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的玉文化 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玉为载体的玉文化,不仅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而且深深影响到中国人的行为道德规范。 中国是世界主要玉石产地之一,其用玉和崇玉历史极其悠久。古人认为玉乃“上天之石”,是与鬼神相通、与天地相合的介质。因此在殷商时期,玉器主要用于祭祀。到了西周时期,随着人们开始摆脱天命鬼神观念的束缚,玉器开始与礼乐制度结合,以礼用玉,以玉节礼,同时也成了权力和地位的化身。及至春秋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礼乐制度受到严重打击,玉的礼器作用日衰,而作为饰器的功用占据了主导地位,更多地成为了财富的象征,并逐渐由宫廷向民间普及,最终作为美好、神圣、贵重和祥瑞的珍宝得到整个中华民族的喜爱。 东汉许慎在《说文》中如此定义:“玉,石之美者。”如果说玉作为一种贵重的“美石”,在世界的很多其他国家都备受青睐的话,那么玉被看作是人格操守、德行才情的象征,甚至于把“玉德”推为“思想修养和行为准则上的最高标准的德”[1],恐怕就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了。在这方面,儒家“君子比德于玉”的思想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据《礼记·聘义》记载,孔子在回答子贡关于“君子贵玉而贱石昏者,何也”的问题时,把“玉德”归纳为十一项,可谓是将“仁、义、礼、智、信”的儒家教条发展和深化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除儒家学说之外,佛教和道教的兴起又赋予了玉文化世俗宗教的内容,促进了玉文化的传播和传承。佛教主要是用玉造像,虽与其教义并无直接关联,却也加深了玉文化和宗教间的联系与渗透。而道教作为中华文化本土的民间宗教,其食玉、葬玉、以玉为法器的用玉方式更加深了社会各阶层的玉信仰和玉崇拜,并赋之以辟邪、通灵、长生的功用,使之成为道教“假道贵生”的思想信仰和养生方式的一部分。儒家、佛教和道教的影响使得玉文化贯穿了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发展,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红楼梦》中玉文化的体现 有些学者认为,《红楼梦》不仅是一部中国古典文学巨著,同时也是一部“集玉文化之大成的经典名著”[2],因为在这部作品中,“(曹雪芹把)佩饰‘通灵宝玉’作为《红楼梦》中穿针引线、传情达意的主线和重要载体进行综合运用,在人与玉相通、‘人玉一体’的结构线索中展开‘人玉离合’的故事情节。”[3]笔者认为,“通灵宝玉”的出现,也许只是展开故事情节的需要,未必是作者有意将玉文化的主题“提到理性的高度”[4],但是说“玉文化观念渗透于《红楼梦》的字里行间”[5],却是毫不过分的。 首先从情节上讲,“玉”的形象是直接出现并贯穿全文始终的。通灵的顽石是整书的“由头”,由其幻化的“贾宝玉”则是整个故事的主人公,而贾宝玉所佩戴的“通灵宝玉”是故事情节赖以推进的重要手段。 除此以外,玉文化的各个要素在这部作品中也都有重要体现。比如开篇顽石通灵,“通灵宝玉”背面所刻“祛邪祟,疗冤疫、知祸福”的字样,以及二十五回中宝玉和凤姐中邪,悬玉于梁,三十三日后痊愈的情节,和道教赋予玉的各项功用是吻合的。此可谓“以玉为神”。而“白玉为堂金作马”,“东海缺少白玉床”的俗谚,也充分体现了玉作为财富、地位代表的寓意,可谓“以玉为贵”。在《红楼梦》的诗词歌赋中,比如《芙蓉女儿诔》中“金玉不足喻其贵,冰雪不足喻其洁”,探春咏白海棠诗中“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的句子,都显示了儒家“以玉比德”观念的深入人心。至于“以玉为美”,用玉来比喻各种美好事物的例子,在《红楼梦》中就更数不胜数了。此处权举几个为证:甄士隐口占的五言诗中末句“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警幻仙姑赋》中的“香培玉琢”,“冰清玉润”;曲〔枉凝眉〕中描写宝玉“一个是美玉无瑕”;等等。 三、《红楼梦》两个英语全译本对“玉”字的翻译策略比较 (一)“玉”是否等于“jade”?在 翻译“玉”字的时候,相信不少译者的第一反应都会是“jade”。但是两者的用法是否存在差异呢?我们先以《现代汉语大词典》[6]为例,来看一下“玉”字在汉语文化中的定义:玉yù①温润而有光泽的美石。②泛指玉石的制品。③比喻洁白晶莹如玉之物。④敬词。多用以尊称对方的身体言行等。⑤形容美好。⑥相助,磨练。⑦方言。 而“jade”一词在英语中的含义又如何呢?我们以《新牛津英语大词典》[7]为例: jade1:noun[mass noun]a hard,typically green stoneused for ornaments and implements and consisting of the min-erals jadeite or nephrite. ■[count noun]an ornament made of jade ■(also jade green)a light bluish-greenjade2:noun《archaic》1.a bade-tempered or disreputa-ble woman.2.an old or worn-out horse. 