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文学史上,两宋之际相对来说成就不高,诗歌创作处于“凝定期”[1]26,散文处于“波谷期”[2]93,当时的词人群体也“未产生第一流的大家”[3]4。但这一时期的四六文却是奇峰突起,成就斐然。其间名家辈出,佳作纷呈,一派繁荣景象。然而,目前尚未见有专文对其进行讨论。本文尝试将其置于宋代四六文的流变中加以考察,勾画其“基因图谱”,以期对两宋之际的四六文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加以初步的说明和界定。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教正。 一、 宋体四六与王、苏二派 四六作为一种文体名称被使用起于晚唐李商隐,李商隐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樊南四六》。在宋代,四六文是通行于公私之间的应用文体。洪迈说:“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然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笺书、祝疏,无所不用。”[4]三笔卷八,505宋代四六文作家作品数量之多,远远超过此前任何一个朝代,而且其中不乏名家名作。元代,陈绎曾遂将四六文分为“唐体”与“宋体”[5]1269。与宋诗一样,宋体四六也不始于宋初。宋人赵彦卫说:“本朝之文,循五代之旧,多骈俪之词;杨文公始为西昆体。”[6]卷八,135杨文公是杨亿,他所作的“西昆体”文章就是因取法李商隐雅饬婉约的四六文而得名。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册,鳞次堆积,时号獭祭鱼”[7]486。杨亿“凡为文章,所用故事,常令子侄诸生检讨出处,每段用小片纸录之。文既成,则缀粘所录而蓄之,时人谓之衲被焉”[8]卷四,133。广征博引以成文需要才高学博为前提条件,而那些“西昆体”的追随者才识不足,终因流于“错丛磔裂”、“浮夸靡蔓”而为朝野人士诟病。为革除“西昆体”之弊,欧阳修等人继续了由唐代韩愈倡导的“古文运动”,以骈入散,文质并取,使之最终取得成功;而对于四六文,则以散入骈,创造出独具面目的宋体四六。陈师道说:“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尔。杨文公刀笔豪赡,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尔。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9]310陈善亦云:“以文体为诗,自退之始;以文体为四六,自欧公始。”[10]上集卷一,7所谓“以文体为四六”,就是将古文作法引入四六之中。四六文主要由形式整齐、两两对仗的四字句和六字句连缀成篇,同时又有严格的音律限制,但往往因过于讲求属对之工、声韵之美,而流于浮靡卑弱。欧阳修将古文气格引入骈偶之中,不用故事陈言,从而使四六文气象一新。高步瀛说:“永叔四六,情韵俱佳,不尚藻丽,一出自然,遂开宋代之体。”[11]乙编卷四,1617与欧阳修一起革新文体的还有苏轼、王安石等人。苏轼的四六延续了欧阳修破体为文的改革路线,并且走得更远。邵博说: 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然其敝类俳语可鄙。欧阳公深嫉之曰:“今世人所谓四六者,非修所好。少为进士时不免作,自及第遂弃不作,在西京佐三相幕府,于职当作,亦不为作也。”如公之四六云:“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阴以中人;宣言于廷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俳语为之一变。至苏东坡于四六,如曰:“禹治兖州之野,十有三载乃同;汉筑宣防之宫,三十余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力挽天河以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则亡矣。[12]卷一六,124-125 这段话所引欧阳修的文字出自《亳州谢上表》,虽然也用对偶,但不求工稳,自然流畅,气势充沛。所引的苏轼文字出自《徐州贺河平表》,南宋人黄震说它“与散文无异”,又说苏轼《文集》“二十七卷启三十首,皆散文之句”[13]卷六二,538。欧阳修、苏轼的四六以“散文之句”言情说理,而无视“四字六字律令”。