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书华 摘 要:在对韩、柳古文运动及其理论研究中,人们对于文道理论尤为重视,而对于古文的文体创造与体性却有所忽视。本文指出,韩、柳古文的创造主要遵从了三条路径:从时态上看,是非今革古之路;从语体上看,是融合骈散之路;从观念上看,是出文入笔之路。正是这几条路径的选择,创造出了韩、柳古文这种混合今古、以散带骈、跳出文笔的全新文体,中国散文学史也因此从文笔对举阶段走向了诗文并称的新阶段。对于以往研究中诸如古文运动以骈文为对立面等不实认识,本文也有所纠正。 关键词:韩、柳 古文运动 古文今文 骈散 文笔 说起韩、柳古文运动及其理论,人们很容易想起“文以明道”,这也确实是韩、柳古文理论与实践的重心。然而,古文运动毕竟是文学运动,它最显明的成果是创造了古文这种文体,道与明道的强调虽然与古文文体的创造有内在关联,但它们之间毕竟略有距离。要正确理解古文运动,了解古文文体的质性与面貌,不能不对古文文体创造的路径作一番探究,不能不更为深入地探讨韩、柳对古代文章的态度、对骈文的态度,以及古文的文体属性。 一、 非今革古 “古文”是一个包含了时代信息在内的文体名词,韩、柳“古文”提出之初,也是与“今文”、“时文”相对而起。韩愈在《师说》中说李蟠“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1]在《题哀辞后》中说“君喜古文”、“其志在古文”,“愈之为古文”,[2]大致都包含了这层意思。其《与冯宿论文书》说:“仆为文久,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 然以竢知者知耳。”[3]由此更可见出,韩愈所谓“古文”,就是要与当时流行的“俗下文字”相对。对于当时的审美趋向,韩愈不但不迎合,反倒是躲之唯恐不及。与时文的距离越近,他就越感到羞惭,距离越远,越受到排斥,他就越是兴奋。他称赞樊宗师“善为文章,词句刻深,独追古作者为徒,不顾世俗轻重”,[4]告诫李翊要以“古之立言者”为目标,而不要只是希望“胜于人而可取于人”,[5]也可见出他心目中“古文”与“时文”、“时人”相对的性质。李汉在《昌黎先生集序》中说,面对韩愈的文章,“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而“先生(指韩愈)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6]这与韩愈的自述也相印证。 韩愈所鄙夷的俗下文字,至少有这么几个方面的特点:首先,它们有着非常强烈的现实目的,是向着科举的写作,其中包含浓厚的现实利益;其次,为了获得录取或者受到他人的赏识,不得不迎合考官或者他人的审美标准;另外,在文辞上,它们仍然是在六朝以来的时尚道路上继续发展。韩、柳古文以古道、古格和古辞为追求目标,在这三个方面都与俗下文字针锋相对。《旧唐书·韩愈传》云:“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7]指出从魏晋以来的文字有三个特点,一是缺少“经诰之指归”,一是缺少“迁、雄之气格”,一是“为文者多拘偶对”。[8]这几个方面的特点,与本文列举的三方面特点正相一致。韩愈“务反近体”,也就是想要用“古道”、“古格”与“古辞”来挽救时文在道、格、辞方面的卑下。 与韩愈一样,柳宗元同样以“古道”、“古格”和“古辞”作为追求,并以此反对时俗文章。他称颂独孤及“为文深而厚,尤慕古雅,善赋颂,其要咸归于道”,[9]与韩愈主张以经、诰为指归正相呼应、吻合;他说陈京“深茂古老,慕司马相如、扬雄之辞……纪事朴实,不苟悦于人”,[10]与韩愈称赞迁、雄气格意思相近;而他在《与严厚舆论师道书》中所说的“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11]更是“古道”、“古格”和“古辞”的同义语,是对“古文”精神的高度概括。 然而,韩、柳“务反近体”,并不是要回到古体,对“古道”、“古格”和“古辞”的追求,也不是说要回归先秦两汉。他们重古、学古但不迷古,他们学习古人的目的不在于向古人靠拢,而是要从古人那里吸取养料,创造出新的道、新的文,以古破古,从古文入,是为了从古文出。如果说他们在道的方面是有继承有革新,难以与古道分开的话,在文的方面则完全可以说继承是为了革新,革新远大于继承。在《答刘正夫》中,韩愈在说完“宜师古圣贤人”之后,紧接着就自我问答道:“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辞皆不同”,釜底抽薪,从根本上说明学习古人的言辞并不可能,“师其意不师其辞”,[12]则已隐约表达出自己学习的目的并不是要因循它们,相反,是要创造出自己的语言。