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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才子汤传楹与尤侗《钧天乐》传奇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在清初才子尤侗(1618—1704)的眼里,最令他敬重的友人是汤传楹,让他系念一生的友人也是汤传楹。崇祯十七年(1644),当二十五岁的汤传楹突然去世的消息传来,尤侗形销神毁,痛不欲生,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以表达思念之情。初步统计,即有《哭汤卿谋文》、《再哭汤卿谋文》、《反招魂并序》、《汤传楹墓志铭》、《汤卿谋小传》、《汤卿谋遗像赞》、《重题汤卿谋遗像赞》、《遗亡友汤卿谋书》等;诗词作品则多达百余首,如诗有《哭汤卿谋》(九十首今删存六十首)、《再哭汤卿谋》(十首有引)等,词有《凤凰台上忆吹箫·梦亡友卿谋》、《玉蝴蝶·雪窗忆卿谋》、《沁园春·梦卿谋》等,其他如《闻公肃捷感念亡友汤卿谋》诗、《六桥泣柳记》文等,亦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汤、思念及汤,深情厚谊,古今罕见。顺治十四年(1657),尤侗创作了唯一的传奇作品《钧天乐》,亦刻意将汤传楹写入其中,所谓“展成不得志而作,又伤卿谋之早亡”[1]。在这部长达三十二出的戏曲作品中,作为主人公之一的杨云(汤卿谋),与作为尤侗代言者的沈白共同演绎了个人的怀才不遇之情,以及与才有关的因才而厄、恃才而骄、抱才而死、才情共生等命题,通过“两才子一举登天”,完成对两人今生的演绎,续写了彼此的后世情缘,汤传楹的生命因之而完满生动,与尤侗的友谊亦因这一特殊的艺术建构而获得更具丰富性的呈现。
    一、  汤传楹其人及与尤侗的友谊
    汤传楹(1620—1644),字子辅,更字卿谋,诸生,吴县人,著有《湘中草》等。当他崇祯九年(1636)与十九岁的尤侗定交时[2],还是一位只有十七岁的青年才俊,当然也不会预料到真挚的友谊让他的生命丰富而延展,并因文学意义的呈现而发生了特殊的影响。性情与思想的投合,使两人很快发展为“性命交,一时瑜亮,无忝齐名”[3]。崇祯十七年(1644,顺治元年),国破之难所导致的家亡对于汤卿谋及其家庭而言平常而不平凡。六月,皇帝的哀诏到达吴中,汤卿谋哭悼不已,伤痛而病,遽然离世,愁病之中的妻子丁氏随后殉亡。同样处于家国之悲中的尤侗闻知讣信,哀伤病倒,几乎肝肠断绝:“我今顾影已无俦,如此人间不愿留。若许九原寻旧友,何妨蝴蝶化庄周?”[4]认为“卿谋既亡,知音断绝”[5],苟活于世间已无多大意义,一度萌生了绝尘断缘的出家之念:“槁木死灰,嗒焉丧我,大意已类枯禅,但未剃发耳。”[6]即便后来回归生活常态,亦长期悒郁不乐,多次感叹“求其相知定我文如卿谋者,已不可得。”[7]他将哀思寄托于对好友遗著的整理刊刻,先刻其《湘中草》十二卷,藏其家;又数年披阅,裁为六卷,并在追忆和痛悼中写下评语,保存了汤传楹生平的大量信息。他还多次向当宁、同道介绍并推举好友,如写给时为户部右侍郎周亮工的信:“亡友汤卿谋少年早夭,其遗集《湘中草》可以传世而未得其人以传。知明公于存没之谊最深,故摘其中尺素数则寓览,此未足尽才人之万一。盖哀其无闻,庶乎附作者以彰焉。伏惟留意。”[8]又将汤的女儿嫁给最得意的门生徐元文。顺治十六年徐元文高中进士时,尤侗为之欣慰不已。
    尤侗引汤传楹为海内第一知己,这在相关的祭悼文和诗词中揭示得最为充分。《哭汤卿谋文》云:“侗自丙子秋与卿谋定交,于今九年矣。其间车马往来,多一时名士,而生友死友,惟卿谋一人!侗平生冷淡不求人知,人亦无知者,独以卿谋为鲍子知我。”[9]在汤传楹离世后长达六十年的时光里,这种深刻理解构成了尤侗心灵的生动图景,其性情、才能、品格等因时光荏苒而日益凸起,并映照着和认证了青年尤侗的真正自我,以及关于青春、自我、人生选择的深切回忆。如何素描汤传楹其人其性其文呢?
