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岛在后世的形象和“推敲”故事密不可分。此事不一定真实,[1]但由于它极为形象地描绘了贾岛“苦吟”的神貌,所以自五代以来就成为脍炙人口的诗坛嘉话。其实,“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一联,除了“推/敲”而外,还有一处——“中/边”,颇值得推敲。 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清人冯班。方回《瀛奎律髓》选录了涉及“推敲”故事的名篇《题李疑[2]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冯班评曰:“‘池边树’,‘边’,集作‘中’,较胜。《诗人玉屑》引此亦作‘中’。池中树,树影在池中也,后人不解,改作‘边’字,通句少力。”纪昀评曰:“冯氏以‘池边’作‘池中’,言树影在池中,若改作‘边’字,通句少力。不知此十字正以自然,故入妙,不应下句如此自然,上句如此迂曲。‘分’字、‘动’字,着力炼出。” ①(P941-942)冯氏从版本入手,认为“中”胜;纪氏分析诗艺后,主张“边”是。究竟谁说得对呢?仓促之下难以判断。但二人观察问题的角度皆不无道理。下面,就让我们在分析诗艺、对勘版本的基础上进行一番甄辨。 一、分析诗艺 “鸟宿池中/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在五律中的位置为颔联。颔联要求平仄合律、对仗工整,以“苦吟”著称的贾岛应当严格遵守。“边”与“中”均为平声,用在此处皆合格律。但从对仗的角度考虑,“中”与“下”相对,更为工整。“中”既指平面上在中央,与“外”相对;也指高度上在中层,与“高/低”或“上/下”相对。“边”则仅就平面说,且较为笼统,难以与表高度、较精确的“下”相对。据笔者统计,贾岛诗中,“下”作名词在对句中出现了12次,4次与“上”相对[3],5次与“中”相对[4],1次与表“顶端”义的“头”相对[5],2次与“西”相对[6]。“下”作动词也有5处采用借对与“上”或“高”相对[7]。“边”在对句中出现了12次,仅2次与表高度的词相对[8]:1次与“上”相对[9],1次与“底”相对[10]。可见,贾岛选用与“下”相对的词时,绝大多数情况下会择取可就高度说、且较为精确的“上、中、头、高”等;虽有2次采用了仅就平面说的“西”,但也比较精确。选用与“边”相对的词时,很少考虑可就高度说的词。由此类推,贾岛选“中”与“下”相对的可能较大。 再从全诗意境分析。《题李疑幽居》写诗人寻访朋友的一次经历,着重表现李疑居处的幽僻,“幽”乃全诗之眼。但诗人没有正面描写居处,而是通过环境渲染、衬托:起联写李疑“独往沉冥”(《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唐汝询语)②(P163)的居处环境;颔联、颈联分别写诗人去程、归途所见所历的幽情幽景;“结言己恋恋有同隐之志”(《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引唐汝询语)。2(P163)这里重点说颔联。 表一: 可见,鸟宿树与僧敲门并非发生在同一时间、地点。弄清了这点,再来评判“中/边”。前面说过,“幽”乃全诗之眼。就表现“幽”的意境而言,“中”比“边”胜。一方面,“池”则水面不广,需到近处才能发现。这说明鸟宿树是诗人黄昏在路上看到的近景。用“中”,从视角来说是俯视:诗人于不经意间发现有鸟儿往树上飞(倒影),人和鸟相对忘机、各行其事。若用“边”,则非仰视(实景)不可,显得有些做作,破坏了整体氛围的自然、幽静,也与僧人行走时目光较为专注的特征不合。纪昀曰:“此十字正以自然,故入妙。”有理。但言“中”“如此迂曲”,则未识三昧。孰不知倒影正是自然寓目所见也。另一方面,飞鸟投林的景象透过镜子一样的池水观察,格外具有幽情、诗意。这样取景,与“池”字的联系更为紧密,亦符合贾诗善于表现幽僻意境的特点。贾岛喜写水中倒影,有些较为明显,如《送无可上人》:“独行潭底影。”《送韩湘》:“半没湖波月……极浦映村神。”《寄白阁默公》:“冰潭月影残。”《黄鹄下太液池》:“波摇立影危。”《僻居无可上人相访》:“秋池照远山。”《南池》:“月影在蒲根。”《和韩吏部泛南溪》:“月映渡头零落云。”《酬慈恩寺文郁上人》:“袈裟影入禁池清。”有些较为隐微,但通过语境暗示亦可理解。如《宿池上》:“河汉岛前秋。”“河汉”指天上的银河,说“岛前”而不说“岛上”,显然指银河在水中的倒影。“池中树”与此相类。 总之,从对仗和意境上考察,“中”字较优,当是贾诗本来面目。 二、对勘版本 表二: 笔者核实上表主要版本后发现[14]:江户本[15]、明抄本、(明)张抄本、(明)毛抄本、(清)黄校本、(明)奉新本、清抄本皆作“中”,下无校记;而他处却时有校记,[16]这说明这些版本作“中”是没有异文的。四部从刊本、(明)蒋孝本、四库本、季稿、全诗、(明)八家诗本、(清)畿辅本皆作“边”,下皆有校记“一作中”。明抄本经何焯用(宋)书棚本参校,何氏后跋还提到(宋)“蜀本”。明抄本“中”字右侧有一“边”字,然非原抄所有,何氏眉批曰:“‘中’字乃善本。”此“善本”当指书棚本或蜀本。何氏后跋又曰:“胜荆公《百家选》则就蜀本录之耳。”④(P259)按《王荆公唐百家诗选》(表三第26条)作“中”,无校记,蜀本当同。张抄本有冯班跋和钤印,即冯氏所谓集本。(明)仿宋本乃《四部丛刊》据以影印者,是今存贾岛本集最早作“边”的版本,刻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以前。[17]此本所从出之本——(宋)遂宁本作“边”的可能不大,因为(明)奉新本[18]翻刻更早,却作“中”,无异文。八家诗本乃汲古阁所刻,参校过仿宋本一系的本子,且有以己意妄改处,不足以推断宋无名氏本。四唐人集亦汲古阁所刻,同八家诗本。 根据以上信息,可知:贾岛本集在(明)仿宋本以前皆作“中”,无异文。由此本孳生或参校此本系统的版本多作“边,一作中”,这些版本明、清以来最为流行。 既然从分析诗艺、对勘版本的结果看,贾诗本来面目都应为“中”,那么异文“边”又从何而来呢?这恐怕要从征引情况探究答案。 三、异文探源 笔者以“鸟宿池”为关键词,“全文检索”电子版文渊阁《四库全书》、《四部丛刊》、《中国基本古籍库》,以查询哪些著作征引了“鸟宿池中/边树”。