不仅如此,苏轼的一些四六文还突破了四六的声韵规则,如“仁莫大于求旧,智莫良于用众”(苏轼《除吕公著特授守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加食邑实封余如故制》)[14]卷一八五二,第85册,211,两句末尾皆用仄声字;又如“用之朝廷,则逆耳之奏形于言;施之郡县,则疾恶之心见于政”(苏轼《杭州谢放罪表》之一)[14]卷一八六四,第86册,153,亦于声律有所不合。刘克庄称欧、苏是“四六中缚不住者”(刘克庄《跋方汝玉行卷》)[14]卷七五八三,第329册,378,与邵博感叹“四六之法亡矣”一样,都是就他们横放杰出的四六文而言的。欧阳修“以文体为四六”固然革除了昆体“错丛磔裂”之弊,但传统四六文因引经据典而特有的典雅高华之气象也被荡然消解。如何焯所说的:“欧公四六对属,流转变化,有如弹丸。而矫枉已过,学之太枯。”[15]卷三八,678 王安石“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黄庭坚《书王元之竹楼记后》)[14]卷二三〇九,第106册,182。鉴于欧阳修变唐体为宋体之失,王安石一方面谨遵四六文体制,少用“散文之句”,另一方面则以典雅救正枯淡。叶适说:“然余尝考次自秦汉至唐及本朝景祐以前词人,虽工拙特殊,而质实近情之意终犹未失;惟欧阳修欲驱诏令复古,始变旧体。王安石思出修上,未尝直指正言,但取经史见语错重组缀,有如自然,谓之典雅,而欲以此求合于三代之文,何其谬也!自是后进相率效之。”[16]卷第四八,711王安石的“典雅”是熔经铸史而成的,其“自然”的表象之下是锤炼的功夫与苦心。曾季貍指出:“荆公诗及四六,法度甚严。汤进之丞相尝云:‘经对经,史对史,释氏事对释氏事,道家事对道家事。’此说甚然。”[17]310王安石用“经史语”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如叶适所说的“错重组缀”,即经过剪裁加工而成的,如“秋水方至,因知海若之难穷;大明既升,岂宜爝火之弗熄”(王安石《观文殿学士知江宁府谢上表》)[14]卷一三七五,第63册,251,全部出自《庄子》,“道家事对道家事”,用典能化,在颂扬皇帝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求退之意。另一种则是用古人的成语,如《贺贵妃进位表》中的一联“《关雎》之求淑女,以无险诐私谒之心;《鸡鸣》之思贤妃,则有警戒相成之道”[14]卷一三七六,第63册,262,杨万里赞叹道:“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帖,如己出者”[18]151。所谓的“古人全语”均出自《诗经》的小序。一是《卷耳》序:“卷耳,后妃之志也……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另一是《鸡鸣》序:“鸡鸣,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 一般认为,宋四六自欧阳修之后就分为特征鲜明的两个派别,分别以王安石和苏轼为代表。“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近时汪浮溪、周益公诸人类荆公,孙仲益、杨诚斋诸人类东坡。”[19]119“宋之四六各有源流谱派,袁清容自言能一一辨之。今此诸集已不能尽致,撮其大要:藏曲折于排荡之中者,眉山也;标精理于简严之内者,金陵也。是皆唐人所未有,其它不出两公范围。”[20]序,297 二、整合王、苏,精整明畅 由于徽宗时期在政治上严禁“元祐学术”,苏轼的文章被禁止传习,一些取法苏文的朝臣甚至被加以“曲学”的罪名而遭罢黜;再加上四六固有体制对人们的惯性规范,“出于准绳之外”的欧、苏四六文人们很难学得,因此徽宗时期东坡一派门庭冷落。而蔡京主政时期打着继承王安石的旗号,尊崇“荆公新学”,再加上王安石的四六典雅而有法度,因而就出现了叶适所说的“后进相率效之”的局面。但仿效王安石的人没有他那样的才学,只是学他用“古人全语”,于是又出现了新的弊端。叶梦得指出:“自大观后,时流争以用经句为工,于是相与裒次排比,预蓄以待问,不问其如何。粗可牵合则必用之,虽有甚工者而文气扫地矣。”[21]卷二,2611-2612唯典雅是求,而不顾文气不畅。当时一些四六名家都难免此病。如翟汝文“平时四六多聱牙高古”[22]卷七,4716,四六本是便于宣读,而他为求高古而使自己的文字诘屈聱牙,这正是用古不化的表现。翟汝文《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除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制》制头一联云:“古我先王,惟图任旧人共政;咸有一德,克左右厥辟宅师。”[14]卷三二〇五,第149册,18两句均用《尚书·商书》成句,“经语对经语”,但下联却显得非常突兀。