接下来更说:“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13]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他也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对樊宗师作文“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14]大加称颂。在这些论述中,可以清楚看到韩愈学习古人的真正态度,看到他自树立、不因循的创造精神。从这个角度来看,古文与其说是学习古人的结果,还不如说是超越古人的结果。至于他的“务去陈言”说,则更是这种态度的大暴露。 柳宗元重视学习古人,但同样不迷信古人。他曾经不无感慨地说:“噫! 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建一言,立一辞,则臲卼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15]在他看来,今人崇尚古人,往往是出于厚古薄今的心理,而这种心理在古人也同样存在。“然彼古人亦人耳,夫何远哉! 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诚使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扬雄,犹为今之人,则世之高者至少矣”,“古之人未始不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也”。[16]这无异于说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好学的,今人未必要崇拜古人。他甚至不无快意地说:“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17]对于文坛上的复古之风他也大加挞伐,以为“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18]虽然这些说法主要是针对迷信古人而言,并不表示柳宗元疏于和反对学习古人,但至少可以看到,柳宗元学习的目的不在复古,而是为我所用,创造出新的语言与文体。 这样看来,韩、柳倡导和实践的“古文”虽然称为“古文”,但他们的本意绝不是真要回复古代文章,而只是要与“今文”区别开来。它们既区别于“今文”,又区别于古代文章,是对“今文”与“古代文章”的双重悖反。在与“今文”相对的时候,它们是“古文”;在与“古代文章”相对的时候,它们又具有新的时代面貌。韩愈在《与冯宿论文书》中说:“辱示《初筮赋》,实有意思。但力为之,古人不难到,但不知直似古人,亦何得于今人也?”[19]并不以文章似古为高,而是要求文章与时代同步,对当代有益。这不仅是指文章的精神,同时也指文章的语言。《旧唐书》说:“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当时作者甚众,无以过之,故世称‘韩文’焉。”[20]一方面指出韩愈的文章与“近体”相反,另一方面又说他“自成一家新语”,这样的表述就大有意趣,从一个角度表明了韩愈“古文”的当代性、个人性和独创性。 二、 融散合骈 近现代以来,不少文学史论著都认为韩、柳“古文”是作为“骈文”的对立面出现的,古文运动就是反对骈文的运动。曾国藩说:“古文者,韩退之厌弃魏晋六朝骈俪之文,而反之于六经、两汉,从而名焉者也。”[21]中国社会科学院编《中国文学史》“古文运动和韩愈、柳宗元”一章,下笔第一句话就是:“‘古文’是和‘骈文’相对立的概念。”[22]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以为:“他(韩愈)把自己的奇句单行、上继先秦两汉文体的散文称为古文,并使之和‘俗下文字',即六朝以来流行已久的骈文对立。”“古文运动,就形式来说,是对骈文的革新运动。”[23]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也说,韩、柳古文运动“以其明确的理论主张,与倡导者充分的写作实践,多方位地排斥南朝以来流行的以追求美为目标的文学之文,而大力推举一种以崇尚儒家道统为旨归的非骈体的散文——也就是所谓的‘古文’”。[24] 应该说,韩、柳“古文”确是与“骈文”有所不同的一种文学形态。《旧唐书》说:“(李)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25]《新唐书》说:“(李)商隐初为文,瑰迈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学商隐,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26]都可见证“古文”是以散体为主,而今体则偏向骈体,两者正好相对。李德裕说:“古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故篇无定曲,辞寡累句。