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题名的独特性首先表现在它本是小说中一组歌曲的名字,最后却取代了小说原有的诸题名,成了为众人所接受、所熟知的通名。用俞平伯先生的话说,“红楼梦”既是小名,又是大名[1]。之所以有这种现象,一是因为以“红楼梦”之名行世的部分抄本和程高刊本起到了传播的作用,一是因为———恐怕也是更主要的原因———“红楼梦”这一题名/意象本身被作者赋予了丰富深刻的意涵。 一、 第五回里的“红楼梦” 在第一回关于石头记故事的因缘解说中,“红楼梦”之名并没有和小说的其他题名一同出现[2]。它的首次出现是在第五回。第五回写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红楼梦”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意象形式进入到宝玉的梦境,而且成了此梦境的重要构件。作者给出的正式名称为太虚幻境“新制《红楼梦》十二支”。这是一组歌舞曲,但它对小说主题的涵盖力,却远远超出了一般“歌舞曲”所应有的分量。 其规制相当于北散曲的一个散套,或南戏、传奇的一出曲文(无角色分工及宾白科介),由“红楼梦引子”、十二支过曲和“收尾飞鸟各投林”三部分共十四支曲子组成,每支过曲的曲牌都是作者视曲文内容而拟定,不同于通常所见的南北曲曲牌。这不仅是对南北曲创作形式的突破和发展,而且也使作者获得了更大自由,不必拘于曲牌格律所限而可根据需要去安排各曲的内容与篇幅。曲牌名被赋予了预示人物命运的新功能。 十二支过曲“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分明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的命运咏叹调。所咏人物以及人物的排序都和薄命司图册的判词相同(判词中钗黛合一,钗黛判词前另有晴雯、袭人、香菱的判词),实际上是对判词内容的进一步解说与发挥。每支过曲因所咏人物的不同而感怀不一,但贯穿其间的总的抒情基调则是鲜明的、一致的,即都由“怀金悼玉”的主题词引领,而收结于“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曲文中回荡的一个复式旋律为情与梦。“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绵亘千古的“情”字,唱断了多少好儿女的寸寸柔肠,吹破了无数痴情人的悠悠春梦!红楼十二曲,曲曲唱的是人间情。人间万象,情态万方,然而终究又怎么样呢?一切将归结于天人之隔、生死之别、青灯古佛、枯骨荒冢,一切将归结于无常,归结于梦。勘破世情,人生幻灭,唱一唱红楼十二曲,怎不令人为情拭泪,又怎不令人生出千古的悲凉呢? 第五回文字写得风光旖旎,迷离惝恍,其实情节并不复杂,就写了一场梦。从生理和生活的角度讲,是少年宝玉的一场性爱之梦,并不神秘。 其间的生理学意义和性爱本质不是本文的论述所在,需要关注的是作者对于梦境的艺术化的处理态度。太虚幻境的种种已不是实际的梦境,作者完全将其符号化、象征化了。实际的梦境是杂乱无章、不合逻辑的;而宝玉的梦虽然怪诞离奇,却非常合于理性,充满了象征意味。作者是按照作品的整体命意来设计这场梦的,并假托梦境来寄寓深切的人生感慨。梦境的内容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包括红楼十二曲在内的梦境元素都隐含着值得探究的深刻寓意。第五回的梦描写不是孤立、游离文字,而是全书结构体系的有机构成,甚至可以说是作者精心编织的整个梦幻体系中至为重要的一个梦。它处于结构上的枢纽地位。 红楼十二曲在主题上和第一回跛足道人《好了歌》及甄士隐《解注》一脉相承,反映了作者的色空观念和宿命意识。人们都在为情奔走,而终免不了一梦;人们知道什么都不可靠,却偏偏什么都割舍不下! 十二曲咏叹的对象是清一色的生活于贵族大家庭的女子,以钗黛为代表。她们是“我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异样女子”,是“贵省”中美貌聪颖、妩媚风流的冠首人物,故得以列入正册。