其《贺日有戴承表》的末尾言:“众非后何戴,率倾就望之心;无不尔或承,永怀畏爱之德”,当时蔡京也认为“无不尔或承对众非后何戴,似乎偏枯”[23]卷八,61。更有甚者,则是生吞活剥,弄巧成拙。据吴曾记载: 靖康元年四月,颜岐赐出身,除中书舍人、殿中侍御史。胡舜陟指岐之非云:“其草《晁说之中书舍人》辞云:‘知世掌美,又润色于丝纶。’用杜甫诗:‘欲知世掌丝纶美’之句,今曰:‘知世掌美’,成何等语耶?《除孙传侍读》云:‘朕念元子,出就外傅,从学之始。左右前后,羽翼既多。宜得知孔氏正道者,以表率之。’此东宫辞也。传已罢东宫官矣,劝读而为此语,岂非昏缪之甚?郡守承流宣化也。怀安雷安国再任,乃云:‘宣流河内。’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除钱伯言知真定》乃云:‘增筹幄之胜。’至若《除程瑀正言》曰:‘送丽使金,士望甚休。’《许景衡兼太子谕德》曰:‘日静身安。’《李旦除屯田员外郎》曰:‘稍迁应宿之郎,增耀起工之部。’《王云出守》曰:‘昔自琐闼之拜,肃持金国之书。’其辞不典如此。”奉圣旨,岐罢中书舍人。(《能改斋漫录》卷一四,“胡舜陟非颜岐撰制辞”条,原书标点有误,径改之)[24]408 为使文章气韵流畅而不失典雅之趣、声韵之美,当时的四六名家如王安中、孙觌、綦崇礼、汪藻等人,往往不拘一格,兼取王、苏,从而使这一时期的四六文光景一新,佳作纷呈。王安中是徽宗时期词臣的代表,文章才华受到徽宗、高宗父子二人的赏识。他非常善于使用成语,并以此享誉士林。据谢伋记载:“近世王初寮在翰苑,作《宝箓宫青词》云:‘上天之载无声,下民之虐匪降。’时人许其裁剪。”[25] 34这一联是化用《诗经》成句而来的,用旧语述己意,妥帖自然,所以受到了时人的赞许。杨万里还具体细致地分析了他使用成语的方法: 有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而雅驯妥帖,如己出者……王履道《贺唐秘校及第启》云:“得知千载,上赖古书;作吏一行,便废此事。”前二语用渊明诗:“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剪去两字。后二句用嵇康书:“一行作吏,此事便废。”而皆倒易二字。 四六有用古人全语,而全不用其意者。《行苇》之诗云:“仁及草木,牛羊勿践履。”此盛世之事也。又《鸱鸮》之诗云:“予未有室家,风雨所漂揺。”谓鸱鸮之巢也。王履道,北人也,靖康避乱,谪在八桂,思乡里坟墓,作《青词》云:“万里丘坟,草木牛羊之践履;百年乡社,室家风雨之漂摇。”[18]151,153 在王安中的四六文中,很多对属既像王安石那样严格遵循“经对经,史对史”的规范,同时又于工整警策中不乏自然之趣。如《除少宰余深制》有句云:“盖四方其训,以无竞维人;必三后协心,而同底于道。”[14]卷三一五〇,第146册,175上句出自《诗·大雅·抑》:“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下句出自《尚书·毕命》:“惟周公克慎厥始,惟君陈克和厥中,惟公克成厥终。三后协心,同底于道。”当时连同蔡京恰好有三位宰相。此联造语巧妙,但巧不伤雅,且又自然妥帖。又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曾莫测于真游;通神明之德而类万物之情,独获窥于宝画”(王安中《谢赐御诗表》)[14]卷三一五三,第146册,234,上下联分别用《庄子·逍遥游》和《周易·系辞》成句,虽然没有遵守四字六字律令,但既典雅自然,又律吕和谐。王安中有些大放厥词的长联,如“盖上有好善忘势之诚意,虽筦库俘囚之类,皆取而不疑;下无发策决科之空文,虽捭阖揣摩之言,尚近于可用”(王安中《谢及第启》)[14]卷三一五八,第146册,337,神似苏轼,但音韵铿锵,莫不合度。周必大说他是“苏学”的继承者,“夺胎换骨自有仙手”(周必大《初寮先生前后集序》)[14]卷五一一八,第230册,151这一评语是很恰当的。 孙觌在当时以“四六清新,用事切当”[22]卷四,4676著称。他进士及第后又中词科,《代高丽国王谢赐燕乐表》是孙觌参加词科考试的作品,凭借这篇文章他一举夺魁。王应麟《辞学指南》只收录三篇表文作为范例,此文即其中之一。文中有“登歌下管,天地同流;鼓瑟吹笙,君臣相说”之句,王应麟评曰:“此表警句全用经句而复典丽”[26]卷二〇三,3703。文中又有“荡荡乎无能名,虽莫见宫墙之美;欣欣然有喜色,咸豫闻管龠之音”,用《论语》、《孟子》全语,气势充沛,律吕和谐,也受到时人的推重。在孙觌的文章中,像这样因典雅妥帖而脍炙人口的例子还有不少,但更多的则是那些开阖动荡、气势宏壮的大篇长句。如:“昔唐太宗破高丽,怅然叹郑公之已亡,而归其遗忠;魏武帝胜乌蛮,翻然悟谏臣之爱己,而独见褒赏。”(孙觌《范宗尹除集英殿修撰提举西京崇福宫制》)[14]卷三四一九,第158册,369-370。“方其心迹之未辨,窃楚相之璧,虽百口何以自明?