譬诸音乐,古词如金石琴瑟,尚于至音;今文如丝竹鞞鼓,迫于促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 ”[27]也强调古文不讲音韵骈耦,只重情意,具有散文性质(文中“不拘于只耦”,乍看是不拘骈散,实际上“只耦”应为偏义组合,意思是不拘骈俪)。今文与古人文辞不同,又重声律,当然是骈体。这样看来,韩、柳提倡“古文”完全可能有远骈近散的意思。 对于骈文,韩、柳也曾较为明确地表达过反对和批评态度。《旧唐书·韩愈传》说:“(韩愈)常以为自魏、晋已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28]这里虽然是史家的转述语,但正史中的间接引语,往往是从传主的文章或话语化来,而不是史家的凭空想象,与直接引语基本等效。从中可以看到韩愈对“偶对”的批判态度,看到“近体”与“偶对”之间的关联,以及古文与骈文之间的反对关系。这与他在《送孟冬野序》中批评魏晋以来的文章,“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29]也正相吻合。魏晋以来文章本来就是骈体的代名词,文中所说的“声”、“节”、“辞”、“志”几方面的特点,也明显指向骈文,由此可见韩愈对于骈文俪句的认识和态度。柳宗元自述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30]称赞柳浑说:“凡为学……以知道为宗;凡为文,去藻饰之华靡,汪洋自肆,以适己为用。”[31]也同样表现出远骈近散的倾向。骈体文章特有的“采色”、“声音”、“藻饰”、“华靡”,在这里都成了批评对象。在《乞巧文》具有强烈反讽意味的描述中,也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对某些骈文的批判态度。 不过,因此就认定韩、柳“古文”活动是以骈文为直接对立面,以为“古文”是与骈文针锋相对的两种文体,则与事实有一段距离。严格地说,“古文”与“骈文”都是历史的、流动的、后出的概念,韩、柳时代有“古文”观念,却没有“骈文”观念。作为文体的“骈文”观念直到清代才真正出现。在此以前虽然也有与“骈文”相关的词语,但它们基本上是指称语句,而不是篇章,更不是文体。宋人孙奕说:“西汉《张禹传》言‘后堂理丝竹管弦',乃四字而二物。《昭帝赞》言周成‘有管、蔡四国流言之变’,夫举四国则管、蔡已在其中矣,乃四字而骈文。”[32]元人程矩夫说:“……而又侑之以骈文俪句,溢口虚美,殊非足下所宜施诸人者,而仆亦何敢安受之乎。”[33]都是这样。宋元时都没有明晰的骈文文体观念,更何况在这以前的韩、柳时代。这至少可以说明,“古文”即使反对骈体,也不会从文体的高度,而只能是从语体的层次。 从命名的角度来看,“古文”的对立面显然是“今文”、“时文”、“近体”,而不应是“骈文”。“今文”、“时文”、“近体”篇章中虽然多有骈句,但并不就是骈体。韩、柳批评“今文”、“近体”的时候,笔锋所向主要不是文体、句式本身,而是道、气、情及创造性的缺乏。可以想象,散体文章如果缺乏这些因素,同样会受到韩、柳的严厉批评。相反,如果骈体能够有道,有气,有情,有创造,那么,韩、柳同样会趋之若鹜。“古文”理论与实践的焦点是文道、气情、不平、古今、学习与创新,他们在这些方面都有过丰富而深入的论述。相比之下,他们从语体的角度来对骈散的论述简直是少得可怜。陈幼石说:“事实上,韩愈本人并没对骈文风格本身发起厉害的攻击。”[34]这与事实大致相符。 不仅如此,韩、柳“古文”思想中,有一部分就是对“文”的肯定。对于文辞的声韵之美,只要它们没有走向淫靡的极端,韩、柳都是欣赏艳羡而不是反对。《滕王阁记》可以说是千古骈文的代表作,韩愈读了不仅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反而“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称赞说:“读之,以忘吾忧”,并且为自己有机会作《新修滕王阁记》,“词列三王之次”,感到“有荣耀焉”。[35]在《送权秀才书》中,他也特别称赞权的文章“宫商相宣,金石谐和”。[36]对文辞、文藻的肯定和欣赏,应该是韩、柳与之前的古文提倡者的重要区别之一,也是他们的古文能够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正因为这样,韩、柳他们在实践中并不排斥骈文写作。那些歌功颂德、赞美王化的赋颂不说,就是那些具有个人性质的书信或篇章,他们同样并不排斥用骈体。韩愈《上宰相书》,用“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37]来叙述自己的遭遇,十分经典。《论天旱人饥状》多是四字句、六字句或四六骈对句,形状整饬,音节谐和。在韩愈的文章中,这样的句子并不罕见。