由于明代已出现异文,故只将明以前著作纳入考察范围(另外补充《音注韩文公文集》、《 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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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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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卷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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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书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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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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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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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处
| 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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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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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雕足本鉴诫录》卷八“贾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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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8年前后[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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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善本》影宋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 “中”
|
2
|
《音注韩文公文集》卷五《送无本师归范阳》注
|
1131-1162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鉴诫录》
| “中”
|
3
|
《李学士注孙尚书内简尺牍》卷十四“与李主管举之”注
|
1197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20]
|
引述推敲故事
|
《鉴诫录》
| “中”
|
4
|
《记纂渊海》卷一六九“著述部•诗”
|
1209年
|
中华书局1988年影宋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鉴诫录》
| “中”
|
5
|
《后山诗注》卷五上《骑驴二首·其二》注
|
11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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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善本》影宋本[21]
|
引述推敲故事
|
《唐宋遗史》
| “中”
|
6
|
《诗话总龟》前集卷十一“苦吟门”
|
1123年
|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点校本,底本为《四部丛刊》影明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唐宋遗史》
| “中”
|
7
|
《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卷十“文章部”
|
1246年[22]
|
《再造善本》影元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唐宋遗史》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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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韵语阳秋》卷三
|
1163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遮言》
| “中”
|
9
|
《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四“用字门”
|
南宋中、后期
|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点校本,底本为《四部丛刊》影明本
|
引述推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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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阳集》引《遮言》(见《韵语阳秋》卷三)