要之名实不可欺,校郿坞之金,而真盗然后乃见……西方佛已谓人而为鬼,鬼复为人,历三生而怀恩未泯;北山公亦云子既生孙,孙又生子,累十世而图报难忘。”(孙觌《复左朝奉郎谢表》)[14]卷三四二三,第158册,445-446杨囦道说孙觌“类东坡”,正是基于这些而作出的判断。 綦崇礼的四六“文简意明”(《北海集》提要)[27]卷一五七,2106,这一特点正是整合王、苏二派的结果。楼钥记载了綦崇礼的成名作《代宰执贺顺州进枸杞表》的产生经过: 会进筑顺州,得枸杞宿根于土中,其形獒伏,仙家以为千载所化,驰献阙廷。上生于壬戌,正符所属之辰,尤以为善祥。百寮欲以诘朝拜表,诸公阁笔,相视无以措词……公从容属联,妙绝一时。首曰:“灵根夜吠,变异质于千年;驿骑朝驰,荐圣人之万寿。眷荒裔沈藏之久,实王师恢复之初。物岂无知,时各有待。”既进,天子为之改容。即日喧传京师,诸公咸自以为不及也。(楼钥《北海先生文集序》)[14]卷五九四八,第264册,102 从所引用的这几句可以看出,綦崇礼的四六法度谨严,但述事条畅,而且典雅庄重,有朝廷气象。破题一联,把事由交代得清楚明白,而笔势翩翩,毫不粘滞。遣词造语似直寻自然,非补假而成,但实际上首句“灵根夜吠”是由白居易的诗句“不知灵药根成狗,怪得时闻吠夜声”(白居易《 两宋之际,四六文成就最高者非汪藻莫属。陈振孙指出:“四六偶俪之文,起于齐、梁,历隋、唐之世,表章、诏、诰多用之。然令狐楚、李商隐之流号为能者,殊不工也。本朝杨、刘诸名公犹未变唐体,至欧、苏,始以博学富文,为大篇长句,叙事达意,无艰难牵强之态,而王荆公尤深厚尔雅,俪语之工,昔所未有。绍圣后置词科,习者益众,格律精严,一字不苟措,若浮溪尤其集大成者也。”[28]卷一八,526欧、苏为了言事说理明白畅达,将散文句式引入四六之中,而使“四六之法亡矣”。王安石的四六文虽辞趣典雅,但在气势上不及欧、苏宏壮。汪藻将欧、苏的明白条畅和王安石的典雅精工融为一炉,从而使宋体四六最终趋于成熟。杨囦道说汪藻“类荆公”,笔者以为这一结论并不十分准确。袁桷认为,“汪彦章则游乎苏、王之间”(袁桷《答高舜元十问》)[29]卷七二四,第23册,405-406,“合王、苏之精整明畅”(袁桷《题汪龙溪与从子书后》)[29]卷七一九,第23册,270,形成了“肆而不野,丽而不侈”的独特风格,从而断言“宋世内外制之作,至公而始备”(袁桷《跋汪龙溪外制草》)[29]卷七二三,第23册,368。这一论断最为确当。汪藻很少使用大篇长句,更没有像苏轼那样多至四五十字的长联。他的很多篇章也用经史全语,如“我陵我阿,不以山溪之险;有民有社,在吾邦域之中”(汪藻《贺进筑隆兑州城寨表》),张邦基就赞为“用经史全语而工者”[22]卷七,4715。但汪藻用典的巧妙更表现在剪裁化用上,这也为宋人津津乐道。如周密记载了这样一则材料:“建炎末,柔福帝姬自北归朝廷,封为福国长公主,下降驸马都尉高世荣。汪浮溪当制,云:‘彭城方急,鲁元尝困于车驰;江左复兴,益寿宜充于禁脔。’可为善用事。”[30]卷上,13汪藻将两个复杂的史实用简明的语言表达出来,并且属对工整,尤其是切于当时之事,所以受到宋人推重。杨囦道甚至将它视为用典之极致,认为“引用故事,莫切于此”[19]115。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也将其抄录。 汪藻在使事用典方面,还突破了王安石的故规。吴曾记载:“李丞相靖康初以主兵失利。既罢,而京师父老与太学士子,伏阙下挝鼓乞用。钦宗遣内侍宣谕已用纲,尚未退;暨召纲入,仍令纲面谕遣之,方退。汪彦章有启贺之云:‘士讼公冤,竞举幡而集阙下;帝从民望,令免胄以见国人。’盖用故事,以配今事。汪尝举以谓予:‘作四六要当如此。’”[24]卷一四,431没有“以史对史”,而是“用故事配今事”,正因为富于创造性。汪藻的四六文既不失四六固有轨范,格律精严,同时又流畅自然。如汪藻《代王枢密谢知建康府表》中写道:“猿惊鹤怨,昔愧草堂之讥;虎踞龙蟠,坐窃台城之寄。乍阅我理我疆之耘耨,恍思某水某丘之钓游。耆旧至于欢迎,簪绅以为盛事。昔王氏著称于江左,荣未如斯;如韩琦被遇于昭陵,勋乃称此。”[14]卷三三七六,第157册,89精工典雅,气畅词达,而且声和韵协,如仄声句尾“寄”、“事”为去声四置韵,“此”是上声四纸韵,平声句尾“讥”、“斯”是五微韵和四支韵。汪藻将其错落安排,使文章“玲玲如振玉”,“累累若贯珠”(《文心雕龙·声律》)。又如《代汪枢密谢子自北归不令入城降诏奖谕表》:“伏念臣顷窃州符,适遭寇骑。欲肆凭陵之虐,先行劫质之威。邀国重盟,絷臣私属。防之百计,难逃虎穴之深;逮此经年,宁有雁书之信。已分终天之诀,忽闻间道之归。在于常情,可谓至喜。言念一人之孝,尚违二圣之欢。颍谷及亲,郑伯方思于大隧;庐陵在远,王敢顾于眉州。虽复钟情,忍令会面。岂谓抗章之渎,乃蒙青诏之褒。天语一颁,臣邻胥叹。”[14]卷三三七六,第157册,94在四字六字律令的严格束缚之下,叙事言情,婉曲条畅,真可谓有必达之隐而无难显之情,无施而不可了。 宋人谢采伯说:“四六本只是便宣读,要使如散文而有属对乃善。