柳宗元对于骈偶不像韩愈那样钟情,《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他已明言对“以辞为工”的告别,在《乞巧文》中对于骈偶还多有讽刺。可是另一方面,《乞巧文》本身就是齐整的韵文,像“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38]一类句子更是骈意盎然。这其中也许有戏拟的因素,但至少表明他自己对骈俪并不陌生。再读《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西小丘记》等名篇,可以更加明显地感觉到,柳宗元确实不是一味地反对骈偶。如果没有这些骈俪句,柳宗元的古文也就不成现在的古文。韩愈古文也是这样。人们在论及晚唐骈文的兴盛时,常常将原因归咎于韩、柳古文运动的不彻底,殊不知韩、柳古文的矛头所向本来就不是直接针对骈文。 当然,韩、柳骈文毕竟与传统的骈文大不相同。他们并不是以骈偶作为目标,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在文辞方面的才华。相反,骈文与散文一样,只不过是他们表达道、气、情与个性的媒介。他们选择骈体,是因为感觉到在这个地方只有骈体才合适,甚至比散体还要合适,非骈不可。这种选择不是出于惯性,源于时尚,不是迫于某种外在的压力,而是出于心灵,源于自然,是一时文情的需要。正因为这样,他们的骈文往往与道、情、气,与它的对象浑然一体,同样具有厚实、深邃、独特的内容。传统骈体十分讲究用典用事,与前代语言联系紧密,而韩、柳的骈俪语词却多是冲口而出,不是从旧书陈文中来,而是从当时的生活中来,有的甚至带有明显的口语痕迹。即使有所承继,也多是似曾相识,或者经过整合处理,化成新的语汇。 将韩、柳的骈俪文句与传统骈俪略作比较,可以发现,韩、柳的骈俪其实很不地道,很不纯粹。在他们的作品中,很难找到那种长段的、齐整的、纯粹的偶对。他们的偶俪句总是夹在散句中间,并且,绝大多数的骈句都是骈中带散,或者竟是半骈半散。从骈俪的角度看,他们当然不尽合格,但换一个角度看,也正是这种骈散的交杂,才打破了普通骈俪句的呆板,更增几分灵动与活跃。即便是较为齐整的骈俪,像《送李愿归盘谷序》中李愿叙述盘谷生活一段,也与传统的骈俪感觉不尽相同。在这段话中,前四句是齐整的五、六字偶对,接下来又变换成三三对句,再下来夹一单句,随后是六六对句构成的选择性反问。问过之后,有四句四字排偶与一个漫长的单句,一气呵成作答。句长、动作、时间都在变化,都在跳跃,共同交织出一种特别的节奏,一种与说话者轻松、畅快而坚定的心绪正相谐和的乐律。因为有单一与纯粹的情感贯穿,所以句子、动作、时间可以尽情跳荡变化,却不致走向散乱。而自然气息的氤氲,更增文字的韵致。虽然是骈体,却已超越骈散,人们读起来也不会留意它的骈散。苏轼说:“余亦以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39]这样的说法也许有些绝对,但指出《送李愿归盘谷序》是一篇极好的文章,则不能不惊叹苏轼的好眼力。至少从骈散角度来看,《送李愿归盘谷序》可以接受这种评价而无愧色。 总而言之,由于韩、柳“古文”确实有一定的反骈性质,对于传统的骈体,他们有批评,有改造,在他们手里,骈偶与道、情、气更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与散体的距离更加贴近。另一方面,“古文”本来就是“文”,它们不仅不是一味地排斥、反对骈偶,有时甚至还会为了形式之美而特意增加骈体的因素。虽说中国文学的总趋势由此实现了由骈向散的转换,但由于骈散文的走近和交融,一度分离的骈散合一传统也得以继承和发展。遗憾的是,论者谈韩、柳,往往只是看到骈散主流转换的一面,却忽视了骈散合一的一面。 三、 出文入笔 要理清韩、柳古文创造的路径,除了从时态的古今、语体的骈散两个角度进入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角度,即文学观念上的文笔之分。 众所周知,我国的“文学”观念十分复杂与微妙。先秦的“文”广大无边,两汉时期“文”与“学”开始区分,到南北朝时期,开始有“文笔之辨”,文体观念渐渐明晰起来。虽说论者对于“文”与“笔”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但大体上还是可以作这样的归纳和总结:单篇为文,书著为笔;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才情为文,思理为笔;娱玩为文,世教为笔。在这个命题中,笔代表着正统的力量,而文则代表着突破的企图。 毋庸讳言,在“文笔”系统中,韩、柳之前单篇文章(散文)的位置十分尴尬。从单篇的角度来看,它应该是“文”,但从无韵的角度来看,它又应该属“笔”。不过,考虑到文笔之分最重要的根据乃是有韵与无韵,还是可以认定,韩、柳之前散文的基本立足点是“笔”,或者说,散文主要是笔体的发展。