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梁传》,作者穀梁赤(或作“俶”),鲁人。成书晚于《左传》,与《公羊传》大致同时或稍后,属于经师集体创作,长期口耳相授积累成书。穀梁赤可能是最早或贡献较大的经师,故以之命名。著之竹帛当在汉初,宣帝时立于学官,影响不及《公羊传》,更惶论《左传》。 据清人翁之圻在《国学纪闻》注中统计,《穀梁传》全书四万一千五百多字,《公羊传》四万四千多字,《左传》十九万多字。《公》、《穀》二传主要阐发《春秋》书法义例,探究其寓褒贬、别善恶、正名分的微言大义。行文多用问答式,训释体,就《春秋》经文某句某字之用法及增减,详加考究,反复讨论。二传不同于《左传》之以事传经。其主要内容是说理议论。据学者黄坤尧统计,《公羊传》有故事41则,《穀梁传》有故事27则[1]。 《公》、《穀》二传在中国史传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法与《左传》相比的,近六十年来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散文史》中很少提到它们。但是,由于三传都是传经之作,在中国经学史上处于伯仲之间,三传在唐代同列九经,在宋代同列十三经,成为士人必读的基本教材。这样,《公》、《穀》二传的少量故事也就伴随着《左传》的大量故事一起,对后世史学史、文学史和思想史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关于《穀梁传》的文章,虽然不是历代学者关注的重点,但也有不少评点议论。晋范宁《春秋穀梁传注序》说:“《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唐柳宗元《与韦中立论师道书》说:“参之《穀梁》以厉其气。”宋胡安国《春秋胡氏传叙》说它“辞辨而义精”。清钟文蒸《穀梁补注论传》说:“《穀梁》文有二体,有详而畅者,有简而古者。要其辞清以淡,义该以贯,气峻以历,意婉而平,征前典皆据正典,述古语特多精理。”至于以专书形式比论或评点《穀梁传》之辞章的,有:明钟惺、陈明卿,清沈赤然、黄永平、储欣、高嵣、孙琮、王源以及徐乾学、谢有辉等[2]。近六十年来中国大陆对《穀梁传》的研究较为薄弱,不如台湾的论著多。台湾学者的兴趣多集中在二传解经之比较,代表作就是 本文主要分析《穀梁传》带有叙事性的文字,并与《公羊传》、《左传》相同故事比较研究。着重于文章写作,也会涉及思想观点,至于纯解经未叙事者,不在本文所论之列。 一 《穀梁传》叙事有优长于《左传》、《公羊传》者。 例一,僖公元年,鲁公子友获莒拏。 三传皆有记录。《左传》最简,《公羊传》详介事情的原委:公子庆父杀鲁闵公,后逃到莒国,莒人不纳,庆父自杀。莒人向鲁国通报说抓住庆父了,以此索贿。鲁人不与,莒兴师伐鲁,鲁公子友打败莒师并俘获莒君之弟莒拏。公羊氏肯定公子友的胜利。左氏认为此役值得嘉许,但没有叙述获胜的经过。穀梁氏略去战事的原因,专记获莒拏细节:“公子友谓莒拏曰:‘吾二人不相说(悦),士卒何罪?’屏左右而相搏。公子友处下。左右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也,公子友以杀之。”穀梁氏认为《春秋》经文“恶公子之绐(欺骗)”[4] 古人对公子友不讲信用,以暗器取胜多不以为然。范宁《春秋穀梁传注》引江熙曰:“公子令德之人,岂当舍三军之整,佻身独斗,潛刃相害,以决胜负者哉!”胡安国指责公子友用诈谋而擒主帅,“非王者之师”。沈赤然《公羊穀梁异同合评》说:“《公羊》叙事始末分明,《穀梁》乃以无稽之谈解经文,陋矣。”黄永年《春秋四传异同辨》说:“蓋《穀梁》好为滑稽新异之论如此。”储欣《穀梁传选》则肯定:“兵不厌奇,亦不厌诈,此中大有兵法在”。