她们寿夭不同,性情各异,命运遭际亦大相径庭,然而最终都化为缥缈,留给世人无限的感伤和悲悯。其实她们何止是十二个人,又何止于贵族之家?她们代表着副册、又副册以及滚滚红尘中千万个不幸女子的血泪故事。她们的悲剧之歌启人深思:这是谁之过?其命运究竟操纵在何人手中?警幻仙子让宝玉聆听一曲曲悲歌意在令其“醒悟”,作者让读者同样吟唱这一曲曲悲歌又意欲何为呢?谁解其中味? 第五回在小说结构中所处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主要表现在以下诸方面。 第一 ,它和第一回形成了一种呼应关系。小说在第一回以梦境讲述木石前盟的因缘之后,便由甄士隐写及贾雨村再及林黛玉,最后到贾府,一连数回都是关于现实人事的文字。如果这样一路写下去,不写上第五回宝玉的这个梦,那么第一回的甄士隐之梦就成了一段孤立文字,不仅许多地方会让读者摸不着头脑,而且会大大削弱第一回在全书中的象征、隐喻意义,使作者的创作意图更难寻绎。从这个角度讲,第五回是第一回的“救着”。两个回目都以较长的梦境描写沟通了人间和仙境、真实和幻象、前世和今生,读起来真假莫辨,奇妙变幻。贾宝玉的梦呼应着甄士隐的梦。有了第五回,甄士隐的悲喜剧就不再仅仅是小说的“楔子”了。 第二,它和前四回一样属于整个小说的布局文字,是《红楼梦》这座宏大建筑的地基铺设。作者在第六回写道:“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也就是说,小说到此时才给这座建筑添砖加瓦,以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起笔,转到了故事本身的铺叙上来。另外,前五回也属于小说的定调文字,基准音放在叙写儿女之情并终归于幻灭这个复合音上。第五回以梦中写情的方式强化、烘托了这个复合音,并巧妙地为前五回布局文字作了很好的收笔。我们在红楼十二曲中反复听到的就是这一令人深深叹息的音符。 第三,第五回红楼一梦关合着后文一百多回中的每一回,在小说情节发展中具提纲挈领的意义。它通过判词和《红楼梦》曲展示了金陵十二钗的性格与命运,而金陵十二钗之于小说的重要性则毋庸多言———她们居于故事情节的中心,其行事经历几乎贯穿小说始终,不仅作者在其身上倾注了热情和心血,而且读者也为之魂牵梦绕。因为十二钗的言行颦笑、情韵风致、遭际结局,其人生百态的种种以及与怡红公子的关系,皆是由判词和《红楼梦》曲敷演而出,故第五回实际上成了作者抛撒红楼巨网的网纲,在小说中分量很重。另外,第五回也是读者们评判续书成败和进行红楼探佚的重要依据。 第五回的这种重要地位,使“红楼梦”意象由曲名“升级”为题名成为了可能。 二、“红楼梦”里的“梦” 延而伸之,《红楼梦》曲所显示的情、梦复式主题,无疑也是整部小说的表现主题所在。无论是十二钗的最终毁灭,还是贾府的由盛而衰,抑或石头的凡尘历劫,小说的多条线索中都缠绾着情与梦的结,让人难解难分。以“红楼梦”为题名,不仅能突出第五回乃至前五回在全书中的地位,而且对整部小说来说也有画龙点睛之妙。“红楼”与“梦”,两个形、意如此不同的意象———前者音节悠长,色调暖艳,形象鲜明,意义具体;后者音节短促,色调阴冷,形象虚幻,意义抽象———被奇妙组合在一起,确实耐人寻味。读者透过这简明而显豁的组合意象可充分领略到作者为文之意,并触发出无尽的联想。 对于小说的题名,作者曾做过仔细斟酌,且在第一回开篇部分就道出了数度改名的过程: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 拟出的题名有四个,是由故事的几位知情人和撰述人从不同角度对文本主旨所作的扼要揭示,或以故事人物———石头、十二钗———命题,或以思想风教———色空、风月———见意,要而言之,乃是反映了文本创作的不同侧面,以及创作过程中思想内容的变迁。诚然,这些题名皆出于深思熟虑,凝聚了其人的意念与情感,亦向读者传递了作品的重要信息,自有其各自的价值在。但和“红楼梦”这一题名比起来,却似乎有所不足。主要是,石头等意象所指具体、质实而又单一,影响了题名对内容的涵盖力与能指性。相反,“红楼梦”则显得洒脱空灵,意涵丰富,令人意想联翩。特别是那个梦字,在章回小说的题名中堪称开创了先例,后来者时有仿效。 梦意象以其不可预知的神秘性受到历代文人的垂青,诗词歌赋、小说戏曲中常有梦境的艺术描写。