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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朱买臣传》 笺注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嘉兴,城区甪里街,原有东塔寺,传是朱买臣故宅,寺后有朱买臣墓,惜毁于“文革”破四旧。而买臣妻,则葬于城北杉青闸落帆亭之侧,嘉兴人叫做“羞墓”。后来,见闻增广,知嘉兴城内今少年路北某中学内,有一土堆,人称“严助墓”,或“严将军墓”。
    这些人物,不像绍兴城内的名人那般妇孺皆知,犹如张岱《烟雨楼》说:“嘉兴人开口烟雨楼,天下笑之。”[1]名人、胜迹,嘉兴确实不如苏、杭、宁、绍繁盛,严、朱何许人也?鲜为嘉兴市井中人所知,亦并不足怪。
    近读《汉书》,其中有《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其中列于头两位的严、朱,正是严助和朱买臣,此令我惊讶,原来,早在汉武帝时代,我们嘉兴就有走出江南,“跑官”于京城者。《汉书·严助传》说:“严助,会稽吴人,严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此严夫子,是严忌,其身后,葬于苏州所属县级市吴江西南部,为纪念他,以“严墓”作为地名,该地在行政区划上属江苏的一个小镇。
    此勾起我细读《汉书》严、朱二人之传的兴趣,谨札记如下。
    一、  严、朱二人入《汉书》,出自刘向之意
    我想,一个人在历史上,传与不传,确实受多种因素决定。若王侯将相,开国元勋等等,在史书中被载录,那是理所当然的;而并无嘉言懿行者,他入选官修史传,此种因缘,当更耐人寻味。
    《汉书》作者是班固,而严、朱二人入《汉书》传内,却并非出自班固的意愿。按《汉志》,“盖以刘歆的《七略》为蓝本,而《七略》又是依据刘向的《别录》”[2]。《汉志》之“诗赋略”,其“屈原赋之属”,列有“庄夫子赋二十四篇(名忌,吴人)”,即严忌;而其“陆贾赋之属”,则载录“严助赋三十五篇”[3]、“朱买臣赋三篇”。刘向父亲刘德,是楚元王曾孙,武帝称之为“千里驹”,曾参与治淮南王狱,刘德、刘向父子熟知汉武帝朝廷内部之事,所以,《汉志》中所见严助、朱买臣作品及篇数,无疑刘向曾经经眼,且为之整理、著录。
    严助的文章,在《汉书》本传中,保存了一篇武帝建元六年,严助承武帝旨意,就闽越兵事,撰谕淮南王文,淮南王以“军旅之后,必有凶年”,反对用兵闽越。而武帝出师平定,遂借严助之笔,以教训淮南王,阐释王师“禁暴止乱”的正当性和必要性。另则《汉书》本传还收录了他上书武帝以表谢罪的短文。而朱买臣赋三篇,以及严助在武帝身边“有奇异,辄使为文,及稍作赋颂数十篇”,则几乎全湮没在历史的积尘之中了。唯有长严、朱一辈的严忌,《汉志》所列其赋作二十四篇,虽则大部分散佚,却有《哀时命》一篇,因被刘向收入《楚辞》,而得传世至今。
    一言以蔽之,班彪、班固父子,其生也晚,上述严、朱在《汉志》中之记载,一出于向、歆父子,当无疑义矣。
    《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说:“赞曰:……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定令则赵禹、张汤……应对则严助、朱买臣……”[4]此出自班固乎?笔者以为断无此可能。值武帝朝当时,尘埃尚未落定,史家自难以判断;而百多年之后的班彪、班固父子,远离前汉朝廷语境,更无从确定哪些是武帝身边的重要人物。因而,此为“宗正”世家的刘德、刘向,擘画撰史,遴选人物,当以此种可能性为最大。
    二、  严、朱入《汉书》与卷入淮南王冤狱等有关
    《汉书·地理志》除自然地理、行政区划、人口之沿革外,其人文历史地理的叙述,尤可珍贵。《汉书·地理志》说:“汉承百王之末,国土变改,民人迁徙,成帝时刘向略言其地分,丞相张禹使属颖川朱赣条其风俗,犹未宣究,故辑而论之,终其本末著于篇。”这说明,刘向发端,前汉始重视人文地理的研究,《汉书·地理志》此一部分的内容,凝聚着刘向、朱赣之心智。按《汉书·地理志》记载:“寿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鲍、木之输,亦一都会也。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其失巧而少信。”由于刘向是《楚辞》权威,相信这番话应出自刘向之手笔,所谓“其失巧而少信”,含蓄地代指吴人的习性,既著人文地理之色彩,又带有刘向个人主观之判断[5]