香港学者黄坤尧认为:“姑无论其中实情究竟怎样,《穀梁传》这段文字,却刻画出两个人物的对立个性,莒拏徒匹夫之勇,以误大事;而公子友则以诈取胜,于义不合,故《春秋》并责之。”并认为这个小插曲可能是民间传说。沈玉成、刘宁认为这段短短的记事相当生动。既然相约一对一相博,就要遵守公正规则。角力失败而使用暗器,违背了平等原则。穀梁氏的评论,透露了古人对武士精神的认同,即必须光明正大,遵守信义;否则,即使取胜也会遭到讥嘲。这正是千百年来武林人士所奉行的信条,后世小说中常常出现。[5]王恒展认为:“这段文字叙事形象鲜明,情节生动,显然不是史官的客观式叙述,而是经师的主观讲述式叙述。也是通俗小说的源头之一。”[6]我认为,且不论经学史上如何评价,从文学史上看,实为先秦散文中不可多得者。 例二,成公元年,晋鲁卫曹四子使齐。 这是齐晋鞍之战起因之一。就整个战役描写而言,《公》、《穀》皆无法与左氏相比。单就这一细节论,《穀梁传》却写得最精彩。《左传》记:“晋侯使郤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郤子登,妇人笑于房。献子怒,出而誓曰:所以不报,无能涉河。”[7]《公羊传》记:“晋郤克与臧孙许同时而聘于齐。萧同侄子者, 《左传》只记一人,没有说明郤子有残疾。《公羊》只记二人,漏了人妇发笑这一关键情节;《穀梁》记有四位使臣,加上御者合计八位残疾者鱼贯而入,妇人之所以发笑的诱因更加清楚。高嵣《穀梁传钞》称此节为“奇人,奇事,奇文”。也有人指为无稽之谈。黄永年《春秋四传异同辨》说:“《穀》曰卻克眇,又与鲁卫曹之秃跛偻同时俱至齐,遂适有如四大夫者以御之。史氏文好滑稽,饰无为有。”有的学者认为“使秃者御秃者”等四句可以简化。如唐刘知幾《史通·叙事》说:“宜除‘使秃者’以下句,但云‘各以其类逆’。……必事皆再述,则于文殊费,此为烦句也。”明钟惺《周文归》也有类似看法。香港学者黄坤尧说:“就文论文,《穀梁》此节的描写实较《公羊》精彩,他故意使用重叠排比句法,来加强四位使者生理特征的描写,像特写般以加强读者印象,另一方面又刻划出诸国使者怨齐之深,这是一种很大的侮辱。齐国不啻安排了一幕滑稽闹剧,因而招致日后战败于鞍的悲惨教训。《穀梁传》这节文字写得很峻厉严肃,使人欲笑不得,知所警戒。”我认为,黄永年指责穀梁氏“饰无为有”是没有道理的,此事不仅《左传》、《公羊传》有记载,亦见于《史记》和《说苑》,怎么能加以否认呢?还有人挑剔郤克的生理缺陷,《左传》记为跛,《穀梁》记为眇,司马迁记为偻。这种细节差别,是年代久远传闻有误所致,不足以否定事件的真实性。 例三,昭公四年,楚人杀庆封。 庆封是齐国的乱臣贼子,作恶多端,失败后逃亡到楚国,楚灵王杀之。《穀梁传》于此事用了一大段文字,前后解释经义,中间加入一段情节描写:“灵王使人以庆封令(示众)于军中曰:有若齐庆 这个场面实在太妙了。楚灵王当众宣布以弑君之罪杀庆封,不料庆封临死前反唇相讥,也当众揭露灵王本人就是弑君篡位者。钟惺《周文归》于“子一息,我亦且一言”句下评点说:“播弄有致”。尤其是穀梁氏的“军人粲然皆笑”六个字,活画出在场群众对两名同罪犯人的耻笑,是传神之笔。《左传》文字稍异:“灵王命庆封负之斧鉞,以徇于诸侯,使言曰:无或如齐 例四,成公五年、晋伯尊问梁山崩。 《穀梁传》记,晋国境的梁山突然崩塌,堵塞黄河三日不流。晋侯以快车征伯尊问计。伯尊中途遇见重载车不让道,使车右下而鞭之。车夫说:你们鞭打我,是因为要赶远路吧。伯尊下车问车夫,你听到什么新闻吗?车夫说:梁山崩了,阻河三日不流。伯尊说, 例五,襄公三十年,宋伯姬被焚。 《左传》曰:“甲午,宋大灾,宋伯姬卒,待姆也,君子谓宋共姬(即伯姬)女而不妇。女待人,妇义事也。”(《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1117页)左氏认为,未婚之女必待保姆而后行动;已婚之妇当以行事之宜否而行。