欧、苏只是一篇古文,至汪龙溪而少变。”[31]卷三,32汪藻的四六既有散体之美,又不失骈体之韵。当时的四六名家名作多具备这样的特征,只是汪藻最为典型而已。他们融合王、苏之长,创作出音韵铿锵、对仗工整、既辞趣典雅又自然流畅的四六文,为欧阳修等人的骈文革新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三、 取法陆贽,情文并茂 沈松勤先生指出,宋代四六文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而言,基本可以分为代言体和自言体两类,各自有不同的功能[32]30-31。表章、书启是作者自道衷曲,有抒情言志的功能。只是表章施之于朝廷,而书启则用于同僚朋辈。“表以陈情”(刘勰《文心雕龙·章表》),宋人文集中有大量的冠以《陈情表》、《陈情启》之名的文章。对宋四六而言,表、启的文学性最为突出。而朝廷的命令诏册是词臣代朝廷发言,有纪事存史的功能。六朝以来,朝廷诏令多用四六形式,往往“言必弘雅,辞必温丽”,以表现朝廷的庄重和威严。但在特殊时期,这类文章往往会表现出另一种面貌。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朱泚叛乱,德宗由长安逃往奉天,当时朝廷词命由陆贽执掌。由于他去世后被谥曰“宣”,故而世称陆宣公。陆贽起草的诏令一改雍容典重之风,并出现了这样的句子:“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察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上辱于祖宗,下负于黎庶”(陆贽《奉天改元大赦制》)[33]卷一,2,3,5等等。陆贽撰写的诏令和奏议多用四六骈句,但他不征事用典,而是以浅显平易的文字言事说理。前人说他的文章“真意笃挚,反复曲畅,不复见排偶之迹”[34]卷一五,593,因为他的文章情真意切,所以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故行在诏书始下,虽武人悍卒,无不挥涕激发。议者以德宗克平寇乱,不惟神武之功,爪牙宣力,盖亦资文德腹心之助焉。”(权德舆《陆宣公全集序》)[33]815。 在两宋之交,赵宋政权面临比唐德宗时更加严峻的考验。靖康元年(1126)闰十一月,金军攻破北宋都城汴京。二年(1127)三月,金军扶持张邦昌建立伪楚政权。徽宗、钦宗成为金人俘虏,被送往金国。这年五月,赵构于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建立南宋政权。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南宋政权在金人的军事压力下东躲西藏,甚至被迫入海逃亡。在这一时期,朝廷对词臣的要求就是撰写出像陆贽那样的诏令以鼓舞人心,共赴国难。如程俱撰写的《龙图阁学士朝议大夫致仕翟汝文翰林学士》这篇制词: 敕:朕惟唐室中微,出狩于外,时则有帷幄之杰、不二心之臣如陆贽者,通达国经,弥缝衮阙,克乂厥辟,迄成恢复之功,朕未尝不想见其人也。具官瑰玮之文,藻饰王度;迈往之气,高视士林。出则藩宣之良,入为侍从之长。兹用旧物,还之禁涂。岂惟资润色之功,感人心而孚朕意;庶几有论思之赖,竭忠节以赞中兴。其景行于昔贤,以钦承于休命。可。[14]卷三三二六,第155册,63 制头部分开宗明义,表明了皇帝渴望得到像陆贽那样的大臣这一心愿。制尾则对翟汝文提出希望,要求他取法陆贽,以协赞中兴。同样的表述还有很多,如李正民的《张守翰林学士制》中有云:“方用兵如至德,式求深谋密议之咨询;必下诏若奉天,可使悍卒武夫之感涕” [14]卷三五三五,第163册,5;等等。 宋代的词臣包括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司麻制批答等,为内制;中书舍人六员,分房行词,为外制”[6]卷五,82。在两宋之交,效法陆贽也是词臣们的自觉追求。如张守在《谢除翰林学士表》末联写道:“曲留朝宁,已铭正人端士之褒;助发德音,期感悍卒武夫之涕。”[14]卷三七八三,第173册,260汪藻在《谢除中书舍人表》中也慷慨陈词:“虽不能草诏,使武夫悍卒之涕流;然常愿输忠,俾君子小人之情得。”[14]卷三三七五,第157册,69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一些风格酷似陆贽的诏令纷纷出现。如滕康的《高宗登极大赦诏》第一段里写道:“盖尝指日以誓诸军,使前迎而后请;不惮戴星而檄率土,冀外附而内亲。而三事大夫与万邦黎献,共致乐推之恳,靡容牢避之私。谓亹亹万几,难以一日而旷位;矧皇皇四海,讵可三月而无君。勉徇群情,嗣登大宝。宵衣旰食,绍祖宗垂创之基;疾首痛心,怀父母播迁之难。顾号令久隔,众罔系心,军旅荐兴,农多失业。慰民耳目之注,敷朕腹心之言。”