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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到梨香院去找王夫人回话，见到王夫人正和薛姨妈谈家常，不敢打扰，顺便向薛宝钗问好。 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纪，倒做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凡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问这方儿还好，若问起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坏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的，只难得“可巧”。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哎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竞不下雨，可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等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绰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巧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呢。”宝钗道：“竞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做‘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 这一长段文字虽然牵涉到癞头和尚，看上去神妙，却含有丰富的具体资料，而且很多地方可以和现代西方医学相印证。现将细查医书、请教西医的经过，加上自己的一得之见分述如下： (一)据宝钗自己说，病发时“只不过喘嗽些”。这种病统称哮喘，其轻微者通常称为花粉热，症状包括气喘、咳嗽、打喷嚏、鼻塞、皮肤红肿、某一种白血球过多等现象，大多起因于对花草树木的敏感。二者均属过敏症项下。 (二)过敏症多数是对某种外界物体的敏感所引起，包括花草树木、季节变化、空气干湿、灰尘、羽毛、宠物、某种食物、某类药物或化学品(如油漆，一般人称患油漆敏感为“漆咬”)等，尤以花粉为最普遍的原刺激力，所以犯哮喘病者，最怕就是春秋两季、花开花落的时节。这类病的研究现在已经发展成为独立的一科——免疫学。笔者早年屡见患者接受皮肤试验，在手臂上注射各种可能致病的媒介体以观察有无反应，耗时既久，手续又繁，结果还是徒劳无功。近年来西医改用反敏感或免疫药等加以抑制和疏散，或者劝告病人改变居住环境，从城市搬到郊外，潮湿的寒带搬到干燥的温暖地带，往往会不药自愈。住在香港的人搬到九龙，住在九龙的人搬到香港，有时也会意外自痊。还有一点，童年患气喘病，到了成年期因发育而起生理变化，就此不再犯病的，也不乏其例。宝钗初入贾府时不过十一二岁，极有可能患的是孩童时期的哮喘。据西医的说法，患敏感的孩童在十岁以下多数由于食物引起，十岁以上多数由于呼吸器官吸入引起敏感的物体。 (三)冷香丸名字虽别致，其成分却很有科学根据，因为用的是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四季最常见的花粉都包括在内，和免疫学的原理相符：利用引致病因的媒介以刺激身体，自行制造抗体。所以宝钗说：“也不觉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罢了”意为：罢休、没事了、好了，等于用冷香丸在身体中制造抗体以抵消花粉引起的敏感。 (四)至于雨水的雨、白露的露、霜降的霜、小雪的雪，似乎有点玄妙。这都与春夏秋冬四季有关。中国人一向注重节气，到现在还有人相信重大的节气和身体的变化有关，小而至于骨头酸痛、旧恙复发，大而至于死亡。笔者有时听到某人病危是否能度过某一节气的讲法，而病人去世时更有“前三后四”之说，意指他不是在某一节气的前三日，就是在后四日之内死去。这是否有科学上的根据，则不敢妄自论断了。 (五)冷香丸的原料是四种花蕊各十二两，和药末一起研好，雨露霜雪各十二钱调匀和了药，再加上十二钱蜂蜜、白糖，服药时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为什么每一样都是十二?想来与这数字本身的神秘性有关，例如一年分十二月、人有十二生肖、日夜分十二小时，一甲子为五个十二年等。同时《红楼梦》一书又名《金陵十二钗》，情榜分五册，每册十二人。《红楼梦》一开始，说女娲补天，炼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的顽石。第七回，薛姨妈嘱周瑞家的送宫花给众姊妹是十二朵。第三十八回，众姊妹写诗咏菊也是十二首。《红楼梦》既处处反映中国传统文化，自不免在有意无意之间使用这数字。至于是否和医疗有直接关系，则又是一个问号了。 按：1980年内地的筠宇曾发表《冷香丸和薛宝钗的病》一文，主要说冷香丸并不是曹雪芹的游戏笔墨，实际上此丸药含有一定的医理。作者从各种中国医药典籍中证明冷香丸分花、水、糖和黄柏四类，整体可以归于“甘塞芳香、清热解毒、润肺化痰”的范围内。他引《百草镜》、《本草原始》、《赤水玄珠》证明白梅花蕊的功能；李时珍的解释证明白牡丹花蕊的功能；《大明本草》、《简便方》证明白荷花蕊的功能；李时珍的解释和《危氏得效方》证明白芙蓉花蕊的功能。继引李时珍和《别录》证明雨水的功能，陈藏器的解释证明露水、霜和雪的功能。然后引《本经》、李时珍、《大明本草》证明白糖、蜜、黄柏的功用。这一切配合起来正可以医治宝钗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 作者承认“胎毒”指与生俱来的病，乃受当时《医宗金鉴：痘疹心法》一类书的影响。至于一定要用四种节气的雨、露、霜、雪水，则未免近于小说家言。制成丸药后还须“埋在花根底下”，恐怕也只是故弄玄虚罢了。 以上所说无非是从中国旧医药典籍中搜寻医学上的根据，证实冷香丸的确有治疗热病的效验。但四种花蕊，目前极少为中医所采用，最多作为一味辅佐之药，而四种节气之水，在化学结构上与清水何异?究竟有无医疗价值颇值得怀疑。蜂蜜有益健康尽人皆知；黄柏“味苦寒，在大阳甘平药中不占主要地位”，作者硬把它和“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拉扯在一起，近乎牵强附会。相信受过适当训练的中医不会接受这种论调。 1981年香港的陈存仁为文，指出冷香丸是曹雪芹杜撰出来的。他遍查医书中的方剂，包括《千金方》、《医方类聚》、《医心方》等，根本找不到冷香丸的名目，更不用说药方了。于是认为冷香丸的主要部分应当是“末药”，花蕊雨水之类只取其芳香化浊作药引子而已。但细读原作，“末药”是癞头和尚带来的，具有“异香异气”，其成分为何，读者不得而知。陈存仁也接受“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的说法，并云江南小孩初生，有吃犀黄的习惯，即是解热毒之意。在他看来，“冷香丸是治热症的，以清热为主，用芳香药无非化浊，令到齿颊留香而已，药末应用花粉、石斛、元参、麦冬之类，治咳喘等敏感症也可能有效。”这是他私人的处方，超越原作范围之外，可置不论。二人的说法聊备一格，可作读者参考之用。 原载：《四海红楼》（下） 原载：《四海红楼》（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