    汤传楹性好静,追求幽居之适。他特别喜欢闭门兀坐、类禅家之寂的生活状态,风露清微,月痕入水,仰天长啸,旷然而思,借以彰显个体的理想、价值与尊严。尤侗赞赏汤卿谋“温且美”、“淡且静”[10],“性高洁”[11],主要是基于他这种萧散自适、恬然放松所带来的心态、心情及趣尚。
    汤传楹不喜交往,但笃于友谊。他的“荒荒斋”非人尽可入,惟尤侗与陆寿实、陆君实兄弟,宋实颖等为常客。他与陆氏兄弟、尤侗结为“四子社”[12],吟诗为文,甚为相得。尤侗是与他交往最频繁、关系最为亲密者,诗词唱酬,殆无虚日。梳理同一时期两人的唱和创作,留存至今者二十多首,深厚之友情见诸字里行间。唯是,方能理解汤传楹去世后尤侗历久弥长的怀念何以如此真切。
    汤传楹多愁善病,日常生活中常和妻子“药烟相对袅”[13],早夭当亦与此相关。而多愁则首先来自一种独特的心理体验,所谓“赋性善愁”[14]是也,这与青年时期尤侗的生命情绪恰恰形成互文[15],彼此诗词中类似情绪的表述很多,以致汤有天下“万斛愁,尔我各分其半”[16]之喻。多愁,当然也来自人生际遇之不谐:“秋闱不遇,郁邑不自得。”[17]对于汤传楹而言,或者还有父亲行事为人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少与父志行殊辙,而又难自口出,虽为贵公子高才生,恒邑邑不自得。”[18]也就是说,父亲汤本沛于明末之际依附阉党、打击东林人士等劣迹及其影响,也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他的惆怅之感。尤其是,“君性孝友,事刑部公暨朱安人尽孺子慕”[19],在父子伦理关系上表现合节,又要坚持“志行”,对身为长子的汤传楹而言,只能任困惑、挫折感与无奈的情绪纠结于内心,积郁为无法言说的“愁”。
    汤传楹以才闻名于当时当地:“自少以才见称……年甫弱冠,即用诗古文屈其辈行,至于老师宿儒,悉折节下之。”[20]尤侗十分钦佩他的才华,有“惊才绝艳,援笔便成”[21]之叹。的确,汤传楹富深情慧心,多文采风流,所作诗词幽婉清丽、韵味悠长,传达出一种纯净的苦闷、莫名的忧伤和优雅的真诚,其中洋溢的自然、率性和忧郁透射了一种清标脱俗的美、清雅朗俊的真,于明清之际确实为不可多得。现存《湘中草》六卷,经尤侗删校附于其《尤太史西堂全集》后,仍清晰地展现了这样的特征。不过,因生命短促,生活与创作均视野较窄,汤传楹的文学作品主要立足于自己的生活环境,或发思古之幽情,或感慨个人之处境,题材范围和思想意蕴都相当有限,也是事实。
    尤侗之于汤传楹的知己之情,缘于彼此性情、趣味和观念的高度认可。如对于愁、病、秋的多情自许,两人往往遥相呼应,相得益彰。他更有《西堂秋梦录》之辑,专力写秋抒情,汤传楹先后为之为序作跋(均收入《湘中草》卷四),表现出一以贯之的声气相求。翻开《湘中草》六卷,其中载录的汤、尤唱酬之诗词作品,计有二十五篇,几占所收作品总数的 25%;排除尤侗整理文集时所进行的选择性删校,及未能及时保存等因素,实际数量应更可观;与尤侗早期文学创作中与汤卿谋唱和之诗词近二十首相比照,不仅可证两人交往之密切,且可发现这些唱和之作情绪相通、风格相类等特征。汤传楹去世后,尤侗包揽了其传记、墓志等生死之文的撰写,许多盖棺论定之语出自其笔下,几乎构成了后出之方志、总集、笔记等相关评价的核心意旨。晚清平步青(1832—1896)讥讽尤侗所为乃出于明人积习之遗留:“实不脱天、崇时习气。”但也充分理解地表示:“卿谋诗文虽不必如西堂所推,而年少负异才,不遇以死,即谓明末诸才人中之长吉,亦无不可也。”[22]可见,汤传楹确有其独特之处,而尤侗借助一系列带有修辞色彩的文学文本所表达的欣赏、所进行的标举,不但素描出一位历史的汤传楹、才子的汤传楹,也塑造了一位文学的汤传楹。
    二、  怀才不遇:才子情结的艺术建构
    汤传楹去世后,尤侗如是总结他的不幸夭折:“吾谓汤子有五不幸焉:年太少,才太奇,思太敏,文太多,著书太早。此汤子所以死也。”[23]因其早逝而伤怀,更为其“偃蹇休箦以死”[24-1]而抱恨不已。尤其是,在汤传楹去世后的十多年里,百般寻求有所作为的他始终仕途不顺,多有挫折,日益强烈的怀才不遇之感在顺治十二年(1655)遭遇了彻底的打击,因无奈、无望而导致的辞官之痛挫折了他的情感,消损了他的意志。[24-2]于是,“丁酉之秋,薄游太末,主人谢客,阻兵未得归。逆旅无聊,追寻往事,忽忽不乐,漫填词为传奇”。[25]在尤侗惆怅万端的自我反观中,挚友汤传楹的不幸不遇跨越时空而发酵于心灵,彼此相通的高才不偶、坎坷不遇再次涌上心头:“既痛逝者,行自念也。”[26]正是在这样一种境遇和情绪中,《钧天乐》传奇应运而生。
    《钧天乐》文本共三十二出,通过上、下本各十六出建构界域分明的两个空间,促成两个空间自足性的关键词则是“不遇”和“遇”。一个空间归属现实人生,主要演绎了才子沈白、杨云如何“不遇”,为何“不遇”:才高应举,总是名落孙山;不断受到嘲笑、欺辱,投告无门,块垒难消。另一个空间则超越尘俗世界,在已然仙化的现实中华丽展开,呈示了“遇”的顺理成章,皆大欢喜。两位主人公不仅获得上帝的认可,独开特科,中试擢用,且复仇成功,伉俪团聚,尘世的未尽理想于天界获得了酣畅淋漓的实现。所谓“玉堂金马皆尘土,不朽功名天上高”(第十七出《天试》文昌君语),较之人间,这种极具价值和意义的认可洋溢着花团锦簇般的世俗欢乐。