这从“文笔”——“诗笔”——“诗文”三组概念的流变中也可以发现。“文笔”之后,“诗笔”观念继起,“诗”代“文”起,“笔”则仍为“笔”。“诗笔”之后,“诗文”对举又成为新的文学观念。“诗”仍为“诗”,“笔”则变成了“文”。也就是说,“诗文”中的“文”(即散文),是由“文笔”的“笔”发展而来,散文的前身是“笔”而不是“文”。 客观地说,韩、柳对于散文篇章的“笔”性还是有所认识的。张籍在致书批评韩愈“文以为戏”时,对韩愈说:“自扬子云作《法言》,至今近千载,莫有言圣人之道者,言之者惟执事焉耳。习俗者闻之,多怪而不信,徒推为訾,终无裨于教也。执事聪明,文章与孟子扬雄相若,盍为一书以兴存圣人之道,使时之人、后之人知其去绝异学之所为乎? 曷可俯仰于俗,嚣嚣为多言之徒哉?”[40]劝告他要像孟轲、扬雄一样著书立说,而不要沉溺于时俗,做一个多言之徒(其中包含有喜作单篇散文的意思)。对此,韩愈回答说:“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于辞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 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有年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亦有矣,闻而疑者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固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乎哉?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也。”[41]以为言传身教和书著的区别只在载体,并没有根本的不同。《孟子》也是孟子的言谈说话,而不是笔墨著述,只是经过弟子的记录整理后,这才获得书著的形式。从接受的角度来看,两者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书著有的效果,言语也同样能达到;言语不能取得的功用,书著也未必能够获得。书著在传之久远方面具有优势,言语则在影响当世方面具有优势。这里虽然没有直接谈到篇章,而只是说“言语”与“书著”的区别,以及他对“言语”的选择,不过,《旧唐书》说韩愈“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42]多少透露了其间的消息。联系到他在《寄崔二十六立之》的诗句:“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43]可以较为清楚地感知到,这里的“言语”、“文书”包含了篇章的意思,与张籍所说的多言之徒意思相近。张籍将篇章与书著区别开来,意含轻视,韩愈将篇章与书著等同起来,可以见出他是将篇章视为可以达道、可以传之久远的笔类。 与韩愈一样,柳宗元也认识到篇章与著述或笔类相近。他在《杨评事文集后序》中说: 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44] 在这里,柳宗元首先将文学分为“辞令褒贬”和“导扬讽谕”两类,再从源流、功能、审美特征、载体等四个方面对它们作深入论述。结合后文说到的“燕文贞以著述之余,攻比兴而莫能极,张曲江以比兴之陈,穷著述而不克备”以及“杨君者,少以篇什著声于时”,可以知道,这里所说的“辞令褒贬”明显是指散文篇章,与“导扬讽谕”的诗歌相对。在他看来,这类篇章散文毫无疑义是“本乎著述者流”,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贯通一体。显然,柳宗元是将散文篇章视为“文笔”观念中笔的一脉,扩而言之,整段论述几乎可以视为对笔与文的源流、功能、审美特征、载体的系统论述。 韩、柳明白散文篇章是由著述之笔脱胎而出,同时也竭力将散文篇章与著述之笔,与书易经典建立联系,暗渡陈仓地将明道的重任从著述撰作转移到篇章写作中,从而将篇章从片言只语中解放出来,从根本上改变了篇章的身份与地位。然而,另一方面,韩、柳并没有鲜明地将散文篇章定性为笔,相反,他们倒是特别强调它们的“文”性。“古文”的名称清楚地表明了这点,柳宗元“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的论说也与此相呼应。在他的系统里,无论散文还是诗歌,它们都是文的一道,都属于与经并行的文。这也正是“诗文”并称继“文笔”、“诗笔”而起并代替它们的原因。这个替代从一个角度说明“诗文”的“文”由“笔”而来,换一个角度则又表明:当时“文”学已经发展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连过去的“笔”也已经归并于“文”了。 