| “中”
|
10
|
《新刊五百家注音辨
|
12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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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善本》影庆元六年(1200)魏仲举家塾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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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述推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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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公佳话》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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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朱文公校
|
1227年
|
《再造善本》影元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刘公嘉话》
| “中”
|
12
|
《
|
1275年以前
|
《再造善本》影宋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刘公嘉话》
| “中”
|
13
|
《南溪笔录群贤诗话》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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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明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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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存目》影明正德五年(1510)刻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刘公嘉话》
| “中”
|
14
|
《群书通要》己集卷三“儒业门·贾岛推敲”
|
1299年
|
《宛委别藏》影元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 “中”
|
15
|
《唐才子传校笺》卷五
|
1304年
|
中华书局1989年版,底本为影元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 “中”
|
16
|
《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
|
1157-1171年[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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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造善本》影宋黄善夫家塾1190-1194年[24]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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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摘句
|
| “中”
|
17
|
《韵语阳秋》卷四
|
1163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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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摘句
|
| “中”
|
18
|
《诗话总龟》后集卷二十“警句门”
|
南宋中、后期
|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点校本,底本为《四部丛刊》影明本
|
单纯摘句
|
“葛常之”(见《韵语阳秋》卷四)
| “中”
|
19
|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
|
1167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
|
单纯摘句
|
| “中”
|
20
|
《夷坚丙志》卷十八“契丹诵诗”
|
1171年
|
《宛委别藏》影宋本
|
单纯摘句
|
| “中”
|
21
|
《吟窗杂录》卷十五《诗要格律·含蓄门》
|
1194年
|
中华书局1997年影印台湾中央图书馆藏明抄本,参校国图藏二部明抄本、北大藏明刻本
|
单纯摘句
|
| “中”
|
22
|
《吟窗杂录》卷三五《历代吟谱·贾岛句对》
|
1194年
|
中华书局1997年影印台湾中央图书馆藏明抄本,参校国图藏二部明抄本、北大藏明刻本
|
单纯摘句
|
| “中”
|
23
|
《野客丛书》卷十九“以鸟对僧”
|