伯姬年近六十,已嫁多年,应该下堂避火才对。故左氏批评她只知女礼而不知妇义。 《穀梁传》曰:“伯姬之舍失火,左右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妇人之义,傅母不在,霄夜不下堂。左右又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妇人之义,保姆不在,霄不下堂。遂逮于火而死。妇人以贞为行者也,伯姬之妇道尽矣,详其事,贤伯姬也。”(《春秋穀梁传注疏》卷十六,273页)《公羊传》与《穀梁传》略同而文字简省。储欣《穀梁传选》评点说:“序事辣,断语确。”后来,《淮南子·泰族训》、《春秋繁露·王道篇》、刘向《列女传》都采用《穀梁传》的观点。日本学者竹添光鸿《左氏会笺》说:“伯姬贤者之过,似宋代道学。《左氏》‘女而不妇’四字,简而括,正而通。《公》、《穀》远于人情,不可以为训。”黄坤尧说:“这是秦汉以来‘三从’说的理论和实践,《左传》说伯姬女而不妇,正是通达之论,而《公》、《穀》都夸张其贤,转成魔障了。”我认为,就释义而言,当以左氏为长。就叙事而言,当以《穀梁》为优。 二 《穀梁传》之叙事与《左传》、《公羊传》各有千秋者。 例一,僖公二年,虞师晋师灭夏阳。 此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以及《国语》、《韩非子》、《吕氏春秋》都有记述。《左传》分为两段,先在僖公二年,较为简略,只提到宫之奇谏,而无谏词,写到灭夏阳为止。后在僖公五年,记晋侯假道于虞以伐虢,详记宫之奇的谏词和与虞公反复辩论,又记晋侯问卜偃及卜偃的回答。《公羊传》与《穀梁传》在僖公五年都不再记事。都只解释“执虞公”之“执”字的含义。如果就僖五年之三传相比,无疑左氏优胜。如果就僖二年之叙事相比,历代学者多认为《穀梁传》更胜一筹。钟惺《周文归》评点说:“此事左史《公》《穀》俱有佳境,此(指《穀梁》)以疏朗条达胜之。三传合观乃知文章愈出愈奇,辞调愈变愈精。”又说:“总是借马相戏,《公羊》以齿长嘲荀,此以齿长居功自赞,各自有境。”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说:“此一事,《左氏》《公》《穀》各擅其妙。《左》载宫之奇语详得妙,此篇(指《穀梁》)宫之奇语略得妙。《公羊》载抱璧牵马,献公戏得妙;此篇荀息牵马操璧自戏得妙,俱上乘文字。然至荀息料事处,独(《穀梁》)此篇较为曲尽。所云‘玩好在耳目’数语,利令智昏,千古龟鉴。”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说:“《穀梁》体经旨作传,故通体以为主乎灭夏阳作主。前半段叙荀息献谋及料 笔者认为《公羊传》一开始对献公伐虢而焦虑“夜不能寐”的心态刻画入微。下面写荀息向献公进壁马假道之策,君臣的讨论,《穀梁传》更为委曲尽情。《左传》于此行文过于简略。对于宫之奇为人的分析,三传略同,而穀梁氏更详尽。左氏把其中名句“唇亡齿寒”放到僖公五年去了。“马齿加长”由荀息事后牵马操璧而后说出,更显出得意洋洋自我夸耀之态,具有戏剧性效果。 例二,僖公十年,晋杀其大夫里克。 这一事件涉及晋献公宠丽姬而杀太子申生,逼重耳、夷吾出亡,立丽姬子奚齐为嗣,后来里克又杀奚齐,惠公回国后杀里克等一系列重大事件。《国语》写得最详细,《左传》《公羊传》皆在事情发生的各个时期分别叙说。《穀梁传》合为一篇概而言之,重点讲太子申生如何受诬自杀。叙事结构完整,首尾清晰,丽姬之阴毒,申生之仁懦,皆栩栩如生。关于里克的死因,在文章最后点题:“故里克所为弑者,为重耳也。夷吾曰:是又将杀我也。”是对左氏公羊氏及《国语》的补充。 钟惺《周文归》说:“《左》《国》最详,《公羊》最略,《穀梁》此传叙致爽朗,不入儿女喁喁态,故自佳。”“首尾四百余字,三君、五世子、两大夫,始末情景,曲尽其中。