文人墨客利用梦象的不确定性和虚幻性解析自然与社会,并表达对生命价值的不断追问。在梦中,可以沟通生死幽明,慰藉对往生者的心灵追忆;可以悼惜逝去的年华,收拾人生的那份感伤情怀;可以遥寄相思,播撒情爱,和远方的亲人、朋友歌哭笑呼,对坐共话;可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忘却心头的痛苦和忧愁……总之,对于那些迷蝶恋幻的文人们来说,梦确实具有神奇的魔性:它在丰富着生活的内容,也在诠释着生命的意义。 同样,梦是构成石头记故事的一个重要元素。不仅作品中有许多具体的梦境描写,而且梦的成分还被作者提升为原则和方法,影响到了整部小说的创作结构与面貌。 就具体的梦境描写而言,不妨以两类观之:一类紧密关合着局部情节,是情节发展的推动因素;另一类则具有全局性意义,对故事的实际进程并不产生直接影响。如果说前者在数量上占优,那么后者的分量可谓更重,往往能统领或隐喻全篇,因而更值得注意。第一回的甄士隐之梦和第五回的贾宝玉之梦就是这后一类的梦。第十三回开头写秦可卿死前托梦给凤姐,文字虽不算长,却是句句要紧,也应归入此类梦中。秦氏仿佛有“上帝之眼”,能解说过去未来,预知荣枯盛衰。这哪里是写梦,简直就是作者在自写其心!所谓“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云云,难道不是他从自身大起大落的经历中所感悟出的人生道理吗?所谓祭祀、家塾两项叮嘱,难道不是他在封建宗法制条件下所能找到的最根本的家族保全之道吗?作者还以泄露天机之话头为后文布局,逗引出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的重大的省亲情节,并预告那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终局还是“盛筵必散”。此梦被给定了如此这般的内涵及作用,则于小说的意义又怎一个梦字了得。因为梦通常别具暗示、象征等文艺性的功能,故作者于此处以一场梦作点染,实有诸多奥妙———既能显示东府秦氏、西府凤姐在家族中总揽全局的地位,又能启动包括治丧、造园、省亲在内的一系列重大情节的叙述;既能使读者感受到贾府的一切不过是过眼烟云、一场春梦,又能让作者借助梦中人语抒写“痴”情,表达内心的感慨与悲凉———真是片言居要,意味深长啊。 众多有形的梦串在一起,便于无形之中渲染出了作品的梦幻感,而梦幻感正是作者千方百计想要传递的一种人生意绪、生命表达。它是抽象的、缥缈的、无形的,却又是切实可感的。作者以明确的意念和艺术的手法去着意经营之,将其融入到故事的叙写之中,融入到现世的生活体验之中,从而使字里行间弥漫着淡淡的感伤情绪。我们在“开卷第一回”就能强烈地感受到它。一块被女娲弃用的世外顽石因凡心炽动由僧道携入红尘历劫,一番热闹繁华之后复归寂灭的大荒山青埂峰下,了却了宿缘。这一故事开篇以神话、荒崖、孤石、僧道等幽冷枯寂的意象为主题词,明显流露了虚无幻灭之感,令人印象深刻。特别是把热闹的红楼故事镌刻于冷冰冰的孤石之上的情节设计,不仅别出心裁,出人意外,而且给读者带来了视觉上的冲击与心理上的震撼,颇能收警世功效。透过那怪诞离奇的神话外表,不难体会其中所蕴含的繁华一空的感慨和轮回宿命的思想。 开篇之外,“梦痕”也是随处可寻。从整体构思上看,第一回以“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始,渐次导入主体故事的叙述,最后一回又淡出主体故事,以“贾雨村归结红楼梦”终,两头为虚为无,中间为实为有,是一个内包含结构模式。这种寓实于虚、寓有于无的构思可谓匠心独造,既对应了石头历劫又复归的开篇神话,也使整个故事都笼罩于梦的氛围中,让读者凛然感受那“是非成败转头空”的人生况味。从具体描写上看,一切皆命、人生如梦的意念通过一系列精巧设计而得以诠释和呈现。最直接的当然是梦境穿插。此外还有:一,僧道的来去无踪和甄士隐、柳湘莲等人的不知所终;二,冷子兴的“演说”和刘姥姥的“三进”,有寓热于冷、冷眼旁观之意;三,一些少女的死展现了情何以堪的生命的脆弱与苦痛,她们和梦的意识形成叠加;四,诗词歌赋以及签诗、谜语、酒令、戏名、人名的弦外之音……这些构思和设计组合在一起,反映了作者一以贯之的创作心态,也为作品营造了亦真亦幻的意境和韵味。 