    既“贵显汉朝”,又留名于《汉书》之《地理志》和《艺文志》,此可视作《汉书》为之传记的缘由,然而此尚非关键之契机。《汉书》记述,严助代表武帝,谕意淮南王之后,淮南王谦逊地向武帝表示,自己心服口服,并且谢罪。“助由是与淮南王相结而还”,此表现出吴人严助人格的两重性,鲁迅先生所谓“二丑艺术”,严助难免此嫌,他谕意淮南王,虽义正词严,然仅属为武帝代笔,是否出于忠诚,却颇令人质疑。因此,其立场并不峻切,仅出于职业之表现,目的既已达成,则不妨与之交好,对于武帝政治,严助和刘安均有一种超乎文字之上的默契。
    但是,竟敢结交像淮南王这样的危险人物,严助立身不够谨严,此最终为他带来杀身之祸。对于淮南王,武帝继位之初,就已暗藏杀机,淮南王感受到来自朝廷的压力,而严助却略无顾忌,实在缺乏政治的敏感[6]。“后淮南王来朝,厚赂遗助,交私论议”,俨然成为淮南王知交,吃喝闲聊,敌我混淆。元狩元年“淮南王反”,严助被揭发与之牵连,那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淮南王反事,本属诬陷,严助同坐,则更是无端栽赃,武帝深知严助为人,本不想杀他,然而,“廷尉张汤争,以为助出入禁门,腹心之臣,而外与诸侯交私如此,不诛,后不可治。助竟弃市”。其实,此番叙述并不完全可信,按《汉书•百官公卿表》记录,元狩元年,宗正由刘受担任,而按《汉书•王子侯表上》所述,他是楚元王儿子沈猷夷侯刘岁的儿子,刘岁是刘向曾祖父刘富的弟弟。《汉书•淮南王传》说:“上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此宗正为刘受,此案株连甚广,数千人为之丧命,震动天下。
    《汉书•王子侯表上》说:“有利侯钉,城阳共王子,元狩元年,坐遗淮南王书称臣弃市。”黑幕政治下,总是制造一个谎言,就需不断制造谎言来遮掩,淮南王一人之鲜血,需要无数生命陪赴黄泉,严助、刘钉弃市,皆罪在知晓淮南王冤狱内情[7]。而在淮南王一案,掌握生杀大权者,张汤恐非主导者,宗正刘受获得武帝授权,处理宗亲内部事务,本属其职分之所在,严助之死,他绝对是比张汤更关键的决策者。《汉书》在叙述淮南王冤狱时,避讳其人以及参与治理此案的刘德之名,刘向为亲者讳,隐去“宗正”在此案中的作用,足见今本《汉书》此相关部分,曾经刘向之损益。故《汉书•百官公卿表》记录刘受的结局,说:“沈猷侯刘受为宗正,二年坐听不具宗室论。”语焉不详,《汉书•王子侯表上》颜师古注曰:“受为宗正,人有私请求者,受听许之,故于宗室之中事有不具,而受获罪。”依然不明其获罪的细节。其实,刘受主持办理淮南王案,滥杀无辜,血债累累,而且所知道的秘密太多,因此,武帝在借刀杀人之后,就马上把他弃置了。
    朱买臣,一个四十多岁尚潦倒不堪的吴人,其发迹,端赖同乡严助举荐。他本幸免于淮南王狱政治漩涡,可是,严助被杀后,他告发张汤所不为人知之事,张汤自杀,朱买臣亦遭武帝诛杀。 此二者死亡真相,与史书记载均有出入。
    先说朱买臣之被杀,其性质盖与狄山略同。作为汉高祖子孙,淮南王刘安比武帝尚高一辈,前者,文帝惩治淮南王,致刘长绝食而死,已引起舆论纷纷;其后武帝又置第二代淮南王刘安于死地,天下物议,势必更为汹涌。
    《史记·酷吏列传》说:“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为诈忠。’”狄山说完此番话后,武帝为之变色,武帝逼使他守卫塞上险境,一个多月,狄山被匈奴斩首。此说明,淮南王冤狱,乃犯禁话题,武帝忌讳臣下谈论。而身为严助友人,在淮南王狱后,揭发张汤“阴事”,必然自陷此禁忌大狱。张汤奉旨杀人,知晓武帝伤天害理之事甚多,当有人告发他,武帝也就趁势逼他自杀以灭口。而朱买臣等三长史也因“谋陷”张汤,一并被杀。
    再谈张汤之死,司马迁憎恨“酷吏”,缘于此辈人物秉承今上旨意,成为凶恶的爪牙。按《史记·酷吏列传》和《汉书·张汤传》,都提及当时天下的经济状况,《史记·酷吏列传》说:“会浑邪等降,汉大兴兵伐匈奴,山东水旱,贫民流徙,皆仰给县官,县官空虚。于是丞上指,请造白金及五铢钱,笼天下盐铁,排富商大贾,出告緡令,鉏豪彊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汤每朝奏事,语国家用,日晏,天子忘食。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于汤。”盐铁,属农业社会经济活动的主要产业,一旦实施国家专卖,则摧毁了民间最基本的经济生态,势必导致民不聊生。《汉书·贾捐之传》记述,贾捐之控诉武帝穷兵黩武给国家带来的祸患,他说:“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众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天下群情激愤,遂集矢于张汤。按汉朝惯例,政策失败,丞相应承担责任,而张汤行使丞相职权,导致民生凋敝,经济崩溃,则必须以死谢罪于天下,其自裁,与武帝朝其他数位丞相之结局略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张汤是武帝内外政策失败的替罪羊。
