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文学网-学术论文、书评、读后感、读书笔记、读书名言、读书文摘!

语文网-语言文学网-读书-中国古典文学、文学评论、书评、读后感、世界名著、读书笔记、名言、文摘-新都网

当前位置: 首页 > 学术理论 > 古代文学 >

元代诗学“主唐”“宗宋”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以“诗分唐宋”开篇,说:“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严仪卿首倡断代言诗,《沧浪诗话》即谓‘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云云。曰唐曰宋,特举大概而言,为称谓之便。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又说“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沈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唐以前之汉、魏、六朝,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此例之。”则一部中国诗史,上起汉魏,下至明清,都可以区分为“唐诗、宋诗”。我们不一定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但就此足可说明,“唐宋”作为中国诗史和中国诗学史上一个特殊概念,其意义之重大,影响之深远。唐宋诗之争,又成为贯穿明清诗学史清晰可循的一条线索,钱钟书先生又说:“唐宋诗之争,南宋已然,不自明始。”[1]P2、3、4确实如此。南宋未亡,批判宋诗的声音已四起,要求诗歌宗唐祧宋①。而同时也有为宋诗张目者。分唐分宋,阵营已经初成。
    元代诗论家生活于唐宋之后,唐宋诗之论,自然成为他们回避不了的话题,因而也就成为元人诗论的重要内容。如元人谢升孙《皇元风雅序》说:“诗者斯人性情之所发。……然体制随世道升降,音节因风土变迁。以近代言,唐诗不与宋诗同,晚唐难与盛唐匹。”[2]卷首说明在整个有元一代,诗论中的唐诗宋诗,唐诗中之盛唐晚唐,是诗论家普遍关注的话题。
    对于历史上的唐宋诗之争,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界已经讨论不少,但基本上关注的明清两代,或者更集中地关注清代。元代诗论家的唐宋诗之论,基本没有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元人对唐宋诗的看法,他们的主张,甚至很有价值的见解,并不为人所了解。从时代说,元代诗论家紧接唐宋之后,了解他们对唐宋诗的看法,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很重要的,其重要性不需要论证。
    一  对宋诗发展史的梳理及唐宋诗关系论
    元人在唐宋之后,他们仰慕唐宋诗创作的巨大成就,也认识到唐宋诗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或流弊。他们需要认真总结唐宋诗发展的经验,以为当前及以后诗歌发展寻找出路。如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所谓“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敎泾渭各清浑”。在元人诗论中,梳理唐宋诗特别是宋诗发展脉络,思考唐宋诗创作的经验与不足,成为重要内容之一。
    与明清人将唐诗与宋诗对立起来的态度不同,元代诗论家论唐宋诗,虽然也关注唐、宋之分,但主导的观点是认为宋由唐出,或者说宋诗是唐诗之后诗史发展正常的因革承变。
    1.宋由唐出
    宋元之际著名诗论家方回,后人将他定性为江西诗派后劲,多以为其论诗持宋诗眼光,或说是宋诗立场。其实如此认识方回,并不太客观。细读方回诗论,就会发现,他推崇的是以杜甫为代表的盛唐诗和黄庭坚、梅尧臣等人为代表的盛宋诗,也力挺尤、杨、范、陆南宋“四大家”代表的乾淳诗。他所抨击的,是晚唐季宋诗。对于唐宋诗关系的看法,他的观点是明确的:宋由唐出。方回系统梳理了宋诗的发展,他的意见为后世论宋诗者普遍认可。《送罗寿可诗序》一文,是方回梳理宋诗发展的重要文章,该文说:
    宋刬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汉谋;昆体则有杨、刘《西昆集》传世,二宋、张乖崖、钱僖公、丁崖州皆是;晚唐体则九僧最逼真,寇莱公、鲁三交②、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遥、赵清献之父,凡数十家。
    这就是诗歌发展史上的所谓“宋初三体”(近于流派性质)。在宋初三体中,方回介绍最为详细、列举诗人最多的,倒是他不赞赏、今人不太了解的晚唐体。在他看来,晚唐体的代表人物首先是“九僧”③,所谓“最逼真”,即最接近晚唐诗人风格。但“九僧”诗在诗史上并没有什么影响。方回认为,宋初三体,均由唐出,或者说均学唐人,只是师法对象不同:“有九僧体,即晚唐体也;有香山体者,学白乐天;有西昆体者,祖李义山。”九僧学晚唐,主要是“学贾岛、周贺,清苦工密”[3]P18、1718。宋初三体,可以代表宋诗发展的第一个阶段。方回认为,以欧阳修登上诗坛为标志,宋诗发展进入第二个时期,《送罗寿可诗序》说:
    深涵茂育,气极势盛。欧阳公出焉,一变为李太白、韩昌黎之诗,苏子美二难相为颉颃,梅圣俞则唐体之出类者也。晚唐于是退舍。
    在欧阳修等人影响下“晚唐退舍”,晚唐诗风被学李白、韩愈的诗风所取代,具有标志性的意义。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三人出,不学晚唐,而由中唐上溯盛唐,学韩愈,学李白。梅尧臣与晚于他的王安石,被认为是宋人中有唐风的代表。欧、苏、梅在北宋诗史上,更像一个过渡,此后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出,宋诗发展进入繁盛期,《送罗寿可诗序》说:
    苏长公踵欧阳公而起,王半山备众体,精绝句,古五言或三谢,独黄双井专尚少陵,秦、晁莫窥其藩。张文潜自然有唐风,别成一宗。惟吕居仁克肖。陈后山弃所学学双井。黄致广大,陈极精微,天下诗人北面矣。立为江西派之说者,铨取或不尽然,胡致堂诋之。
    苏轼(长公)继欧阳修之后主盟文坛。这里说到苏轼的文字不多,但此一时期诗风的变化,却处处有苏轼的影子。下文涉及到的一些人,多出自苏轼门下。黄庭坚(双井)及其江西诗派是宋诗最大之宗,他与秦观、晁补之、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秦、晁以词名,诗难与黄庭坚并语(“莫窥其藩”),而张耒(字文潜)则自成风格,有唐人风。与黄庭坚风格近似者,只有吕本中(居仁)。而列名“苏门六君子”的陈师道(后山)放弃自己原有风格学黄庭坚,“江西诗派”由此发端。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被认为是宋诗“三宗”。欧、苏、梅三家,王、苏、黄三宗,在方回看来均从唐诗出,他说:“苏子美、梅圣俞并出欧公之门,苏近老杜,梅过王维,而欧公直拟昌黎,东坡暗合太白,惟山谷法老杜,后山弃其旧而学焉,遂名黄陈,号江西派。”[3]P18按方回以上所论,北宋各家,均自唐出,或说均学唐人。从宋室南渡到南宋中期,这一时期诗歌发展,《送罗寿可诗序》只简单说过:
    乃后陈简斋、曾文清为渡江之巨擘。乾淳以来,尤、范、杨、陆、萧其尤也。
    陈与义(号简斋)、曾几(谥文清),方回都将他们列入江西诗派,陈与义还被尊为“一祖三宗”之一宗,前人多有不同看法。总之,从南渡到南宋中期,诗坛一直在“江西诗派”笼罩下,但号称南宋中兴四诗人的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多突破江西,学习唐人。宋末则是唐风的复归,《送罗寿可诗序》说:
    嘉定而降,稍厌江西,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晚唐体非始于此四人也。后生晚进,不知颠末,靡然宗之,涉其波而不究其源,日浅日下。[4]P117
    宋理宗嘉定时期(1208—1224),历史进入南宋后期。此时距蒙古破临安只有53年。晚唐体在晚宋兴起,在方回看来,这并不是时间的巧合,晚唐诗是唐代末世诗风,南宋诗坛晚唐诗风的流行,是不祥之兆,预示着南宋王朝也走向了末世。诗风的演变,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诗风向唐(晚唐)回归了,促使这种回归的,是人们对“江西诗派”末流的厌弃。但由于国势世运的衰败,诗学唐却不可能再现盛唐气象。对宋末的晚唐诗风,方回是抨击的,多数元人都是抨击的。
    宋末诗风向唐风的回归,使得宋诗由学唐始,到宋末又复归于学唐终,历宋三百年,走了一个回环。
    2.宋诗出于唐而不为唐