当然,和其他古典小说一样,《红楼梦》也有一些文字是对主题意旨的直接宣示,如假借人物之口所唱的《好了歌》、《解注》、《红楼梦曲·收尾》等。“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此或超然或愤激的话,说的不正是佛家的色空、道家的厌世吗? 然而,尽管如此这般地写梦,整个小说读起来却并不让人感到虚无缥缈、颓废悲观,其中有充实,有生趣,令人流连忘返。这似乎是悖论,倒也是《红楼梦》之饶有趣味的辩证法。作者的奥妙是:把梦境描写自然地穿插在日常的生活情境中和故事的逻辑背景下,不写荒诞不经的做梦环境,其梦之成因皆可依经验上的知识获得验证或者依学理上的推断作出解释。梦境的安排并不是为梦而梦,而是带有为故事布局的意思,虽则内容和色调或取消极,但联系上下文语境却并没有压抑之感。此外更可注意者,小说的主体内容并非是梦,创作宗旨也不单纯是要表现梦幻感。百多回的《红楼梦》,前后写的梦固然不少,但所占篇幅和分量毕竟有限,主要笔墨还是放在大观园、贾府以及那滚滚红尘世界。也就是说,梦之外有情,有红楼,作者在表现梦幻感的同时,更有一份对于生命与生活的强烈的执著。这“红楼”是现实人事的象征,这“情”是作者始终不渝的关注点。“红楼梦”是一个整体意象,不能硬生生把它割裂开来;也只有整体地去解读它,才能够完整把握小说所包蕴的内在意义。 三、“红楼梦”———大观园里的女儿梦 和石、僧、鉴、钗等冷而硬的意象不同,“红楼”给人的感觉是真切、实在,既富贵又喜气,有着世俗的内涵,也有着深厚的人情味。考察全书内容,所谓“红楼梦”者,可在广泛意义上以三方面意涵解析之,曰红粉/红颜之梦,红楼/朱门之梦,红尘之梦也。换言之,本是一座“红楼”,被作者巧妙地幻化为三,并以内外嵌套的方式将其安排布置,雕饰钩连,从而建构起“红楼梦”这座宏伟富丽的艺术大厦。 按照通常的看法,《红楼梦》主要是写宝黛之爱情及贾府之盛衰,然而从核心意义上看,倒毋宁说首先写的是红粉佳人们的生命之梦。那闯入宝玉梦境里的,一无例外全是青春貌美的女性,她们籍录于薄命司图册,并被谱入红楼梦曲中,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梦游其间的宝玉只是过客、观者而已。同样,宝玉在大观园中也主要充当陪衬和贯穿人物,真正的主角是钗、黛、三春们。两者皆为扇形的人物关系构图,众女子分布、活跃于广幅扇面上,宝玉则处在扇形顶端,是女性命运的观察者。这种偏正性的人物关系构图看似受到《金瓶梅》的影响,实则角色的轻重主次正好相反———西门庆是中心人物,妻妾对他不仅有人身依附关系,而且其活动亦以他为基准来安排,他死了妻妾也就散了;钗、黛、三春们相对宝玉而言却具有独立意义,宝玉不是她们生活与存毁的依据之所在。作者用褒贬法,即使用一面肯定钗、黛、三春们一面贬损宝玉的方法,以突出他关注女性命运的创作意图。论才学,钗黛冠首,宝玉殿后,常陷窘境并被施以援手;论处事,凤探之能耐可谓有口皆碑,无人不服,而宝玉则是十足的无事忙;论见识,红楼女子堪称超凡脱俗,卓尔不群,不像宝玉那样混沌懵懂,疯魔痴傻,整个一个混世魔王……宝玉的两性哲学:“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宝玉的人物考语:“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在种种褒贬臧否之中,作者把红楼女子推向了中心,从而实现了他所声称的欲“使闺阁昭传”的目的。 当然,并不能仅仅把宝玉看作是故事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如同那块历劫红尘的冰冷的石头。作为活生生的人,宝玉和红楼女子同吃同住,休戚与共,实际上是其生活与生命进程的深度参与者,自然会有许多情感上的互动交流,特别是还有三生石畔那未了的情缘。但考诸宝玉行事,虽则是受过警幻秘术,却从未对钗黛湘妙有非礼之举,故事所设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等关目最终也皆以空字了局,宝玉算得上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自了汉。