    比较《史记·酷吏列传》和《汉书·张汤传》,张汤显露死兆,与赵王相关,两书共记曰:“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官事,汤常排赵王。赵王求汤阴事。”此种记述涉及真实层面,在盐铁问题上,张汤冒天下之大不韪,其一人自然难敌来自各方的攻击。况且,此赵王正是一难缠的对手,按《景十三王传》说赵王:“为人巧佞,卑谄足共,而心刻深,好法律,持诡辩以中人。”赵王上书告发,是拖张汤落水的第一步,而“事下减宣”,减宣又是一个与张汤心存宿怨者;而压垮张汤的最后一根稻草,似乎就是朱买臣等三长史:
    《史记·酷吏列传》说:“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
    而《汉书·张汤传》说:“三长史皆害汤,欲陷之。始,长史朱买臣素怨汤,语在其传。”
    前者叙述朱买臣不能忍受张汤之前恭后倨,更怨恨张汤“排陷严助”,遂与王朝、边通合谋,告张汤勾结商人,囤积居奇以致富。而后者此段文字则出现于《朱买臣传》内,此启人疑窦者在于,导致张汤自杀,众多因素中,三长史究竟占居几何?《汉书·赵充国传》说:“赞曰:秦汉已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汉书·地理志》说:“汉兴以来,鲁东海多至卿相。东平、须昌、寿良,皆在济东,属鲁,非宋地也,当考。”山东士人、百姓的愤怒不可直指武帝,然则排山倒海般地倾泻到张汤头上,《史记·酷吏列传》说:“于是上使赵禹责汤。禹至,让汤曰:‘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这道出了张汤不得不死之真相,其实朱买臣等人的告发,在其死因中本无足轻重,几乎微不足道。可是,张汤自杀前遗书曰:“……然谋陷汤罪者,三长史也。”这是避重就轻、深谋远虑之词,张汤深悉难逃一死,不怨恨“今上”,而显得耿耿于怀三长史,则可为自己后人留下生存和发展的空间。果然,张汤死后,其子孙兴旺,盖前汉无出其右者也。《汉书·张汤传》说:“上惜汤,复稍进其子安世。”此张安世,在武帝身后,那可是举足轻重的政治家,昭帝时,霍光“亲重之”,安世被封富平侯;昭帝崩后,他又与霍光一道,参预了立、废昌邑王,更在尊立宣帝大事上,发挥重要作用。迄霍光家族败后,安世、延寿父子汲取乃父、乃祖的教训,立身端重,手腕圆融,更一跃成为朝廷第一重臣。《汉书》本传感慨:“而安世子孙相继,自宣、元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馀人。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
    刘德、刘向父子,与张汤及其后人颇有渊源,治淮南王狱时,刘受、刘德就曾与张汤共事。《汉书·苏武传》说:“甘露三年,单于入朝。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次曰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次曰宗正阳城侯刘德……皆有功德,知名当世,是以表而扬之,明著中兴辅佐,列于方叔、召虎、仲山甫焉。”刘德与张安世同为汉宣中兴名臣,在宣帝朝,楚元王曾孙刘德也迎来一生辉煌时刻,因此,对当时倍受宣帝信任的张汤后人,怀有一层感激之意。《汉书》说:“赞曰:冯商称张汤之先与留侯同祖,而司马迁不言,故阙焉。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安世履道,满而不溢。贺之阴德,亦有助云。”冯商,在《汉志》中,向、歆父子著录其《续太史公》七篇,如淳曰此人:“成帝时以能属书待诏金马门。”所以向、歆父子熟悉此人,冯商所言,盖复述自向、歆父子,此赞曰,亦代表着向、歆父子的观点,认为司马迁极度憎恨酷吏,所以仅及其为恶之一端,至于其有功于朝廷者,司马迁之叙述则付诸阙如,显然不够客观,况且,张汤一人做事一人当,其子孙繁盛,却是保持有道,且蒙阴德之庇护者也。
