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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拈出“护官符的灵与不灵”，来比较《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 一、有形的护官符使薛蟠逍遥法外 《红楼梦》第四回写道：“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一一的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1] 为什么会这样呢？！ 关键是护官符作怪！ 《红楼梦》的护官符是这样写的：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2] 对于这护官符的作用与厉害，葫芦庙小和尚出身的门子作了最精确的注解。 《红楼梦》第四回写道： “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3] 薛蟠打死冯渊的人命官司，是贾雨村主动帮助薛家“消灾”的。 “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4] 二、无形的护官符使王熙凤呼风唤雨 （一）周瑞家的“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红楼梦》第七回写道： “他女儿笑道：‘……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5] “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这样的官司，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是要着急一番的。然而，荣国府的二等管家周瑞家的根本就不着急。“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这实际上反映出王熙凤的神通广大。 （荣国府的一等管家是赖大及赖大家的） （二）节度使云光听王熙凤调度 《红楼梦》第十五回写道：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受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6] 《红楼梦》第十六回写道：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7] 守备是何官职呢？ 孙逊先生主编了《红楼梦鉴赏辞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5年版）。 该辞典第写道：“守备。明清时代的武官名，驻守地方，或负责漕运粮饷等事。《清史稿》卷一百十七《职官四》：‘守备（初制正四品，康熙三十四年定正五品），掌营务粮饷，充参、游中军官。”[8] 节度使。《红楼梦鉴赏辞典》第238页写道：“十三回写冯胖子所任的永兴节度使，则为管辖永兴地区的军政长官。”[9] 清代正四品可为道员，从四品可为知府，正五品可为同知。《红楼梦》第十五回、第十六回里的守备应为正五品；节度使是守备的上司，可兼管军政，应相当于巡抚。 王熙凤真是气焰张天，连朝廷的正五品军官（相当于现代中国的军分区上校副司令）也没有放在眼里。 王熙凤，说到底是个家庭妇女，其夫贾琏捐了个同知（正五品），并未任职。如果不计背景，这个虚衔“同知”肯定是压不住正五品守备的。 显然，王熙凤是凭借其家族的势力与节度使云光打交道的，说具体点，就是依仗王子腾的势力与官府打交道。 （三）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 《红楼梦》第六十八回写道： “旺儿故意急的说：‘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了起来，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虚张声势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银子与他去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因拖欠了贾府银两，枉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又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10] 都察院是怎样的衙门呢？ 张德泽先生（明清档案专家）著有《清代国家机关考略》。 该书写道：“都察院除监察政治得失之外，凡大政事下九卿议者，都察院要参加议奏。凡重大案件，刑部要会同都察院、大理寺公审定断（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凡重案都交三法司会办）。各项重案，先经刑部审明，送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平允，然后会稿具题。所以都察院是很有权威的机关。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也是从一品，其地位与六部尚书同。”[11] 王熙凤与都察院打交道，甚为轻松。仗的就是她的叔叔王子腾之势。 王子腾有怎样的权势呢？《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道：“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 九省都检点是怎样的官职呢？ 《红楼梦鉴赏辞典》写道：“都检点，历代无此官名。但有都点检。都检点似即指都点检。都点检，五代时置，为禁军统帅。九省都检点，亦为曹雪芹参照古制而拟的高级武官职衔。‘都检点’前加‘九省’，显示了王子腾兵权更重，声势也更为显赫。”[12] 我想，《红楼梦》里的“九省都检点”，大约相当于兵部尚书或总督，且实实在在的掌握着兵权。 王子腾能担任“九省都检点”，说明了皇帝对他非常信任和倚重。 三、“强大”的护官符使薛姨妈寸步难行 （一）翻案经过 《红楼梦》第八十五回写道：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余事问小厮。’” [13] 《红楼梦》第八十六回写道： “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 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 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批的是：‘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14] （二）薛家表现得“太窝囊了” 《红楼梦》第八十五回、第八十六回写薛蟠“吃官司”。在一个小小的贪婪的知县面前，薛家表现得“太窝囊了”——完全没有前八十回里的那种威风。 薛家先花了五百两银子，接着，“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 ,才把知县买通”。 是护官符失灵了吗？ 四大家族的第一保护神是皇贵妃元春。直至第九十五回，元妃才去世。 四大家族的第二保护神是王子腾。直至第九十六回，王子腾才去世。 四大家族的第三保护神是北静王。就在第八十五回里，北静王接见宝玉。 如果审理薛蟠官司的知县是个清官，他也许不顾虑护官符。但他恰恰是个贪官，他怎能不顾虑护官符的作用与厉害呢？（护官符的作用与厉害是——“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 元妃、王子腾、北静王，都是支撑护官符的重量级人物。 这么“强大”的护官符，却使薛姨妈寸步难行，的确令人费解。 这说明，后四十回的原创者具有抨击贪官的强烈愿望，同时，他缺乏描写贾府、薛家“仗势欺人”的笔法。 《红楼梦》第八十五回、第八十六回写薛蟠“吃官司”，有几点与前八十回明显不合： 一是小瞧了薛蝌的能耐。 《红楼梦》第四回写道：“门子笑道：‘……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15] “他这里自有弟兄奴仆在此料理”，这“弟兄”只有薛蝌。 薛蝌“料理”的结果如何呢？ 冯渊的仆人对贾雨村说：“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16] 可见，薛蝌决非等闲之辈。 二是小瞧了王熙凤的能耐。 王熙凤是最喜欢揽事逞强的。更何况，薛姨妈是她的亲姑妈，薛蟠是她的亲表弟，她焉能不尽力帮助呢？只要王熙凤再略施那“对官府呼风唤雨”的本事，薛蟠之事登时就能迎刃而解，哪里还用得上“花上几千银子 ,才把知县买通”？ 三是小瞧了贾琏的能耐。 《红楼梦》第二回写道：“子兴道：‘……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17] 贾琏“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哪里还用得上“花上几千银子 ,才把知县买通”？ 到了后四十回，在薛蟠“吃官司”的事情上，护官符几乎不起作用。 我想，这可能与后四十回的原创者的整体构思有关系。 我想，这可能与后四十回的原创者的顾虑有关系——如果写了护官符，怎能放手写贪官呢？（其实，如果写了护官符，还是可以想办法放手写贪官。我们不能苛求古人）。 正因为到了后四十回，在薛蟠“吃官司”的事情上，护官符几乎不起作用，所以，后四十回的原创者与前八十回的主要作者，不是同一个人。 参考文献： [1][2][3][4][5] [6][7][10][13][14][15][16][1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42、38、37、40、72、132、133、603、768、769—771、39、37、21. [8][9][12] 孙逊.红楼梦鉴赏辞典[M].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5：241、238、244. [11] 张德泽.清代国家机关考略[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1：133. 原载：《鄂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一期 原载：《鄂州大学学报》2012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