇杏却因错而致富,因错而致贵,这本身就说明了封建道德的虚伪、礼教的腐朽。可见在作者心目中,能够跻身上层社会,与封建社会所标榜的道德礼仪并无必然的联系。 其实,在作者笔下,享受荣华富贵的大观园的主子们,何曾讲过道德,遵循过礼仪。贾珍、贾琏弟兄生活糜烂,荒淫无度,王熙凤更是宣称自己从来不信阴司地狱报应,就连一向有着“怜老惜贫”名声,常以吃斋念佛为务的王夫人,在逼死金钏、撵走晴雯时也毫不手软。 在对娇杏的简短描写中,作者虽不着褒贬,其嘲讽调侃之意却不言而喻。对于这个命运不公的颠倒世界,他有着强烈的激愤情绪,这就使之心中不时涌出尖刻的讽刺语言,并且形之于笔下。我们从“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这两句巧妙的俗语集句中,就能充分地感受到这一点。 写娇杏,亦是为了写贾雨杓。贾雨村在没有发迹时,时常得到甄家的周济,更是在甄士隐的资助下,才取得功名。为官后,他所关心的不是已经破落的甄家老小的死活,而是采取卑鄙下流的手段聘娶了颇有几分姿色的甄家丫环——娇杏。更有甚者,他明知英莲是甄家之女,却无意搭救,反而把英莲作为他邀功取宠的牺牲晶。雨村与娇杏的结合让我们看到了卑鄙小人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丑恶嘴脸。在《红楼梦》中,这种卑鄙行径并不是绝无仅有的,正是这么一个势利小人,在权贵豪门的帮扶下,仕途却很通达,官场腐败,社会黑暗,可见一斑。 由此可见,娇杏这个形象是寄托作者诸多深意的一个特殊人物,绝非作者随意而为。正确分析理解这个形象的意义,对于我们把握作者思想,全面准确地解读《红楼梦》这部历史巨著,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原载:《华夏文化》 2004年第01期 原载:《华夏文化》2004年第0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