通过比较“玉”和“jade”在字典中的定义和释义,我们可以发现以下几点:首先,当“玉”解释为“玉石”或“玉石制品”的时候,jade与其含义基本对应。但差别在于,汉语中的“玉”在不指明的情况下,可以是任何颜色,而英语中的“jade”若不指明,则主要指绿色的玉石(“typically green stone”)。其次,当“玉”用作比喻义时,所喻之物须具有“洁白晶莹”的“如玉”特质,如玉手、玉版纸等,其颜色主要是白色,而英语中“jade”却只用于指“淡青绿色(light bluish-green)”。最后,汉语中的“玉”字,其转义均为褒义,而英语中“jade”一词的转义则为贬义。 由此可见,当“玉”字用其本义,且指青绿色玉石或玉石制品时,可译为“jade”;如指其他颜色的玉石或玉石制品时,需在“jade”前增加相应的颜色词予以说明;而当汉语原文所用为“玉”字的转义时,译者则必须采取其他的翻译策略,才能恰当地呈现“玉”字的丰富文化内涵。 (二)“玉/jade”在几个文本中的出现频率统计 笔者统计了“玉”字在戚序本及程甲本《红楼梦》[8]以及程乙本《红楼梦》[9]中出现的次数。具体数据如下: 从以上表格中我们可以看出,戚序本和程甲本(以下简称“戚本”)和程乙本(以下简称“程本”)在几项含“玉”字的统计结果项中相差幅度比较稳定,而在非人名“玉”字的出现频率上更是相当接近。 笔者同时也统计了杨宪益、戴乃迭译本[10](以下简称“杨译”)和霍克斯译本[11](以下简称“霍译”)这两个《红楼梦》英译全译本中“jade”一词的出现频率。统计结果是: 杨译:370处霍译:289处 通过比较以上两项统计结果我们可以发现,杨译中 “jade”一词的使用频率与戚本中非人名“玉”字的出现次数比较吻合,而以程本为参考蓝本的霍译[12]中,“jade”一词的出现频率却与程本中非人名“玉”字的出现次数有较大差距。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既以对比杨译与霍译在翻译“玉”字时所采取的策略异同为目的,由于戚本和程本原文不同而导致的翻译差异就不纳入本文所探讨的范围之内。另外,限于篇幅,本文中的所有例句,若无特殊说明,所举原文皆为戚本。虽然程本与戚本在字词上常有所出入,但只要不影响“玉”字的翻译策略选择,本文中就不再一一说明。 (三)《红楼梦》两英语全译本 对“玉”字的翻译策略一致的情况在戚本和程本的《红楼梦》中,非人名用字的“玉”字都出现了360多次,其中大多数是实指,即用的是“玉”字作为“玉石”或“玉石制品”的本义。在翻译这些“玉”字时,两个译本都将其译为了“jade”。比如: 例1: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第三回) 杨译:Then,to the mystification of them all,he askedDaiyu if she had any jade. 霍译:He returned to his interrogation of Dai-yu.“Have you got a jade?” 例2: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第五回) 杨译:Buried in snow the broken golden hairpinAnd hanging in the wood the belt of jade. 霍译:The jade belt in the greenwood hangs,The gold pin is buried beneath the snow. 例3: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第四十回) 杨译:To its right,suspended on a lacquer frame,was a white jade musical stone with a small hammer next to it. 霍译:To the right a white jade chime in the form of atwo-headed fish hung in a varnished wooden frame to whoseside a tiny hammer was attached. 例4:宝钗又指她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第五十七回) 杨译:Then Baochai pointed at the green jade pendanthanging from her skirt.“Who gave you that?” 霍译:In order to change the subject,Bao-chai pointed toa green jade girdle-ring that was hanging from her waist.“Who gave you that?” 由以上几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当“玉”字用作本义时,杨译和霍译都选择了直译的翻译策略,并且“jade”都是他们的首选。另外,当原文中指明了玉的具体颜色时,杨译和霍译都采取了增加颜色词进行修饰的翻译方法,以达到和英语中“jade”本意所指“淡青绿色”所区分的目的,如例3两译本都将“白玉”译为“white jade”,而例4中则都把“碧玉”译为“green jade”。 “玉”字在中国文化中的含义相当丰富,而“jade”一词在英语文化中的含义则相对比较简单,而其蕴含的文化意象也与“玉”字有较大差别。所以在存在文化差异的情况下,译者不能固守直译的方法,而必须灵活采用其他翻译策略,以传递原文的真实信息,达到与原文同等的效果。这方面,杨译和霍译都有一些经典的译例可供学习。 例5: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第二回) 杨译:it struck Shiyin that his daughter was growing pret-tier and more lovable every day. 霍译:Her delicate little pink-and-white face seemed dearer to him than ever at that moment. 例6: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第一回) 杨译:If sensibility were in its power,The moon should first light up the fair one’s bower. 霍译:Bright orb,if with my plight you sympathize,Shine first upon the chamber where she lies.’ 例7: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第五回) 杨译:Verily,glass vessels overflowed with nectar andamber cups brimmed with ambrosia. 霍译:Celestial nectar filled the crystal cup,And liquid gold in amber goblets glowed. 例5中的“粉妆玉琢”,《现代汉语大词典》解释为“形容白皙,好像粉妆成,玉雕就似的。”这里的“玉”字显然指的是白色,而非淡青绿色,因此不能套用“jade”作译文。杨译和霍译都采用了意译的方法,突出了女孩儿面容的娇嫩可爱,但笔者本人则更偏好霍译,因其用“pink-and-white”一词很好地保留了原文中“粉”和“玉”所传递的色彩感。相形之下,杨译“prettier and more lovable”的译法则稍显笼统。而例6中的“玉人”则是中国文化中常见的用以指称容貌美丽的人,尤其是容貌美丽的女子的代称,比如唐代元稹的《莺莺传》中就有“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句子。杨译和霍译都精准地把握了“玉人”这个以玉为喻的美称词汇的实际所指,分别用“the fair one”和“she”译出了其中所蕴含的文化意象。与此类似的是例7中的“玉液”一词。“玉液”一词在中国古代文化中曾用于美喻多种汁液,其中包括道教以玉石为原料提炼的仙液,并传说饮之可成仙,所以称为“玉液”。但从南朝开始,“琼浆玉液”则逐渐成为了美酒的代名词。值得注意的是,在翻译这两句诗的时候,杨宪益和霍克斯都没有拘泥于“玉液”的字面含义,也没有简单地将其意译为“美酒”,而都力求将其隐含的其他文化含义也一并呈现出来。在此例中,笔者认为杨译的“nectar”和“ambrosia”二词可谓是神来之笔。《柯林斯COBUILD英汉双解词典》[13]对nectar的解释是“(classical mythology)thedrink of the gods”,而对ambrosia的解释则是“(classicalmythology)the food of the gods,said to bestow immortality”,这与道教中饮“玉液”可成仙的传说简直不谋而合。相比之下,霍译中的“liquid gold”一词虽也彰其珍贵,但在传递其它隐含文化含义方面则略显逊色了。 (四)《红楼梦》两英语全译本对“玉”字的翻译策略不一致的情况 根据上文的统计表格我们可以推论,有相当一部分“玉”字,杨译保留了“jade”的译法,霍译却没有采取“jade”一词,而用其他词代替或者回避了。这样的差异是否也体现了两位作者不同的翻译策略呢?让我们一起来看几个例子。 例1: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第一回) 杨译:On the fifteenth the moon is full,Bathing jade balustrades with her pure light; 霍译:In thrice five nights her perfect O is made,Whose cold light bathes each marble balustrade. 例2: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第四回) 杨译:If the Dragon King wantsA white jade bed,He applies to the WangsOf Jinling,it’s said. 霍译:The King of the OceanGoes along,When he’s short of gold beds,To the Nanking Wang. 例3: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第一回) 杨译:The jade in the box hopes to fetch a good price,The pin in the casket longs to soar on high. 