左氏数千言,仅可相敌。”申生“呕心沥血之语,不用追琢,自然浓至。”清徐乾学主编《古文渊鉴》评点说:“(《穀梁》)叙事简要,文尤逸宕,……委曲周折,语语入情。左氏虽深文老笔,似犹逊此一筹。”在药酒斃犬,丽姬下堂而泣,“呼曰:天乎!天乎!国,子之国也,子何迟 沈玉成、刘宁说:“《穀梁传》所记这段文史实,详于《左传》而略于《国语》,有的学者以为是杂取《左》《国》拼凑而成,恐怕不一定恰当。其所记丽姬诡称梦见献 尽管上述学者都充分肯定《穀梁传》的成就,但我认为《左传》还是有不少细于《穀梁传》之处,如:丽姬置胙肉于宫中有六天。与小臣食之,小臣斃。太子奔新城,献公杀其傅杜原欵。人劝太子出亡,太子不答应。这些都不见于《穀梁传》。所以应该说各有优长。 例三,定公十年,齐鲁郟谷之会。 在会上孔子 例四,文公十一年,叔孙得臣败狄人于咸。 《左传》详记败狄前后有四次:一、狄人伐鲁,公使叔孙得臣追之,败狄于咸,获长狄乔如,富父终甥以戈冲其喉,杀之,埋其首于鲁之郭门,得臣以侨如名其子以纪功。二、追述宋武公时,狄人伐宋,司徒皇父御之,败狄于长丘,获长狄缘斯。三、晋人灭潞,获侨如之弟焚如。四、齐襄公二年,狄伐齐,齐王子成父获其弟荣如,埋其首于齐之北门,卫人获其季弟简如。傅隶朴认为,上述数事,时间跨度很大,有的相差一百年或八十年,侨如、焚如、荣如、简如,怎么会是兄弟?左氏以史见长,不知此传何以如此杂乱失次?《公羊传》曰:“长狄者,兄弟三人,一者之齐,一者之鲁,一者之晋。其之齐者王子成父杀之,其之鲁者叔孙得臣杀之。则未知其之晋者也。……何以书?记异也。”(《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四,293页)公羊氏不知长狄兄弟之名及活动时间,笼而统之,所谓“记异”亦未言明异在何处。《穀梁传》曰:“长狄也,兄弟三人,佚宕中国,瓦石不能害。叔孙得臣,最善射者也,射其目。身横九亩,断其首而载之,眉见于轼。”(《春秋穀梁传注疏》卷十一,174页)据范宁《春秋穀梁传注》:九亩,五丈四尺。兵车之轼高三尺三寸。这个长狄长得出奇的高大,全身不能伤害,只有眼睛是个空子,因而被射杀,简直是个妖精。《周文归》评点说:“瓦石不能害,语最斟酌。”“篇中点缀数语,色态甚浓。”沈玉成、刘宁说,穀梁氏所记为人而非神,怪异程度超过《左传》《公羊传》中任何一段记事,简直近于《山海经》。……虽然这样的记载无补于经学、史学,不过从文学角度看,则不失为饒有兴趣的史料。王恒展说:《穀梁》叙事显然已经摆脱了历史真实的局限,具有小说尤其是志怪小说的韵味。笔者认为,这是先秦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珍贵材料,公羊氏所谓“记异也”即暗指此。左氏把各种传闻归纳在一起,有保存古代少数民族传说资料的作用,功不可没。 三 《穀梁传》之叙事不如《左传》、《公羊传》者。 例一,僖公二十二年,宋楚泓之战。 这是春秋史上一场不大的战事,却引起后世长期的争论,从左丘明到毛泽东,历代许多学者名人发表了意见。宋襄公固守早已过时的作战规则: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擒二毛,结果大败。《左传》通过子鱼之口,对宋襄公进行严肃批评。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春秋事语》,记鲁国士匽犒宋师,得知宋襄公战略,即预言其必败。并指出:“伐,深入多杀者为上,所以除害也。今宋国用兵而不杀,见间而弗从,非德伐回,阵何为?且 此后,继续批评宋襄公的,有战国韩非、汉郑玄、晋范宁,唐杨士勋、啖助、皮日休,宋苏轼、苏辙、赵鹏飞、张洽、吕祖谦、家弦翁、孙觉,元郑玉,明湛若水、宋朝瑛,清王念孙、钟文蒸、沈赤然、潘相、俞正言等。历代也有为宋襄公和公羊氏辨解的,如汉董仲舒、班固、何休,宋刘敞、叶梦得,明王樵,清包慎言、刘逢禄等。 