    戴表元学诗于方回,在宋元之际的浙江,成为倡导“唐风”的突出代表之一。但在他的论述中,我们感觉,他之所谓“唐风”,并非一种时代诗歌风貌,而近乎是理想诗美的表达。他认为,在宋代诗风演变的过程中,每一种风格都源自唐代某位或某些诗人,但不管哪种风格,都并不符合“唐风”的概念。因而整个宋代诗史,各种风格都从唐人来,然后都以倡此种风格的人为宗主,没有再进而达到“唐”的境界,从而整个宋代,未见“唐风”:
    始时汴梁诸公言诗,绝无唐风,其博赡者谓之义山,豁达者谓之乐天而已矣。宣城梅圣俞出,一变而为冲淡。冲淡之至者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圣俞不为。然及其久也,人知为圣俞而不知为唐。豫章黄鲁直出,又一变而为雄厚。雄厚之至者尤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鲁直不发。然及其久也,人又知为鲁直而不知为唐。非圣俞、鲁直之不使人为唐也,人安于圣俞、鲁直而不自暇为唐也。迩来百年间,圣俞、鲁直之学皆厌,永嘉叶正则倡“四灵”之目,一变而为清圆。清圆之至者亦可唐,而凡枵中捷口之徒,皆能托于“四灵”,而益不暇为唐。唐且不暇为,尚安得古……其升阶而趋唐,入室而语古,不患不自得之。[4]P329-330
    “始时汴梁诸公”,指宋初诸家。在他的观念里,义山(李商隐)之“博赡”,乐天(白居易)之“豁达”,都不能算是“唐风”(此分别指宋初之白体与西昆体)。梅尧臣(圣俞)与黄庭坚(鲁直)分别代表了宋诗的两类风格,这两种风格也从学唐而来,其与“唐”的关系是“至者可唐”,即达到了一种完美境界,就可称之为“唐”了,可惜,学梅尧臣和学黄庭坚的人,都只知道学梅、学黄,没有更高的眼界和追求,因而都“不知为唐”。一般论者都认为宋末“四灵”、江湖是唐风再现,戴表元不这么看,他认为,学“四灵”者即江湖诗人比之学梅学黄者更糟糕,“枵中捷口”,没有学问没有修养,功夫只在嘴上,“益不暇为唐”。他是一个宗唐论者,是抱着批评宋诗的态度看宋诗的。“不为唐”,是没有努力追求达到理想境界。
    那么他心目中的“唐风”是什么?“唐风”不是唐代哪一位诗人的风格,也不是唐代多位诗人的风格。“诗体三四百年来,大抵并缘唐人数家”,三四百年,即从唐亡(904)到宋亡(1279)这一历史阶段,大致指南北宋,尽管都“缘唐人数家”,即由唐人而来,但都不能称之为“唐”,只有遍学唐人而不名一家,形成自己独特风格(得自唐人又不同唐某人),才可称之为“唐”。他以花与蜜的关系作比,唐代某位诗人的风格是“花”,遍学各家形成自己的风格是“蜜”。“蜜”是“唐”但已不同于唐之任何一家。他说:
    釀诗如釀蜜,釀诗法如釀蜜法。山蜂穷日之力,营营村廛薮泽间,杂采众草木之芳腴若惟恐一失,然必使酸咸甘苦之味无可定名,而后成蜜。若偏主一卉,人得咀嚼其所从来,则不为蜜矣。诗体三四百年来,大抵并缘唐人数家:豁达者主乐天,精赡者主义山,刻苦者主阆仙,古淡者主子昂,整健者主许浑,惟豫章黄太史主子美。子美之于唐为大家,豫章之于子美,又亢其大宗者也。故一时名人大家,举倾下之,无问诸子。自是以后,学豫章之徒,一以为豫章支流馀裔,复自分别标置,专其名为江西派,规模音节,岂不甚似?似而伤于似矣。[4]P329-330
    这里他更明确地指出,宋诗的种种风格,都“缘唐人”而来:细数下来,宋初三体,白体学白居易(豁达者主乐天),西昆学李商隐(精赡者主义山),晚唐体学贾岛等(刻苦者主阆仙),而后梅尧臣等学陈子昂(古淡者主子昂),宋末四灵等学许浑(整健者主许浑),而黄庭坚及江西诗派学杜甫(惟豫章黄太史主子美)。尽管所举多唐诗各个时期代表性诗人,但都不能成为“唐”,包括杜甫。只有遍学唐代各家而又不名一家,达此境界,方为“唐风”。“釀诗如釀蜜”的比喻告诉我们,要“杂采众草木之芳腴若惟恐一失”,遍学唐人才能得唐风,“一失”即非唐风,当然“一失”并非失一唐人,而是失唐诗各体之一体。读者能读出其诗似唐代某人者,即非“唐风”。那么他所谓“唐风”,应该是符合唐诗基本风貌、体现了唐诗基本精神,而不是偏离这种风貌和精神。遍学唐代各家又不似某人某体某家,始为“唐风”。
    戴表元的弟子袁桷又创为宋诗“三宗”说,由“三宗”盛衰,可见宋诗发展与唐宋诗关系。他称王安石代表的诗风为“临川之宗”,苏轼代表的为“眉山之宗”,黄庭坚代表的是“江西之宗”。这“三宗”由梅(尧臣)、欧(阳修)等开启:
    自西昆体盛,襞积组错。梅、欧诸公发为自然之声,穷极幽隐,而诗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为临川之宗;气盛而力夸,穷抉变化,浩浩焉沧海之夹碣石也,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声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势,为江西之宗。二宗为盛,惟临川莫有继者,于是唐声绝矣。至乾淳间,诸老以道德性命为宗,其发为声诗,不过若释氏辈条达明朗,而眉山、江西之宗亦绝。永嘉叶正则,始取徐、翁、赵氏为“四灵”,而唐声渐复。至于末造,号为诗人者,极凄切于风云花月之摹写,力孱气消,规规晚唐之音调,而三宗泯然无馀矣。夫粹书以为诗,非诗之正也;谓舍书而能名诗者,又诗之靡也。[5]P678
    与方回、戴表元不同的是,他这里对“三宗”都是推崇的,又各有描述。从其描述中我们可以感受,他对“三宗”的评价有所不同,倾向于有唐人风韵的王安石“临川之宗”。对于南宋理学家诗歌的评价,袁桷与方回意见相左。南宋之乾道、淳熙,如北宋之元祐,学术和文学界都出现了一批大师级人物,诗人有中兴四大诗人尤、杨、范、陆,学术上则有朱熹、吕祖谦、张栻、陆九渊、陈亮等,朱熹等学术大家被后人称作“乾淳诸老”。方回评诗,极推朱熹(这一点受到后人批评),说:“道学宗师,于书无所不通,于文无所不能,诗其馀事,而高古清劲,尽扫馀子,又有一朱文公。”[6]卷三十二《送罗寿可诗序》袁桷则认为理学害诗,乾淳诸老,“以道德性命为宗”,决非诗之正途,对诗的危害是极大的,至此而“眉山、江西之宗亦绝”。他对宋诗“三宗”虽态度不同,但都是肯定的,只是肯定的程度不同。理学害诗,使得“眉山、江西之宗亦绝”。对于南宋后期之“四灵”与江湖,袁桷是区别对待的。“四灵”起而“唐声渐复”,虽未用明确褒词,但相对于“乾淳诸老”之“以道德性命为宗”,显然是诗道的回归。宋之“末造”,诗学有两种倾向,两者都是诗弊:“粹书以为诗”,是江西末流之弊;“舍书而能名诗”,是沿“四灵”而下的江湖诗派之弊。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他认为在宋之末造,“三宗泯然无馀”,在“三宗泯然”之后出现了“粹书以为诗”之弊,可见他是把宋末江西末流,与江西诗派相区分的。在袁桷眼里,这些人已经不属于江西诗派。这是很有见地的。袁桷对唐宋诗的态度,并无明显的主唐与宗宋,他对唐诗和宋诗都是肯定的,特别是唐宋两代大家,他都给予极高赞誉,他有“宋诗三变”说:
    梅、欧以纡徐写其材,高者凌山岳,幽者穿岩窦,而其反复蹈厉,有不能已于言者,风之变尽矣。黄、陈取其奇以为言,言过于奇,奇有所不通焉。苏公以其词超于情,答然以为正,颓然以为近,后之言诗者争慕之。音与政通,因之以复古,则必于盛明平治之时。唐之元和,宋之庆历,斯近矣。[5]P690
    所谓“宋诗三变”,显然只说北宋。他之“三变”说,时间顺序上有问题,将苏放在黄、陈之后,显然是颠倒了。他对“三变”中各体,都是肯定的。他心目中符合“古”之标准的,“唐之元和,宋之庆历”都是诗之盛世,他将二者等观。唐宋并称,推崇唐宋大家,在元代,很多人都持这种态度。如张之翰《方虚谷以诗饯余至松江因和韵奉答》诗云:“宋称欧苏及黄陈,唐尊李杜与韩柳。自馀作者非不多,殆类众星朝北斗。忆初桐江共说诗,诗中之玄能得之。”[7]卷三此诗是写给方回的,说他们二人曾在“桐江共说诗”,则方回观点也与他接近。方回《诗思十首》其二可以验证:“老子持公论,评诗众勿惊。更无双子美,止有一渊明。响接东坡和,肩随太白名。吾尝图画像,释菜四先生。”[6]卷二十八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方回心目中地位最高的“四先生”,没有黄庭坚,依次为晋陶渊明、唐杜甫与李白、宋苏轼。这是他晚年定论。在元初真正延续江西诗学的刘壎也说,唐诗长于比兴,宋诗长于赋,“唐诗之清丽空圆者,比与兴为之也;宋诗之典实闳重者,赋为之也。”[8]卷七《曾南丰》(清丽空圆,只是晚唐诗风,不能作为唐诗的代表)20世纪的元诗研究往往概而言之说元诗宗唐,并不全面。这是必须细读元代文献才能了解的。
    就以上所引可以看出,元代诗论家对唐宋诗的评价和认识,是比较客观的。钱钟书先生所说“唐宋诗之争,南宋已然”,如果更准确地表达,则在当时,应该只是唐宋诗之分。唐宋诗之分,起于南宋末年,贯穿整个元代。
    二  金末宋季之去宋归唐及对江湖、江西的批判
    靖康南渡,宋金南北对峙百馀年。在这百馀年里,南北学术与文学都承北宋而各自发展。学术如清人翁方纲之概括:“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9]P153 。诗歌则南方在江西诗派笼罩下,北方也是苏、黄的天下。历久而弊,北方诗人有言:“学苏、黄则卑猥也。”[10]p86南方也“厌傍江西篱落”[3]P771。在这样的情绪支配下,南北诗学同时向唐诗回归。回归同,取向则不同。
    1.南北宗唐,取向不同
    金之中期,在黄庭坚影响下的诗坛,崇尚尖新。至南渡则转而学唐。刘祁《归潜志》谈到当时情况:
    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故张翥仲扬,由布衣有名召用。其诗大抵皆浮艳语,如“矮窗小户寒不到,一炉香火四围书”。又“西风了却黄花事,不管安仁两鬓秋。”人号“张了却”。……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赵闲闲晚年诗多法唐人李、杜诸公,然未尝语于人。已而麻知几、李长源、元裕之辈鼎出,故后进作诗者,争以唐人为法也。[10]P85
    金室南渡,是诗风的转折点。首倡唐风的是赵秉文(闲闲)和李纯甫(屏山),在他们之后,学唐成为风气。国势日蹙,尖新之风被沉郁慷慨取代,杜甫的丧乱诗再次唤起人们的共鸣,诗人们“一以李、杜为法”,如师拓(尹无忌)诗“行云春郭暗,归鸟暮天苍。”“野色明残照,江声入暮云。”因“甚似少陵”受到诗坛宗师赵秉文的赞赏,又如赵沨(黄山)诗:“灯暗风翻幔,蛩吟叶拥墙。人如秋已老,愁与夜俱长。滴尽阶前雨,催成镜里霜。黄花依旧好,多病不能觞。”[10]P86大受称赏。刘祁评李汾也说:“工于诗,专学唐人,其妙处不减太白、崔颢。”[10]P19大致说来,金诗以南渡为分界,厌苏、黄而学唐人,学唐则以盛唐为法,多学李、杜,也有学李贺等人者,但不占主流。
    南宋后期的情况,历史留存文献比较多,研究也已相当充分,不必细述。方回谈南宋后期诗,从乾淳以后说起,他梳理这一时期诗坛走势说:
    乾淳以来,尤、杨、范、陆为四大诗家,自是始降而为江湖之诗。叶水心适以文为一时宗,自不工诗,而“永嘉四灵”从其说,改学晚唐诗,宗贾岛、姚合,凡岛、合同时渐染者,皆阴挦取摘用,骤名于时,而学之者不能有所加,日益下矣。名曰“厌傍江西篱落”,而盛唐一步不能少进。天下皆知“四灵”之为晚唐,而巨公亦或学之。[3]P771
    江西诗派笼罩两宋诗坛已百年,其末流之弊遭人厌弃,于是人们弃江西转而学唐。但时代已至南宋后期,士人的心灵已处于失望与绝望之中,学唐也只能学衰败的晚唐。回归唐音,也没有给诗坛带来生机,更没有振起士人的精神,反倒现出衰败气象,所以遭到当时及后来诗论家的贬斥与抨击。
    研究者谈元代诗学宗尚,引仇远的话说:“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11]P64但这种追求,决非元代才有。如此表述,也决不始自仇远。南宋诗人刘克庄赠“四灵”之一的翁卷诗就说:“非止擅唐风,尤于《选》体工。有时千载事,只在一联中。”[12]卷七《赠翁卷》可见“四灵”当时的主张和追求,就是近体主唐古体主《选》,但“四灵”以及后来的江湖诗人,都不可能有《选》体(也即汉魏古诗)之浑成与厚重。
    在宋之季世,金之末造,南北诗坛同时向唐诗回归。北方以学盛唐为主,南方则学晚唐。但由于各方面因素的影响,他们学唐,并没有将诗歌创作带到理想的高度:北方学盛唐之气势,未成浑厚而流于粗豪;南方学晚唐,学其清圆而流于萎弱。此即所谓“金、宋季世之弊”,元代诗论家要力祛这两种弊端。
    2.元初对江湖与江西末流的批评
    江西末流和江湖诗派都不能满人意,元初诗学批评的主流,是既否定江西末流,也否定江湖诗派。元初人刘壎《隐居通议》有《刘玉渊评论》条,录宋末诗人刘子澄(字清叔,自号玉渊)评诗之语,说:“晚唐学杜不至,则曰‘咏情性,写生态足矣。恋事适自缚,说理适自障。’江西学山谷不至,则曰:‘理路何可差?学力何可诿?宁拙毋弱,宁核毋疏。’兹非一偏之论欤?”[8]卷十这是对江西与江湖的理论主张提出批评。更多的人是批评江湖与江西诗风,批评他们的创作。
    宋元之际,批江西诗派的代表是严羽,批江湖诗派的代表是方回。严羽批江西诗派进而对宋诗作全面反思,早已为研究界所熟知,其《沧浪诗话·诗辩》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13]P26如同上文所述袁桷的意见那样,元代诗论家多将江西诗派前辈大老与其末流相区分,如陆文圭所说:“盛唐而下,温李不必学;苏黄而下,江西不必学。下是,非诗矣。”[14]卷九《跋陈元复诗稿》江西末流在遭众人厌弃后逐渐衰微,“四灵”与江湖诗派,逐渐占据诗坛。元初张之翰说到当时情况:“近时东南诗学,问其所宗,不曰晚唐,必曰四灵;不曰四灵,必曰江湖。盖不知诗法之弊,始于晚唐,中于四灵,又终江湖。”[7]卷十八《跋王吉甫直溪诗稿》于是人们的批评又集矢与江湖诗派。方回将江西诗派与学晚唐的江湖诗派对比,认为江湖诗派较之江西末流更糟,他说:“江西诗,晚唐家甚恶之,然粗则有之,无一点俗也。晚唐家吟不着,卑而又俗,浅而又陋,无江西之骨之律。”[3]P1753但方回并不是在与江西诗派的对比中批判江湖诗的,他是推尊盛唐贬抑晚唐,抨击宋末晚唐体,特别是江湖诗。他说:“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裹。所以异也。”[3]529方回对江湖诗的批判,不仅仅是诗学的批评,有很多是道德的和社会的批判。如说:
    近世诗学许浑、姚合,虽不读书之人皆能为。五七言,无风云月露、冰雪烟霞、花柳松竹、莺燕鸥鹭、琴棋书画、鼓笛舟车、酒徒剑客、渔翁樵叟、僧寺道观、歌楼舞榭则不能成诗,而务谀大官,互称道号,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赀。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呜呼!江湖之弊,一至于此。[15]卷一《送胡植芸北行序》
    这则材料,前段是诗学的批判,后截则是道德的批判。在方回看来,江湖诗人首先是人格卑下,所以诗格不高。对宋末人作诗这种恶俗,元人是厌弃的,吾衍《闲居录》有一则言:
    晚宋之作诗者多谬句,出游必云策杖,门户心曰柴扉,结句多以梅花为说,尘腐可厌。余因聚其事为一绝云:“烹茶茅屋掩柴扉,双耸吟肩更捻髭。策杖逋仙山下去,骚人正是兴来时。”可为作者戒也。[16]
    他们不读书,胸中无点墨,又要作雅士,如蠢女东涂西抹而愈村俗可厌。这是一批没有政治和社会地位,又没有其他谋生手段的人,但他们有名气,可以影响社会舆论。他们以此为资本,向达官贵人索取生活资料。诗歌在他们手里,成了索取与交换的工具。按元代文人的话说,是不以“诗道”为诗而以“商道”为诗,诗歌因而失去了以往所有的政治教化的、愉心怡情的功能。失去政治教化功能就失去了神圣性,失去了愉心怡情功能就失去了高尚脱俗性,诗歌沦落成索取钱财的工具,从烟霞之外跌落到泥淖之中,由出俗变为卑俗。方回对宋末晚唐诗风的批判还上升到了社会政治的层面。南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韩侂胄当政,朱熹之学被列为“伪学”受到打击,史称“庆元学禁”。到宁宗嘉泰二年(1202),其时朱熹去世已十年,学禁解除,朝廷追谥朱熹为“文公”。再过几年,理宗即位,朱熹及其学术受到朝廷大力推崇,但南宋国势却完全走向下坡路。晚唐诗风,就在南宋日落西山时兴起。晚唐诗风兴起,与庆元学禁并没有必然关系,但在时间上却有巧合。方回在《孟衡湖诗集序》中说了这样一段话:
    不意学禁息而时好乖,七许浑,五姚合,哆然自谓晚唐。彼区区者竞雕虫之虚名,昧苞桑之先兆,遽以是晚人之国,不祥莫大焉。诗道不古自此始。乃后独有上饶、余杭二赵,守正不变。馀皆踵浅袭陋,随俗而靡者也。[6]卷三十一
    古人相信“八音与政通”,他们认为,晚唐诗在唐兴起而唐亡,宋末晚唐体的兴起,则是宋亡之先兆。在元之初年,持这种看法的并非方回一人。
    在宋元之际,一边是江湖诗的流行,一边是批评家对江湖诗普遍的批评。只不过方回的批评较之他人更多更尖锐。其他人的批评也随时可见,比如由宋入元的牟巘,他对江湖诗的批评也是严厉的,说:“世之为晚唐者,不锻炼以为工,则糟粕以为淡。刻鹄不成,诗道日替。”[17]卷十四《潘善甫诗序》在那样一个时代,一边是江湖诗派与江西末流的对立,一边是批评家既批江湖诗,也批江西诗。严羽以批江西诗派为主,也批“四灵”、江湖,他说:“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13]P27方回以批江湖为主,也批江西末流,他说江西末流之作,是“粗做大卖”,“大片粗抹”,其病更甚于晚唐诗。江西派中有三僧,如璧、祖可、善权,方回批评他们“虽矫古语,无韵味,殊使人厌”,虽学老杜而“无一唱三叹之风”,这样的诗并不高于晚唐:“谓晚唐雕虫小技不及此之大片粗抹,亦恐过矣。老杜之细润工密,不可不参,无徒曰喝咄以为豪也。”[3]P1731又说:“江西之弊,又或有太粗疏而失邯郸之步。”[3]P357有不少人,唐尊李杜韩柳,宋称欧苏黄陈,唐宋大家在他们是一样推尊的,所批的只是宋末诗,如方凤说:“唐人之诗,以诗为文,故寄兴深,裁语婉;宋朝之诗,以文为诗,故气浑雄,事精实;四灵而后,以诗为诗,故月露之清浮,烟云之纤丽。”[11]P64在元代不少论者眼里,诗弊出现在宋末,宋末诗不管是什么派,都是要批判的。
    三  主唐诗论
    元诗宗唐,是论元诗者的一般看法。元代是一个包容性很强的多元社会,诗学也是如此。如果说元代举世宗唐,那只是后人的感觉。在元代这样一个多元化的社会,不会出现“举世”的情况。但元代的宗唐风气,或者说诗坛的宗唐倾向,是客观存在的。正如上文所言,在南北诗坛厌弃了江西和苏黄之后,宋金季世,南北诗风不约而同地向唐诗回归,这是一时趋势。元代诗人缪鉴有《解嘲》诗云:“燕帘风里茶烟外,自选唐诗教子孙。”[18] 174可见诗歌学唐,在元代已经不仅是诗坛倾向,而且成为一种社会风气了。