霍译:The jewel in the casket bides till one shall come tobuy.The jade pin in the drawer hides,waiting its timeto fly. 在例1中,原文中的“玉栏”一词,杨译与霍译将其分别译为“jade balustrades”和“marble balustrade”。去过北京故宫的游客,应该对各大殿台基周围的汉白玉栏杆印象深刻。在中国古代建筑中,汉白玉是最常用于建造栏杆、台梯等的“玉”类石材。但其名虽为“玉”,其实却为“石”,《现代汉语大词典》对汉白玉的解释是“颜色洁白的细粒大理岩”。它之所以被称为“玉”,只是出于中国人以“石之美者”为玉的定义习惯而已,但其质地与白玉、翡翠等玉材是有差别的。从这个角度而言,霍译将“玉栏”译为“marblebalustrade”可谓是更加精确,这也体现了译者对于中国文化的深入理解。而杨译之所以保留“jade”一词,除忠实原文的考虑以外,大概也是杨宪益作为一名母语为汉语的译者,饱受玉文化浸染的结果。 正如前文所言,玉在中国文化中一直都是地位、财富的象征。而例2中“护官符”上的这段俗谚正是夸张但形象地反映了金陵王家的“极富极贵”。《管子·国蓄》中说“珠玉为上币,黄金为中币,刀布为下币”,民间也素有“黄金有价玉无价”的说法,由此可见,在中国文化中玉享有比黄金更高的地位。所以“白玉床”在创作这首俗谚的老百姓心目中其实要比“黄金床”更为贵重。这恐怕也正是杨译用“jade”一词保留“玉”这一意象的用意。但“jade”一词在英语文化中是否也享有类似的崇高地位呢?据《柯林斯CO-BUILD英汉双解词典》的解释,“jade”是“a semipreciousstone consisting of either jadeite or nephrite”。所以,英语文化中“semiprecious”的“jade”和中国文化中的“玉”,其贵重地位是不同的。从这个角度而言,霍译选择用英语文化中更为直观易懂的财富代表“gold beds”来代替原文中的“白玉床”,也不失为一种妥当的翻译方法。 与前两例不同,例3中的“玉”字是独立出现的。杨译仍然一如既往地采取了“jade”的译法,而霍译却独树一帜地选择了“jewel”的译法。那么如此翻译是否完整恰当呢?在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四册本《红楼梦》中,启功对此两句诗给出了如下的注释:“匣盛美玉,等待大价钱才卖,是孔子对于‘有才能的人’‘等待机会’的比喻;神女留玉钗,后化为燕子飞去,是古代传说。‘待时飞’也是借以比喻等待‘做官发达’的意思。”从启功的这段注释可以看出,这里的“玉”并不仅仅是贵重的珍宝,更多的是隐喻正在期盼伯乐慧眼发现的“英才”,承载的其实是儒家“以玉为德”的思想。由此看来,杨译的“jade”体现了作者尽力保留与传递与儒家思想息息相关的玉文化的意识,而霍译的“jewel”一词,虽然仍然可以顺畅地构成“求善价”的比喻,但其中所蕴含的玉文化要素,却是无处可寻了。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句原文中只说“钗”,并未道明其材质,杨译中也只译作“the pin”,而霍译中却又为其补了一个“玉”字,特地译为“jade pin”,可见其胸中必然明了“神女留玉钗”的古代传说。由此可以推断,其前文中所选“jewel”一词,必定是考虑之后,决意舍却“玉德”思想的结果。 例4: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第四回) 杨译:The Jinling Jias,If truth be told,Have halls of jade,Stables of gold. 霍译:Shout hip hurrahFor the Nanking Jia!They weigh their gold outBy the jar. 例5:(北静郡王)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第十五回) 杨译:With his face fair as jade,his eyes bright as stars,he was truly a handsome figure. 霍译:The splendid costume,the luminous eyes,thefinely chiselled features really did make him anarrestingly handsome young man. 同样是“以玉为贵”,在翻译例4中这段俗谚时,霍译采取的策略与例2有明显不同。例2中霍译只是用“金床”代替了“玉床”,而在例4中,由“白玉为堂金作马”所勾勒出的“豪宅华院”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weigh theirgold out by the jar”的挥金如土。霍译的这一变通虽然依旧着力刻画了贾家的极富极贵,但原文中所蕴含着的“玉贵”思想却是无处可觅了。而杨译在例4中所采用的策略和例2中是完全一致的,是用“halls of jade”的译文,忠实地保留了原文中“白玉为堂”的富贵意象。至于为何杨译未像例2中一样将“白玉”明确译为“white jade”,应该是出于翻译诗歌体的考虑,使每句统一包含四个音节,以增强译文的韵律美。 用“玉”来形容男子的容貌美丽在汉语文化中由来已久。比如《史记·陈丞相世家》中就有“将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的句子。