12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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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图藏明抄本(钮氏世学楼旧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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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摘句
|
| “中”
|
2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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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8年
|
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年点校本,底本为《四部丛刊》影明抄本
|
单纯摘句
|
| “中”
|
25
|
《桐江集》卷五《吴尚贤诗评》
|
1278年
|
《宛委别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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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摘句
|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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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王荆公唐百家诗选》卷十五
|
1059年
|
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点校本,底本为康熙刻本(上录何校,并有残宋本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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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录全诗
|
| “中”
|
27
|
《二妙集》
|
1208-1211年[25]
|
国图藏明抄本(孤本)
|
选录全诗
|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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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
《唐诗纪事》卷四十“贾岛”
|
1224年
|
中华书局1965年点校本,底本为影嘉靖乙巳(1545)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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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录全诗
|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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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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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编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六“居处部”
|
1246年[26]
|
《再造善本》影元本
|
选录全诗
|
| “中”
|
30
|
《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别集卷十四“宫室门·少邻并”
|
1256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
|
选录全诗
|
|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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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
《增注唐贤绝句三体诗法》卷三
|
1309年
|
明应三年(1494)翻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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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录全诗
|
| “中”
|
32
|
《全唐诗话》卷三
|
1271年
|
国图藏正德二年(1507)刻本
|
选录全诗
|
| “中”
|
33
|
《唐音》“遗响”卷三
|
1344年
|
国图藏明刻本[27]
|
选录全诗
|
| “中”
|
34
|
《灌园集》卷十七《书长江集后》
|
1143年[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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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臣从《永乐大典》辑出后入库,四库本乃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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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摘句
