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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在研究山阴曲家周大榜的时候，寻读同时的山阴文人别集，其中女诗人潘素心的诗集《不栉吟》及《不栉吟续刻》引起笔者特别的注意。首先，此集有周大榜的序言，周大榜文不多见，故而宝之；其次，《不栉吟》与《不栉吟续刻》中有七十二首的咏剧诗，比较少见，尤其在女性诗人中更为难得。因此，本文予以辑录，并略作解释。 潘素心，字虚白，浙江山阴人。父潘汝炯，字石舟，乾隆三十年拔贡，历任江西临川、信丰、广昌等知县，升广西上思州知州。潘素心嫁钱塘汪润之（字雨园），乾隆五十四年恩科解元，嘉庆六年辛酉恩科进士；嘉庆十八年，汪润之以右中允任福建学政。《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七载：“虚白从宫詹宦游闽滇，舟舆往来五万里，所经城郭江山风俗皆见之于诗。父任广昌时，使筦会计，虽牙筹纵横，不废吟咏。尝有句云：‘镂管牙筹随仕宦，蓝舆画舫度津关。’宫詹下世后，侨寓都门，亲课诸子。道光乙酉，三子同捷京兆，其明年仲成进士，入词林。辛卯秋，五子又举孝廉。鹊起联翩，熊丸济类，不仅为科名佳话也。”[1]潘素心所著诗集有《不栉吟》与《不栉吟续刻》，周作人曾收藏过此集，笔者在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读潘氏诗集即钤有“知堂所藏越人著作”、“会稽周氏”、“苦雨斋藏书印”等周作人的印章。潘素心为袁枚女弟子之一，因父亲关系，得识蒋士铨，《不栉吟》除其父潘汝炯序言外，即有乾隆四十九年蒋士铨序、乾隆五十七年袁枚序，它还有周大榜的序言一篇： 女史潘虚白者，余友石舟之女也。石舟与余交自戊寅始，酒杯茗椀，昕夕相过从，有所感怀而寄托，往往放肆为长歌，而小诗不与焉。石舟扶轮，余承其盖；石舟讨源，余延其波。方是时，虚白犹未生也。既而石舟仕江西，余游荆豫，再入吴，别二十余年矣。今年余在家，石舟自江西寄虚白所谓《不栉吟》若干卷索序。余观其言情之挚，命意之新，音韵清扬流转，而有风骨以主之，则虚白之性天懿粹，举止静庄，概可知矣。昔关图之妹，文学书札皆妙，图谓同官曰：“吾家有一进士，但不栉耳。”因称不栉进士。今《不栉吟》，殆欲步其后尘欤？抑或积薪而上之乎？兰苕翡翠，自为女而已。然他日徐淑鉴明镜之形，联吟士会，苏蕙织锦梭之字，起敬连波，卷帙必视今数倍，此铅山太史所以有“酬唱湖山，想见于雨奇晴好”之评也。且夫石舟廉吏也，而有史才，浸假振蓬山雄笔，则石舟为兰台之叔皮，虚白为东观之大家，何必无其遇乎？今闻石舟虽由县令迁州牧，而以母老陈情，明年可归矣，当与石舟筮之。乾隆丙午山阴老人周大榜虎木序。 “乾隆丙午”为乾隆五十一年（1786），这是周大榜的晚年之笔。周大榜在文中叙述了他与潘素心之父潘汝炯的交谊，并称赞潘素心的诗才。在潘素心的诗歌中，最令笔者感兴趣的是她的咏剧诗。我们首先看她的《论曲》五十首： 曲有宜于案头批阅者，有宜于场上搬演者，有两宜者，有两不宜者。至于男女之情，当得其正，若事同桑濮，则其曲可焚。古人论诗绝句多矣，近年厉孝廉樊榭有论词绝句，皆七言也。今予成论曲绝句五十首，其前题《双鱼佩》、《长生殿》者在外。 名曲传来古四家，白描手笔擅声华。若还命意论工巧，芥子园中十种夸。（《荆》《刘》《拜》《杀》，古四种名曲。今时李笠翁十种擅长，命意工巧，朴实逊之。） 