    元代诗学界对唐诗的热衷与关注,从元代诗学著作中可以有强烈感受。元代有多种唐宋学著作,金元之际就有元好问的《唐诗鼓吹》,入元则有辛文房《唐才子传》,杨士弘《唐音》,而方回的《瀛奎律髓》,所谓“瀛奎”,瀛取唐十八学士登瀛洲之义,奎取宋兴五星聚奎之义,则《瀛奎律髓》意为唐宋律诗之精髓。而直接关乎宋诗的诗学著作,除《瀛奎律髓》贯通唐宋两代外,唯有陈秀民《东坡诗话》。元代大量的诗格诗法类拙作,都是以唐诗为“格”为“法”的。
    从文献看,当时的诗坛似乎是一派唐风。并且唐风之兴,在元人观念里,是祛除“宋金之弊”而归于征途,欧阳玄《罗舜美诗序》就这样说:“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19]P87从“咸宗魏晋唐”,可以感受其风气之盛。但这种风气也遭到批评,有周霆震者就说:
    近时谈者尚异,糠秕前闻。或冠以虞邵庵之序而名《唐音》,有所谓始音、正音、遗响者,孟郊、贾岛、姚合、李贺诸家,悉在所黜;或托范德机之名选《少陵集》,止取三百十一篇,以求合于夫子删诗之数。一唱群和,梓本散行,贤不肖靡然师宗,以为圣人复起殆不可易。[20]卷六《张梅间诗序》
    “贤不肖靡然师宗”,可见一时风气之盛。不过,他的批评主要是不满于《唐音》等书的重盛唐而黜晚唐。他并不反对宗唐,元代很多人认为,学唐应遍学各家,晚唐自有晚唐不可弃之长。
    宋末有反思宋诗的思潮,影响最大的言论,如刘克庄《竹溪诗序》所论: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者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自二三巨儒及十数大作家,俱未免此病。[12]卷九十四《竹溪诗序》
    话虽不多,但批评对象的包罗面却很广。首先,他认为宋代文人多而诗人少,或者说宋人虽诗文兼擅,但多是文章家而不是好的诗人。“尚理致”,“负材力”,“逞辨博”,其病正如严羽所批评的“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所指包括王、苏、黄等宋代主要代表性诗人。但诗作“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主要指理学家与文章家兼作诗的人,即所谓“二三巨儒及十数大作家”。刘克庄此论在元代是颇有影响的,如刘壎《隐居通议》就引其文并附议论。这种批评和反思,到元代演变成了对理学害诗的批判。批评最有力者,有戴表元、袁桷师徒。袁桷认为,“道理为诗”之弊,与兴于唐盛于宋的“以文为诗”有一定联系,他如此说:
    滥觞于唐,以文为诗者,韩吏部始然,而舂容激昂,于其近体,犹规规然守绳墨,诗之法犹在也。宋世诸儒,一切直致,谓理即诗也,取乎平近者为贵,禅人偈语似之矣。拟诸采诗之官,诚不若是。后苏、黄杰出,遂悉取历代言诗者之法而更变焉,音节凌厉,阐幽揭明,智析于秋毫,数殚于微眇,诗益尽矣,止矣,莫能以加矣。故今世作诗者咸宗之。[5]P695
    细品其意,则“以文为诗”尚可,诗之大弊在“宋世诸儒”即理学家们的“理即诗”,而对苏、黄还是高度肯定的。而“今世作诗者咸宗之”透露的重要消息是,元代诗坛宗苏、黄者大有人在。这是被研究者忽视了的。
    文学批评史研究者一般认为,唐诗分初、盛、中、晚,形成于明代高棅的《唐诗品汇》,再上追则至元人杨士弘《唐音》。其实,生活在宋元之际的方回已有此说。他在《瀛奎律髓》卷四陆游《顷岁从戎南郑屡往来兴凤间暇日追忆旧游有赋》诗后批:“放翁诗出于曾茶山而不专用江西格,间出一二耳。有晚唐,有中唐,亦有盛唐。此篇虽陈(子昂)、杜(审言)、沈(佺期)、宋(子问)亦不过如此流丽绵密。”这里盛唐、中唐、晚唐的概念都出现了,唯独没有“初唐”的概念,但陈、杜、沈、宋,就是方回心目中的初唐诗。在《瀛奎律髓》卷一陈子昂《度荆门望楚》诗后,方回批:“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陈子昂、杜审言、宋之问、沈佺期俱同时,而皆精于律诗”[3]P180、1-2,这段话明确显示,他有初唐意识。在元代诗论家和诗人中,方回是倡导学盛唐的,但就整个诗坛说,学晚唐虽是暗流,但其风颇盛。后来杨士弘《唐音》大力提倡盛唐,成为明代“诗必盛唐”之先声。但一般说来,元人之宗唐,并不明确区分初、盛、中、晚,也不像宋代诗学各体各派那样,专主唐人一家,而是注重普遍学习。如邓绍基先生所言,元之宗唐与宋末严羽等人的宗唐不同,与明人的宗唐也不同:
    元诗学唐的结果,使元诗也像唐诗那样万木千花。以当时著名或比较著名的作家而言,张翥、傅若金以李白、杜甫为楷模,虞集、倪瓒则以韦应物为榜样,姚燧、吴莱以学韩愈出名,朱德润、廼贤又以学白居易新乐府见长。至于学李贺之风,北方刘因开其端,南方的吾邱衍也有这种倾向。到了元末,杨维桢和他的“铁崖派”,还有一批浙东诗人如陈樵、项诇和李序等,掀起一股“贺体”旋风。[21]P370
    
    其实,更进一步说,元代多数诗人并不专主唐代某人,先生这里涉及到的一批诗人,很多并不专学唐某人甚至某几人。影响大的如虞集,先生说他学韦应物,但他并不专学韦,有人认为他学杜。他实在是广采博取而成家的。姚燧文章学韩愈,诗并不学韩,我们看其《赏花吟十首》之四:“少年骑马纵春游,紫禁名园访欲周。今人病中扶杖看,白头先已为花羞。”[22]P533绝非韩愈诗风格。元人的诗学理论追求,也是多元的,也如万木千花,各呈其秀。当时有以李、杜为宗者,如柳贯说:“唐诗辞之盛,至杜子美兼合比兴,驰突骚雅,前无与让。然方驾齐轨,独以予李太白,而尤高孟浩然、王摩诘之作。”[23]卷十八《跋唐李德裕手题王维辋川图》元人普遍宗李、杜,以李、杜为中国诗人最杰出的代表,刘诜《与揭曼硕学士》说,当时律诗多法杜甫,古风多法李白[24]卷三。牟巘说:“观水必于海,观其会也。李、杜其诗之会乎?”[17]卷十二《仇山村诗集序》辛文房《唐才子传》之杜甫传说:“昔谓杜之典重,李之飘逸。神圣之际,二公造焉。观于海者难为水,游李、杜之门者难为诗。斯言信哉!”[25]358可见元代诗论家对李、杜的景仰。李、杜之外,唐代很多诗人都受到元人的推尊,如苏天爵所论:“夫自汉魏以降,言诗者莫盛于唐。方其盛时,李、杜擅其宗,其它则韦、柳之冲和,元、白之平易,温、李之新,郊、岛之苦,亦各能自名其家,卓然一代文人之制作矣。”[26]P62不管是盛唐诗、中唐诗、晚唐诗,都是可效法的。即使是遭人抨击的晚唐诗,在元代一些人看来,也有可学之处。有人主张学“四灵”,而学“四灵”就是学晚唐贾岛、姚合。诗人徐瑞就提倡“四灵”,有诗云:“永嘉诸老不可作,史传纷纭孰与评?一字不轻严衮钺,千年如见审权衡。”[27]卷二《刘元辅寄咏史诗六十首赋此为谢》所谓“永嘉诸老”,即宋代永嘉之学诸人,这里实指永嘉学派之集大成者叶适。叶适字正则,学者称水心先生,他在宋代算不得诗人,但对宋诗发展却有重要影响,“四灵”是在他的影响下形成,也是由他推扬而有声的。方回说:“叶水心适以文为一时宗,自不工诗,而永嘉四灵从其说,改学晚唐诗,宗贾岛、姚合,凡岛、合同时渐染者,皆阴挦取摘用,骤名于时,而学之者不能有所加,日益下矣。”[3]P771戴表元《洪潜甫诗序》也说:“永嘉叶正则倡四灵之目”。徐瑞论诗追慕“四灵”,作诗也一派晚唐清音,如其《听泉》:“出山静而清,遇石何不平。谁能携素琴,为我写此声。”[27]卷一《听泉》总之,元人主唐,并不限于一时一家一体,其宗尚不一。多元共存,各标奇秀,是元代学术思想的特点,也是元代诗风诗学的特点。比如,元代多数人以唐诗为诗史之极致,但也有批唐诗者,如黄庚《月屋漫稿序》就说:“诗莫盛于唐,而诗之弊至唐而极。”[28]卷首似乎主流的声音是批西昆,但西昆仍颇有市场,黄溍《金台集题词》说:“今之言诗者,大氐祖玉溪而宗杨、刘,殊不思杨、刘诸公,皆侍从近臣,凡所以铺张太平之盛者,直写其所见云尔。江湖之士,置身风月寂寥之乡,而欲于暗中摸索以追逐之,用心亦良苦矣。”[29]卷首由此我们知道,当时学西昆体者不少。而学者如黄溍则很赞赏西昆杨、刘诗。只是这些观点,在当时和后世都没有多大影响。
    四  宗宋诗论
    宗宋论在元代不是主流,但元代承宋之后,宋诗的影响依然很大。如上文所引袁桷之论,说苏、黄之诗,“今世作诗者咸宗之”,显然宗苏、黄者不是个别或极少数。著名诗文家如柳贯,其诗有江西之风。李孝光诗,四库馆臣以为“颇出入江西派中,而俊伟之气,自不可遏。”[30]1449在宋元之际一片宗唐声中,方回为宋诗张目,除大力推尊黄庭坚等北宋大家外,对南宋诗也客观评价,这些评价多为今人所采信,如说:“自乾淳以来,诚斋、放翁、石湖、遂初、千岩五君子,足以蹑江西,追盛唐。过是永嘉四灵、上饶二泉、懒庵南塘二赵为有声,又过是则惟有刘后村亦号本色,而不及前数公。”[15]卷一《晓山乌衣圻南集序》所谓诚斋、放翁、石湖、遂初、千岩,即尤(遂初)、萧(千岩)、范(石湖)、陆(放翁)、杨(诚斋)等“中兴”诗人。“上饶二泉”则是赵蕃与韩淲,赵蕃字昌父,号章泉,韩淲字仲止,号涧泉。二人都以“泉”为号,隐居上饶,故称“上饶二泉”。宗室赵汝谈(字履常,号南塘)、赵汝谠(字蹈中,好懒庵)兄弟,有诗名,合称“二赵”。刘克庄也是南宋成就突出的诗人,只是已染晚唐风,方回认为,他的成就已不如中兴诗人。这些评论大致是客观的。方回又有诗述南宋诗的发展,说:“堂堂陈去非,中兴以诗鸣。吕曾两从槖,残月配长庚。尤萧范陆杨,复振乾淳声。尔后顿寂寥,草虫何薨薨。永嘉有四灵,词工格乃平。”[6]卷二《秋晚杂书三十首》之十六陈与义(去非)、吕本中、曾几,在方回看来都属于江西诗派的骨干诗人,其后就是“中兴”诗人。“中兴”诗人创造了南宋诗的繁盛,在他们之后,宋诗就衰落了。南宋诗的成就不容否定,如清人尤珍《放翁有‘诗到无人爱处工’之句用其语作一律》诗所言:“宗唐黜(一作祧)宋吾何敢,前有东坡后放翁。”[31]卷六元代诗论家对南宋诗的成就是高度肯定的。