三传之中,无论就文章写作和思想评论而言,都是《左氏》最好,看重记事记言而不解经。公羊氏开头解经文记日何以言“朔”,乃认其为正规之战,以下记事以证明宋襄公之正大光明。其叙事不及左氏、穀梁氏。《穀梁传》前半段驳公羊氏以朔为正。接着批评前一年雩之会宋襄公为楚人所执,咎由自取。今又欲复雩之耻,自不量力。中间一大段记泓之战中襄公的表现,不如《左传》详尽,但多了楚军既出,“旗乱于上,阵乱于下”的描写。最后一段批评襄公不知随时势而应变之道。虽然其说理叙事大体上正确,却不及左氏之透彻,完整,切中肯綮。《周文归》在“信而不道”句下评点说:“数语理疏,而气亦散。” 例二,文公六年,晋杀阳处父。 《左传》记:晋君命狐夜姑将中军(即执国政),赵盾佐之。赵氏旧臣阳处父对晋襄公说:“赵盾能。使能,国之利也。”乃使赵盾将中军,狐夜姑佐之。狐夜姑失位,怨阳处父。乘晋君襄公卒,新君未定之际,指使续简伯刺杀阳处父。赵盾行正卿之权,葬襄公,立灵公,诛续简伯。狐夜姑惧而奔狄,赵盾不追究,反而派臾骈送盘缠给狐夜姑。臾骈曾受狐氏侮辱,手下的人欲杀之报仇,臾骈不以私怨害公事,亲自率兵礼送狐夜姑出境。左氏对赵盾和臾骈表示肯定。公羊氏记事简略:“君将使狐射姑将,阳处父谏曰:射姑民众不悦,不可使将。于是废将。阳处父出,射姑入。君谓射姑曰:阳处父言,曰:射姑民众不悦,不可使将。射姑怒,出刺阳处父于朝,而走。”(《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三,286页)穀梁氏记曰:“晋将与狄战,使狐夜姑为将军,赵盾佐之。阳处父曰:不可。古者,君之使臣也,使仁者佐贤者,不使贤者佐仁者。今赵盾贤,夜姑仁,其不可乎?襄公曰:诺。谓夜姑曰:吾始使盾佐汝,今女佐盾矣。夜姑曰:敬诺。襄公死,处父主境上事,射姑使人杀之。君漏言也。”(《春秋穀梁传注疏》卷十,165-166页) 傅隶朴指出,公羊氏不知晋国命帅史实和记事先后,把易将、漏言、杀阳处父并为一日之事,而且安排在晋襄公生前,“真可谓荒天下之大唐了”。傅氏又指出,穀梁氏纠正了公羊氏并为一日的错误,但却说,经书“称国以杀,罪累上也”。阳处父只是建议,并无罪。漏言之过,罪在晋君,不在处父。《穀梁》之误“在折衷左氏、公羊两家之说而不得其当”。清王源《穀梁传评》说:“以君之漏言起,以士之不可漏言结,此离变法也。”笔者认为,穀梁氏把狐射姑说成是“仁者”,与他以私怨杀大臣的行为相矛盾。穀梁氏没有采纳左氏的“赵盾能”和公羊氏的“民众不悦狐射姑”这两条重要理由,而以贤者不能佐仁者进谏,更是不得要领。储欣《穀梁传选》说:“轻仁重贤,义亦未当。”沈赤然说:“若《穀梁》所云,处父以仁者称射姑,初非丑毁,襄公易射姑佐赵盾,未闻漏言,则射姑亦何至怨毒刺骨而必欲杀之乎?”所以,从叙事和释义讲,穀梁氏皆不如左氏。 例三,僖公四年,楚屈完对齐桓公。 这是《左传》中的名篇,尤其是屈完的两番答辞,不亢不卑,乃先秦行辞令中的佳作。《公羊传》只释经义,傅隶朴批评它“全谬”。《穀梁传》解经之后,中间夹入:“屈完曰:大国之以兵向楚,何也?桓公曰:昭王南征不反,菁茅之贡不至,故周室不祭。屈完曰:菁茅之贡不至,则诺。昭王南征不反,我将问诸江。”(《春秋穀梁传注疏》卷七,114-115页)《左传》中最精彩的开头几句质问:“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 例四,定公四年,吴楚柏举之战。 《左传》详记事情始末,尤其是双方的谋略布局,和几次战斗的经过,情节复杂,人物众多,变化莫测。《穀梁传》文字简单得多,并未全面记述战争过程,只记若干年前伍子胥止吴王阖闾仓促伐楚,然后记蔡昭公因楚令尹子常索美裘不与而受辱,便挑动吴王夫差伐楚。又记楚昭王失败逃亡途中与父老的对话,最后是对吴国报复政策的批评,其叙事远不如《古传》之生动具体。