    作品力图从多个维度昭示:形成“不遇”的关键是科举,是受制于权力腐败和人心堕落而来的被异化的科举;促成“遇”的关键也是科举,只不过是属于制度伦理下处于常态的科举。正是围绕着这样的思考,《钧天乐》首先呈现了一个导致科举崩坏的乱世背景:天灾人患、民怨四起、官吏贪腐、皇帝昏昧,以致国家政权乏力、民不聊生。这种有关明朝灭亡原因的思考,与清初社会关于国家、士人、党争等的反思不谋而合,实际上是彼时一般文人具有普遍性的认知,只不过尤侗更愿意通过涉及文人出处的科举问题来进行关乎身世浮沉意义的解读而已。康熙二十三年(1684)腊月,已借助博学鸿词科荣任翰林院编修的尤侗反观自己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孜孜于科举所造成的心灵磨难再次唤起了那一段段怀才不遇的感伤:“自念束发受书,日夜揣摩,不获与甲乙之科,仅乃为贫而仕,屈首以就功名,此中邑邑,有难为外人道者。不平之鸣,其容已乎!”[27]显然,在一生最为低落的时期(顺治十四年前后),《钧天乐》的创作为尤侗才子情结的纾解打开了一条狭窄但还算切实的通道。
    作为“小生”,汤传楹的代言者“杨云”并非《钧天乐》之第一主人公,然其与主人公沈白(生)的关系,则刻意映射着汤传楹与尤侗的人间情感和现实遭际,体现为一种经验设定和对比性建构。杨云与现实中的汤传楹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传记性特点相当明确。譬如汤传楹美风姿、多愁病,杨云也是“清羸善病”(第十出《祷花》):“虽是乌衣子弟,却像红粉女郎。论他国士无双,比我玉人有两。但常多病多愁,恐被道旁人看杀。”(第二出《歌哭》)他与沈白的感情一如汤、尤生前:“隔一日,似三秋。”“一日不见,千里相思。”(第十二出《哭友》)杨云的早逝令沈白悲痛无比:“兄弟,我与你交比芝兰,爱同花萼。方谓良朋耐久,白首如新。岂意中道生离,一朝永诀。”(第十二出《哭友》)这与尤侗在汤传楹去世后的“肝肠断绝,不能成声”[28]差可比照。在揭示一个才子的不幸夭折方面,杨云的遭际与其原型之间似乎形成了抵牾。汤传楹本因崇祯之难而死:“哀诏下,吾友汤子卿谋哭临三日,归而病,以六月六日酉时卒。”[29]作品则进行了如此改写:“适才遇见杨家小厮,说杨相公避乱乡村,被流贼打粮,受了惊吓,感冒风寒,已病故了。”(第十二出《哭友》)“避乱乡村”是史实[30],病亡原因实为子虚乌有;同样涉及“流贼”,一则缘于皇帝殉国,一则因为感冒风寒,叙事之旨趣已截然不同。而形成这种“故意”的初衷,显然是为剔除其中蕴含的朝代更迭、历史变迁的政治色彩,与《钧天乐》创作于顺治十四年的时间节点亦不无关联。此际的尤侗,已多次应举于清朝(顺治二年始),且曾以拔贡身份任职永平府推官(顺治九年至十二年),乃实实在在的大清顺民,自然不宜对关涉前朝的有关往事过于白描。
    实际上,汤传楹未尽其才而夭逝,早已开启了尤侗诸如性情、风貌及多才不偶、怀才不遇等问题的思考,有关的悼诗、祭文昭示了这一点,这也印证了彼时才子文化思考的诸多主题。而作为苟延于现实中的才子,进入清初的尤侗继续承受着与汤相似又不尽相同的感愤与无奈;“才高志大,运蹇时乖”(第十五出《哭庙》),不仅是《钧天乐》主人公沈白的命运,也是改朝换代后尤侗生活情态的真实写照。正是基于这一点,他在为主人公沈白设置一个污浊的现实背景的同时,还努力建构了一个充满了各种压力的窘迫境遇:“第一来科名连败,第二来兵戈罹害,第三来人琴早亡,第四来割断夫妻爱,第五来秋风钝秀才。”(第十六出《送穷》)在“妻亡友没,举目无亲”的境地中,沈白“叹孤身天涯地角,顾影无俦”,更感愤“一身不偶,四海无家”(第十四出《伏阙》),不得不摒弃“世缘”,转而寻觅上天入地的求索之路,所谓“仙才只合瑶天住”。[31]如是,才有了第十六出《送穷》的转关之笔。既然“曲高和寡,才大知希,人世科名已不可得”(第十五出《哭庙》),他只能将目光转投天界,寻求“寤寐英贤,旁求侧席”、思贤若渴的君王,以改变“楚山刖玉,沧海遗珠”(第十七出《天试》)、贤愚颠倒的非正常现状。如是,又有了第十七出《天试》:上帝对于如他一般的“彷徨草泽”者十分伤怀,“专取那下第才人中式擢用”,“开天首科,可称亘古盛事矣”,沈白的“独秀江东”之才获得了高度认可。这是一个未来世界,是比喻的,也是寄托的;是理想的,也是现实的。相知相念的友人、不离不弃的佳偶、高中状元的兴奋、凭才审案的挥洒,等等,都以特殊的展演方式回应了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诸多期许。可以说,第十七出《天试》及其后来有关天界的艺术描写,在抽绎出一代才子内在世界丰富性的同时,也为传奇戏曲的文体诉求、内容趣尚、结构叙事提供了合适而有力的支点。从此,作品以另一种方式敷衍对现实的否定和批判,又借助李贺与苏轼两位大才子的出场,宣示了对理想社会和人生的真诚希冀和热烈向往,力图抚慰古往今来那一颗颗不肯沉沦的才子之心。也就是说,无论是上天入地,还是死生改易,作者极力烘托、大力凸显的永远是尤侗那颗郁勃奋激的才子之心,这是作品核心旨趣之所在。
    尤侗、汤传楹一向以才子自居,学识富赡且怀才不遇,是两人共同的生活特征。汤传楹的才华生前已传遍吴中:“才思敏妙,风驰电发,诗古文辞爽迈。……一时推为才子。”[32]尤侗幼有“神童”之誉,对自我的矜许亦时刻未曾脱离才子之规定性,《钧天乐》中即借沈白之口表示:“谁似我才高,年少抱经纶。”(第十五出《哭庙》)汤传楹诗云:“男儿不遇汉天子,长杨赋尽无人怜。”尤侗评曰:“读至此句,千古才人,一齐泪下。”[33]可见怀才不遇的共同心声与彼此认同。为了张扬两人及李贺等作为“天下奇才”之“逸气孤骞,高文卓烁”(第十六出《送穷》),借以形成对现实的强烈反拨,《钧天乐》传奇还将尤侗《广寒宫上梁文》[34]、汤传楹《织女催妆诗》及李贺《白玉楼赋》作为科举考试题目,博得了文昌帝君的赞颂不已:“奇哉,可称三绝!老夫当让君辈出一头矣”(第十七出《天试》),后又反复敷衍,加以推扬,如第二十六出《入月》借助剧情专门敷演《广寒宫上梁文》,嫦娥说上帝“命新殿元沈子虚作《上梁文》,笔堪题柱,音欲绕梁。最爱他落句‘宫殿如明镜,嫦娥号丽华’,足画妾之风流矣。”第二十八出《渡河》以隐括笔法演绎杨云创作的《织女催妆诗》,让一段凄美的千古爱情在乞巧的欢愉中完美收官。作为一位才子情结始终激荡于心的文人,尤侗深怀对自我才能的高度期许和本能向往,如此作为,自然不难理解。