|
| “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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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
《吟窗杂录》卷十三《处囊诀·诗有眼》
|
11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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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书局1997年影印台湾中央图书馆藏明抄本,参校国图藏二部明抄本、北大藏明刻本
|
单纯摘句
|
| “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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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
《竹庄诗话》卷二三“警句上”
|
1206年
|
四库本(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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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摘句
|
| “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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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
《瀛奎律髓汇评》卷二三
|
1283年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底本为成化三年(1467)刻本[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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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录全诗
|
| “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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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
《类说校注》卷二七“僧敲月下门”
|
1136年
|
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底本为天启六年(1626)刻本[30]
|
引述推敲故事
|
《唐宋遗史》
| “边”
|
39
|
《绀珠集》卷五《唐宋遗史·作敲字佳》
|
1137年[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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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图藏天顺(1457-1465)刻本[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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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述推敲故事
|
《唐宋遗史》
| “边”
|
40
|
《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
|
1148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33]
|
引述推敲故事
|
《缃素杂记》引《刘公嘉话》
| “边”
|
41
|
《诗人玉屑》卷十五“僧敲月下门”
|
1244年
|
《再造善本》影元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缃素杂记》引《刘公嘉话》
| “边”
|
42
|
《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前集卷四四“儒业门·敲推”
|
1256年
|
《再造善本》影宋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嘉话》
| “边”
|
43
|
《诗林广记》前集卷七
|
1289年
|
国图藏元刻本
|
引述推敲故事
|
《刘公佳话》
| “边”
|
44
|
《诗林广记》前集卷七
|
1289年
|
国图藏元刻本
|
选录全诗
|
| “边” |
明以前著作征引“鸟宿池中/边树”凡44次,作“中”者33次,占75%;作“边”者11次,占25%。征引方式有以下三种:引述推敲故事、单纯摘句、选录全诗。一般来说,人们对于脍炙人口的故事和名句十分熟悉,征引时当凭记忆转录。对于全诗,则不一定熟悉,征引时应从本集誊录。总计选录全诗凡10次,作“中”者8次,占80%。此亦可见:明以前流行的本集应该作“中”。