写宝钗黛三人情爱纠葛,某种意义上不啻是作者“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游戏三昧笔墨。之所以唐突地安排“浊臭男人”宝玉入住大观园,并非真的要塑造一个“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染污红楼女儿清静之地。这乃是合目的性的巧妙安排,以提供独特的视角和线索,其命意仍在于主写园中女性,包括她们的生活、青春与爱情。取园名“大观”(遍观群芳之意),取书名“金陵十二钗”,正透露了个中消息。 大观园本为省亲而修建,却成了年轻女性的伊甸园。在那乌烟瘴气的贵族之家,居然有此钟灵毓秀、冰清玉洁的所在,不能不说是人间奇迹。这是作者按其理想所做的设计,与其说是自然园林,毋宁谓作者心灵的一座桃源、一方圣土。既是园林,则于物当以灵动的流水绕而活之,于人当以灵性的女儿饰而美之。所以钗、黛、三春们成了大观园里的美丽风景和天然主人,她们生息于斯,歌哭于斯;反过来,大观园也映衬了她们的美丽聪慧、清静无邪。她们是青春、朝气和生命力的象征,是美与希望的化身。虽然并非每个红楼女子都住过大观园,但无碍斯园对于“红楼”所具有的意义。借助此一设计,作者寄托了生之希望、美之梦想。 但现实是无情的。大观园不是伊甸园,它座落人间,且又不幸处在荣府中。虽为年轻女儿聚集地,周遭却满是浊臭男人;虽为清静洁净之地,周遭却满是污浊和喧嚣。这是无奈的悲剧,注定了一切皆梦,即大观园的最终颓圮和年轻生命的彻底毁灭。 一切只能按生活逻辑去发展。年轻女性根本没有自由生存的空间,她们的生活是“被赐予”的,所以无论她们曾有过什么煊赫或灿烂,到头来都免不了零落成泥,在现实风雨中窒息、枯萎———“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大观园,从始建之前,到破败之后,上演了多少毁灭生命的活剧。君不见,天香楼的谜团尚未解开,新的生命悲歌又接踵而至,生命价值被府中人相看得何其轻贱乃尔!一部《红楼梦》,始终充满着死亡的叹息和哀婉的旋律,令人触目惊心,愁肠百结。虽有满室的宴享欢笑,却掩不过一语悲谶和丝丝落寞;虽有缱绻的情爱眷恋,却压不住花季里的梦魇与哀吟。这是怎样的血泪故事啊!即使隐忍苟活如宝钗、李纨者,又何尝不是无声、苦涩的梦呢? 这里有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更有着他对命运问题的深切思考和终极探寻。那些奇异的神话与梦境描写,仿佛是一种“天问”式的心灵追诉,好像在感叹生命的脆弱、渺小与无奈;而大量详尽的日常生活叙事,则折射出了现实层面上的犀利观察和冷峻剖析。在作者笔下,世俗礼法是扼杀年轻生命的罪魁,它剥夺了理想与希望,也断送了青春和爱情,而它却是贾府得以维持存续的根本:这样矛盾冲突就变得无可避免且是不可调和的了。贾府处于冲突的强势,年轻女性只能匍匐地下,痛苦地挣扎在礼法巨网中。网中没有亲情,没有温暖,有的只是虚饰矫情的礼和森严冷漠的法,还有赤裸裸的钩心斗角、倾轧争宠、落井下石、凶残冷酷……仅如那两性尊卑一端,即可谓杀人的利剑,让秦氏、二尤等众多女子殒命于男人的淫邪,就甭说那些任人作贱的丫鬟们了。“哪家猫不吃腥”,在“诗礼簪缨之族”纵容男人胡来甚至容忍父子聚麀的环境下,女性必然沦落为被侮辱被欺凌的牺牲品,根本没有人格可言,更谈不上去掌握自己的命运了。红颜薄命的原因实是社会而不是不可捉摸的神力。作者的这一揭露无疑具有时代的前瞻性和思想的深刻性,能起到警策世人、振聋发聩的作用。 四、贵族红楼之梦和世俗红尘之梦 但吊诡的是,貌似庞然大物的贾府在肆意毁灭弱小生命的同时也在一步步自我毁灭着;抄检大观园其本意在于消除异己,清扫门庭,却十足暴露出了加害者本质的虚弱,预示着其庇护所贾府亦将被抄检,“忽喇喇似大厦倾”,落得个一败涂地、不堪收拾的下场。看来生活的辩证法终不欺良善。 在传统文人笔下,红楼用以指贵族女子的居所。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东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3]李贺《神仙曲》:“春罗书字邀王母,共宴红楼最深处。”