《公羊传》与《穀梁传》前半段大致相同,而没有后半段关于战后的描述,其叙事性更差。清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中有一篇《春秋蔡侯以吴师入楚论》,极言吴之能败楚师,全由蔡侯导吴舍舟从陆之计。所以《春秋》经文书曰:“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柏举,楚师败绩。”以蔡侯为兵首而有意突出之。 例五、襄公二十五年,吴子伐楚。 《左传》曰:“以报舟师之役。门于巢。巢牛臣曰:‘吴王勇而轻,若启之,将亲门。我获射之,必殪。是君也死,疆其少安。’从之,吴子门焉,牛臣隐于短墙射之。卒。”(《春秋左传正义》卷三十六)叙事简明扼要。《公羊传》不记事而专解“门”字,误当名词理解。《穀梁传》释“门”为攻门,是正确的。又补充说:“吴子谒伐楚,至巢,入其门。门人射吴子。有矢创,反舍而卒。”下面解释《春秋》经文意为“非巢之不饰城而请罪,非吴子之自轻也。”(《春秋穀梁传注疏》卷十六,第267页)竟然要求巢人不守城而向吴人“请罪”投降,简直岂有此理。又指责吴王身先士卒是“自轻”,也太过分。傅隶朴批评穀梁氏之解经为“画蛇添足”,“三传的解释应以《左传》为明白得体”。 例六,僖公三十三年,蹇叔哭秦师。 这是秦晋殽之战前一段插曲,《左传》写得很精彩,是先秦名文。《公羊传》中这段文字简化了,《穀梁传》更简略:“秦伯将袭郑,百里子与蹇叔子谏曰:千里而袭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曰:子之冡木已拱矣,何知?师行,百里子与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尔必死于殽之岩崟之下,我将尸汝于是。师行,百里子与蹇叔子随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何为哭吾师也?二子曰:非敢哭师也,哭吾子也。我老矣,彼不死,则我死矣。晋人与姜戎要而击之殽,匹马倚轮无反者。”(《春秋穀梁传注疏》卷九,154-155页)《左传》记蹇叔谏词说理充分,分析透彻;哭子之言,感情丰富。在《公》、《穀》手中,都变得淡而无味了。《左传》还记录了郑商人弦高以犒师为名暗滞秦师以救郑的故事,机警动人,传诵千古。《公羊传》只记:“弦高者,郑商也,遇之殽,矫以郑伯之命而犒师焉。”《穀梁传》连这几句话也没有。 为什么《公》、《穀》叙事水平不如左氏?朱熹说:“以三传言之,左氏是史学,《公》、《穀》是经学。史学者记得事却详,于道理上便差。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然记事多误。”“《公》、《穀》考事甚疏,然义理却精。二人乃是经生,传得许多说话,往往都不曾见国史。”(《朱子语类》卷八十三《春秋》)台湾学者简逸光指出,从《公》、《穀》的“传体”功能来讲,“这些故事不是讲述精彩即完事,它的目的在于解经。但从这些例证中,我们发现以故事发传的方式并非必要,也无法完全替代经文的发义。……这些传文足以将经文何以书的理由说明清楚,故事只是附属于经文的后面而已。”[12]我认为,穀梁氏、公羊氏是专业经师,解释《春秋》经义是他们家族或师生的主要责任,叙述故事只是为解释经义补充例证而已。左氏是历史学家而兼史传文学家,(尽管他本人并未意识到)其作品显示文史兼擅的品格,故重视叙事的完整、生动,和细节的真实性,其史学价值与文学价值皆高于公、穀二氏。朱熹所说“经学者于义理上有功”,倒也未必。因为宋代重义理,故朱熹的价值取向如此。 通过以上三类叙事的比较,我们的结论是,《穀梁传》多数故事不如《左传》,少数故事各有优长或互补之处,故引起后世评点家的重视。《穀梁传》与《公羊传》相比,大致相差无几。不过《公羊传》的故事比《穀梁传》多一些,其中有些为《穀梁传》所无,特色颇突出,文学性较强。