世人把笔欲填词，一部《寻亲》最可师。节孝传来词简朴，案头场上两相宜。（《寻亲》是周进士非王孝子。） 只因色美致沉身，寄语东家莫效颦。那有扁舟湖上去，当年亡越又何人。（《浣纱》） 富贵移人态不同，白描元曲自然工。须知不为中郎作，请看琵琶两字中。（《琵琶》） 乞食墦间本有因，漫传妻妾自婚姻。卷中钻穴踰墙事，恐误痴迷读曲人。（《东郭》） 邻女窥墙事有无，何来古寺落春芜。莫将月下星前约，误写悲秋楚大夫。（《春芜》） 八千子弟竟无多，骓矣虞兮垓下歌。鸟尽弓藏堪叹惜，一生成败是萧何。（《千金》） 一曲琴声两意投，当垆赁酒不知愁。相如空有长门赋，却使文君叹白头。（《琴心》） 窃去名香青锁深，莫言才色便关心。逆臣悍妇无贞女，可惜词填郑卫音。（《怀香》） 永嘉南渡叹沧桑，跋扈将军下建康。到得功成名誉立，不须披扇笑温郎。（《玉镜》） 君子何堪折齿羞，信知江左尚风流。一邱一壑平生志，忍向新亭泣楚囚。（《投梭》） 掷菓潘郎是晋风，文鸾彩凤喜心同。缘何重貌轻才甚，花面无端贬太冲。（《金雀》） 实甫传来古寺缘，张生无行误婵娟。寄言闺阁知书女，好读银瓶井底篇。（《西厢》） 莫笑私期卫少儿，嫖姚有母可传奇。梨园底事无全本，但演明妃马上词。（《种玉》） 莫笑书生是往年，果能持节镇西川。词人欠有栽花手，难写青衣两世缘。（《玉箫》） 二帝蒙尘去不还，狱成三字失江山。纵然欲写千秋恨，争奈才微笔力艰。（《精忠》） 柳叶凋残柳絮飞，归来可似旧芳菲。怜才慕色寻常事，义士王孙万古稀。（《玉合》） 说法词场命意高，幻成地府与天曹。一般同载青莲事，却似昙花胜彩毫。（《昙花》、《彩毫》） 狐媚谁能辨假真，正声相戒特翻新。香山乐府题中义，唤醒烟花梦里人。（《玉玦》） 河东诗句出坡仙（见苏赠陈季常诗），院本描摹语太偏。多少人间狮子吼，皈依谁肯学参禅。（《狮吼》） 美人俊眼识英雄，破镜徐郎感越公。莫道权臣无好处，肯教鹦鹉出雕笼。（《红拂》） 传得无双入内家，笠翁曾为改煎茶（见《闲情偶寄》）。而今不少王仙客，那有当时古押衙。（《明珠》） 姓字堂堂自不磨，何劳饾饤写东坡。笑他未具凌云笔，便学时人浪谱歌。（《金莲》） 张郎何幸脱尘寰，妆点新词见一斑。却讶多情仙子句，也传春怨到人间。（《龙膏》） 倜傥青楼侠有余，男儿巾帼事何如。偶将游戏生花笔，也学文园赋子虚。（《赠书》） 一幅诗笺浪缔姻，缀词命意几曾驯。须知笔底关风化，莫写桑间濮上人。（《锦笺》） 流离贫贱为倾城，幸遇卑田得再生。乞丐烟花恩义重，如何父子太伤情。（《绣襦》） 神前立誓共焚香，薄命青楼薄幸郎。不见荥阳郑公子，如何贫贱忍相忘。（《焚香》） 憔悴驱驰剧可怜，美人公子两情坚。虽然一种闲情笔，自是霞笺胜锦笺。（《霞笺》） 年少偏能直谏忠，奸臣女主乱朝中。波澜更起梅香侠，留与词人点缀工。（《节侠》） 未曾相见辄心倾，如此钟情是至情。只为谢娘诗句好，弹丝品竹谱新声。（《红梨》） 感慨刘蕡下第身，蕙兰薄命为传神。而今地下无遗憾，幸遇知音谱曲人。（《鸾鎞》） 两副花冠梦里形，因缘还胜《牡丹亭》。如何江上多才女，也解伤心似小青。（《梦中缘》） 一部离骚小雅情，怀沙度曲有新声。从今竞渡潇湘水，好奏宫商吊屈平。（《怀沙记》） 一觉黄粱日影移，枕中富贵竟如斯。世人无奈终身梦，不及卢生有醒时。（《邯郸梦》） 名姓荒唐柳与梅，牡丹亭子本蒿莱。幽窗冷雨何人读，误杀痴情女秀才。（《牡丹亭》） 紫燕纷飞心已灰，十郎薄幸枉多才。笑他生死痴情甚，犹向狂夫梦里来。（《紫钗》） 玉茗堂中说梦人，南柯一曲醒红尘。鹅湖史笔（蒋太史）堪千古，更写先生梦里身。（《南柯梦》，汤公填；《临川梦》，今蒋公填。） 