与这种文学观念相应,韩、柳在散文篇章写作实践中,不但没有恪守冷静的著述的“笔”法,相反,倒是将笔作文,援文入笔。它们不再只是思理的载体,同时也是才情的舞地,不再以世教为目的,也常常因娱玩作文。气盛言宜、不平而鸣,文以为戏既是他们的理论,也是他们文章的特点。罗根泽说韩文:“虽为载道文学,仍合于‘文学产于情感’的要素。”[45]钱穆说韩、柳二公:“实乃承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入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地。”[46]葛晓音说:“他们除写作政治、哲学方面的议论文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文章是发自真性情的穷苦愁思之声……这本是魏晋以来文人诗赋的一个重要主题。”[47]从此以后,作者可以用随意参差的篇章和“笔”法来说理、表意、达情,而那些原本与个人、与情感无关的实用、应用和程序文字也因为赋予了个体性、情感性和审美性,而变成高贵的文学篇什,文学的地盘由此得到极大的扩张,篇章的文体活力得到极大激发。这样的篇章是无韵的文,也是有情的笔;既是笔向文的投诚,也是文对笔的收编;是笔向文的靠拢,也是文对笔的点化。一句话,它们既有笔的因素,又含文的因子,既不合传统的笔,也不是传统的文,说到底乃是传统“文”与“笔”在新时代的奇妙结合。既然它们已经突破传统文笔观念的囿限,只好用一个新的名词:“古文”。这个名词最巧妙地体现了自己的性质。它们是文,但并不是文笔架构之中的文,而是古人观念中的文,也即文笔之分以前时代的文。它们的出现,既是复古,更是创新,经过这个螺旋转折,中国文学真正告别“文笔”之辨,走向“诗文”对举的新阶段,此后一千多年的散文学发展格局由此奠定。 总而言之,韩、柳古文(运动)虽说与时文与骈文相异,但它们并不是简单地针对时文、反对骈文:它既有针砭时文的一面,也有革新古代文风的一面;既有反对骈文的一面,又有引骈入散的一面。韩、柳古文的创造,从时态上看走的是非今革古之路,从语体上看走的是融合骈散之路,从观念上看走的是出文入笔的路。正是这几条路径的选择,使得古文具有了混合今古、骈散相融、跳出文笔的特性。由于古文的创造和渐次兴盛,中国散文学史从文笔之辨走向了诗文并称的新阶段。 注释: [1]韩愈:《师说》,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509页。 [2]韩愈:《题哀辞后》,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500页。 [3]韩愈:《与冯宿论文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342页。 [4]韩愈:《与袁相公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984页。 [5]韩愈:《答李翊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454页 [6]李汉:《昌黎先生集序》,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附录四,第3076页。 [7][8]刘昫等:《旧唐书》卷 160《韩愈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95、4203—4204、4203页。 [9]柳宗元:《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柳宗元集》卷 11,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77页。 [10]柳宗元:《唐故秘书少监陈公行状》,《柳宗元集》卷 8,第195页。 [11]柳宗元:《答严厚舆秀才论为师道书》,《柳宗元集》卷 34,第878页。 [12][13]韩愈:《答刘正夫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2050、2051页。 [14]韩愈:《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2641、2640页。 [15]柳宗元:《六逆论》,《柳宗元集》卷 3,第97页。 [16]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柳宗元集》卷 30,第789—790页。 [17]柳宗元:《复杜温夫书》,《柳宗元集》卷 34,第890页。 [18]柳宗元:《与友人论为文书》,《柳宗元集》卷 31,第829—830页。 [19]韩愈:《与冯宿论文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342页。 [20]刘昫等:《旧唐书》卷 160《韩愈传》,第4204页。 [21]曾国藩:《覆许仙屏书》,《曾国藩全集》(书信卷),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第1971页。 [22]中国社会科学院编:《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422页。 [23]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159、178页。 [24]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55页。 [25]刘昫等:《旧唐书》卷 190(下),第5078页。 [26]欧阳修、刘祁等:《新唐书》卷 203,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93页。 [27]李德裕:《文章论》,《李德裕文集校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72页。 [28]刘昫等:《旧唐书》卷 160《韩愈传》,第4203—4204页。 [29]韩愈:《送孟东野序》,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465页。 [30]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宗元集》卷 34,第873页。 [31]柳宗元:《宜城县开国伯柳公行状》,《柳宗元集》卷 8,第181页。 [32]孙弈:《文说》,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一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26页。 [33]程钜夫:《答黄草塘书》,《雪楼集》卷 23,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202 册),第343页。 [34]陈幼石:《韩柳欧苏古文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9页注 2。 [35]韩愈:《新修滕王阁记》,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2343、2344页。 [36]韩愈:《送权秀才序》,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292页。 [37]韩愈:《上宰相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239页。 [38]柳宗元:《乞巧文》,《柳宗元集》,第489页。 [39]苏轼:《跋退之送李愿序》,《苏轼文集》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57页。 [40]张籍:《上韩昌黎书》,《全唐文》第七册(卷 68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007—7008页。 [41]韩愈:《答张籍书》,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1326页。 [42]刘昫等:《旧唐书》卷 160《韩愈传》,第4204页。 [43]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屈守元、常思春:《韩昌黎全集校注》,第594页。 [44]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柳宗元集》卷 21,第579页。 [45]罗根泽:《韩愈及其门弟子文学论》,原载《文艺月刊》第9 卷第4 期,1936年 10 月,见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41页。 [46]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四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2页。 [47]葛晓音:《古文成于韩柳的标志》,载《学术月刊》1987年第1期。 [作者简介] 罗书华,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散文学史”(项目批准号:01JAZJD750.11-4404)的阶段性成果。 原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