    对才的尊重,往往使一般文人将才人及才的陨毁视作上天的不公,又或者解读为上帝偏爱的结果。汤传楹曾言:“窃谓才如临川,自当修文地府;纵不能遇花神保护,亦何至摧残慧业文人,令受无量怖苦。岂冥途亦妒奇才耶?”[35]对传说中汤显祖的才高受虐深为气愤、不解。在很多文人的意念中,凡高才年少者亡,往往是因上天之招,故有“曼卿年少,仍主芙蓉之城;子建才高,应王遮须之国”一类的想象。尤侗哀悼好友陆灵长之逝时亦表示:“古来慧业文人,都自天真游戏尘世。如邺侯为瑶台散仙,白傅为海山院主,东坡为五戒禅师,山谷为香岩女子。”[36]当他困惑于汤传楹之早夭时,也产生了这样的诉求:“欲问天所以死卿谋者而不可得,则解之曰:‘内典云:慧业文人应生天上。’天殆爱卿谋、重卿谋,而遂夺人世之才以自佐焉。长吉之玉楼,长源之瑶台,曼卿之芙蓉城,子建之遮须国,皆古来才子回翔之地,天必设一座以待卿谋。卿谋而念故人,肯留五城一片地,为后来者卜居乎?则侗褰裳就之矣。”[37]认为以汤传楹之才必定会与李贺等一样,据有一个可以发挥自我才能的“回翔之地”。《钧天乐》中,在批评了“天道无知,一至于此”后,沈白果然也强调了这样的结果:“我晓得了,古来慧业文人,必生天上。墨卿此去,当在五城十二楼矣。多应是锦囊才尽无人也,又召杨云赋玉楼。”(第十二出《哭友》)于是,第十七出《天试》两人相见时,杨云即明确交代:“弟与弟妇暂寓石曼卿芙蓉城。”后来,又不负故人所望,为沈白“卜居”了一片地,促成他与未婚妻寒篁月宫相聚。现实中的尤侗果然借助代言者沈白而“褰裳就之”,完成了上天入地的生死诉求。
    对于青年男女成仙的想象,或许缘于对生命情态的不理解,或者缘于一种理想性的宿命认知,这在明末清初时期的动乱时局下似乎格外醒目;而彼时盛行的扶乩之术,广为文人青睐,才子成仙的想象也因之获得了有力的神道支持。尤侗自己对这一类活动始终饶有兴趣,曾亲自降乩:“岁癸未,予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38]与当时颇为有名的扶乩者如泐庵大师金圣叹、掌文真人孙过庭等亦过从较多,如:“客冬,予召孙真人过庭,自云掌天上笔札,卿谋赋诗赠之。”[39]汤传楹去世后,其早夭的命运、多才的人生,以及独立不移的性情,更激发了他的类似想象。《汤卿谋遗像赞》云:“天南地北,何处君家?畴昔之夜,我吟楚些。有美一人,翩翩以佳,荷衣蕙带,风马云车,玉笙铁笛,游戏尘沙,彼何人哉? 吾知之矣,其在三山之畔、十洲之涯。”已经奠定了“三山之畔、十洲之涯”的想象。他认为,这样一个具有“灵心慧业”的人,“非侍书天上,即修文地下”[40],绝不会游荡人间。何况,“予总角初遇卿谋,望其风姿,如玉山珠树,恍然疑为神仙中人。及读其诗歌文辞,常飘飘有凌云气,又断以为非人间人也,岂待殁而后知其仙哉!”[41]他曾于汤传楹去世不久即聘方士招魂:“空思剪纸叩灵衣,闻说鸿都术已稀。泉下子规啼不到,茫茫魂鬼几时归?”[42]对“陆灵长殁,予恳孙真人招魂来归,卿谋亡而真人去矣”[43],则十分遗憾,直到获得另一位扶乩大师的招魂结果:“卿谋死后数月,有仙降乩大书曰:‘汤传楹,青华府侍书金童,丁氏传言玉女也。’若是,则几乎仙矣。”[44]如是,汤传楹夫妇金童玉女的宿命获得了一种终极体认。
    这里所谓“有仙降乩”,与尤侗《再哭汤卿谋文》中的一段记载互相照应:“前戴子云叶传示泐师乩语云:先帝本青华帝君,兄即侍书金童,此才人生天公案也。平日与兄论李长吉、石曼卿故事,辄为色舞,今兄已先着鞭,且得与嫂氏携手同归,使青华府中更添玉女,其乐何极?”[45]所指当为一事。此文作于崇祯十七年末,可证扶乩之事发生在之前,具体应在当年的秋冬之际。尤侗对此笃信不疑,作于去世周年忌日的《反招魂并序》嘱其“魂勿归来兮”以避江南战乱:“归乎青华永行乐些,俯视九州蹇难安些。”[46]已隐含此事。作于次年即顺治二年三月的《再哭汤卿谋》十首之七:“鼎湖龙去恨如何,独倚江楼涕泗多。还忆青华香案吏,春风重唱故宫歌。”小注云:“十九日,登君山哭先帝,遂哭卿谋。时有降乩者,云先帝本青华帝君,汤子侍书金童也。”[47]再次加以强调。后来,在为汤传楹所作小传的附记中,第三次提及此事。顺治十六年,当汤传楹的女婿徐元文高中状元,有人猜测:“公肃妇翁为才子汤卿谋,早赴玉楼,征之术者云为青华府侍书。公肃之第,盖得请于帝矣。”[48]尤侗虽谦称“予未敢信为然”,但特意记载这段传闻本身已昭示其认可之诚。此际,《钧天乐》的影响已遍及江南,借助作品的影响力,汤传楹的故事竟然为徐元文中状元增添了一段命中注定的神秘,或者是尤侗创作《钧天乐》传奇时未曾预料到的结果。
    关于扶乩的细节,有关史料并未给予揭示;然这一想象的制造者“泐师”则可确证为当时赫赫有名的金圣叹。关于金氏以“泐庵”、“泐师”或“泐大师”之名扶乩的有关情况,陆林教授的探讨最为具体,笔者对明末才女叶小鸾作为文学想象成因的有关讨论,也涉及了相关情况,这其实与本文论及的《钧天乐》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互文。[49]得益于金圣叹的扶乩活动,明末才女叶小鸾从历史人物演变为一个文学形象,甚至影响了许多文学创作的生成,《钧天乐》即为其中之一。如果没有金氏的扶乩判词,或许汤传楹也只能止步于一个乱世夭折的才子形象,尤侗所谓“古来慧业文人,必生天上”的理解亦不能得到具象化定格,转化为《钧天乐》中的艺术形象,获得更为广泛的接受与体认。因此,金圣叹的扶乩活动建构了一位才子的“来生”。值得注意的是,在金圣叹的乩词中,汤传楹为仙的想象是与崇祯帝之死乃至明朝的灭亡密切相关的,所谓“先帝本青华帝君,汤子侍书金童也”。但《钧天乐》却无法据此进行真实的艺术表达,不仅“先帝本青华帝君”不便提及,汤子为“侍书金童”的乩语也只能含混绕过,大略交代“弟与弟妇暂寓石曼卿芙蓉城中”(第十八出《天试》),经特科考试得授修文郎之职,兼廵按水府监察御史,与所谓的“青华府”似乎从未发生过任何关联。这应当也是两年后尤侗以“未敢信”对待徐元文中状元之传闻的心理动因之一。