[14]卷三八二五,第175册,82-94这些“腹心之言”诚恳地道出了高宗为臣之义、为子之孝,词意明白,得诏令之体。结尾还写道:“呜呼!圣人何以加孝,朕每惟问寝之思;天子必有所先,朕欲救在原之急。嗟我文武之列,若时忠义之家。不食而哭秦廷,士当勇于报国;左袒而为刘氏,人咸乐于爱君。其一德而一心,伫立功而立德。共徯两宫之复,终图万世之安。副我忧勤,跻时康乂。”“圣人何以加孝”一联化用《孝经》和《诗经》成句,与第一段呼应,再次表明皇帝孝悌之诚;而“不食而哭秦廷”一联以史对史,号召臣民忠君报国,辞情悲壮。这篇诏书“词旨激扬,闻者无不感动流涕”(《滕子济墓志铭》)[14]卷三三九一,第157册,338。 再看建炎三年(1129) 朕以菲躬,获承大统。万方请命,未能解涂炭之忧;二圣蒙尘,莫获展晨昏之养。兵已练而力屈,备虽设而用违。震于朕心,罔知攸济;实由凉德,未究远图。仰无以当上帝之意,而祸乱遄臻;俯无以得百姓之心,而流亡失所。比因强敌深入近境,退保江津,以援淮甸,事出仓卒,人用震惊。衣冠顿踣于道途,帑藏弃捐于兵火。呜呼!皇天后土,岂不鉴朕之至诚;志士仁人,岂不恤朕之恳恻?傥以寡昧,难弥凶灾,宜降罚于朕躬,以谢罪于率土。尚以国家历数之未艾,祖宗德泽之在人,未至沦亡,必将恢复,益当洗心改事,雪涕输诚。悉去弥文,务从简素。屏斥细务,专事兵戎。明告庶邦,暨于列位:忠言可以规朕之过失,长策可以救国之倾危,毋蕴于衷,悉以上达。庙堂近服宜务交修,藩翰诸侯深思夹辅。将帅致爪牙之用,黎元保父母之邦。思持颠而扶危,用兴仆而起坏。庶资多助,驯致丕平。咨尔万邦,钦予至意。[14]卷四四四九,第201册,253-254 对于生灵涂炭、社稷倾危的现实,痛心疾首,承担责任。“仰无以当上帝之意,而祸乱遄臻;俯无以得百姓之心,而流亡失所”,与陆贽“上辱于祖宗,下负于黎庶”之语一脉相承。而“呜呼!皇天后土,岂不鉴朕之至诚;志士仁人,岂不恤朕之恳恻?傥以寡昧,难弥凶灾,宜降罚于朕躬,以谢罪于率土”这样的话语,更是近于捶胸顿足,泣涕以道。像这样“雪涕输诚”的语句在当时诏令中还有很多。如建炎三年六月十四日的《罪己诏》中,词臣写道:“尔有疾痛,朕同其呻;尔有忧劳,朕同其焦灼”[14]卷四四五一,第201册,288,情真意切,诚挚感人。 这些饱含至诚真情的诏令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勤政爱民、恪尽职守的圣 一时诏令往往多出公(汪藻)手。凡上所以指授诸将、感厉战士、训饬在位、哀悯元元之意,具载诰命之文。开示赤心,明白洞达,不出户窥牖,而天威咫尺,坐照万里,学士大夫传诵,以比陆宣公。(《宋故显谟阁学士左太中大夫汪公墓志铭》)[14]卷三四八八,第161册,13 永嘉南渡之行,公(綦崇礼)在帝侧,实代王言。诏旨所至,读者感动。诸将奔走承命,如陆宣公之在奉天也。(《北海先生文集序》)[14]卷五九四八,第264册,102 其(孙觌)章疏制诏表奏往往如陆敬舆,明辩骏发,每一篇出,世争传诵。(《孙尚书鸿庆集序》)[14]卷五一一八,第230册,149 当时,汪藻撰写的两篇诏书影响最大。一篇是《皇太后告天下手书》: 比以敌国兴师,都城失守。祲缠宫阙,既二帝之蒙尘;诬及宗祊,谓三灵之改卜。众恐中原之无统,姑令旧弼以临朝。虽义形于色而以死为辞,然事迫于危而非权莫济。内以拯黔首将亡之命,外以舒邻国见逼之威。遂成九庙之安,坐免一城之酷。 乃以衰癃之质,起于闲废之中。迎置宫闱,进加位号。举钦圣已行之典,成靖康欲复之心。永言运数之屯,坐视邦家之覆。抚躬独在,流涕何从。 缅惟艺祖之开基,实自高穹之眷命。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贤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请,俾膺神器之归。繇康邸之旧藩,嗣我朝之大统。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兹为天意,夫岂人谋。尚期中外之协心,共定安危之至计。庶臻小愒,同底丕平。用敷告于多方,其深明于吾意。[14]卷三三六八,第156册,404-405 汴京城破之后,徽宗和钦宗被金人俘虏北去,张邦昌在金人扶持之下建立了伪楚政权,但不为人心所附。他将被废黜的哲宗孟皇后迎入宫中,尊为“宋太后”,奉之以发号施令,最终接受吕好问等人的建议,迎立康王赵构为皇帝。汪藻当时还不是词臣,却因为他的文章“明白易晓”[35]卷四,107而受命撰写这一重要文书。当时形势复杂,但汪藻以不到三百字的篇幅不仅将情理事由叙述明白,而且剀切动人,起到了安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第一段叙述汴京城破,二帝被俘,金人立张邦昌。第二段叙述自己恢复名位,坐朝听政,乃是秉承钦宗之意。第三段写应天顺人,迎立康王继承大统。此诏书也像通常的诏诰一样熔经铸史,但却文简意明,曲尽情事。