女人深宫子戍边，双珠何幸得团圆。填词却肯扶名教，特把人间节孝传。（《双珠》） 漫言西子是前生，蕉叶婚姻赚已成。事业文章能助力，长春终始总多情。（《蕉帕》） 嘉靖朝中鸡门喧，一时直谏尽沉冤。漫言御史东楼梦，犹幸棋仙敢上言。（《鸣凤》） 野史编成谱六幺，飘零金粉写南朝。可怜都是初明泪，好向桃花扇底消。（《桃花扇》） 错怨兰台薄幸郎，梅花原惯历冰霜。巫娘不解投簪误，一种痴情别有肠。（《梅花簪》） 银甲金丝水上弹，等闲分散起波澜。虽然作合凭神兽，劲节深情自古难。（《玉狮坠》） 天山功名遇合奇，返魂蓬岛觅仙姬。古来何限难平事，那得皆填补恨词。（《钧天乐》） 垒块频浇借酒杯，谪仙本是状元才。果然才品堪千古，何用生前及第来。（《清平调》） 两幅丹青夙世缘，新歌细字奏璚筵。可怜狎客能亡国，剩得歌场燕子笺。（《燕子笺》） 郡守风流偶谱歌，少年情事感如何。伤心故国梅村句，剩得青衫泪点多。（《西楼》） 仙花同种两飘零，法曲凄凉不可听。更写厓山传正气，天章寺畔哭冬青。（《香祖楼》、《空谷香》、《冬青树》皆蒋太史所填。） 青衫一记叙江州，未见填词似风头（乔梦符云：“曲子当如凤头豹尾。”）。幸有铅山今太史，新翻雅调《四弦秋》。（《青衫》、《四弦秋》皆传香山《琵琶行》之事，而《四弦秋》系蒋太史所填，胜于《青衫》。） 潘素心在《论曲》的小序中提到：“至于男女之情，当得其正，若事同桑濮，则其曲可焚。”这种强调戏曲之正的观念，与蒋士铨、周大榜等乾隆曲家的戏曲观念完全一致，亦可看出彼时曲家无论作曲，或论曲，都以维护正统儒家的思想道德观念为己任。因此，潘素心在评论《西厢记》时，认为是“张生无行误婵娟”，她告诫闺阁女子要好好读一读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但是《论曲》五十首的第一首就将“宋元四大南戏”与李笠翁的戏曲相提并论，也让人颇感意外。李渔的《笠翁十种曲》很难说描写男女之情，当得其正，只不过潘素心看中的是李渔戏曲的命义工巧。 看潘素心的诗咏，她应该读过《六十种曲》，因为她所论的宋元南戏与明人传奇大都是出自《六十种曲》。所论清人戏曲除孔尚任《桃花扇》、尤侗《钧天乐》、《清平调》外，主要是张坚与蒋士铨的剧作。张坚的《玉燕堂四种曲》——《梦中缘》、《怀沙记》、《梅花簪》、《玉狮坠》都被论及，潘素心对《梦中缘》的评价尤高，认为“因缘还胜《牡丹亭》”。张坚此剧描写钟心与文媚兰梦中结缘，终成眷属的故事，他在《自叙》中说：“一梦始，亦一梦终，惟情之所在，一往而深耳。虽然，情真也，梦幻也，情真则无梦非真，梦幻则无情不幻。夫固乌知情与梦之孰为真，而孰为幻耶？”[2]剧作亦是受《牡丹亭》影响。潘素心作为晚辈，在作诗方面曾受教于蒋士铨，《不栉吟》卷一《以诗稿呈父执蒋心余太史》曰：“太史文章江汉流，青云一附可千秋。西河门下徐都讲，今日师生得似不？”“漫学吟哦已十春，深藏诗稿墨痕新。而今欲乞班门斧，红鹤山庄旧有人。（吾越冯闺秀诗，太史作序。）”潘素心喜爱戏曲，在《论曲》诗中对蒋士铨的剧作也品评最多，评价也最高。另外，潘素心在《南昌客舍雪霁感旧》一诗的小序中还提到蒋士铨一部未成的剧作：“徐冰心者，健庵司寇之曾孙女也。其父仕广东，殁；路经南昌，母亦殁。流落不得归，饥寒无奈，欲媵于人。吾父闻而达诸同官，纠金养葬。冰心感极，来拜父母，与予为姊妹。吾父又为冰心择婿，归通州金生，乃南昌李别驾之内侄也，合卺于官舍。蒋心余太史闻其事，欲为填曲，未成而卒。”（《不栉吟》卷二） 潘素心的《论曲》绝句五十首，见《不栉吟》卷一，在同卷中还有《题双鱼配传奇》、《题长生殿传奇》，共计十二首。