    《盐铁论》卷第二《刺复》第十说:“文学曰:冰炭不同器,日月不并明。当公孙弘之时,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故权谲之谋进,荆、楚之士用,将帅或至封侯食邑,而勀获者咸蒙厚赏,是以奋击之士由此兴。其后,干戈不休,军旅相望,甲士糜弊,县官用不足,故设险兴利之臣起,磻溪熊罴之士隐。泾、渭造渠以通漕运,东郭咸阳、孔仅建盐、铁,策诸利,富者买爵贩官,免刑除罪,公用弥多而为者徇私,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从法,故憯急之臣进,而见知、废格之法起。杜周、减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而王温舒之徒以鹰隼击杀显。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众。独一公孙弘,如之何?”[8]《盐铁论》卷第五《国疾》第二十八有“文学皆出山东”之说,文学代表山东的经济利益,站在文学的立场,叙述武帝暴政的几个阶段。对照《史记·平准书》说:“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张汤用峻文决理为廷尉,于是见知之法生,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史记·酷吏列传》说:“(赵禹)与张汤论定诸律令,作见知,吏传得相监司。用法益刻,盖自此始。”《盐铁论》中文学所指酷吏,隐去“见知、废格之法”之始作俑者张汤之名,此中缘故,无他,由于昭帝朝盐铁会议,张安世显赫于政坛,故而文学们自然不敢直斥其父张汤之名,所谓敢怒而不敢言也。《盐铁论》卷第三《轻重》第十四说:“御史曰:‘张廷尉论定律令,明法以绳天下,’”尊称张汤以张廷尉,而且称颂其功绩,此反映当时社会氛围,业已为张汤平反。《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说:“赞曰:……世称公孙弘排主父,张汤陷严助……察其行迹……死皆其所也,亦何排陷之恨哉!”此种为张汤鸣冤的声音,亦当出自刘德、刘向父子之口。
    而上述《盐铁论》所言“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故权谲之谋进,荆、楚之士用”,王利器注曰:“王先谦曰:‘《汉书·李陵传》:陵召见武台,叩头自请曰: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此用荆楚士之明证。’”此说不确,参照《汉书·食货志》说:“武帝因文、景之畜,忿胡、粤之害,即位数年,严助、朱买臣等招徕东瓯,事两粤,江淮之间萧然烦费矣……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骚扰相冒,百姓抏敝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澹。”按《汉书·邹阳传》记述邹阳说:“齐楚多辩知。”可知《盐铁论》中的“荆、楚之士”非一般战士之谓,应与前句“故权谲之谋进”相对应,乃指严助、朱买臣等谋士,由于此辈人物多属长江流域所产,而且熟悉《楚辞》,故而当时朝野,均目之为荆楚之士,实际上,此属一般泛指,并不确切。
    在武帝朝,严、朱成为张汤的对立面,而张汤后人扬眉吐气于前汉之中、后期,此未免对《汉书》某些人物的传记写作,产生一定的影响。首先,考察《张汤传》,张汤事迹,基本上祖述司马迁《史记》的笔调,语带讥弹,然而,为张汤后人立传时,笔锋却顿然收敛,写昭、宣以来,显宦于朝廷的张汤子孙,《汉书》洋溢着温情和赞美,原因在于,班固《汉书》此传,大致是根据刘向蓝本润饰而成,而刘德、刘向,在昭、宣、元、成之际,与张安世及其子孙,俨然结成利益共同体,所以,一改司马迁的冷峻尖刻,竭力回护张汤后人的历史形象。其次,张汤临死遗言“三长史”谋害他,其中为首的朱买臣俨然成为张安世及其子孙之不共戴天者,张汤后人岂敢泄愤于真凶汉武帝,于是,满腔怨恨就只得借朱买臣等为替代者,似乎找到了债主,因此,为朱买臣作传,其意在将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以报张氏之仇。向、歆父子在笔下丑化其人,并且,在《汉书》之《严助传》后,继之以《朱买臣传》,均出自报答张氏友情之考虑,也显示投桃报李之用意焉。
    三、“师其成心”与《朱买臣传》之撰写
    《史记·酷吏列传》尚称朱买臣为“会稽人”,后又指“买臣楚士”,具体何指,依然不够精确。《正义》有所考辨曰:“朱买臣,吴人也,此时苏州为会稽郡也。”又曰:“周末越王勾践灭吴,楚威王灭越,吴之地总属楚,故谓朱买臣为楚士。”然其解释并未道出全部原委。
    武帝对严、朱,均视作楚人,严助在平定闽越事上立功,《汉书·严助传》说:“助侍燕从容,上问助居乡里时,助对曰:‘家贫,为友壻富人所辱。’上问所欲,对愿为会稽太守。于是拜为会稽太守。”