[4]析而言之,则世之所言红楼者,原本即有象征贵族豪门的意涵,古往今来曾勾起世俗中人无限的热望和梦想。那蜗角所争、枕中所历,以及献策科考、逢迎谄媚等情状,莫不皆是人所惑溺于红楼也。“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5],可以想象红楼给中国社会心理曾经带来过的巨大震撼———那可是等级社会里身份地位的标志,是普遍公认的社会维系、政权存续和文化传承之坚不可摧的支柱啊! 贾府就是典型的红楼贵族之家。宁荣二公数世的福泽,四大家族相互间的联结,还有他们作为皇亲所希遇的恩宠,诸般特殊条件使其得以享受不世的奢华:论赫赫气象,宁荣旧宅占了金陵城大半条街,仅荣府人丁仆妇即不下三四百口;论阔绰排场,每日用度少说也有数百两,遇到接驾省亲盛事那银子钱就哗哗地用得像流水,难怪攀龙附凤者要趋之若鹜了。但这是回忆中的二公时代,是前尘影事,是红楼前梦。 当下才是焦点。小说乃借重冷子兴、林黛玉、刘姥姥三个特殊人物,让读者由外而内地渐次介入到贾府的生活之中。冷子兴“演说”是在搭建框架,林黛玉“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是在工笔细描,而刘姥姥“三进”则是以见证人身份来述说贾府的风雨变迁。过去的荣耀和势焰已然不在视线内,“现在”及其趋势乃至终局是关注所在。作者想要揭示什么?一句话———走向败落。 看看起笔所写,即冷子兴的知情告白就明白了:“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所谓“萧疏”也者,不过是衰败的委婉语罢了,无疑抓到了问题的实质:此时的贾府衰象毕现,正在走向败亡的路上,如同一个烂醉硕汉,只须稍加推力,便会轰然倒塌!常有人说,《红楼梦》是写贾府由盛而衰的历史。实际上细审一、二回中的人物、情节和语言设计,真是何盛之有!试想,用苦命人甄士隐作影射,用旁观者冷子兴、贾雨村作闲话,怎会是隆盛光景?不难体悟,作者一开始就把落脚点放在了衰字上,意欲写贾府由衰到亡变成南柯一梦的过程。 衰象明显表现在经济和人材两方面。从经济上讲,“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情况相当不妙。虽然“外面的架子”能唬住初来乍到的黛玉和刘姥姥,但府内当家人对实际情况却是心知肚明的,并多次为之忧心忡忡。凤姐调侃说:“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这话一半是虚应故事,一半恐也是实情,否则哪里用得着以秦氏临终托梦的方式让凤姐对家计早做打算呢?其实只要对照一下书中提供的两个细节,就不难推想贾府困境了:一是乌进孝报出的收租进单让主子焦躁不满,那透露了进的困窘;一是刘姥姥怎么也品不出茄鲞的味道,那显示了出的奢糜。入俭出奢,人人挥霍自贪,偌大的贾府焉得不败? 然而“这还是小事”,此外“更有一件大事”,是什么呢?这冷子兴真不愧是走南闯北的古董商,冷峻深刻的批评家,见识远在刘姥姥之上,能一眼看穿其深层危机:人材匮乏。贾府虽人丁称盛,但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贾府人物之不堪,拈出一个贾珍便知:“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确实,贾珍那背礼丧德、毁家败誉的“能耐”,连作者都忍不住愤愤指斥“造衅开端实在宁”了。当然这副德行荣府主子也是“当仁不让”的,那“贪多嚼不烂”的贾赦便为一证。这帮贾府的现行当家人非但不能光大祖业,反而成了内耗子,成日里胡作非为,临事则一无主张,其所表现出的没落腐朽,正好预示着这个贵族之家未来的噩梦。 在郭外村肆的闲话中,贾雨村发表了一通仁恶正邪应运应劫的高论,看似大而无当、离奇怪异,实际上直指贾府人材危机———此时正气不存,邪气弥漫,秉气孕育者多恶人,故而气数已尽,在劫难逃了。无疑作者对此意是反复寄慨的,透过顽童闹学、珍琏纵情于声色以及凤探理家等喧嚣、铺张、威风的场面,不难感受到繁华背后的隐忧———那萧瑟寂寞的贾府子弟们啊! 其实,一起萧瑟寂寞的还有一座隐形红楼,即纷扰的红尘世界。在作者笔下,这座红楼若隐若现,在贾府之外,又和贾府缠绕着。