    然金圣叹的扶乩建构,却促成汤传楹夫妇金童玉女形象之定格,成为一部才子佳人戏曲构思的艺术源泉之一。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善于以白日梦形式抒发困顿不得志情怀的尤侗,将金圣叹扶乩促成的另一位文学形象叶小鸾引入其中,形成了怀才不遇与怀情不遇的双刃剑,指责了社会,抒发了自我,扬弃了现实。如是,《钧天乐》传奇理所当然地进入清初士人社会文化普遍认可的才子佳人文化思潮中,并产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社会影响力,以致不少人以为其是顺治十四年科场案的揭露者和导火索:“顺治丁酉科场大狱,因尤侗《钧天乐》而起。”[50]传言汹汹,让无心插柳的尤侗险遭不测。历史的误会和巧合,有时竟然来自一个个不经意的细节,人类的想象往往逆风飞翔很远也才能稍有触及。
    三、  怀情不遇:《钧天乐》中的女性世界
    与怀才不遇多展现男性世界的逼仄不同,怀情不遇的兴奋点更多投注于幽怨婉约的女性世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与才子相关的“佳人”的心灵世界的演绎。怀情不遇是明末清初时期审视男女感情状态时最能博人关注的话题。其与怀才不遇多有相通之处,“美人易老,佳人早夭,本来容易契合男性文人怀才不遇的感伤心理,何况女性的怀情不遇与男性的怀才不遇在价值结构与审美意义上存有深层认同之处;以才子不遇呼应红颜薄命的忧伤感慨,以‘才与命妨’的不幸抒发边缘文人的怨愤不平,既是香草美人文学传统的历史延展,也容易达成文人借助这种文化象征表达对儒家文化价值中心的疏离倾向”。[51]《钧天乐》对女性世界的建构即如此。在尤侗笔下,怀情不遇首先是怀才不遇的现实补充和情感映衬:“人生世上,若无伉俪之欢,总使拔地升天,只算虚生浪死。”(第二十五出《仙访》)他对汤传楹的“三副泪”理论十分赞同:“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52]正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的诉求,才让尤侗一类文人对那些怀情不遇的佳人投注了特殊的赞美、惋惜与喟叹。
    于是,《钧天乐》中两位才子各有佳偶,既为情理之必然,亦为题中应有之义。杨云与夫人齐素纨“少年伉俪,燕婉同心”(第六出《浇愁》)的感情生活,因有汤传楹夫妇的真实生活作为写照,并不需要多少虚构。两人一个是“才华无匹,绝世风姿”的稀世才子,一个是“冰雪聪明,芳姿如画”的绝世佳人,面对失意的生活彼此慰藉,诗词唱和,呈现出才子佳人生活的理想状态。如“彩笔题残无处赠,妆台画出小眉青”(第十出《祷花》)的闺中之乐,如“夜熏瑞脑喷金兽,晓卷珠帘挂玉钩”(第十二出《哭友》)的恩爱之情,均笔墨细致,婉转多情。《祷花》一出,特意以汤传楹的散曲作品为蓝本,传达夫妇二人两情相得的浪漫情怀,颇得汤氏之作的艺术韵意。
    在有意还原汤传楹夫妇“惆怅相怜惜”的优雅生活的同时,《钧天乐》还为杨云夫妇的伉俪之好注入缠绵悱恻、哀感顽艳的情绪。面对杨云的“忧生之嗟”、“蒲柳先零”,妻子含泪回答:“妾与相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相公倘有不测,妾岂能独生乎?若有丝儿病,这一缕魂灵,敢向夜台先等。”(第十出《祷花》)有力照应了这段“一时佳话,千载伤心”的生死之情。其实,一代才子佳人的香消玉殒,这段发生在现实的故事本身已足具震撼人心的魅力。作为亲历者,尤侗曾多次表达羡慕和感动:“丁氏少君一岁,才色双丽,伉俪比肩,若青鸟翡翠之婉娈矣。”[53]有诗云:“镜中一啸殉青鸾,留下啼痕染竹斑。此去长眠并枕树,不须重上望夫山。”[54]又悼文云:“所持为卿谋慰者,惟有闺中人相从地下。吹箫双去,仍上凤皇之楼;舞镜重开,永守鸳鸯之冢,又为紫玉青陵增一佳话。”[55]而对他们“夫妇恩情不舍,所以同穴相从”(第十二出《哭友》)的艳羡,应是他将才女叶小鸾故事引入《钧天乐》传奇并设定为自己的“佳人”的重要心理动因。
    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吴江人,叶绍袁之女,叶燮之姊,年十七而逝。作为一位完成过《返生香集》中那些哀感顽艳之作的才女,她少年早夭,婚前而逝,并因为金圣叹的扶乩活动而留下了一段美丽的传奇[56],在苏州一带传诵甚广。作为同郡友人,尤侗曾拜访过叶绍袁,与叶燮亦有交往,当然对叶小鸾的故事并不陌生。他仰慕叶小鸾的才华,曾以多种方式表达过向往之情和艳羡之意。譬如他的三个女儿,名琼华(生于崇祯十三年)、琼莹(生于崇祯十六年)、琼英(生于顺治二年),一以贯之以“琼”命名,照应叶小鸾“琼章”之字;譬如在审视周边才女创作时,他情不自禁地表示:“松陵素称玉台才薮,而叶小鸾《返生香》仙姿独秀。虽使漱玉再生,犹当北面,何况余子?”[57]在《西堂全集》中,涉及叶小鸾的诗词作品有多篇,如《戏集〈返生香〉句吊叶小鸾》十首、《鹧鸪天·和叶小鸾梦中作》、《蝶恋花·吊返生香》等,毫无遮拦地表达了对这位当代才女的倾慕和赞赏。如:“疑是凌波洛浦游,不知香艳向谁收。海棠睡去梨花褪,只有多情宋玉愁。”[58]作为尤侗的第一知己,汤传楹曾有这样一段话:“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穷途哭也;意中人,《返生香》也。我比猜诗谜的杜家何如?’展成笑而不答。”[59]所谓“返生香”,即借同名文集指代意中人叶小鸾,叶小鸾显然是青年尤侗的梦中情人。