    《汉书·朱买臣传》说:“上拜买臣会稽太守。上谓买臣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买臣顿首辞谢。”
    《史记·项羽本纪》说:“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楚人的性情,好以富贵炫耀乡里,此几乎是天下笑柄。汉武帝似乎并不知道严、朱的准确籍贯,“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大概认为眼前此二位精通《楚辞》的家伙,当属楚人无疑,所以,恶作剧地以项羽“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这则笑话,来戏弄严、朱,发现此二人确实心存和项羽相同的人生观,印证“楚人沐猴而冠”,武帝内心实在蔑视这两位弄臣般的人物。在前汉时期,黄河流域、中原地区尚占据政治文化中心位置,楚人,在北人眼中,颇受轻视,《左传·成公四年》说季文子曰:“……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9]《汉书·武五子传》记载武帝策封广陵王胥曰:“……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扬州保彊,三代要服,不及以正。’”楚人,有不符雅正规范之嫌,汉高祖本亦属楚人,然到其后代汉武帝,就和其他北人一起,对南人“种族歧视”。
    自战国后期到汉武帝时代,楚国、吴国以及会稽郡,三个行政区划之实际范围颇有伸缩性,难免重叠或交叉。周振鹤著《西汉政区地理》第二章《吴国沿革》第一节《刘贾荆国与刘濞吴国》说:“会稽分鄣郡后或称吴郡,或仍称会稽。”武帝元鼎六年,闽越反,平定后,地亦入吴郡(会稽郡)[10]。所以,在汉武帝时期,称严、朱为楚人,已属讹误。在《汉书·地理志》,刘向指:“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其失巧而少信。”既已定调此二者“巧而少信”,加之刘向是楚元王后人,项羽都彭城,而楚元王亦曾都彭城,故要维护楚人尊严,为楚人正名,因此刘向首先作出更正,确定严、朱为吴地所产,并非楚人,《汉志》特点出庄夫子“名忌,吴人”。《汉书·邹阳传》说:“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以严忌为吴人,亦在《汉书》本传中,称严助为“会稽吴人”,而朱买臣则属“吴人也”。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十七《汉纪》九武帝建元三年,曰:“庄(严)助最先进,后又得吴人朱买臣……吴人枚皋……并在左右。”[11]也以严助、朱买臣为吴人。此吴,究竟何指?《汉书·地理志》说:“吴地,斗分壄也。今之会稽、九江、丹阳、豫章、庐江、广陵、六安、临淮郡,尽吴分也。”吴地甚为辽阔,钱穆《史记地名考》卷十九《吴越地名》说:“会稽……朱买臣,会稽人(酷吏传)。”根据《正义》说:“此时苏州为会稽郡也。”他更具体地考订:“时会稽郡所理在吴阖闾城中(黥布传)。又会稽,苏州也(淮南衡山传)”钱穆加按语曰:“秦、汉会稽郡治吴,今江苏吴县治。”[12]吴县与吴江县俱在苏州之南部,紧邻浙江嘉兴,西汉辞赋家严忌葬于苏、嘉之间。《史记·吴太伯世家》说:“十九年夏,吴伐越,越王勾践迎击之檇李。”《集解》说:“贾逵曰:‘檇李,越地。’杜预曰:‘吴郡嘉兴县南有檇李城野。’”贾逵所谓“檇李,越地”,是指春秋后期,到前汉,则如晋人杜预所言,嘉兴属吴郡。[13]从方言论,嘉兴古来一直处在吴方言区的中心区域。[14]
    吾乡当代诗老庄一拂先生《和鸳鸯湖棹歌》之一曰:“墓土犹高碣石平,将军井水涸难生。佛光长照毘耶地,风雨还闻剑佩声。”庄老自注曰:“严助墓在天宁寺,世传墓有古树,每将雨,作剑佩声。今荒墓围入中心小学。寺本助宅,山门有严将军井,旧有井栏,近废,为电影管理站。严助为汉庄夫子忌子,避明帝讳,改称严忌,墓在新塍西,向称严墓。”[15]按地图,嘉兴新塍西,正好是苏、嘉交界处的严墓镇,亦恰好证明《汉书》所指严、朱家乡之吴地,确实在吾乡嘉兴。
    读历代嘉兴地方志,嘉兴,作为盛产水稻的农业地区,向来民风淳朴且低调,严助、朱买臣,在《史》、《汉》中,其为人处世介乎正邪之间,一生行迹,乏善可陈。观中国各地,凡为历史人物造假,其用心,盖以荣耀本乡为主,可是严、朱二者,无论在人文、宗教,抑或经济、教化等方面,都不具备任何利用价值,甚至可以视为乡邦文化的负资产。我想,依嘉兴人的性情,不会性起于何时,费心劳力地为这两位人物,造出严将军墓、朱买臣墓及羞墓这些遗迹。因此,我认为,前汉时期,严、朱二人故乡,就在今天的嘉兴,此应确凿无疑者也!