而在明朝罗贯中著《三国演义》中,也多有用“玉”来描写美男子的例子,比如第一回写刘备、第十回写马超、第三十八回写孔明,都用到了“面如冠玉”,第八十三回写陆逊,则是“身长八尺,面如美玉”[14]。可见,“以玉为美”的思想不仅是玉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所固有的特征。在翻译例5时,杨译仍然一如既往地采取了忠实呈现玉文化的策略,将“面如美玉”译为“with hisface fair as jade”。相形之下,霍译的改动尺度就要大得多了。在霍译的笔下,这位长着“finely chiselled features”的北静郡王,似乎不像是“面如美玉”的东方美男,倒更像是位有着“雕塑般脸庞”的古希腊或古罗马美男子了。当然,这样的译文会更符合英语读者的传统审美观,但是他们脑海中因此而浮现出来的美男形象,与汉语读者心目中的肯定是截然不同的,并且在此过程中,原文中为汉语读者所熟知且认同的“玉美”思想也就无迹可寻了。 例6: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第二十三回) 杨译:The twenty-four young Buddhists and Taoists fromthe Dharma Convent and Jade Emperor’s Templein the Garden had now been moved out, 霍译:The twenty-four little Buddhist and Taoist nunshaving now been moved out of the two miniaturetemples in the garden, 例7: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第十八回) 杨译:An abode with golden gates and jade doors fit forimmortals,Its cassia and orchid chambers a worthy setting forthe Imperial Consort. 霍译:The abode of the Princess has cassia halls and or-chid chambers. 例8: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第三十七回) 杨译:Like Lady Yang’s shade,fresh from the bath,ice-pure,Or Xi Shi’s mournful spirit fair as jade. 霍译:A Yang-fei rising naked from the bath,With a cool,chaste allure that she had not. 如果说本节所举例1至例3中,霍译是用其他词代替了“jade”来实现与“玉”字的对应关系,采取的可谓是“替”字诀;而在例4和例5中,霍译则是改用了更容易被英语读者所接受的西方文化意象,来传递原文中的“玉”字所代表的富贵或美貌的含义,这一策略可被称为是“改”字诀;那么在例6至例8中,霍译的处理则是更加“大刀阔斧”的“舍”字诀。 例6中的“玉皇”即玉皇大帝,他既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天庭的统治者,也是道教的最高神,在中国百姓中的知晓度非常之高。《汉英大辞典》[15]为“玉皇”一词提供的译法为“the Jade Emperor(the Supreme Deity of Taoism)”,这和杨译的译法是一致的,都保留了“玉”作为敬称词汇的文化意向。但是霍译则非常干脆直接地采取了省译的处理方法,不但舍去了“玉皇”这一道教主神的形象,同时将佛教的“达摩”形象也一并舍去,只用“two miniature temples”将两地一笔笼统带过。 如果说上例中霍译是因为“玉皇庙”和“达摩庵”在全书中的地位无甚重要而直接采取舍译的方法,那么例7中的舍译处理则更显大胆。与例4中贾家“白玉为堂金作马”凸显的仅仅是其富贵不同,例7元妃省亲别墅的这对虚联中,神仙府的“金门玉户”,一方面是因了道教中“通灵、长生”的玉信仰与“神仙”的身份相合,另一方面则是与下文“桂殿兰宫”相对应,意在突出妃子家“此物只应天上有”般的极度华美。在这副对联的翻译中,杨译仍是沿袭了其一贯的策略,用“golden gates and jade doors”的译文继续保留了“玉”的意象。而在霍译中,上联虚指的“金门玉户神仙府”则被完全舍弃了,只有下联实指的“桂殿兰宫妃子家”被翻译了出来。这样的舍译策略,在整部霍译《红楼梦》所有的对联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同样大胆的还有例8中的舍译选择。这是宝玉咏白海棠诗中的两句,分别借用了“太真”和“西子”这两位中国古代历史上著名的美女形象来比喻白海棠花的美丽。前半句“冰作影”仅仅是用“出浴”的杨贵妃来比喻白海棠洁白的形象之美,而后半句的“玉为魂”更是借用西施勇于牺牲自我以助救国的典故来隐喻白海棠的品质之美。西施的自我牺牲一向被儒家视为“大仁大义”的体现,和“以玉为德”的象征喻意是一致的,这才使得“玉为魂”的比喻得以成立。然而,正如前文所言,这一“以玉为德”的隐喻含义恐怕是玉文化各层次意向中最难以通过翻译传递的,再加上典故的运用和诗歌体式,这两句诗显然对两位译者都造成了不小的困难。从译文来看,杨译中仍然坚持保留了“jade”的意象,只通过增加“fair as”的词组来点出其与玉相似的品性。