文中长联很少,多采用比较整齐的四六句式,运虚字以行气。“历年二百,人不知兵。传序九君,世无失德”,只用十六个字,写出了宋朝之德泽深厚。随后以“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承接,于文势于事理均水到渠成,一“虽”一“而”,把当时赵宋王朝命悬一线的残酷局面以及天下同仇敌忾、共御外侮的决心,淋漓尽致地传达出来。文中最著名的一联“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以光武帝中兴汉室来比喻高宗的辉煌前景,以晋文公重耳来比喻高宗的身份和处境,而宋代从太祖到高宗正好传承十世,赵构又是徽宗的第九子,古典今事,比拟恰当。所以宋人赞曰:“事词的切,读之感动,盖中兴之一助也。”[36]丙编卷三,5343陈寅恪先生认为这篇文章“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所以把它视为宋代四六文“第一”[37]72。 但这篇文章自问世以后就受到争议。四库本《浮溪集》在第一段之后加按语云:“李心传《系年要录》及选宋人四六者,并删改‘虽义形于色’以下作二句,盖因其回护张邦昌也。”这也一直被视作汪藻人格的污点。笔者认为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应该全面客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删改这篇文书并非不满汪藻回护张邦昌,乃是李心传为了回护赵宋王朝。首先,这几句完全符合历史事实,不是文过饰非的不实之词。其次,汪藻作为词臣,其职责就在于“能道上意所欲”[38]卷七,7706。这篇文章乃是代皇太后发言,文章写完以后,“御封付御史台看详然后行下”[35]卷四,107,这表明对张邦昌的评价不是汪藻个人的意见,而是当时朝廷的看法。这篇诏书是四月甲戌发布的,五月辛丑,朝廷在诏书中还赞美张邦昌“知几达变,勋在社稷”[35]卷五,129。六月癸亥,张邦昌被贬斥,制词由汪藻撰写,其中制头“以死偿节者,臣子之宜;求生害仁者,圣人所嫉。傥或志存于躯命,则将义薄于君亲”[14]卷三三六八,第156册,390,义正词严,明正其罪。对同一人事的评价差别如此之大,只因朝廷政局变化,绝非词臣可以任意而为。 汪藻还有一篇《建炎三年十 御敌者莫如自治,动民者当以至诚。朕自缵丕图,即罹多故。昧绥怀之远略,贻播越之深忧。虽眷我中原,汉祚必期于再复;而迫于强敌,商人几至于五迁。兹缘仗卫之行,尤历江山之阻。老弱扶携于道路,饥疲蒙犯于风霜。徒从或苦绎骚,程顿不无烦 费。所幸天人协相,川陆无虞。仿治古之时巡,即奥区而安处。 言念连年之纷扰,坐令率土之流离。乡闾遭焚劫之灾,财力困供输之役。肆夙宵而轸虑,如冰炭之交怀。嗟汝何辜,由吾不德。故每畏天而警戒,誓专克己以焦劳。欲睦邻休战,则卑辞厚礼以请和;欲省费恤民,则贬食损衣而从俭。苟可坐销于氛祲,殆将无爱于发肤。 然边陲岁骇,而师徒不免于屡兴;馈饷日滋,而征敛未遑于全复。惟八世祖宗之泽,岂汝能忘;顾一时社稷之忧,非予获已。少俟寇攘之息,首图蠲省之宜。 文章开头的“动民者当以至诚”一句,就给全篇定下了基调。第一段叙述因自己昧于怀柔之策,而为强敌所迫,屡屡播迁。“虽眷我中原,汉祚必期于再复;而迫于强敌,商人几至于五迁”,表明了恢复社稷的信心,也道出了辗转迁徙的无奈。第二段抒发了对臣民饱受战祸的悲悯,以及克己爱民之至诚。第三段写自己对百姓赋役之苦知之甚明,战争结束将立即予以简省。其中“八世祖宗”一联既表达了对臣民报效国家的期盼,也抒发了对百姓的顾惜之情。这篇文章因为能以诚感人,所以发挥出了巨大的感召力量。对此,陆游有生动的记载: 顷者建炎、绍兴戡定变乱之日,一切赋敛,有非承平之旧者。高宗皇帝宵旰焦劳,每欲俟小定而悉除之,故诏令布告天下曰:“惟八世祖宗之泽,岂汝能忘;顾一时社稷之忧,非予获已。止俟捍防之隙,首图蠲省之宜。”臣幼年亲见民诵斯诏,至于感泣,虽倾赀以助军兴,而不敢爱。(《上殿札子四》)[14]卷四九二五,第222册,214 王志坚说:“国家艰难之际,得一诏令,足以悚动人心,所关系不小。唐之陆贽、宋之汪藻,皆其选也。”[20]卷一,330欧阳修“论事似陆贽”(《六一居士集叙》)[14]卷一九三一,第89册,181,苏轼也“好贾谊、陆贽书”(《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14]卷二一〇〇,第96册,260,但他们都没有被比作“陆宣公”。欧阳修在《内制集序》中道出了他心中的遗憾:“予在翰林六年,中间进拜二三大臣,皆适不当直。而天下无事,四夷和好,兵革不用。凡朝廷之文,所以指麾号令,训戒约束,自非因事,无以发明。矧予中年早衰,意思零落,以非工之作,又无所遇以发焉。其屑屑应用,拘牵常格,卑弱不振,宜可羞也。”[14]卷七一六,第34册,57身处承平之世,朝廷的应用之文只能拘牵常格,作者难以发挥才性,有所创新。