作“边”者可分为两类:第34-39条今存最早版本皆产生于明代以后,第40-44条皆有宋、元刻本存世。后者皆与《刘公嘉/佳话》有关。按《刘公嘉/佳话》指《刘宾客嘉话录》,据韦绚自序,成书于856年,乃绚追记“长庆元年春”刘禹锡谈话。推敲故事云贾岛冒犯京兆尹韩愈,而韩任京兆尹在长庆三年,刘禹锡不可能预知后事。从宋人征引情况看,推敲故事亦不可能出自《刘宾客嘉话录》。最早说推敲故事出自《刘公嘉话》的是《渔隐丛话》前集转引之《缃素杂记》(第40条)。《缃素杂记》乃黄朝英撰著,成书于1136-1148年。[34]此前记述推敲故事者有《鉴诫录》和《唐宋遗史》,[35]宋、元人多由二书转引。《野客丛书》卷十四“贾岛事众说不同”条,辨析《新唐书》等书所记贾岛事,几乎囊括了所有异说,言及推敲故事时亦仅说出自《唐遗史》(当即《唐宋遗史》)。《绀珠集》卷五依次选录《嘉话录(刘禹锡)》、《唐宋遗史(詹玠)》等书,若推敲故事出自《嘉话录》,应该先选,但实际却选编在《唐宋遗史》下。可见,《缃素杂记》云推敲故事出自《刘公嘉话》,乃黄朝英误记。古人引书往往凭记忆转述,对于脍炙人口的故事,找原书核对的可能更小,故误记书名的事时有发生。无独有偶,《韵语阳秋》卷三引推敲故事,亦将书名误为《遮言》,而《唐遮言》所记乃贾岛为足成“落叶满长安”一联冒犯刘栖楚事。[36]黄朝英既然会误记书名,则将“中”误记为“边”的可能很大,况且:一、脱离了全诗的语境暗示,单就此联而言,“池中树”很难被理解为水中倒影,“池边树”反而更符合常人的思维;二、胡仔误录的可能较小。《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又有征引(第19条),却作“中”。
《缃素杂记》流传不广,但引述它的《渔隐丛话》影响较大,光方回《渔隐丛话考》所记版本就有好几种。[37]《钦定四库全书总目》言及此书时云:“诸家援据,多所取资焉。”⑥(P2748)其他转述推敲故事、注明出自《刘宾客嘉话录》者,成书较晚,当由《渔隐丛话》辗转传录。《诗人玉屑》[38]、《诗林广记》[39]直接从《渔隐丛话》取材。《古今合璧事类备要》曾从《渔隐丛话》取材,[40]该书所记推敲故事亦与《渔隐丛话》相近,应直接或间接传录自《渔隐丛话》。可见,以上诸书(第40-44条)作“边”,是在沿袭黄朝英之误。需要说明的是《新刊五百家注音辨
再看第34-39条。这些著作成书、成编晚于《缃素杂记》(第35-37条)或大致与《缃素杂记》(第34、38-39条)同时,且今存最早版本几乎全产生于明中期以后。也就是说,这些著作成书、成编时,作“边”的黄氏版推敲故事已经或约莫产生;它们的今存最早版本问世时,作“边”的黄氏版推敲故事已经流行,且作“边,一作中”的本集约莫流行。而明中、晚期刻书,又好逞意妄改,正如顾广圻跋《广弘明集》所云:“明中叶以后刻书,无不臆改。”⑦(P347)四库馆臣虽然态度谨慎,但总纂官纪昀主张“边”是,无疑对编书有影响。故第34-39条作“边”,应该是作者(或编者)受《缃素杂记》影响误记或后人传抄、版刻时臆改的结果,后者可能更大。因为:一、第38-39条《类说校注》、《绀珠集》皆注明出自《唐宋遗史》,作“边”;但第5-7条《后山诗注》、《诗话总龟》前集、《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别集亦注明出自《唐宋遗史》,却作“中”。第37条方回《瀛奎律髓》作“边”,但第25条方回《桐江集》卷五《吴尚贤诗评》专门评论贾岛此诗,[42]却作“中”。二、第7条《新编古今事文类聚》,《再造善本》影元本作“中”,而“万历甲辰(1584)金溪唐富春精校补遗重刻”本作“边”;第23条《野客丛书》,由宋刻抄出之明抄本作“中”,但嘉靖四十一年王榖祥校刻本作“边”;第16条《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
根据上文分析,似可得以下结论:贾诗本来作“中”,(明)仿宋本以前的本集保持着这个真面。1148年成书的《渔隐丛话》前集转引之黄朝英《缃素杂记》(成书于1136-1148年),是最早作“边”的征引著作。其作“边”,当是黄氏转述推敲故事时误记。由于《渔隐丛话》前集的广泛影响,作“边”的黄氏版推敲故事逐渐流行。1289年成书的《诗林广记》前集选录了《题李疑幽居》,作“边”,这是最早作“边”的全诗。其作“边”,应是选录者据全诗下附黄氏版推敲故事校改的结果。《诗林广记》等书的加入更加壮大了“边”的阵容,使其最终取代“中”在本集获得正统地位。(明)仿宋本是可考最早作“边,一作中”的本集。由此本孳生或参校此本系统的版本多作“边,一作中”,这些本集明、清以来最为流行。由于“边”在明、清影响很大,人们翻刻、传抄前人征引著作时,往往将“中”校改为“边”。
时至今日,“边”的势力依然十分强大。从大、中、小学教材,到社会上最流行的唐诗选本,皆作“边”。如: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⑧(P513)、社科院编《中国文学史》(二)⑨(P472)、郭预衡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隋唐五代卷)⑩(P399)、章培恒等主编《中国文学史》(中)⑪(P146)、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二卷)⑫(P411)、社科院编《唐代文学史》(下)⑬(P311)、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编《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语文》(第二册)③(P77)、江苏省中小学教材编写服务中心编《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五年级上册)⑭(P49)、社科院编《唐诗选》(下)⑮(P135)、马茂元等《唐诗三百首新编》⑯(P358)、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⑰(P961)等等。其实皆非贾诗真面。
四、余论
通过对贾岛名篇《题李疑幽居》异文“中/边”的甄辨与梳理,可得以下启示:
首先,要充分认识名篇接受、流传中的误读、篡改现象。读者阅读、接受作品时,必然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前理解”和“先结构”。这决定了读者领悟到的意义与文本本身的意蕴及作者希望表达的意义不一定相符。极端情况下,读者竟会自觉、不自觉地篡改作品,以迎合自己的期待意志。流传到今日的古书,经过不少编辑者、传抄者、版刻者期待意志的洗礼、修正,不一定是本来面目,正如漆永祥先生所云:“文字写定,便成书册……好事者踵而继之,或抄或传,或训或释,结果却是讹文谬字与日俱增,误训乖释更为益炽。同时,书籍流布中的虫蛀风蚀、兵燹战乱及人们有意无意的裁汰散佚也极严重。……可见书籍流传愈往后世,愈失本旨,鱼鲁豕亥,千疮百孔,奄奄一息,不绝如缕。” ⑱名篇由于脍炙人口,接受、流传中的误读、篡改现象更易发生,但也更易被人忽视。我们对作品的解读如果要以原作为依据、以获得作者希望表达的意义为目标,就必须高度重视此种现象。