    而怀着对南人的偏见,以及出于为张汤报复的心理,此种先入为主的写作心理,注定严、朱二者,必以反面人物形象入史传。
    四、以北人观念塑造的朱买臣形象
    《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说:“赞曰:……应对则严助、朱买臣。”严、朱是武帝发号施令的政治打手,本身并无主体性和是非观,唯武帝马首是瞻。春秋战国,文士已经作为一个群体,登上政治、外交的舞台,而江南,作为相对后发达地区,且江南人体质较为文弱,故其才性偏乎文的一面,至汉代,前有陆贾[16],始以谋略、文才立身于朝廷,此后枚乘、枚皋以及严忌、严助、朱买臣的出现,其天赋特征,亦开后世——尤其宋代以来,且鼎盛于明清者——江南文士,或逞才于庙堂,或游幕于官府之先河。《汉书·公孙弘传》说:“时又东置苍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弊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上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苍海,专奉朔方。’上乃许之。”武帝好大喜功的拓边政策,在公孙弘看来,纯属劳民伤财之举,于是朱买臣奉武帝之命,以发难丞相,公孙弘见风使舵,马上转向,谦称“山东鄙人”,而内心则对此衔命狂吠的楚人或吴人朱买臣恨之入骨,他十分技巧性地表示,赞同专奉朔方,只是希望“罢西南夷、苍海”,依然想把损耗尽量降到低点。
    严、朱虽博得武帝之欢心,可是却冒犯主流舆论,代表“山东”利益的朝野人士,视之有食肉寝皮之恨。即使其人立身朝廷的风格与张汤并无二致,但是写进史书的话语权一旦落入政敌之手,其结果是可以想见的。
    关于今本《汉书》中,《朱买臣传》的著作权,刘向或班固诸人各占几何,今人已难以考知。然而,贬斥某人,不以直白浅露的道德评判,来横加鞭挞,而是通过人物的言语、行为及细节描写,从而刻画出此人的内心世界与本质,这在整个《史》、《汉》写作中,均属最高水准的绝妙文字,既代表了我国史学的高峰,亦令史学与文学相通,甚至在史传文学中,充满了文学之小说文体的基本要素。
    朱买臣和严助,以“巧而少信”为主要人格特质,巧,老子曰:“大巧若拙。”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吴人言语、行事,均非出自至诚,而好投机取巧;故而《朱买臣传》的撰写,基于两个意在笔先的原点,来加以演绎。一则是炫富乡里之小人丑态;二则是睚眦必报的阴暗心理。而细究此二者,全出自当时北人对于南人的偏见,虽以概念化来进行创作,然而较好地结合了生活之真实,惟妙惟肖地写出一个复杂而又可信的人物,向张汤之仇敌报深仇大恨。
    首先来观买臣衣锦还乡、小人得志的表演,武帝拜买臣会稽太守: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直上计时,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买臣入室中,守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其绶,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坐中惊骇,白守丞,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有顷,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买臣遂乘车去。
    朱买臣到长安,起初博得武帝好感,“拜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但是,买臣长安生涯也有起落,初时“买臣坐事免,久之,召待诏”,在这段低落时光,他就在会稽“驻京办”蹭饭,聊以度日。想必饱受同乡的奚落和嘲笑。如今官拜会稽太守,他要推迟揭晓新身份,否则太便宜了这帮孙子了。因此,他藏起印绶,却“衣故衣”,在与“驻京办”主任共餐时候,慢慢地、有意无意地露出绶带的一小段,让此位主任瞥到,主任好奇地拉扯绶带,随即显出印章,遂令举室皆惊。会稽“驻京办”的势利小人们,以前惯于欺凌买臣,现在竟然“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此句下文,“买臣徐出户”,一个“徐”字,施施然之谓也,虽属细节刻画,却极其传神地写出,买臣身份变了,所谓摇身一变,其整个做派顿然改观,他再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朱买臣了,而摆出十足的“汉官威仪”。
    这是买臣小人得志的第一个高潮,一个人突然飞黄腾达之后,须先冷静地后退一步,要故意藏富,装穷,卖呆,示弱,令昔日的强势群体或嚣张人物,在不明真相情况下,一如既往地视之如草芥,用刻薄的语言凌辱之。然后,再来一个大逆转,原来,此人已非池中之物了,他已具有了显赫的身份,凭借这种身份,当然可以获取巨大的财富,他已是既富且贵之人,一旦惊鸿亮相,吓得骑在他头上的人,面如土色,甚至屁滚尿流,于是取得极大的戏剧效果。朱买臣故事这段情节,先抑后扬,欲擒故纵,影响中国古典戏曲甚巨,成为经常使用的编剧桥段和套路,观众会因此而大快人心,江南戏曲中,诸如《方卿唱道情》等,所谓落难公子中状元,赚取了无数的眼泪和欢笑。