但两宋之交,因为时代风云的激荡,汪藻等人将至诚、真情融化贯注于其间,把应用文变为关系国家社稷的经世之文,完成了欧阳修等人未尽的心愿。这些文章就社会功用而论,足以与古文并峙而无愧;置之于宋四六历史中考察,也是光耀一世的杰作。 四、 结语:宋四六之高峰,应用文之典范 清人孙梅说:“宋初诸公,骈体精敏工切,不失唐人矩镬。至欧公倡为古文,而骈体亦一变其格,始以排奡古雅争胜古人……于是六朝三唐格调寖远。”[40]卷三三,4955远离六朝三唐格调,正是宋体四六确立的标志。两宋之际的四六名家虽然创体之功不及欧、苏等人,但他们取本朝前辈之长,创作出既典雅工致又明白畅达的四六文,使欧阳修变唐体为宋体的骈文革新最终完成。另一方面,他们远师唐代陆贽之风,融至诚和真情于骈偶之中,变诏令等应用公文为经世之文。他们以杰出的创作成就,使两宋之际的四六文成为继欧阳修、王安石、苏轼之后的又一座高峰。不仅如此,他们的名篇杰作还示来者以轨范,对南宋中后期的四六文影响深刻。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所举宋人“四六名对”共收录27联,而两宋之际的作品就达到17联,汪藻和孙觌分别以7联和4联占据前两位[4]《三笔》卷八,505-508。词科出身的真德秀和王应麟都将汪藻、王安中等人的文章作为学习的典范:“前辈之文惟汪龙溪集中诸表皆精致典雅,可为矜式。录作小册,常常诵之。”[26]卷二〇三,3705“四六当看王荆公、岐公、汪彦章、王履道,择而诵之。”[26]卷二○一,3677“前辈制词,惟王初寮、汪龙溪、周益公最为可法。”[26]卷二○二,3690这些言论都昭示了两宋之际四六文地位之高、影响之大。 作为宋代广泛通行的应用文体,四六文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可南宋大儒叶适却说:“自词科之兴,其最贵者四六之文,然其文最为陋而无用。”(《宏词》)[14]卷六四七八,第285册,255叶适一方面是因为不满词科之人“以一联之工而遂擅终身之官爵”,另一方面则是不满一些文人徒知雕章琢句,“意主于谄,辞主于夸”[41]卷三,30,有句无篇,言之无物,才有此激烈之言论的。那什么样的文章才算“有用”呢?叶适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孙梅的一段话作出了回答:“令狐公(令狐楚)于白刃之下立草遗表,读示三军,无不感泣,遂安一军,与宣公草兴元赦书,山东将士读之流涕,同一手笔。必如此,始为有用之文,四六所由与古文并垂天壤也。若以堆垛为之,固属轮辕虚饰。纯以清空取胜,亦无非臭腐陈言。”[40]卷一○,4452应用文以明白易晓为优,更以感动人心为上,其优劣无关乎骈散。而且,骈文因为对属精工、声和韵协,比散文往往更有感染力,汪藻等人的那些脍炙人口的名对就证明了这一点。四库馆臣论汪藻曰:“说者谓其制作得体,足以感动人心,实为辞令之极则,固不独其格律精密,擅绝一时。”[42]目录,6汪藻的文章被视为“极则”,其能感动人心不仅因为其辞令之美,更在于修辞立诚。两宋之际汪藻等人的文章不朽之处正在于此(1),其文学史意义亦在于此。 注释: (1)清人张谦宜论诏令之体曰:“骈词能不朽者,如宋太后《命高宗即位诏》为佳。”张谦宜《斋论文》卷三,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891页。 参考文献: [1]陈植锷:《宋诗的分期及其标准》,《文学遗产》1986年第4期,第20-29页。 [2]杨庆存:《宋代散文概述》,见刘扬忠主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宋代卷》,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72-101页。 [3]王兆鹏:《宋南渡词人群体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 [4]洪迈:《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5]陈绎曾:《文章欧冶》,见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 [6]赵彦卫:《云麓漫钞》,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 [7]杨亿:《杨文公谈苑》,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宋元笔记小说大观》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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