因为是以散笔点缀的,所以其完整构图尚有待于读者的细心勾勒,并不能一眼看透,但它确实大大拓展了小说的广度和深度,使之跨越了家族生活藩篱,成为一部极富社会意义的小说。贾府是透视此一红楼的窗口。三教九流汇聚于此,浮世众生尽收眼底,社会生活的吉光片羽如珍珠玛瑙般镶嵌在贾府的日常描写中。贾府以无数触须吸附于社会肌体,盘根错节地编织着关系并成为其中的重要节点,从而与外部世界形成荣损与俱的共生态。 小说正是透过贾府之窗,为我们展现了生动的社会风俗和丰富的人物画廊,反映了社会生活中某些本质的东西。作者并不醉心于一个家族的盛衰起落,而是以广阔胸怀去关注社会人生,抒写感伤情怀。一桩葫芦案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官场丑态,一张收租单隐约曲折地折射了农村凋弊,一个林四娘笑中含泪地影写了流民无奈,一群浮浪子鲜活生动地勾勒了市井众生……仿佛只是“不经意间”带出的一鳞半爪,却呈现了作品的分量和厚度,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创作技巧。没有脱离贾府去刻意描写社会,而社会之面貌却精彩纷呈,气象万千,“红楼”之时空亦得以大幅度延伸,以致于无限。小说提供了多元的、有张力的阐释空间。两座红楼———贾府和社会———表里依倚,形成艺术上的叠加效果,而贾府红楼之梦亦悄然传递于世俗红楼之中矣! 读《红楼梦》,不难于喧哗中感受寂寞,风光里体味萧条,那种无可名状的幻灭感可谓笼罩全篇,挥之不去。究其因缘所自,不惟出于情节结构上沟通真假虚实之界的艺术设计(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也),亦更出于生命毁灭、荣华无常乃至社会纷乱给人们心灵所带来的震撼和迷惘。特别是世俗社会的纷纭扰攘,虽则隐于主要情节之后,有些疏离不彰,但读者诸君却能由近而及于远,于微茫之际感知之。那是超越了具象、在抽象意义上让人厌倦了红尘的幻灭啊!它警示苟且的世人,述说着一切的不可靠,并以形象可感的故事和显隐腾挪的笔墨,诠释了红楼之梦的终极意义。 五、结 语 《红楼梦》的主题意旨,远非所谓写宝黛爱情故事或贾府盛极而衰之类的评语所能涵盖。实际上,它有着广泛内容和深刻内涵。而“红楼梦”这一题名/意象恰恰能以最简之辞涵括最丰富之意义,向读者传递能“解其中味”的核心信息。它由歌曲意象“升格”而来,又借贾府故事,特别是大观园里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演绎开去,被精心地织成了三张彼此缠结的红楼之梦网。作者在他那多情之心的驱动下,挥动华彩之笔,以变幻的红楼为舞台,写生命消逝,写繁华褪尽,写世事萧条,“说尽心中无限事”,写出了对世俗红尘的彻底幻灭。那宝黛爱情、贾府衰变等等是表象、由头、引子,情和梦才是内核,是作者的情志所在。我们在随宝玉聆听“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时候,心中也禁不住感叹:千古绝唱的“红楼梦”啊,你究竟楼有几重,情有几多,梦有几许? 参考文献: [1] 俞平伯.俞平伯全集[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503-507. [2]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3] 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82. [4] 李贺.李长吉歌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82. [5] 左思.咏史[M]∥萧统.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54. 原载:《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1卷第4期 原载:《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1卷第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