    在《钧天乐》传奇中,尤侗对这位临邑才女的仰慕和攀附是十分坦诚的。他没有直接提及叶小鸾之名,但文本提供的诸多细节,让读者很容易联想到这位彼时苏州一带的知名才女。如第五出《叹榜》,寒篁(叶小鸾)的母亲上场即云:“先夫魏叶,曾为县令。”叶,已经指向了叶小鸾的姓氏;《叹榜》之【尾声】(旦):“你教我加餐,怎举杯和箸?算只有梦魂堪煮。”“梦魂堪煮”又与叶小鸾自号“煮梦子”发生了关联;而沈白所谓“才色倾城”(第二出《歌哭》)、“悼亡之惨,恰在催妆之日”(第九出《悼亡》)等语,亦可以一一与叶小鸾的相关传记发生对应。最为关键的是女主人公的名字“寒篁”,源自叶绍袁《续窈闻》中的记载。而尤侗对此也非常熟悉:“叶小莺,字琼章,号瑶期,宛君季女,许张氏,未嫁而卒。有《返生香》。泐子云:‘小鸾,本月府侍书女,名寒簧。’”[60]其他例证更是不胜枚举。如第八出《嫁殇》,当听母亲“拣定今月十五日”成婚后,寒簧(叶小鸾)问侍儿:“今日几日?”侍儿答:“初十日了。”寒簧又说:“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与沈宜修《季女琼章传》所记几乎一样。凡此,无一不指向叶小鸾。
    对“意中人”的本能向往和始终不能释怀,促使尤侗将沈白与魏寒篁建构为一对情侣,通过传奇艺术的演绎宣示一种理想的才子佳人模式。在《钧天乐》中,沈白与魏寒篁之间本有父母之命,因生活困窘、科举失利未能成婚。当寒簧得知未婚夫再次下第,忧郁成疾,加之“全无廉耻”的哥哥魏无知欲将她改嫁程不识,“因此抱恨,症候转加”(第八出《嫁殇》),终在失望和无奈中忧病而逝。直到沈白于天界得中状元,方由王母和嫦娥为媒,终成连理。对一个同时同郡的名媛进行如此扬才露己式的意淫,尤侗遭到的非议可想而知,嘉庆时期的才女汪端即指责他“语多轻薄,文人口孽又过临川”。[61]不过,作为才子生活的生动景观,寒篁形象不仅担负着确认才子价值的意义,对极大地满足尤侗一厢情愿的梦游神恋心理,似乎也不可或缺,这其实是他才子情结激荡于胸的必然结果。
    尤侗的家庭生活并非不美满,妻子曹令(1621—1678)虽“性卞急”,才情有限,毕竟“端庄淡静”,“深明书义”[62];且彼此相濡以沫,患难与共四十载。[63]康熙十七年(1678),正当汲汲于功名的尤侗在北京奉旨候试博学鸿词科时,妻子因病去世的噩耗传来,他悲痛不已,创作了一百余首情深意切的悼亡之作,并与众多名人朋友的哀挽之作结为《哀弦集》。很多诗作非常感人,如:“暂别同衾剧可怜,应知同穴尚千年。三生石上精魂在,愿结同心再世缘。”[64]可见两情欢好,十分称意。但是,作为一位风流才子,尤侗亦曾如此表示:“予沦落不偶,无家室之乐……”[65]也从未放弃过那些婚姻之外的感情补偿,所谓“扬州梦”是也。其《放歌》五首之四云:“世上负心十八九,了此只须一匕首。乌呼!安得季布、朱家结为友,更有红线、隐娘娶作妇。”[66]其实,对于一切拥有美色和才艺的佳人,都有纳入怀抱的幻想,并非只是尤侗一人的白日梦,汤传楹在构想自己遗世独立的生活理想时,亦曾产生过如此期待:“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67]从这个意义上说,尤侗在精神和艺术领域表达对叶小鸾这样一位才女的向往与期待,似乎也可以理解。
    叶小鸾才女形象的建构离不开金圣叹,金圣叹对尤侗的影响其实也一语难尽。以《钧天乐》而言,寒篁的名字,是泐庵大师金圣叹为叶小鸾招魂时所用,尤侗径取为主人公之名;寒篁的绝笔诗:“身非巫女学行云,常对三星簇绛裙。清吷声中轻脱去,瑶天笙鹤两行分。”乃金圣叹扶乩之作,不过是假用叶小鸾声口,尤侗仅仅改动三字;寒篁的遗稿,当沈白观赏时:“你看清文满箧,新制连篇,正是‘团香写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薄福书生,如何消受得起?”“团香写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两句也取自金圣叹的乩词,此句后来在《林下词选序》被再次使用,足见尤侗欣赏、赞许之深。值得注意的是,《钧天乐》中寒篁形象既非金圣叹建构者的简单复制,也不是历史人物叶小鸾的直接呈现,而是尤侗关于才女幻想的经验凝结和艺术诠释。这从其女仙封号的演变汇合即可看出。在金圣叹的扶乩活动中,叶小鸾身居“缑山仙府”,为月府侍书女,后被收入泐庵大师的无叶堂中,法名“绝际”。[68]而在《钧天乐》第二十出《瑶宫》中,王母如此介绍寒篁:“今有魏氏寒簧,本是传言玉女,因与侍香金童沈郎私订三生,误投五浊仙。他两人应作天边匹偶,却无人世姻缘,故使终日穷愁,少年离别,备尝才子佳人之苦。”寒篁逝后,得王母提携,云:“今后可住我瑶宫,为散花仙史。”(第二十出《瑶宫》)又后来,因随嫦娥学习紫云之歌、霓裳之舞,留住月宫,方为月府侍书女。用她自己的话就是:“奴家寒簧,昔为瑶宫花史,今作月府侍书。”(第三十出《闺叙》)且不说此月宫非金圣叹之所谓月府[69],仅从寒篁前世来生称谓之变化,即可发现,尽管对叶小鸾无限仰慕,但尤侗并未放弃将另外一些女神元素注入寒篁形象中,力图打造一个他心目中更为美好的艺术形象。如“瑶宫”之“散花仙史”名,取自他心仪已久的一位女仙:“岁癸未,予读书王氏如武园,偶为扶鸾之戏,得遇瑶宫花史云。……王母怜其幼敏,录为散花仙史。”[70]“瑶宫花史”与尤侗彼此唱和,十分投契;又云其侍儿楚江与尤侗前世有缘,“遂请于王母,许于甲申二月降生赵地”,与之续缘;以致他多年后“每策蹇往来邯郸道上,秦楼日出,游女如云,恍然若有所遇,卒无鼓瑟而至者”[71],念念不忘这一约定,怅恨仙人之不守信誓。寒篁,应该是以叶小鸾为主又集中了其他女性优点与长处的一位更完美的艺术形象。
