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很高的兴致,读完满族作者王安描写满族当代生活的小说《来喜儿》(发表于《民族文学》1984年第2期)。这是10个月前的事。后来我向不止一位满族朋友推荐这篇作品,他们读了也都称好。 说来有点怪,在全国各民族文学蓬勃发展的今天,有些人竟否认有当代满族文学的客观存在。这种看法未免偏颇。我不想就此辩论什么,只是想请持这种看法的先生,也来读读《来喜儿》这个短篇。 小说写的是“文化革命”前到“文化革命”中,发生在北京某胡同一个小院里的一个很普通的故事。两户满族人��儿童时代的“我”和爸爸、妈妈,与一位孤身生活的旗籍老太太艾姥姥,住到了一个院里。艾姥姥性情乖僻,却能与“我”家相安无事;艾姥姥会因丢鸟而骂街,却能把心爱的猫崽儿“来喜儿”挺大方地送给“我家”;“文革”中我家遭难,举目无亲之际,又是这位“平日见着叫人害怕的老太太,深更半夜一下子成了我最亲的亲人”,不顾一切地庇护“我”。 《来喜儿》的情节简单到如此而已,作品主题也不算新奇。但这都没影响它的成功。 《来喜儿》是一幅描绘满族生活题材的风俗画儿。故事发生在北京城这个满族在关内最集中的聚居地,随处飘散着北京旗人生活的浓郁气息。 三百多年来的京都生活,造就了北京旗人们的诸多习俗特征。他们注重礼数,尊祖敬老,崇尚艺术,喜好动植物,有着与众不尽相同的情趣和追求。小说《来喜儿》篇幅不长,却能把这系列化的满族风情,从从容容地展示给读者。 抓腾了一整天,总算安好家。晚饭吃了一顿炸酱面,收拾停当后妈妈说:“新来乍到,街坊邻居不能缺了礼,走到东厢房给艾姥姥问个好。” 这是“我”家搬进小院当晚的事,几句话,就把满族人不怕日子过得节俭,就怕礼数讲得不全,这样一个有趣的习性,点拔得清明透亮。 头回举家前去给艾姥姥请安,写得也够传神。艾姥姥那边是既须倚老卖老,又要话出礼儿随,显示老旗人的素养;“我”的妈妈是既要应付场面,又不流于圆滑,把句句话都说得周全熨贴,表现出对老年人的极度耐心。这些,不能不说是旗人们待人处事的“基本功”。 “我”爸爸是个酷爱专业的美工师。为了自己的画儿被弄坏,他“会扑上去拼命”。但他的风格可不像一般美术界人士那么拘谨,竟想拿猫崽儿当模特儿来“画个老虎什么的”,带着几分旗人旧艺术家的“玩票”味道。这里包含着满族人对待艺术的一种惯有态度:脱出一格,不工而工。 爸爸发现了一只小猫儿,连心爱的画儿也在所不惜。这一笔,又把北京旗人疼爱小动物的性格合盘托出。至于父子俩一个爱猫要用鱼儿喂,一个舍不得小鱼儿不让喂的情节,更把这种民族习性描成重彩。 小说中,“我”的爸爸和妈妈,同是满族的普通知识分子,性格上却很有区别。爸爸差不多是一门心思在美术上,“礼节性访问”刚开头,就走了神儿,“全被方桌腿上雕刻花纹迷住”了,对艾姥姥的问话反应迟钝;妈妈可不,她不但能和操着前清老话的艾姥姥对答如流,连艾姥姥为什么忌讳九十岁、街坊们为什么要悄悄凑钱买只鸟送给艾姥姥,也都能解说得头头是道。这二者性格上的差异,不是作者面壁杜撰,而是临摹了传统式的旗人气质:男性往往对生活琐事超脱到近迂的地步,女性却又对人情事故熟习到练达的程度。 正是这些逼真的刻划,把读者引进一个别开生面而又饶有兴味的风俗天地,使小说《来喜儿》所酝酿的满族生活韵味儿,既纯且醇,教人陶醉。 《来喜儿》又是一支表现满人心理与心灵的奏鸣曲。其弦律,在艾姥姥这个人物身上,反映得突出而又明朗。 作品的故事,出自一个孩子的观察与讲述,当然不能深入剖析一位高龄老者的内心世界。但是艾姥姥的心况,还是通过她的作为,得到充分的展示。 艾姥姥“是地球上仅存的几位见过慈禧太后的人之一”,作过晚清贵妃宫中的“常侍”。清廷垮了,她不愿再随着主人,便开始了块然独居的大半生。解放后时来运转,政府包下了她的生活。她对新社会满意,但也还带着旧时代特有经历造成的乖僻性情,她以养花、养鸡、养猫为仅有的生活乐趣,干净以至于有了“洁癖”,生活有序像只“活钟表”,她从不串门儿聊天,更不占人便宜,到了自认为吃了亏的时候,也不乏大兴问罪之师的“气概”,是位典型的满族式的老处女,可敬与可畏之处,都以独特的方式出现,由别人去说道,她可不在乎,而就是这么一个精神世界貌似封闭的老太太,却在故事结尾处做出了出乎读者意料的事情:在“文化大革命”中歹徒们欺凌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时,她奋不顾身,痛斥丑类,甚至以她年迈的生命为代价,保护下孩子。这个结尾虽然有些出人意外,却在艾姥姥性格发展的情理之中。她没有什么“政治觉悟”,更缺乏对“文化大革命”这场政治灾难的深刻认识,她用一种古朴的善恶观来理解身边的大事件,“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自然也没人给她送生活费和瞧病了”,与她相处很好的“我”家,又蒙受了不白之冤……使她本能地找到了自己的立场。她对“我”说:“常歌儿,哪朝忠臣都遭难,没啥,总会时来运转……让他们砸,他砸九十九,咱们收拾一百一。人活一世不为荣华富贵,也要争口气”。 你看,这就是艾姥姥的心理,善良而又倔强的老旗人传统的心理。作品正是从这么一个读者不常触见的角度,表现出一个旗籍平民对“文化革命”的反应。 小说无意于在结尾处过分拔高艾姥姥这个可敬的形象。她被歹徒打得奄奄一息,对孩子说的却是:“文昌阁,圣人……地方,不能咽气在这儿。”还固执地保持着她的迷信想法,让人读来感到可信。临终,她自着一身满族妇女的盛装,又用满族式的伦理道德对“本族同旗”的孩子嘱咐说:“一家子……没红过脸……学好……饿死也不偷……不抢……” 这才是艾姥姥,一位老派满族旗人,在当代社会生活中的个性风采。 我赞赏小说《来喜儿》,还因为能从作品中品尝到一种我所熟悉而且喜爱的小说创作格调。这种格调通俗、活泼、传神、幽默。文学巨匠老舍,甚至上溯到清代文坛上的曹雪芹、文康等大家,都是这种格调的杰出代表。这应该说是一种满族小说创作的特有格调,我以为。而文坛新作能光大这种创作上的民族传统,是令人高兴的。 这种艺术格调,当然不是只有满族读者才喜欢,各族读者都欣赏它的审美兴趣。这不也是满族文学界对中华民族文学宝库的贡献么? 1984.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