    元人力主宋诗的,以刘壎为代表。他的观点,大概有些偏颇,今天很少有人同意,比如他认为,宋人黄庭坚是古今第一诗人。他如此说:
    赓歌昉于舜廷,至《三百篇》以来,跨汉魏,历晋唐,以讫于宋,以诗名家者,亡虑千百。其正派单传,上接风雅,下逮汉唐宋,惟涪翁集厥大成,冠冕千古,而渊深广博,自成一家。呜呼!至是而后可言诗之极致矣。善乎刘玉渊之言曰:“渊明诗之佛,太白诗之仙,少陵仙佛备,山谷可仙可佛,而俨然以六经礼乐临之。”盖论诗之极致矣。学诗不以杜黄为宗,岂所谓识其大者?[32]卷五《禁题绝句序》
    在他看来,《诗经》以后的中国诗史,黄庭坚(涪翁)成就最高,陶渊明、李白、杜甫,都是诗史大家而逊于黄庭坚,黄之“集厥大成,冠冕千古”,不仅跨越陶、李、杜,而且可以涵括陶、李、杜。据他这段话,一观点得自宋末刘子澄(玉渊)。刘壎在其《隐居通议》中也引了刘子澄这段话,说:“删后诗四家,渊明诗之佛,太白诗之仙,少陵仙佛备,山谷可仙可佛,而俨然以六经礼乐临之。虽有作者,莫可及矣。”[8]卷十《刘玉渊评论》刘玉渊推崇黄庭坚之言,借鉴的是孟子推崇孔子的思路。《孟子·万章下》载:“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可仙可佛”,与“圣之时”,都指达到一种无适不可的至高境界。刘壎很理解这一思路,所以补出了“集大成”的结论性评语。推黄庭坚为“删后”诗人第一,在中国诗学诗上,他们两人之外,恐难觅其人。
    但刘壎并非独尊宋诗。他认为,唐人律诗是很值得称道的。他看唐诗,却有别样的眼光,认为诗人各有所长,一种诗体,有数家为胜。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他分别标举若干家,五古标举陶、韦、柳,七古与五律都独推老杜,而七律却标举杜牧、刘禹锡、许浑、刘沧。他建议学诗者“混合陶、韦、柳三家以昌其五古,孰(熟)复少陵诸大篇以昌其七古,则又取法少陵五律以昌其五律,取牧、锡、浑、沧诸作以昌其七律。”[32]卷七《曾从道诗跋》“牧、锡、浑、沧”,都是晚唐诗人,这与一般主宋诗者批晚唐的态度有所不同。他在《隐居通议》中又说:
    律诗始于唐盛于唐,然合一代数十家而选其精纯高渺、首尾无瑕者,殆不满百首,何其难也!刘长卿、杜牧、许浑、刘沧,实为巨擘,极工而全美者亦自有数。入宋则古文古诗皆足方驾汉唐,惟律诗视唐益寡焉。盖必雄丽婉活,默合宫徵,始可言律,而又必以格律为主乃善。傥止以七字成句两句作对便谓之诗,而重滞拥肿,不协格调,恐于律法未合也。[8]卷八《律选》
    这里又进刘长卿而退刘禹锡。所标举四人,三位属晚唐,只有刘长卿算是中唐诗人,其诗与晚唐风格有近似处,故为明代竟陵派所激赏,钟惺、谭元春《唐诗归》列其为中唐第一人。刘长卿及许浑、刘沧等人,风格取向与黄庭坚大别。刘壎比方回更推尊黄庭坚,却没有像方回那样批晚唐,反倒尊晚唐数家。今天的研究者,对此会感到困惑。刘壎在《新编七言律诗序》中,推唐七律四家:杜(甫)、刘(长卿)、许(浑)、李(频):
    七言近体,肇基盛唐。应虞韶,协汉律,不传之妙,风韵掩映千古。“花萼夹城”、“汉文有道”、“病中送客”、“秦地山河”等篇,意旨高骞,音节遒丽。宋三百年,理学接洙泗,文章追秦汉,视此若不屑为。然“桃李春风”、“弓刀”“行色”,犹堪并辔分镳。近世诗宗数大家,拔出风尘,各擅体致,皆自出机轴。则工古有人,工绝句有人。……逮时久论定矣,乃复有如杜、刘、许、李真诗人者出,而兴恨不同时之言。[32]卷五
    就这段文字看,刘壎认为,七言律诗,唐人之作,极其高妙,而宋人之作,也可“并辔分镳”,可理解为追踪唐人而稍有逊色。所举唐七律四首:“花萼夹城”,乃杜甫《秋兴八首》之六,其第二联“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是唐诗名篇,为人们所熟知。“汉文有道”则是刘长卿《过贾谊宅》,诗第三联“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刘长卿以五言著称,被誉为“五言长城”,但这首七律确实是唐诗中的精品。“病中送客”则是许浑《卧病》诗,第三联“病中送客难为别,梦里还家不当归。”方回批评江湖诗人学晚唐,有“七许浑,五姚合”(《孟衡湖诗集序》)之语,也就是说,许浑七言律,为宋末江湖诗人所尊,为方回所厌恶。客观地说,刘长卿、许浑这两首诗,都可称唐诗中上佳之作,但气象衰飒,气格卑弱,不为追求盛大气象的元人所欣赏。最后一首“秦地山河”,则是李频《乐游原春望》,其第二联“秦地山河连紫塞,汉家宫殿入青云。”李频是姚合女婿,此诗却未见佳处。论唐人七律而标举此四人,也出乎想象。特别是李频诗,全诗八句:“五陵佳气晚氤氲,霸业雄图势自分。秦地山河连紫塞,汉家宫殿入青云。未央树色春中见,长乐钟声月下闻。无那杨花起愁思,满天飘落雪纷纷。”在晚唐诗中应该还算不错,但作为唐诗七律的代表,难以被人认可。但他自有他评是的标准,他特别强调律诗之“律”,强调诗歌的“雄丽婉活,默合宫徵”,将“音节遒丽”与“意旨高骞”并重。这是他独特的眼光。他所举宋诗两首“桃李春风”、“弓刀”“行色”,都是黄庭坚的作品,一首《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是黄庭坚七律中无可争议的代表作。另一首《寄上叔父夷仲三首》其三:“关寒塞雪欲嗣音,燕雁拂天河鲤沈。百书不如一见面,几日归来两慰心。弓刀陌上望行色,儿女灯前语夜深。更怀父子东归得,手种江头柳十寻。”也是黄庭坚七律中的佳作。综观他以上所论唐宋律诗,可以看出,他评诗的眼光,即推尊江西诗派宗主黄庭坚,又赞赏晚唐诗。这在那个时代,似乎是很特别的。
    如何理解刘壎这种论诗主张?就刘壎诗学的基本立场说,应是维护和发扬江西诗派。但是,与方回一样,他也十分清楚,江西诗学若不改造,是没有前途的。如何改造?他的主张与方回有些接近而又有差异。江西之病,如粗犷、瘦硬、枯涩,方回思以细润、圆熟、丰腴济之,以细润济江西之粗犷,以圆熟济其瘦硬,以丰腴济其枯涩。刘壎强调诗应“雄丽婉活”,“音节遒丽”,思路大致相同,也是想以晚唐之清新圆润济江西枯涩生硬之病。刘壎主张对于“江西之宗”,“入而能出”。能入,即得其所长;能出,即超越江西,祛其弊端。在《隐居通议》中,他抄录了一段话:
    予尝于故箧断简中见有评诗者曰李文叔,云:“出乎江西,则未免狂怪傲僻而无隐括之妙;入乎江西,则又腐熟窃袭而乏警拔之意。今本之之诗,以警拔之意而寓之以隐括之妙,盖已见其能去二者之病矣。其于江西之宗,殆入而能出者邪?”此说亦是用功于诗者而后能言之,然不知所谓本之者何如人也。[8]卷六《评本之诗》
    我们似乎不能理解为何“出乎江西,则未免狂怪傲僻而无隐括之妙;入乎江西,则又腐熟窃袭而乏警拔之意。”(在我们看来,在宋末诗坛,入乎江西,则有傲僻之病,出乎江西,则有可能入乎江湖而腐熟)但既有“警拔之意”又有“隐括之妙”,得两长而去两病,无疑是应该追求的。在当时及后来文学史家眼中,出入江西,得江西诗法又取晚唐诗的清新圆润,是南宋陆游、杨万里等人成功的经验。《四库全书总目》评陆游诗就说:“游诗法传自曾几,而所作吕居仁集序又称源出居仁。二人皆江西派也。然游诗清新刻露而出以圆润,实能自辟一宗,不袭黄、陈之旧格。”[33]P1380刘壎的思路,与此接近。
    接续南宋后期反思宋诗的思潮,元代诗论家也有批宋诗的,但并不否定宋诗,而是批评理学对宋诗的不良影响。可以概括地说,多数诗论家是批判宋末的江湖诗派与江西末流,而推尊北宋元祐、南宋淳熙诗。清代《四库全书总目》对元代诗人曹伯启的认识和把握,就反映了当时诗坛的这种情况:
    伯启生于宋末元初,而家世江北,不染江湖末派,亦不沿豫章馀波,所作乃多近元祐格,惟五言古诗颇嫌冗沓,其馀皆舂容娴雅,沨沨乎和平之音。虽不能与虞、杨、范、揭角立争雄,而直抒胸臆,自谐宫徵,要亦不失为中原雅调矣。[33]P1434
    既“不染江湖末派”,又“不沿豫章馀波”,“近元祐格”,为“中原雅调”,即北宋诸大家诗风。一般说,元人于北宋则尊苏、黄等大家,于南宋则推尤、杨、范、陆。
    当然,元代诗论家的追求不止于此。刘因的一段话,可以让我们认识元人的诗学追求:“魏晋而降,诗学日盛。曹、刘、陶、谢,其至者也。隋唐而降,诗学日变。变而得正,李、杜、韩其至者也。周宋而降,诗学日弱。弱而后强,欧、苏、黄其至者也。故作诗者,不能《三百篇》则曹、刘、陶、谢,不能曹、刘、陶、谢则李、杜、韩,不能李、杜、韩则欧、苏、黄。”[34]续集卷三《叙学》理想的追求,应该的节节上推;力所不至,则降格以求。如果仅就唐宋诗说,其愿望是学唐宋而超越唐宋。
    五  学唐宋而超越唐宋
    明人看不上元诗,但元人却是很自信的。他们对于本朝诗文,既有很高的期许,也有很高的评价。元人喜欢以气运论诗论文。天地气运之盛,元代为前古所未有,最为显见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空前之大一统。“我元四极之远,载籍之所未闻,振古之所未属者,莫不涣其群而混于一。则是古之一统,皆名浮于实;而我则实协于名矣!”[35]卷三十五《大一统志序》他们为大元旷古未有的“海宇混一”、“华夷一统”而自豪。从这一角度说,他们俯视三光五岳之气分而大音不完的南宋与金源诗文。并且相信,元代诗文,完全可以驾唐轶宋,达到新的巅峰。元末诗人戴良说:
    魏晋而降,三光五岳之气分,而浮靡卑弱之辞遂不能以复古。唐一函夏,文运重兴,而李、杜出焉。议者谓李之诗似风,杜之诗似雅。聚奎启宋,欧、苏、王、黄之徒,亦皆视唐为无愧。然唐诗主性情,故于风雅为犹近;宋诗主议论,则其去风雅远矣。然能得夫风雅之正声,以一扫宋人之积弊,其惟我朝乎?[36]P325
    诗人杨维桢说得更直接,他认为,元文不及唐宋,而诗则过之:
    我朝古文殊未迈韩、柳、欧、曾、苏、王,而诗则过之。郝、元初变,未拔于宋;范、杨再变,未几于唐。至延祐、泰定之际,虞、揭、马、宋诸公者作,然后极其所挚,下顾大历与元祐,上逾六朝而薄风雅,吁,亦盛矣![37]P171
    客观地说,不管是诗和文,元代都没有超越“韩、柳、欧、曾、苏、王”,但元人的自信,是可以理解的。元代一些诗论家对于学唐学宋的态度是,既学唐宋,又要超越唐宋,“以《毛诗》、屈《骚》为祖,以丽泽选为宗④。始不拘一家,终自成一家,真诗人也。”[15]卷四《刘光诗跋》超越的前提是学,学而后才能超越。所以很多人论诗,唐宋并尊,李、杜、苏、黄并称。赵文《诗人堂记》载:“云隐山人钱有常,学道而好吟,绘李、杜、苏、黄像,置所居堂,又取唐宋诗佳句书于壁,而名其堂曰‘诗人堂。’”[38]卷四起码在钱有常和赵文等人心目中,李、杜、苏、黄,是古今诗人的代表,也是他们学诗的标杆。
    学唐学宋,目的还是超越。舒岳祥题其友人潘少白诗,说潘氏“早从唐体入圆妥,更向派家事掀簸”,所谓“唐体”,即宋末流行的晚唐体,学其圆润妥帖。“派家”是那时对江西诗派的称谓。早年学诗,从“四灵”江湖入手,又向江西诗派学其波澜与转折。而后战事突起,乱离中转而学杜:“燕骑纷纷尘暗天,少陵诗史在眼前”。舒岳祥认为,学杜应是学诗之正路,于是建议:“君能于此更着力,唐体派家俱可捐”[39]卷二《题潘少白诗》,着力学杜,是取法乎上,晚唐体之唐诗,江西派之宋诗,都可捐弃不顾。学者吴澄论诗,针对“近体主唐,古体主《选》”等主张,提出要广泛学习,自成一家,“不《选》不唐,不派不江湖”,如此才是诗之上品。其《孙静可诗序》说:“孙静可诗,甚似唐人,或者犹欲其似汉魏。”是不是越像古人越好,或者说越像时代更早的古人更好呢?他的态度是,学古但不必似古。他肯定学诗应该学古人。“夫近体诗自唐始,学之而似唐,至矣。若古体诗,则建安、黄初之五言,《四愁》《燕歌》之七言,诚为高品。”近体诗形成于唐,唐之近体诗就最古。至于古体诗,就应该上追建安、黄初,以及汉代张衡《四愁诗》等。但学习是为了创造,创造的关键在于学古而变古,超越前人,自成一家:“制礼作乐,因时所宜,文章亦然。品之高,其机在我,不在乎古之似也。杜子美,唐人也,非不知汉魏之为古,一变其体,自成一家,至今为诗人之宗,岂必似汉、似魏哉?”[40]卷二十二吴澄论诗推崇宋代陈与义(号简斋),但他推崇的不仅仅是其诗,更在于推崇其学诗的精神,即学前人诗而能“超然悟入”:“宋参政简斋陈公,于诗超然悟入。吾尝窥其际,盖古体自东坡氏,近体自后山氏,而神化之妙,简斋自简斋也。近世往往尊其诗,得其门者或寡矣。”古体学苏轼,近体学陈师道,但学的结果,既不是苏轼,也不是陈师道,“神化之妙,简斋自简斋也”,成就的是陈与义诗,形成的是陈与义风格风貌。“神化之妙”是学诗的关键。由陈与义学诗的精神,推而至于元时之学诗,学唐学《选》,神而化之,应“不《选》不唐”,更不用说等而下之的江西与江湖了,“不派不江湖”[40]卷十五《董震翁诗序》
    超越必须建立在广泛学习的基础之上,如此就能不拘于一家一体,或数家数体。所以,有人论诗,不分唐宋,也不分盛唐晚唐,凡前代优秀诗人,优秀诗作,都应学习。元释英有《言诗寄致佑上人》诗说:
    渊明天趣高,工部法度备。谪仙势飘逸,许浑语工致。郊岛事寒瘦,元白极伟丽。休己碧云流,显洪大法器。精英炯胸臆,芳润沃肠胃。发为韶濩音,净尽尘俗气。禅月悬中天,古风扇末世。专门各宗尚,家法非一致。[41]卷三
    
    晋陶渊明,盛唐杜甫、李白,中唐元、白,晚唐诗僧贯休、齐己,宋诗僧雪窦显、觉范洪,所有这些人,“专门各宗尚,家法非一致”,各有所长,都可取法。特别可贵的是,释英指出了每一位诗人的特色和优长。学习不同的诗人,各师其长,神明变化,而后才可能成就一己之风格。人有一长而不弃,转益多师,集众人之长,才可能超越众人。陆文圭就说:“删前三百篇,经圣人手,后人议论不敢到。建安称七子,李杜苏黄集大成,渡江初,诚斋、放翁、后村号三大家数。其馀江湖诗人,一联半句,虽是小家数,亦有过人者。”[14]卷九《跋苔石翁诗卷》我们应该赞赏这种客观的态度。
    六  崇杜诗论
    元代诗人与诗论家都特别仰慕杜甫,这有统计数据可以说明。在元后期东南文人的玉山雅集中,杜甫受到极端推崇。据现有文献统计,玉山雅集用前人诗句分韵赋诗31次,其中选用唐诗19次,而选杜甫一人诗句者14次,占到了总数的将近一半。这一数字足以说明杜甫与杜诗在诗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42]元代的诗学及诗法著作,多研究杜甫。金元之际元好问已有《杜诗学》一书,其书不传,其《杜诗学引论》一文,载于《遗山集》中。元代诗法、诗格类著作则有《杜律心解》、《杜陵律诗五十一格》等,书名与杜甫无关者,书中举例,也多用杜诗。元代著名诗人也多尊杜甫,明人杨士奇《杜律虞注序》就说:“百年之前赵子昂、虞伯生、范德机诸公,皆擅近体,亦皆宗于杜。”[43]卷十四即元代最著名的诗人中赵孟頫、虞集、范梈都是宗杜的。他们诗的风格未必近杜,但他们的确学习杜甫,推崇杜甫。
    宋人尊杜,江西诗派被认为是由杜诗得法,方回还创为“一祖三宗”之说,以杜甫为江西诗派之“祖”。元在宋后,但元人学杜与宋人学杜不同。明人胡应麟说:“宋主格,元主调。宋多骨,元多肉。宋人苍劲,元人柔靡。宋人粗疏,元人整密。宋人学杜于唐远;元人学杜于唐近。”[44]P40宋元人学杜,所学有别,所得不同。两代同样学杜却引导诗学走向不同方向。这种不同,不对宋元诗学作深入考察,是意想不到的。江西诗派尊杜,当“四灵”打着宗唐的旗帜反江西诗派时,诗坛竟形成了宗杜与宗唐的对立:江西尊杜,江湖宗唐。到元代情况就不同了,杜甫被作为唐代诗人最杰出的代表,尊杜是宗唐的重要体现。如柳贯称杜甫之诗,“兼合比兴,驰突骚雅,前无与让。”[23]卷十八《跋唐李德裕手题王维辋川图》其美无以加,其高无以尚。江西诗派自认为是杜甫之法嗣,元人尊杜却批江西诗派,于是有人将江西诗派与杜甫截然区分,不承认江西诗派为杜诗一脉,许有壬《杜子美象》诗说:“删后骚馀代有闻,集成惟许杜陵人。凭谁寄语沿流者,流到江西不是春。”[35]卷二十三必须承认,他是很有眼光的。
    “宋人学杜于唐远;元人学杜于唐近。”胡应麟敏锐地发现并准确揭示了这样一个有趣的诗史现象。但深入思考就会感觉,他对元人尊杜的认识,还是显得表面化了。从更深层意义上说,元人尊杜,是对杜甫价值的重新发现。
    1.重新发现和认识杜甫
    以黄庭坚等为代表的宋人学杜,关注的是杜诗法度,以学诗法为主,这曾遭到后人的批评。元人学杜,追求的是得老杜之心。之所以有此不同,原因是黄庭坚等学杜甫于承平无事之时,元人学杜于战争乱离之后,漂泊困顿之际。比之黄庭坚,元人更能认识杜甫的襟怀和杜诗的精神,能更深刻发现和认识杜甫。舒岳祥《九月朔晨起忆故园晚易》(注:晚易,书斋名也)诗云:
    晚易图书烬,篆畦花木新。承平三世积,丧乱一朝贫。清晓凭栏意,空山袖手人。平生欲学杜,漂泊始成真。[39]卷四
    如此诗所言,并非漂泊中才思学杜,平生学杜,只是到漂泊中才真正理解了杜甫,所以,此时才感到,漂泊中才认识了杜甫之“真”,以前学杜,都未得老杜之“真”精神。推而广之,没有经历战乱漂泊的人,一生学杜,都未必“真”。杜甫真诗写于乱离漂泊之中,杜诗的“真”精神,经历了乱离漂泊的人才能“真”体会。刘壎谈学杜,谈到在细节上重新发现和认识杜甫。杜诗《光禄阪行》有句:“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刘壎说:“昔人但以此等作言语看,予身经乱离,奔窜林薮,每咏此句,然后知少陵状景之妙。”此从极细微处说,不经乱离,不能切身感受此句之妙。当然,杜诗的价值,绝不能仅从“状景之妙”去理解,但由细节的重新发现,可以推广到大处的重新认识和理解。接下来,刘壎就推向大处,说:“‘用如快鹘风火生’,此句壮健飞动,可以想见花卿之雄。至于《羌村三首》,宛然陶体。同谷诸篇,宏纵奇峭中涵深悲,诗之至也。”[8]卷七《杜少陵诗》这是经历过乱离漂泊的人对杜诗的心灵感受。“用如快鹘风火生”是杜甫《戏作花卿歌》之句,与平定东川叛乱有关,花卿(蜀中骁将,名花惊定)骁勇,迅速平定东川之乱,却恃功桀骜,纵兵掳掠。杜甫此诗有颂有讽。刘壎又拈出杜甫的两组诗,《羌村三首》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七首》(一般简称《同谷七歌》),显示元人推尊杜诗与宋人关注点之不同。这两组都是乱离诗,一是古体,一是骚体。从诗的体式上说,宋人关注的是杜甫律诗,不大关注杜甫的古体与骚体。从时间段说,宋人关注较多的是杜甫成都、三峡和出峡诗。元人已不像宋人那么关注杜甫诗法,他们更关注的,是杜诗对乱离现实的反映,乱离中诗人的生活和感受。刘壎《隐居通议》卷七《杜少陵诗》条,摘录了大量杜诗,大段摘录甚至全篇抄录的有《冬狩行》、《哀江头》、《舞剑行》、《遣兴》(《遣兴三首》其一全诗),云:
    以上诸篇,或豪宕悲壮,或深沈感慨,有无穷义味。盖杜作为古今之冠,而此等又为杜集之冠,更千百世无能及者,故摘出以备吟诵。
    以这几首诗为“杜集之冠”,这显然与黄庭坚等人尊杜甫律诗的眼光不同。刘壎摘句并加评点的有《石龛》、《石壕吏》、《新婚别》、《大麦行》、《苦战行》、《光禄阪行》,而《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则抄录了全诗。这些都是以古体写乱离并表达忧国之情的作品。杜甫五七言律,刘壎摘录若干名句而未标篇目,所摘诗句如下:“地平江动蜀,天阔树浮秦。”“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天地军麾满,关河战角悲。”“四渎楼船泛,中原鼓角悲。”“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社稷缠妖气,干戈送老儒。”“社稷堪流涕,安危在运筹。”“草木岁月晚,关河霜雪清。”“北阙妖氛满,西郊白露初。”“朝野欢娱后,乾坤震荡中。”“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冦盗莫相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昼眠。”“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宵月色好谁看。”“时危兵甲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评曰:
    以上皆少陵句法,或以豪壮,或以巨丽,或以雅健,或以活动,或以重大,或以涵蓄,或以富艳,皆可为万世格范者。今人读杜诗,见汪洋浩博,茫无津涯,随群尊慕而已,莫知其所从也。因摘数十联,表而出之。其他殆不胜书,姑举其概。善学者固可触类举隅矣。
    这些是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中的名句,全部是被人标举为独特句法者,刘壎举此,也说“皆少陵句法”,但所谓句法,不是宋人所说“折腰”、“拗救”、“错综”以及情景虚实等,多景中寓意,以景运情,由眼前景暗寓天下形势、动荡现实,表达深沉忧国之情的,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不管是豪壮、巨丽、雅健等等,都给人深重之感。这就是刘壎眼中的杜甫。元人学杜,不仅要得杜之法,更要究杜之心。明代杨士奇《杜律虞注序》评虞集学杜,就赞赏说:“伯生学广而才高,味杜之言,究杜之心,盖得之深矣。”[43]唯有能“究杜之心”,才算“得之深”。元人学杜,较之宋人,可以说是“得之深矣”。不仅仅是虞集一人。
    宋人也有学杜而求究其心者,但所就之“心”与元人不同。苏轼《王定国诗集叙》评杜甫:“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45]P318其意说,杜甫之所以为古今诗人之首,主要原因不在于诗写得好,而是因为诗中表达了念念不忘君之意。尽管他“流落饥寒,终身不用”,“君”未必对得起他,他对君却刻刻不忘。此说影响极大,后演变为“少陵一饭不忘君”之定评,又普泛化为“一饭不忘君”。如果苏轼所谓“君”还可以理解为君国天下的话,则后来的理解越来越具体化为君主。宋人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三有《杜老不忘君》条,已经将“君”限定为君主,说:“前辈谓杜少陵当流离颠沛之际,一饭未尝忘君。今略纪其数语云:‘万方频送喜,无乃圣躬劳。’‘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独使至尊忧社稷,君何以答升平。’‘天子亦应厌奔走,群公固合思升平。’如此之类非一。”[46]P255-256而杜诗中带有明显讽刺意味的“天子不在咸阳宫”(《冬狩行》)之类,洪迈不举,元人刘壎拈出了。刘壎对杜甫的认识,少了洪迈那样的官方意识,相对客观了也深刻了。元人陆文圭《跋周子华诗稿》一段话,也可以看做是对苏轼之论的解读,但与洪迈的解读,明显不同:
    杜子美为诗家第一,非独以句律之清新,格调之高古,盖其一饮一食,不忘君亲,厚伦纪,忧家国,伤时感事,慷慨兴怀,惓惓不自已。[14]卷九
    杜甫的忧思深广,绝对不仅仅为天子一人而发,“忧家国,伤时感事”,是更多也更重要的内容。即使是关注杜甫诗法的方回,也重视引导后学学习杜甫关注现实的精神。杜甫《岁暮》诗云:“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录此诗,有批:
    明皇、妃子之酣淫,林甫、国忠之狡贼,养成渔阳之变。史思明继之,回纥掎之,吐蕃踵之,四方藩镇不臣,盗贼蜂起。老杜卒于大历五年庚戌。自天宝十四年乙未始乱,流离凡十六年,唐中叶衰矣,却只成就得老杜一部诗也。[3]P1260
    读此评,如闻痛哭流涕之语。对“君”之过,无意隐晦,直斥唐玄宗之荒淫,语言沉痛而深挚,与宋人之讳言,形成鲜明对比。刘壎列举的杜甫诗篇可以说明。重新理解和全面学习杜甫,是元代很多人共有的意识,即使仅从诗歌艺术着眼,元人也认为,杜诗可学者,不仅仅是律诗。反对律诗的杨维桢也主张学杜,其《李仲虞诗序》说:
    删后求诗者尚家数,家数之大,无止乎杜。宗杜者,要随其人之资所得尔。……虽然,观杜者不唯见其律,而有见其骚者焉。不唯见其骚,而有见其雅者焉。不唯见其骚与雅也,而有见其史者焉。此杜诗之全也。[47]卷七
    杨维桢提倡古乐府,认为“诗至律,诗家之一厄也”,极力抨击律诗,但他不反对杜甫律诗。他也像一些论诗者一样,标举杜甫律诗的若干诗句以示推赏和仰慕,他在《蕉囱律选序》中赞赏的是杜甫那些律而不为律所缚的作品:
    余在淞,凡诗家来请诗法无休日,《骚》、《选》外,谈律者十九。余每就律举崔颢《黄鹤》、少陵《夜归》等篇先作其气⑤,而后论其格也。崔、杜之作,虽律而有不为律缚者,惜不与老坡参讲之。[47]卷七
    不过,杨维桢的这些看法,不能代表元代诗论家的普遍认识。
    2.方回论杜:杜陵集众美而大成
    方回论诗尊杜,不仅是把杜甫作为“江西诗派”初祖,而是推尊为“古今诗人”之祖。在他的心目中,杜甫是中国诗史理想诗人的化身,要学诗必学杜。在他的语言表述中,杜甫的象征意义已远远超出诗人杜甫自身,杜甫“集众美而大成”,成为方回心目中的诗家偶像。下面这段话,说明杜甫在方回心中具有符号性意义,象征着集众美于一身的完美:
    唐诗固是杜陵第一,然陈子昂、宋之问,初为律诗,杜之所宗;李太白、元次山,杜之所畏;韩柳又岂全不足数乎……至开元而有李杜,然杜陵不敢忽王、杨、卢、骆,李岂、苏源明、孟浩然、王维、岑参、高适,或敬畏之,或友爱之,未始自高。盖学问必取诸人以为善,杜陵集众美而大成,谓有一杜陵而天下皆无人可乎?”[15]卷五《刘元辉诗评》
    我们明确地看到,在方回的言论中,一方面树起杜甫作为诗学之高标,理想之典范,说:“诗至老杜,万古之准则哉!”[3]P624一方面又极力说明,老杜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杜甫一人。所以他批评当时学诗者缺乏上下千古之通识:“学诗者不于三千年间上泝下沿,穷探邃索,而徒追逐近世六七十年间之所偏,非区区所敢知也。”[6]卷三十二《送罗寿可诗序》要不偏,就得学杜:“学诗者必以老杜为祖,乃无偏僻之病。”[3]P340学杜非学杜甫一人,乃由杜甫学上下三千年诗史之精髓。方回心中的杜甫,既是其前诗史众派之汇流,又是其后诗史各派之本源,或者说是上集数千年之众美,下开数百年之众派,并代表了与之同时的盛唐各家,其《恢大山西山小稿序》说:
    皋歌,诗之始;孔删,诗之终;屈骚,诗之变。论今之诗,五七言古律与绝句,凡五体。五言古,汉苏、李,魏曹、刘,晋陶、谢。七言古,汉柏梁,临汾张平子《四愁》。五言律、七言律及绝句自唐始。盛唐人杜子美、李太白兼五体,造其极。王维、岑参、贾至、高适、李泌、孟浩然、韦应物以至韩、柳、郊、岛,杜牧之、张文昌,皆老杜之派也。宋苏、梅、欧、苏,王介甫,黄、陈、晁、张,僧道潜、觉范,以至南渡吕居仁、陈去非,而乾淳诸人,朱文公诗第一,尤、萧、杨、陆、范,亦老杜之派也。是派至韩南涧父子、赵章泉而止。别有一派曰昆体,始于李义山,至杨、刘及陆佃绝矣。[6]卷三十三
    又其《跋仇仁近诗集》说:“老杜诗中有曹、刘,有陶、谢,有颜、鲍,于沈、宋体中沿而下之。”[15]卷四《跋仇仁近诗集》细心人也可能发现,此处“老杜之派”里没有晚唐体。方回论诗集矢于晚唐,是不是说,方回认为晚唐不出于杜甫呢?不然,“晚唐者,特老杜之一端。老杜之作,包晚唐于中,而贾岛、姚合以下,得老杜之一体”[15]卷四《跋许万松诗》。方回也充分肯定晚唐诗细润之优长,以为学诗者所不可弃。“盛唐人诗气魄广大,晚唐人诗工夫纤细。善学者能两用之,一出一入,则不可及矣。”[3]P1484这就是方回心中独特的、完美的、偶像化的诗人杜甫,他已经不同于杜甫本人。
    主唐或宗宋,是元代诗论的重要内容。元人论诗,有主唐的倾向,但并非举世宗唐。元代诗论家的理想,是广学各家,兼取众长,在学唐宋中超越唐宋,形成既不同于唐也不同于宋的元人风格。
    参考文献:
    [1]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
    [2]傅习、孙存吾《元风雅后集》,《四部丛刊》影印高丽仿元刊本。
    [3]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
    [4]李军等校点《戴表元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
    [5]李军等校点《袁桷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
    [6]方回《桐江续集》卷三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张之翰《西岩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刘壎《隐居通议》,清读画斋丛书本。
    [9]翁方纲《石洲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陈迩冬校点本。
    [10]刘祁《归潜志》卷八,中华书局1983年整理本。
    [11]方凤《仇仁父诗序》,《方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12]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四部丛刊》影印旧抄本。
    [13]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14]陆文圭《墙东类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5]方回《桐江集》,《续修四库全书》本。
    [16]吾衍《闲居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牟巘《陵阳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顾嗣立《元诗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
    [19]魏崇武等点校《欧阳玄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
    [20]周霆震《石初集》,《豫章丛书》本,江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21]邓绍基主编《元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22]查洪德编校《姚燧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23]柳贯《柳待制文集》《四部丛刊》影印元刊本。
    [24]刘诜《桂隐文集》,台湾新丰文出版社1985年《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印本。
    [25]周绍良《唐才子传笺证》,中华书局2010年版。
    [26]苏天爵《滋溪文稿》,中华书局1997年版。
    [27]徐瑞《松巢漫稿》,《豫章丛书》本,江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28]黄庚《月屋漫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9]廼贤《金台集》,北京海王邨丛书《元人十种集》影印本。
    [30]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整理本。
    [31]尤珍《沧湄诗钞》,清康熙刻本。
    [32]刘壎《水云村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整理本。
    [34]刘因《静修先生文集》,《丛书集成初编》本。
    [35]许有壬《至正集》,台湾新丰文出版社1985年《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印本。
    [36]李军等校点《戴良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
    [37]邱居里等校点《贡氏三家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
    [38]赵文《青山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舒岳祥《阆风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0]吴澄《吴文正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释英《白云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2]刘季《玉山雅集诗歌创作的崇杜倾向》,《内蒙古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
    [43]杨士奇《东里续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4]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版。
    [45]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
    [46]洪迈《容斋随笔》,中华书局2005年校点。
    [47]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四部丛刊》影印鸣野山房抄本。
    注释:
    [1]祧宋宗唐:最早应出自元明之际宋濂之口。陈田《明诗纪事》卷十四孙作小传言,宋濂评孙作诗:“明人诗派,欲祧宋元而宗唐人,次知(孙作,一字次知,有《沧螺集》)取径苏黄。录诗至《沧螺》,亦空谷之足音也。”在宗唐宗宋纷争的清代,此语比较流行,康熙时诗人尤珍有诗句云:“宗唐祧宋吾何敢,前有东坡后放翁。”所以近代诗人王韬才抨击说:“窃见今之所谓诗人矣,撦撏以为富,刻画以为工,宗唐祧宋以为高,摹杜范韩以为能,而于己之性情无有也,是则虽多奚为?”(《弢园文录外编》卷七《蘅花馆诗录自序》)。20世纪元诗研究者用以概括元诗之去宋归唐倾向。
    [2]鲁三交:宋无姓鲁名三交或字三交或号三交者,有魯交,字叔达,梓州人,仕至虞部员外郎,有《三江集》,可称作“鲁三江”。方回或一时笔误作“三交”。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书鲜洪范长江诗后》云:“余昔闻蜀人有鲁三江者,号称能诗,士大夫多宗之。”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八录其《经秦皇墓》诗一首,言:“潼川人鲁交诗曰《三江集》,山谷称为鲁三江,今从之。”
    [3]欧阳修《六一诗话》说,当时僧人“以诗名于世者九人,故时有集,号《九僧诗》”。已不详九人之名。司马光《续诗话》说:“欧阳公云九僧诗集已亡。元丰元年秋,余游万安山玉泉寺,于进士闵交如舍得之。所谓九诗僧者,剑南希昼、金华保暹、南越文兆、天台行肇、沃州简长、贵城惟凤、淮南惠崇、江南宇昭、峨眉怀古也。直昭文馆陈充集而序之。其美者,亦止于世人所称数联耳。”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录九人诗,有评。在僧怀古《寺居寄简长》后评:“怀古,九僧之九。人见九僧诗,或易之,不知其几锻炼、几敲推乃成一句一联,不可忽也。……宋之盛时,文风日炽,乃有梅圣俞之蕴藉闲雅,陈后山之苦硬痩劲。一专主韵,一专主律,梅宽陈严,并高一世,而古人之诗半或可废。则其高于九僧,亦人才涵养之积然也。”以历史客观的眼光评价九僧诗及后来者对九僧的超越。
    [4] 按所谓“丽泽选”,方回该文有介绍:“回最爱《丽泽诗选》,或云东莱吕成公所选也。《三百五篇》,经圣人选矣。成公所选第一卷,郭茂倩古乐府选焉;第二卷,昭明太子《文选》诗再选焉;第三卷,陶渊明诗专选焉,徐、庾诸人诗不选;第四卷至第十四卷,唐人王无功至许用晦四十二家选焉,杜子美甫诗最多,李太白、元次山、韦应物亚之,韩、柳、元、白又亚之;第十五卷,王荆公《唐百家诗选》再选焉,凡二十八家;第十六卷至三十五卷,始选宋人诗,分为九体。”东莱吕成公,南宋学者吕祖谦。
    [5] 按杜甫《夜归》云:“夜来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作者简介]查洪德,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评论
批评
访谈
名家与书
读书指南
文艺
文坛轶事
文化万象
学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