    只是尤侗笔下的这位佳人功名利禄之心旺盛,不但与叶绍袁夫妇笔下的叶小鸾不可同日而语,与金圣叹塑造的“叶小鸾”更难以比并。在叶氏夫妇眼里,叶小鸾容貌美,个性亦不同凡俗:“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所谓“才色并茂,德容兼备”[72]也。尤其她气质中蕴含的仙霞之气,借助“流光闲去厌繁华,何时骖鹤到仙家”[73]、“三山碧水魂非远,半枕清风梦引长”[74]等诗句的表达,体现为清空、华艳、哀婉的艺术魅惑,直接启发了金圣叹的扶乩创作。金圣叹的乩词则更着意于凸显叶小鸾的秀丽明艳、灵慧多才、机智敏捷、孤高自许,并借之传达一位少女对青春、自然和美的眷恋与渴望。如是,“潜隐于叶小鸾内在世界的多愁善感和弃世求仙倾向,经泐师的强化,生发出具体可感的形象特质和传奇因素,激发了有关离经叛道的审美想象,叶小鸾形象因之具有了丰富的形象结构和传神的艺术魅力”。[75]相比之下,《钧天乐》中的寒篁形象颇多烟火气,还染上了少许道学腔。譬如她闻知沈白下第的叹息之语:“(叹介)咳,古来才子数奇,佳人薄命,同病相怜。世间多少女郎,七香车、五花诰,享受荣华。偏我寒簧,寂寞深闺,香消粉褪也。似下第秀才一般,好伤感人也。”(第五出《叹榜》)将“七香车”、“五花诰”的荣华看得高于一切,自然有情悭等同于“下第秀才”之比。此段眉批揭示云:“后来做夫人的比官人更加性急,如寒簧十五女郎,一闻儿夫下第,无限感慨,至以死继之,何热中(原文如此)之甚也! ”这里,将女子的怀情不遇转变为对怀才不遇的世俗期待,脱去了香艳,也少了一份清新。寒簧的青春早夭固然达成了批判科举的目的,然其热衷于“做夫人”的烟火气也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形象的美感。如是,作为一位花季少女应有的青春觉醒及对自由的向往,在寒篁的身上几乎没有体现;与叶小鸾的出尘之思始终夹带着自由洒脱清空的女性魅力相比照,真是一种本质上的悬隔。也就是说,《钧天乐》中的女性形象塑造虽然也指向才女不幸与人生短暂的怀情不遇主题,呈现出的艺术魅力却远逊于同期的很多作品,《钧天乐》未能成为传奇戏曲之经典当与此相关。
    四、  余论
    作为清初最优秀的戏曲作家之一,尤侗在戏曲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除了《钧天乐》传奇,他还创作了杂剧五种,后结集为《西堂乐府》。如果说他的杂剧缘于仕途遭受挫折、功名失意,因而借古人事或虚构的情节发泄满腹牢骚,传奇则在表达类似主题时,同时担负了以剧存人的历史功能。因为杨云形象的塑造,汤传楹的形神风貌、行事为人乃至诗文作品,与尤侗反复编辑的《湘中草》一样,达成了青史有名的目的。而尤侗对于汤传楹的深厚情谊,也激发了人们阅读汤、理解汤的浓厚兴趣,张潮即云:“向读尤悔庵先生《西堂杂俎》,其倾倒于汤君者实甚,屡欲购《湘中草》读之而不可得。及《西堂全集》出,始见其书,诚有如尤先生所云者。”[76]同时,尽管作品一再重复尤侗多次引用的昔人之语:“海内第一知己已去,复何心世缘?”[77]但是《钧天乐》本身却让后人领略了无比丰富多彩的“世缘”——一位才子看到和感受到的一段时空交错下的“世缘”。
    沈白形象则同时具有与《西堂乐府》诸杂剧类似的“自况”意义[78],所谓“抑郁不得志,因著是编,是以泄不平之气,嬉笑怒骂,无所不至”。[79]挥之不去的才子情结,让怀才不遇的尤侗多有心灵困惑,也不断反观自身,推己及友,借助对彼此现实人生和期待视野的敷衍和塑造抒发一腔块垒。可以发现,在尤侗所进行的戏曲艺术建构中,涉及到历史上多位际遇不幸的大才子,但他从不仅仅表现才子的沦落,更着意于展示他们对境遇的超越,以及这种超越所导致的心灵的挥洒、志向的满足,对“才”的热烈关注已内化为一种思维与心理倾向,成为尤侗建构戏曲主题的基本兴奋点。《钧天乐》卷末云:“文鸟会从天上匹,桂枝只许月中生。无人解筑黄金穴,有梦能游白玉京。”的确,因为“有梦”,心灵的创伤才可以疗救,达成自娱自乐的目的;因为“有梦”,才能挥洒和自足,既为古人补恨,也为自己写怀。《钧天乐》“极万古伤心之事,罄三生得意之欢,鲜不写以缠绵,抒其愤郁”[80],是一个充满压力时代的文人的白日梦,其鲜活感人之处恰在这里。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清戏曲宗元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1BZW061。)
    注释:
    [1]阆峰氏:《钧天乐》卷末附诗注,见尤侗《钧天乐》,康熙刻本。
    [2]尤侗《哭汤卿谋文》云“侗自丙子秋与卿谋定交”,“丙子”即崇祯九年,尤侗十九岁。《西堂剩稿自序》又云:“十八游庠,获交汤子卿谋……”。《祭章素文》:“予年十八,始出交友,以渐识天下之士。然总角同好,不过数人。”见《西堂杂组》一集卷三。
    [3]柳亚子:《汤卿谋“闲余笔话”》,见郭长海、金菊贞编:《柳亚子文集补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年,第 84 页。
    [4]尤侗:《哭汤卿谋》,《西堂剩稿》,康熙刻本。
    [5]尤侗:《西堂剩稿》自序,康熙刻本。
    [6]尤侗:《再哭汤卿谋文》,《西堂杂组》一集卷三,康熙刻本。
    [7]尤侗:《湘中草跋》,见《尤太史西堂全集》附,四库禁毁书丛刊本。以下凡引此书,不另注刻本。
    [8]尤侗:《答周侍郎书》,《西堂杂组》二集卷五,康熙刻本。
    [9][10]尤侗:《哭汤卿谋文》。
    [11](同治)《苏州府志》卷八十一,光绪刻本。
    [12]尤侗《哭陆灵长八首》诗注:“予与卿谋、二陆盟四子社。”见《西堂秋梦录》,《尤太史西堂全集》,康熙刻本。
    [13]汤传楹:《妇病》,《湘中草》卷一。
    [14][17][19]尤侗:《汤卿谋小传》。
    [15]尤侗亦以“赋性善愁”总结自我,见《哭汤卿谋文》。
    [16]汤传楹:《闲余笔话》。
    [18](乾隆)《长洲县志》卷二十四《人物》四。
    [20]汪琬:《湘中草序》,见《湘中草》卷首。
    [21]尤侗:《西堂剩稿》自序。