而霍译的做法则是干脆舍弃了“西子”典故,只保留了杨贵妃的美女形象,而用“With a cool,chaste allure that shehad not”来弥补所缺失的“玉为魂”隐喻的品质之美。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在原文中的“玉”和英语中的“jade”所传递的文化思想存在一定差异的情况下,杨译倾其之力地通过保留“jade”的译法,采取归化的翻译策略,力求尽量将中国的玉文化中所蕴含的“以玉为贵、以玉为美、以玉为德”等思想传递给译文的读者。而霍克斯作为一名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他在译文中所体现出来传递玉 文化的意识则要弱得多,尤其是在“玉”字虚指的语境中,霍克斯为了适应译入语读者群的理解能力和需求,替译、改译、舍译的翻译策略应用明显多过杨译,表现出了更大的翻译策略选择自由度。 四、结语 玉文化在中国历史悠久、影响深远,已经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而“玉”字也因此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寓意,它既代表了权力、财富和地位,象征着崇高的德行与操守,同时又是美的化身。而《红楼梦》作为一部渗透着玉文化的古典巨著,如何忠实、恰当地传递字里行间所蕴含的玉文化是英译过程中无法规避的一项重要任务。本文从文化翻译的视角,探讨了玉文化的各要素在《红楼梦》中的体现,通过比较杨宪益和霍克斯这两个英语全译本,分析两位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对这些“玉”意象的处理思路,比较了他们的相关翻译策略,得出杨译对“玉”意象重传递重保留、翻译策略选择自由度小;而霍译重理解重接受,翻译策略选择自由度大的结论,而这与两位译者在处理其他汉语文化词时的英译主张也是一致的。 【鸣谢:本文写作过程中承蒙上海外国语大学冯庆华教授悉心指点,特此致谢。文中不当之处,由笔者全权负责。】 【基金项目:本文为上海外国语大学首届青年教师科研创新团队项目阶段性成果。】 注释 [1]杨伯达《关于玉学的理论框架及其观点的探讨》,《中原文物》,2001年第4期。 [2][3][4][5]何松《集玉文化之大成的经典名著———〈红楼梦〉中的玉文化诠释(三)》,《中国矿业报》,2006年7月1日第B07版。 [6]《现代汉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下同 [7]《新牛津英语大词典》(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OxfordUniversity Press,2005。 [8]《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东方出版社,2006)以1769年的戚序本为校勘底本,《绣像全本〈红楼梦〉》(华文出版社,2009)以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程甲本为底本,详见各本出版说明。因下文所涉及的杨译本前80回参照“有正本”,即戚序本,后40回参照人民文学出版社校勘重印的程甲本(详见杨译本出版说明),故此处对“玉”字的统计范围也为戚序本的80回及程甲本的后40回。 [9]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该本以程乙本为底本,详见该本出版说明。) [10]Cao Xueqin&Gao E.A Dream of Red Mansions.Yang Xianyi&Gladys Yang.trans.Beij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78—1980. [11]Cao Xueqin&Gao E.The Story of the Stone.Hawkes,D.trans.London:Penguin Books Ltd,.1973,1977,1980.Cao Xueqin&Gao E.The Story of the Stone.Minford,J.trans.London:Penguin Books,1982,1986. [12]霍译本博采众家之长,除程乙本外还参照过各种版本,详见霍译本第一卷前言。 [13]《柯林斯COBUILD英汉双解词典》,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 [14]罗贯中《三国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页、53页、217页、475页。 [15]《汉英大辞典》(第二版),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1999年。 (本文作者: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邮编:200083)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二年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二年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