    其次来见识朱买臣之快意恩仇,也是他衣锦还乡的最高潮。在买臣心中,妻子离他而去,是他一生最大的隐痛。《汉书》本传在写买臣夫妻关系时,花了相对较多的笔墨,汉儒都懂,人伦关系中,夫妻一伦,至关重要,《毛诗大序》所谓“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对于买臣之妻,《汉书》本传看不出有诋毁之初衷。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夫妻俩依靠砍柴出售以谋生,东晋葛洪《抱朴子外篇》卷之十五《审举》说:“向使非汉武之世,则朱买臣、严助之属,亦未必读书也。”[17]此道出,严、朱之学风,已非“古之学者为己”,他们治经,是想出人头地,尽出于利禄之目的。买臣肩挑柴禾,嘴里还振振有词地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妻子亦忍受着强体力的劳作。可是,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买臣在路途中,还唱无腔曲,声大而难听,作为买臣妻,她羞愧难当,多次制止老公:不要再唱了!可是买臣唱得更来劲了。最终,她忍无可忍,提出离婚。
    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馀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跟着这样一个丈夫,买臣妻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如果买臣脚踏实地做个砍柴人,其妻未必就忍心离开他,眼见他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子,买臣妻预测自己的前途就是和买臣一起“终饿死沟中耳”,所以她毅然决然地和买臣离婚。《汉书》本传记载,她并非狠心妇人,改嫁之后,见到买臣饥寒交迫,还是和新嫁的丈夫一起,招呼买臣吃喝。
    可是造化弄人,果然到五十时,买臣迎来了人生转机,武帝拜买臣为会稽太守,他真的衣锦还乡了。《汉书》本传设计了买臣和前妻重逢的场面:
            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长吏并送迎,车百馀乘。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
    昔日随时“饿死沟中”的穷酸书生,数年之后,竟然成为家乡父母官,各级官吏都沿途送迎,车队浩浩荡荡。这些铺叙,都是为了衬托买臣妻再见故夫的巨大反差,以及所造成的内心冲击力。买臣妻和所改嫁的丈夫也拥挤在清扫道路的人流中,本不知新来太守为何许人,突然邂逅,原来是故夫。此时此刻,对两边都激起情绪的澎湃,昔日的夫妻,今日的陌路人,两人感受迥然不同。《汉书》本传妙就妙在叙述者不动声色,不着一字,计白当黑,尽得留白之用,任读者产生无穷的想象。《汉书》本传简洁有力地一笔勾销了买臣夫妻的尘世孽缘:
    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悉召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
    俗谚:一夜夫妻百日恩,朋友之间,尚“苟富贵,毋相忘”,是否富贵了的朱买臣尚念前妻旧情,在自家“太守舍”收留了这对苦难的男女,与他们有福同享呢?可是,其前妻在买臣府邸仅生活了一个月,就上吊自尽了。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买臣如何对待前妻及其现任丈夫?是什么令这个饱经风霜、坚韧却不失善良的妇人突然意识到生不如死?《汉书》本传同样不赘一词,只写到:买臣向前妻丈夫索要丧葬前妻的金钱费用。而且再补充一句:“悉召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在叙述这一切行为时,本应交待其内心的逻辑依据,可是作者惜墨如金,丝毫不涉及买臣的心理描写,白描笔法用得几近枯墨飞白,却写出了朱买臣这个心中饱受压抑和摧残的人物,他即使宴饮“诸尝有恩者”,也不是带着温情的感激,而是对不堪回首往事的“报复”,被社会和生活严重扭曲,朱买臣呈现为一种变态型人格。
    买臣难道不能宽恕待他并不薄的前妻吗?买臣妻,无论妍媸肥瘦,总之,其一生都被买臣所毁。而买臣所作所为,体现为一典型的小人,敬畏谄媚于比自己强大之人,而将承受的压抑屈辱发泄于比自己更弱小者身上。
    五、馀论
    人生,本是一桩难事。《汉书》中朱买臣故事,从北人角度窥见了江南人士的某些特质,可以说这个故事也启迪江南人某些立身的观念。《古诗十九首》之一曰:“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人生,是一场拼搏的游戏,如百舸竞渡,须力争上游,在阶级社会里,人上人,或人下人,其境遇是截然不同的。朱买臣的故事,刺激江南人锐意进取,在科考场中,争先恐后,自宋以下,尤其明清两代,进士题名,人才辈出,琴棋书画,人文荟萃,江南独领风骚,而其背后的动力,则与朱买臣如出一辙,这应视为江南人精神积极可赞的一面[18]
    而就买臣故事之负面影响而论,社会以单一标准衡量人的成功与否,导致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紧张。明代嘉兴周绍濂撰《鸳渚志馀雪窗谈异》帙上《羞墓亭记》则完全贬斥、丑化买臣妻,尤其写出买臣妻在买臣出头之后,哀乞悔过,最后投河溺死,买臣埋葬尸骸,且名曰“羞墓”,还引用明代方孝孺诗曰:“青青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丁宁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19]此完全违背《汉书》初衷,颠倒了基本的是否观念,极其不近人情。而这种对买臣故事的评价,却逐渐成为社会共识。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明末清初传奇《烂柯山》(或名《烂柯记》)以及清代《马前泼水》,还有小说、笔记等,都挖空心思地把脏水泼向买臣妻(有时称之为“崔氏”)身上。