其《题双鱼配传奇》曰： 红颜薄命竟何如？错怨萧娘一纸书。多谢侯门公子力，风波深处护双鱼。 冰山转瞬易消沉，循吏怜才为国深。特向圜扉收玉笋，文章千古感知音。 蒙尘土木朔风悲，正统年间事已危。幸有将军安社稷，上皇曾过李陵碑。 能于儿女写英雄，苏柳词华一卷中。愿付梨园新弟子，晓风残月又江东。 按潘素心诗中所咏，此《双鱼配传奇》是以明代正统年间“土木事变”为背景而撰写的。康熙初年，河北孙郁《漱玉堂三种传奇》中有《双鱼配传奇》，[3]但孙氏《双鱼配》写苏州柳应龙与二女花想荣、乔云衣婚配事，与“土木事变”无涉。潘素心所咏《双鱼配传奇》当不是孙郁剧作。笔者于中国国家图书馆还读到过一种《双鱼珮》稿本，作者署名“补庵”，此系民国年间新剧剧本，亦与潘素心诗咏无涉。《题长生殿传奇》曰： 飞霜殿里定情时，宿酒犹酣睡起迟。三月游人应目送，曲江五队拥诸姨。 舞罢惊鸿黛不描，长思春阁好春宵。君王尚畏华清妒，深闭楼东赋寂寥。 曾浴温泉暑殿凉，生辰新曲荔枝香。马嵬又值南方贡，剩有梨花映佛堂。 君臣仓促误倾城，罗袜空留死后名。难占泰陵坏土地，悔当七夕誓来生。 万里桥边蜀道难，空留遗像刻旃檀。君王堕尽千行泪，可解秋波一转看。 欲拨琵琶感慨新，梨园子弟老伤神。莫言开宝知音少，尚有宫中擪笛人。 一自兵戈下范阳，宫中曲谱散霓裳。金陵寒食潇潇雨，白发宫娥话断肠。 栈道淋铃泪几行，西宫明月助凄凉。可怜陇口红鹦鹉，犹向行人问上皇。 上面的咏剧诗应是潘素心阅读剧本后所写，在《不栉吟续刻》卷一还有《观剧十首》，这些诗应该是她观看场上演剧后所作： 醉后登临教越王，等闲一语系兴亡。自从湖上扁舟去，赢得台前蔓草生。 凄楚缠绵酒一樽，灞桥杨柳最消魂。军中笳鼓催人去，点点征袍清泪痕。 偶抛戈甲对虞兮，酒尽歌酣日易西。知否乌江行不得，试听天外鹧鸪啼。 瑶章何曾是女儿，传讹说有漫填词。早知旧日渔舟稳，悔却残棋一着时。 别殿欢娱夜未央，惊闻鼙鼓下渔阳。马嵬不记来生誓，一曲淋铃泪万行。 几阕销魂带病歌，空圅折罢感如何。可怜公子飘零恨，写出青衫泪点多。 重色君王事有无，玉簪巧合得双姝。羡他一种词人笔，绝胜王嬙误画图。 薄幸今生悟已迟，神仙不合有情痴。怪他法海偏多事，枉负西湖邂逅时。 低首侯门敢惜身，情深三笑有前因。书生不少风魔客，那得添香慧绝人。 稚齿莺喉宛转新，悲欢合拍妙传神。饶他声价京师贵，不及蛮方度曲人。 这些观剧诗中既有《论曲》中所提到的《浣纱记》、《千金记》等，也有潘素心从戏场所看到的《雷峰塔》、《三笑姻缘》等。把《不栉吟》与《不栉吟续刻》中的咏剧诗都辑录出来，可以看到潘素心是一位对戏曲十分熟悉且十分喜爱的女性。作为女诗人，她用自己擅长的诗歌方式来评论戏曲，并把观看戏曲的感受用诗歌表达出来，这在明清女性作家中并不多见。明清女性与戏曲的关系也是为人瞩目的一个话题，除了为数众多的女伶之外，象叶小纨、张蘩、王筠、刘清韵等女性剧作家，以及吴吴山三妇、程琼等从事戏曲评点的女性，常为研究者道及。现在，我们看到潘素心的咏剧诗，虽然不能称她为女曲论家，但是这些诗歌也为我们论述明清女性与戏曲的关系提供新的素材。 注释： [1]施淑仪辑《清代闺阁诗人征略》，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一年版。 [2]清•张坚《梦中缘》，乾隆刻本。 [3]清•孙郁《漱玉堂三种传奇》，见《古本戏曲丛刊》三集。 [作者简介]郑志良，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