这里没有论及,读者如有兴趣,请参看笔者其他专论。[13] 参考文献: [1] 黄坤尧:《论〈穀梁传〉的文章》,《孔孟月刊》(台北)23卷4期,1984年12月,以下凡引黄氏的意见均见此文。 [2] 钟惺编《周文归》,其中《穀梁传》一卷,清初刊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图书室藏。陈明卿《古文奇赏》130卷,其中《穀梁传》一卷,清初刊本,首都图书馆、南京图书馆藏。沈赤然《公羊穀梁异同评》四卷,清嘉庆刊本。黄永年《春秋四传异同辨》一卷,在《豫章丛书》中,清光绪刊本。储欣《穀梁传选评》一卷,在储氏《古文七种》中,清光绪刊本。高嵣《穀梁传钞》一卷,在《高梅亭读书丛钞》中,乾隆刊本,上海图书馆藏。孙综《穀梁传选》一卷,在《山晓阁文选十五种》中,有清刊本,国家图书馆藏。王源《穀梁传评》一卷,在王氏《文章练要公穀评》中,清雍正刊本。以上各书大多数仅为一卷,本文凡引其文字,只注书名不注卷数。 [3] 有关的参考书目和论文索引,吴智雄《穀梁传思想论析》(台北:文津出版社,2006年)附录中有详细介绍。 [4] 范宁注,杨士勋疏:《春秋穀梁传注疏》卷七,《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7页。以下凡引此书仅注卷数、页码。 [5] 沈玉成、刘宁:《春秋左传学史稿》,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以下凡引他们的意见均见此书。 [6] 王恒展:《穀梁传与中国小说》,《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5期。以下凡引王氏的意见均见此文。 [7] 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四“宣公十七年”,《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67页。 [8] 何休注,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七“成公二年”,《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73-374页。 [9] 傅隶朴:《春秋三传比义》,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4年。以下凡引傅说均见此书。 [10] 以上引林云铭、余诚(余自明)、谢有辉、吴楚材、吴调侯所著各书,卷帙皆不大,仅选《穀梁传》数篇而已。本文引用时只注书名,不注卷数及页码。 [11] 简逸光:《公羊传穀梁传比较研究》第六章《公羊传穀梁传的文学评价》,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88页。 [12] 简逸光:《公羊传穀梁传比较研究》第六章《公羊传穀梁传的文学评价》,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193页。 [13] 谭家健:《〈公羊传〉中历史故事的语言特性》,《江淮论坛》1989年第5期;《〈公羊传〉的历史故事》,《先秦散文艺术新探》,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济南:齐鲁书社,2007年增订。 【作者简介】谭家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发表过专著《先秦散文纲要》(合著)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