    滋生此种民间的普遍心理,固然与道学家所宣扬的一女不事二夫的观念相关,然而,更关键的在于,以科考成败论英雄,此种极端功利思想毒害了江南以至全国的士人百姓,所以这些根据《汉书·朱买臣传》而改编的各种文体的作品,除了宣泄了读书人“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压抑内心之外,也令天下观众对买臣妻(或称之为崔氏)之人生押错了宝,陷于尴尬,而顿生戏虐的狂欢。
    而以科举为旨归,形成人生价值判断的单一性,此在江南为祸尤烈。导致民风,唯利至上,全无超越势位之人间温情,民风趋炎附势,仗势欺人,既是普遍的人性弱点,也是朱买臣类人物遗赠江南风习之负资产。
    严忌《哀时命》说:“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他乡不如故乡,可是回到故乡,故乡也并非安顿游子心灵的所在。吾乡得道高僧李叔同(弘一法师)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讲录》说:“(一)若著有者:执人我皆实有。既分人我,则有彼此,不能大公无私,不能有无我之伟大精神。故不可著有。须忘人我,乃能成就利生之大事业。”[20]这是很高远的境界,大公无私,未必凡人可以做到,但是,浙东全祖望《读魏其侯传》说:“太史公浅人也。其以窦婴与田蚡合传,三致意于枯菀盈虚之间,所见甚陋。”[21]人,太关注于他人命运的跌宕沉浮,或献媚朋党,或落井下石,均非健康心态。
    弘一法师讲述、高胜进笔记《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说到慧明法师:“但是他待人是很平等的。无论你是大好姥或是苦恼子,他都是一样地看待。”[22]虽然这是僧人的修为,但是,我们现代公民,理应培养平等博爱的观念,为人性的多元发展,营造良好的社会氛围!
    参考文献:
    [1]《陶庵梦忆》卷六,张岱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
    [2]陈国庆编《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3]《初学记》卷二十四《宫室三》,引述严助《相儿经》曰:“尧悬北毂于坞宫。”唐徐坚等著,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
    [4]《汉书•东方朔传》说:“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膠仓、终军、严安、徐乐、司马迁之伦……’”
    [5]《史记•货殖列传》说:“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刘向把司马迁所谓南楚——大概居于长江中游区域——的风俗“巧说少信”,更推移至长江下游地区,指吴人“巧而少信”。
    [6]吴质《答魏太子笺》说:“其唯严助、寿王与闻政事,然皆不慎其身,善谋于国,卒以败亡。”《文选》卷四十,萧统编,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
    [7]《史记•酷吏列传》说:“及治淮南、衡山、江都反狱,皆穷根本。严助及伍被,上欲释之。汤争曰:‘……而助亲幸出入禁闼爪牙臣,乃交私诸侯如此,弗诛,后不可治。’”
    [8]《盐铁论校注》,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
    [9]《春秋经传集解》,晋杜预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10]周振鹤著《西汉政区地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11]《资治通鉴》,司马光编著,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
    [12]《史记地名考》,钱穆著,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13]参见《越绝书校释》卷三《吴内传》第四:“吴人败于就李,吴之战地。”就李,即檇李。李步嘉校释,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14]参见袁家骅等著《汉语方言概要》(第二版)之第五章《吴方言》,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83年版。
    [15]《和鸳鸯湖棹歌》,庄一拂著,于能点校,2002年嘉兴自印本。
    [16]《史记》本传称之为“楚人”,该楚当近于吴。
    [17]《抱朴子外篇校笺》(上册)葛洪撰,杨明照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
    [18]清钱泳《履园丛话》卷四《水学》,大致以“苏、松、常、镇、杭、嘉、湖七府”为江南地域范围,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
    [19]《鸳渚志馀雪窗谈异》,周绍濂撰,于文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
    [20]《悲欣交集》,李叔同著,赵海燕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21]《全祖望集汇校集注》,全祖望撰,朱铸禹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2]同出《悲欣交集》,大好姥或是苦恼子,吾乡俗语,分指有钱和无钱之人。
    [作者简介] 汪春泓:岭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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