其次,要充分估计校勘惯例“凡底本不误而他本误者,一般不出校记”的危险性。此例见于中华书局总编室1991年组织编写的《古籍校点释例》(初稿),⑲为大多数古籍整理者所遵守。然正如段玉裁《与诸同志书论校书之难》所云:“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定其是非之难。”(《经韵楼集》卷十二)⑳(P187)是耶非?误或不误?皆为校勘者个人的主观判断,不一定符合客观实际。笔者查核“鸟宿池中/边树”的征引情况时,就发现今人的整理本存在这个问题。如表三第23条《野客丛书》,目前有两种整理本:王文锦点校本(中华书局1987年版)和郑明、王义耀点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两本皆以嘉靖四十一年王榖祥校刻本为底本,且都参校了钮氏世德楼原藏、正统七年抄本(今藏国图)。两种点校本皆作“边”,无校记。然抄本却作“中”,无异文。按抄本早于嘉靖刻本,底本或为宋刻,[44]是。再如第19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再造善本》影宋代初刻本作“中”;廖德明点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参校了此本,却作“边”,无校记。可见,运用“凡底本不误而他本误者,一般不出校记”的校勘惯例,必须慎之又慎。尤其是校本中有年代较早的版本时,要格外小心!
注释
[1]参见齐文榜《贾岛研究》第二章第一节“贾岛生平丛考”之五“‘推敲’一类故事的推敲”。[4](P30-33)
[2]“疑”,《瀛奎律髓》原本作“凝”,本集张抄本、(明)毛抄本、(清)黄校本和宋、元大多数征引著作作“疑”,据改。
[3]《感秋》:“傥无世上怀,去偃松下石。”《不欺》:“上不欺星辰,下不欺鬼神。”《赠绍明上人》:“上方嵩若寺,下视雨和烟。”《卢秀才南台》:“下因冈助势,上有树交阴。”本文所据贾岛诗皆出自郑州大学网络管理中心《全唐诗库》(http://www3.zzu.edu.cn/qts/)。
[4]《思游边友人》:“叶下故人去,天中新雁来。”《投孟郊》:“月中有孤芳,天下聆薰风。”《寄魏少府》:“易记卷中句,难忘灯下谈。”《宿村家亭子》:“床头枕是溪中石,井底泉通竹下池。”《早行》:“主人灯下别,羸马暗中行。”
[5]《王侍御南原庄》:“峰头盘一径,原下注双河。”
[6]《寄顾非熊》:“穴通茆岭下,潮满石头西。”《永福湖和杨郑州》:“旧渠通郭下,新堰绝湖西。”
[7]《题岸上人郡内闲居》:“炉烟上乔木,钟磬下危楼。”《张郎中过原东居》:“高人餐药后,下马此林间。”《送令狐绹相公》:“下第能无恧,高科恐有神。”《元日女道士受箓》:“霜下磬声在,月高坛影微。”《黄鹄下太液池》:“高飞空外鹄,下向禁中池。”
[8]其他10例如下。《送李傅侍郎剑南行营》:“走马从边事,新恩受外台。”《子规》:“梦边催晓急,愁处送风频。”《病鹘吟》:“迅疾月边捎玉兔,迟回日里拂金鸡。”《风蝉》:“故里客归尽,水边身独行。”《送邹明府游灵武》:“边雪藏行径,林风透卧衣。”《寄武功姚主簿》:“陇色澄秋月,边声入战鼙。”《送徐员外赴河中》:“边日沉残角,河关截夜城。”《暮过山村》:“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寄长武朱尚书》:“角吹边月没,鼓绝爆雷残。”《送于中丞使回纥册立》:“调角寒城边色动,下霜秋碛雁行疏。”
[9]《寄远》:“家住锦水上,身征辽海边。”
[10]《送无可上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11]“尤其是‘敲’字的使用,不在意时会觉得平淡,但与鸟宿树上的静态相配,一静一响、一暗一明,这‘敲’字就很有味道,比起‘推’字来,不仅突出了夜深人静时清脆的叩门声,还暗示了对前句出现的宿鸟的惊动,更增添夜的静谧感。”[11](P146)
[12]“正由于月光皎洁,万籁俱寂,因此老僧(或许即指作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就惊动了宿鸟,或是引起鸟儿一阵不安的噪动,或是鸟从窝中飞出转了个圈,又栖宿巢中了。作者抓住了这一瞬即逝的现象,来刻画环境之幽静,响中寓静,有出人意料之胜。倘用‘推’字,当然没有这样的艺术效果了。”[17](P962)
[13]“他沿着山路走了好久,才摸到李凝的家。这时夜深人静,月光皎洁,他的敲门声惊醒了树上沉睡的小鸟。”[14](P49)
[14]齐文榜《贾岛集校注》[2]省略了参校本原有的校记,本文无法直接参考。
[15]齐先生推断此本为书棚本之翻刻本,笔者再提供一条证据。此本卷首《贾岛纪事》后有一行曰:“临安府睦亲坊南棚前北陈宅书籍铺印。”
[16]如前一首《送安南惟鉴法师》“空水既如彼”下,除明抄本外以上诸本皆有校记“一作云水路迢递”。明抄本未收《送安南惟鉴法师》,但他处时有校记,如《宿成湘林下》“石泉流出”下有校记“一作出幽”。
[17]蒋孝本刻于嘉靖二十九年,乃翻刻仿宋本。
[18]齐先生云,此本乃今存最早的贾岛本集刻本,成书于嘉靖十九年(1540)的《百川书志》已有著录。
[19]何氏生平不详,仅知后蜀孟昶广政初(938)为晋州军事判官。
[20]《再造善本》影元本亦作“中”。
[21]《再造善本》影元本亦作“中”。
[22]据前集自序。
[23]王十朋1157年进士第一,1171年卒。
[24]该书避讳至“敦”(光宗名赵惇)。
[25]参见待刊拙作《<众妙集>、<二妙集>的成书》。
[26]据前集自序。
[27]国图索书号为8592和3626的明刻本皆作“中”;索书号为7853的明刻《唐音辑注》亦作“中”。
[28]此据《灌园集》成编时间。《灌园集》为作者吕次儒之子吕郁所编,绍兴十三年邑宰蒋公校勘后付梓。参见符行中、崔绍《灌园集序》。(郑福田主编《永乐大典·第四十八卷》,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0-12页)
