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在红学上的贡献,自不必赘言。俞平伯的红学研究开始于胡适1921年的考证论文发表之后,与胡适的文献考证不同,他是文学考证派,关涉的是趣味。俞平伯在文献上得到了顾颉刚的协助,所以他最早写成的《红楼梦辨》,似乎是与顾颉刚的讨论,很多结论也在切磋之中。 俞平伯写《红楼梦辨》时,接受了胡适的观点:后四十回是高鹗的伪托,即后四十回的真正作者是高鹗,高鹗和程伟元掩盖了这个真相。俞平伯为了落实这个结论,决意从文本出发发现破绽,指出这是一个续貂的“狗尾”。高鹗欺瞒了读者,他要指出高续“没有价值”,这是他的出发点。 俞平伯的结论可以说是既定的,带着主观意图研究后四十回,处处要满足自己的先验看法,所以成竹在胸,应该说比较容易写成文章。 但是,情况并不乐观。俞平伯是一个顽固坚守自己文学趣味和文学感悟的人。本来想尽可能地说后四十回的坏话,“以八十回的内容攻后四十回的虚妄”,但得出的结论却令人匪夷所思。你看看:俞平伯说高鹗续得不好,不见得对,但又说高鹗是功多罪少的人,后四十回实在是《红楼梦》的“护法天王”。高鹗的确是《红楼梦》的“知音”,“未可厚非”。甚至指出“轻视高作”,就是在文学创作上“不知深浅”。这不是在创作上肯定了后四十回吗? 从高续没有价值,到高续不可替代;从高续是狗尾,到高续保住了悲剧结局;从高续是账本到高续是精细的账本;从高续擅出己意,到处处有根据、高鹗审慎;研究的目的是让后四十回和前八十回不能两立,无可调和,但结果是像顾颉刚所说的那样,高鹗只是补苴完工了曹雪芹未竟的工作,高鹗保持住了悲剧,使《红楼梦》超拔于其它小说之上的功绩全归于高鹗。 上述文字渗透在《红楼梦辨》的字里行间,如果你是一个精细的读者,还会同意俞平伯的出发点吗?——“高鹗完全失败”! 俞平伯在通信的讨论中指责顾颉刚充当高鹗的辩护士,而自己呢,也是后四十回的辩护士。俞平伯明确地说,“不可轻易菲薄他(高鹗)”。 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的文字是有断裂的。当他出离文本说明自己的意图时,他否定高鹗的态度异常明确肯定,他说高鹗“巧于作伪”;当他深入文本感受、评价文字时,他对高鹗又难掩赞颂之词、处处辩护,甚至说“万万少他不得”。也就是说,俞平伯在意图和感悟上有矛盾,陷入了忧郁:“说高鹗特别续得不好,却不见得的确。” 俞平伯要为后四十回找不是,否定后四十回,这是出发点。到发现后四十回还有不少可取之处,到认真对待后四十回,细读后四十回,这是转变。再到和其他续书比较高度赞扬后四十回,维护高鹗,认为高鹗是曹雪芹的知音,这是结论。由此,我们可以明确地说,俞平伯不是“腰斩派”。那么,俞平伯临终时为什么为“腰斩”而忏悔呢?其实,很多新红学的继承人,只是得其皮毛弃其骨血,对高鹗变成了骂派,但把此看作是对俞平伯的追随。 俞平伯是高鹗的骂派吗?显然不是,而那些骂高鹗的人,自以为继承了胡适,特别是俞平伯的衣钵。你可以仔细读读,不管是胡适,还是俞平伯,他们都不是高鹗或后四十回的“骂派”。 后来,人们骂倒后四十回,以为肇始于俞平伯,自认是俞平伯的继承者,这使这位老者百口莫辩、不胜其辱。 还从文学感受上说事,俞平伯否定后四十回的言论,主要集中在,第一、宝玉变成了名教中人,第二、后四十回“文拙思俗”,单调得像帐单。第三、写得过火,人物分寸掌握得不好。 宝玉参加科举,就是皈依名教吗?