    [22]平步青:《霞外捃屑》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 327 页。
    [23]尤侗:《湘中草序》。
    [24-1,2]尤侗:《哭汤卿谋文》。本年,身为永平府推官的尤侗,因旗丁违法,按律治罪,被弹劾“擅责投充,例应革职”,遂愤然辞官。
    [25]尤侗:《钧天乐·自记》。
    [26]曹丕:《与吴质书》,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11 年,第 505 页。
    [27]尤侗:《西堂小草》自序。
    [28][29]尤侗:《哭汤卿谋文》。
    [30]尤侗《哭汤卿谋》小注云:“自四月闻京师之变,传言流宼长驱,卿谋移住村庄,遂成长别。”后因病而返,病逝于家中。
    [31]尤侗:《读叶小蘩诗题赠》之二,《西堂剩稿》卷下,康熙刻本。
    [32]徐元文:《湘中草》序。
    [33]尤侗:汤传楹《吊李谪仙集寄展成》诗眉批,见《湘中草》卷一。
    [34]尤侗:《广寒宫玉楼上梁文》,《西堂杂组》一集卷三,康熙刻本。
    [35]汤传楹:《闲余笔话》。
    [36]尤侗:《告陆灵长文》,《西堂杂组》一集卷三,康熙刻本。
    [37]尤侗:《哭汤卿谋文》,《西堂杂组》一集卷三。
    [38]尤侗:《瑶宫花史小传》,《西堂杂组》二集卷六,康熙刻本。
    [39]尤侗:《哭汤卿谋》诗后注。
    [40]尤侗:《遗亡友汤卿谋书》。
    [41]尤侗:《汤卿谋小传》后附评语。
    [42]尤侗:《哭汤卿谋》。
    [43]尤侗:《哭汤卿谋》诗后注。
    [44]尤侗:《汤卿谋小传》后附评语。
    [45]尤侗:《再哭汤卿谋文》。
    [46]尤侗:《反招魂并序》,《西堂杂组》一集卷二,康熙刻本。
    [47]尤侗:《再哭汤卿谋》,《西堂剩稿》卷下,康熙刻本。
    [48]尤侗:《徐公肃稿序》,《西堂杂组》二集卷二,康熙刻本。
    [49]参看陆林《〈午梦堂集〉中“泐大师”其人——金圣叹与晚明吴江叶氏交游考》(《西北师范大学学报》2004 年第 4 期)、拙作《诗性建构与文学想象的达成——叶小鸾形象生成演变的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08 年第 3 期)等。
    [50]戴璐:《石鼓斋杂录》。其实不然,郭英德教授早对此进行辨析,详见《偌大乾坤无处住——谈尤侗的〈钧天乐〉传奇》,《名作欣赏》1988 年第 1 期。
    [51]杜桂萍:《诗性建构与文学想象的达成——叶小鸾形象生成演变的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08 年第 3 期。
    [52]汤传楹:《闲余笔话》。
    [53]尤侗:《汤卿谋小传》。
    [54]尤侗:《哭汤卿谋》。
    [55]尤侗:《哭汤卿谋文》。
    [56]杜桂萍:《诗性建构与文学想象的达成——叶小鸾形象生成演变的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08 年第 3 期。
    [57]尤侗:《林下词选序》,《西堂杂俎二集》卷三,康熙刻本。
    [58]尤侗:《戏集〈返生香〉句吊叶小莺十首》,《西堂剩稿》卷下,康熙刻本。
    [59]汤传楹:《闲余笔话》。
    [60]尤侗:《宫闺小名录》,康熙刻本。
    [61]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年,第 329 页。
    [62]尤侗:《先室曹孺人行述》,《西堂杂俎三集》卷七,康熙刻本。
    [63]尤侗《祭先室曹孺人文》云:“忆汝归我,计四十年,恍如昨日,已隔重泉。汝同贫贱,汝共患难。”《西堂杂俎三集》卷八。
    [64]尤侗:《哭亡妇曹孺人诗六十首》,《哀弦集》,康熙刻本。
    [65]尤侗:《瑶宫花史小传》,《西堂杂俎二集》卷六,康熙刻本。
    [66]尤侗:《放歌》五首之四,《看云草堂集》卷三,康熙刻本。
    [67]汤传楹:《闲余笔话》。
    [68]叶绍袁:《续窈闻》,见《午梦堂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 年,第 522 页。
    [69]叶绍袁《续窈闻》介绍所谓“月府”并非“广寒宫”。见《午梦堂集》,第 520 页。
    [70][71]尤侗:《瑶宫花史小传》。
    [72]沈宜修:《鹂吹》,见叶绍袁编《午梦堂集》,第201 页。
    [73][74]叶小鸾:《返生香》,《午梦堂集》,第 330、339 页。
    [75]杜桂萍:《诗性建构与文学想象的达成——叶小鸾形象生成演变的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08 年第3 期。
    [76]张潮:《闲余笔话》跋,见《湘中草》卷末。
    [77]尤侗《再哭汤卿谋文》初次引用,《钧天乐》第十二出《悼友》再用。
    [78]尤侗曾明确交代“自制北曲《读离骚》四折,用以自况云”,见《悔庵年谱》,康熙刻本。
    [79]阆峰氏:《钧天乐》题词,《钧天乐》卷首,康熙刻本。
    [80]邹祗谟:《钧天乐》序。
    [作者简介]杜桂萍,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黑龙江大学明清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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