[29]《瀛奎律髓汇评》[1](P1913)和祝尚书《宋人总集叙录》(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40页)云首都图书馆藏有元刻巾箱本。经查核,此馆仅有明刻巾箱本,墨钉满布,显非初刻,此本亦作“边”。
[30]国图索书号为3513的明有嘉堂(嘉靖十一年[1562]进士谢少南室名)抄本亦作“边”。
[31]据王宗哲增、校重梓时间。
[32]国图索书号为13924的清抄本亦作“边”。
[33]沈乃文《胡仔及〈苕溪渔隐丛话〉历代版本》(《文献》2006年第3期)认为,此本为北京大学藏元翠岩精舍刻本之复本,未说明理由。即便此本真如沈先生所言,为元刻本。然由《渔隐丛话》前集取材之《诗人玉屑》(元刻本)、《诗林广记》前集(元刻本),传录之《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前集(宋刻本),皆作“边”。由此推断,《渔隐丛话》前集原本应当作“边”。
[34]《缃素杂记》所引诸书年代最晚的是成书于1136年以后的《嬾真子录》。引用《缃素杂记》可考知确切成书时间的最早著作是成书于1148年的《渔隐丛话》前集。(参见廖菊楝《<缃素杂记>诸问题考》,安平秋等编《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3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57页)
[35]按“《唐宋遗史》四卷,治平四年(1067)詹玠撰。”(《玉海》卷四七引《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从旧书取唐事尤多。”(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7页)此书所记推敲故事与《鉴诫录》相类,当取材于《鉴诫录》。
[36]《唐遮言》卷十一“无官受黜”条:“(贾岛)虽行坐寝食,吟咏不辍。尝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志重其冲口直致,求之一联,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从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张震英《寒士的低吟——贾岛诗歌艺术新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8页)
[37]方回《渔隐丛话考》:“回幼好之,先君所藏川本,在先八叔父元圭家。回师也,昼夕窃观,学诗实自此始。后又求麻沙本观之,一再亡,一再买,不一本矣。”(李修生主编《全元文(七)》,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68-269页)
[38]《诗人玉屑》将资料出处置于各条之末,有些书非胡仔所著,却在条中出现“苕溪渔隐曰”,这是《诗人玉屑》从《渔隐丛话》取材的铁证。笔者以“苕溪”全文检索四库本《诗人玉屑》,得到52个匹配。据统计,《诗人玉屑》引《缃素杂记》凡4条,皆见于《渔隐丛话》:巻二“进退格”条见于《渔隐丛话》前集卷三一,卷六“立意深远”条见于《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二,卷七“古诗不拘韵”条见于《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八,卷十五“僧敲月下门”条见于《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九。尤其是“古诗不拘韵”条,竟出现了“苕溪渔隠曰:‘黄朝英之言非也……’”由此推断,《诗人玉屑》所引《缃素杂记》应当取材于《渔隐丛话》。
[39]《渔隐丛话》是《诗林广记》主要的取材来源。笔者以“苕溪”全文检索四库本《诗林广记》,得到192个匹配。《诗林广记》引录《刘宾客嘉话录》凡2条。除推敲故事外,还有前集巻十“刘梦得《嘉话》云:‘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后者引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三,引录时依次按“刘梦得《嘉话》云”、“《缃素杂记》云”、“胡苕溪云”分段拆列。拆分不慎,误将《缃素杂记》所言“至本朝宋子京寒食诗云……”归于“刘梦得《嘉话》云”下。由此推断,《诗林广记》所引《刘公佳话》推敲故事应当也取材于《渔隐丛话》,之所以不言引自《缃素杂记》,是限于引述体例的缘故。
[40]笔者以“渔隐”全文检索四库本《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得到11个匹配。
[41]乾道二年(1166)上进。此书未引“鸟宿池中/边树”,故表三未列。
[42]《桐江集》卷五《吴尚贤诗评》:“贾岛‘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妙矣;继之曰‘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工矣。予犹恨其四句皆景。鸟已宿于池中之树,忘机也;有僧夜至,不期自来,故敲门之敲字工而意长。又如何夜间过桥、移石,毋乃太多事乎?”(《宛委别藏》本)
[43]四库本书名为《别本韩文考异》。
[44]抄本跋云:“其书并家藏,或有行于世。元季兵乱,其书皆散失久矣,而《野客丛书》一书独间遗于吾氏焉。知之既久,而不获一见。今年春,偶于族兄处检阅书囊,始获此书……遂假而归,命童子录之。……正统七年龙集壬戌秋七月初吉重录。”(王楙《野客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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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斐(1983-),男,甘肃西和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2007级博士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