既然皈依名教,为何在光宗耀祖、阖府欢庆之时,又不知所终出家了呢?这给了这个大家族多大的难堪!皈依名教,应该不再和袭人、宝钗有争论,但是即便是关于赤子之心,他们的争论都不能停止,闹得宝玉只能仰天长叹、徒唤奈何。参加科举,实在是宝玉完结俗缘的一个步骤,他根本没有看重它,他应付之是为了“不欠债”,一了百了。参加科举的描写在小说中没有破坏贾宝玉性格的一致性和逻辑性。账单说,就是说后四十回不像艺术文本,而像是挽结全篇的草草之作。后四十回的紧锣密鼓,给人的印象是马上结束小说完事,敷衍塞责,而前八十回的铺叙美景、叙事从容与诗情徜徉,至此戛然而止。对账单说俞平伯有自我否定,这是一个精细的账单,处处有出处,是对前八十回的呼应,高鹗未敢杜撰。第三个理由:分寸感。后四十回中贾母、薛宝钗、王熙凤面目峥嵘以至狰狞,这是高鹗之罪。不过,细读文本我们发现贾母对黛玉无情,前面的第五十七回就很无情:闹的你死我活的宝黛之恋,贾母像不听不闻的鸵鸟,任其拖延。这拖延,已经关系到了宝玉、黛玉的生死,“风刀霜剑严相逼”。这说明早在前八十回中,贾母,这个林黛玉在贾府中唯一的可靠之人也靠不住了。薛宝钗无情,前面宝钗就骂男人读书不明理,越发可恶,不是骂宝玉吗?前八十回里的宝钗也无情。薛宝钗和贾宝玉都骂读书人,宝玉骂读书人是充当禄蠹,而薛宝钗骂读书人是读了书不去为官作宰。王熙凤爱耍计谋,害死贾瑞、尤二姐使用了许多高智能、高难度的连环计,再耍一次掉包计贻误宝黛,对她来说不难,也顺理成章。 后四十回过火,莫过于抄家过火。皇上抄家,这是可以随便虚构出来或者信手拈来的吗?高鹗的家是否被抄过?高鹗有抄家之痛吗? 写抄家,如果像高鹗那样没有抄家的亲身经历和切肤之痛,却能写抄家,这需要怎样的胆识?曹雪芹有抄家的经历,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却不写抄家。如此对比,这不是在贬曹雪芹、赞高鹗吗? 更重要的是,抄家片段写的艺术成就极高。西平王要严格执行皇上的抄家令,太监赵堂官要扩大抄家以浑水摸鱼,而后来的“酸王”北静王要袒护贾府,令太监赵堂官叫苦不迭,真是一波三折、入木三分。贾府人骂锦衣兵是一伙强盗,和前八十回中王熙凤骂宫里的人是外祟,同样惊心动魄。 皇上发旨,虽一次抄家,但旨令却朝令夕改。这不可能是史实,只可能是艺术虚构。这样的虚构,其意味耐人寻味:一是皇上“不着调”,说话随便,乱出指示,弄得下人无所适从,也可以胡作非为。二是,假如这抄家是曹雪芹的原笔,则可以避免欲加之罪:影射。这与江南曹家被抄时的情形肯定大相径庭:雍正抄曹家不需忧郁、异常果断。这里的抄家,雷声大雨点小。按说,在乾隆年间,文字狱盛行,曹雪芹胆敢以家事议论朝廷,真是胆大包天。 至于“兰桂齐芳”,这是大河倒悬的一股细流,小欢喜掩不住大悲剧的整体氛围,反而更衬托出绵绵悲音。曹雪芹善于悲中写喜,犹如元春省亲的喜中之悲,使悲愈悲,喜愈喜,悲喜对比,回环缠结。 上述三点反驳,并非针对俞平伯,而是顺着俞平伯的文学感悟,将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之后的忧郁彻底化解:俞平伯在矛盾中有维护后四十回的文学立场。这是隐藏在《红楼梦辨》中的真实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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