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庆彦 摘要:国家图书馆所藏清代严虞惇、钱廷锦手批《东坡先生诗集注》三十二卷,此前曾先后为翁同龢、黄裳所收藏。严、钱二人均多次评点苏诗,用力颇深,精见迭出,从中亦可见出二人诗学之异同。翁、黄二人对此批本并多所题跋,不仅可以据此梳理评本之流传,也可管窥翁氏之内心活动及时代政治变幻。因而此评本具有重要的理论批评与文献史料价值。 关键词:王注苏诗 手批本 严虞惇 钱廷锦 翁同龢 一 清代严虞惇、钱廷锦手批《东坡先生诗集注》三十二卷,现藏于国家图书馆。评本所用底本为宋王十朋集注、明王永积刻本。卷首大题次行署“宋眉山苏轼子瞻著”,又次双行题“宋永嘉王十朋龟龄纂集,明梁溪王永积崇严阅”。半叶十行,行二十一字。白口,单边。首卷前有王十朋序及西蜀赵夔尧卿序,次百家分注姓氏,次目录,次东坡纪年录。书前卷尾附有多则题跋,书中钤有多枚藏书印章,据此可以梳理出评本流传之过程。 评本卷首大题下朱笔曰:“丁丑春,钱简臣阅。”目录后有墨笔曰:“光绪庚子四月朔,邑子翁同龢获观。”(下钤“龢”字朱文方印)首叶书眉紫笔题:“紫笔临严思庵先生手批本,同龢记。”(下钤“叔平”朱文小方印)卷尾有黄笔题曰:“丁丑初夏,后学钱廷锦简臣阅一过。”又墨笔题曰:“雍正九年十一月,钱廷锦点阅一过。十五日病起,寒窗记。时六十有五岁。”评本中并有“宝娄室”(朱文长印)、“虞山翁同龢印”(白文方印)等图章,卷尾又有翁同龢题识曰: 光绪庚子首夏,得此书于邑中书估,有雍正九年钱公简臣批点,丹黄烂然,颇极矜慎。是年六月,汪柳门侍郎由吴门寄示严思庵先生手批本,前后数过,最后为康熙五十年辛卯,则又在此评本之前廿年矣。钱公于严先生为乡里后进,而手眼各别,因以紫色笔移写严评,并圈点于册内,以证吾虞诗派之同异。(上钤“庚寅生”朱文小长印) 由此可知,此本曾经虞山钱廷锦(简臣)评阅。“丁丑”应为康熙三十六年(1697),他首次批阅苏诗年方三十岁。雍正九年为1731年,钱氏“时六十有五岁”,又“点阅一过”。钱廷锦两次评点苏诗,前后相距三十五年之久,分别以朱黄两色区分之,“丹黄烂然”。光绪二十六年四月一日(“庚子首夏”“四月朔”),此批本被翁同龢从家乡书肆中获藏,他又于是年六月获得了其“帝党”好友汪鸣銮(柳门)寄赠的严虞惇(思庵)的苏诗批本。严虞惇曾在批本上记曰:“庚辰六月十五日,阅完苏诗三十二卷,贫病交迫,朝不谋夕,草草读过,未细咀嚼也。”依语意观之,这似是严氏第一次批点苏诗,应为康熙四十四年(1701),略晚于钱廷锦首次批阅苏诗。翁氏说他“前后数过”,最后一次批点在康熙五十年辛卯(1711),比钱廷锦第二次手批苏诗要早二十年之久。翁同龢将严氏批语用紫笔过录到钱氏批本之上,以便于比较两人诗学之异同,这也使得此手批本蕴含了丰富的理论批评价值。 评本中亦钤有“黄裳藏本”“黄裳珍藏丛本”“黄裳容氏藏图籍”等书章,可知该评本在收入国家图书馆之前,还曾为著名藏书家黄裳先生(原名容鼎昌:1919-2012)所收藏。黄裳先生在《翁批东坡先生诗》一文中提到:“余得此本于庚寅前后。”[1]而在此苏诗评本中他亦曾记曰:“此明刻本,颇后印。翁同龢放归故里后所读书也。身后与他种遗藏流落沪市,见于萃古斋。”从而于“庚寅(1950)正月廿四日海上收”之。 黄裳先生还于另一明茅维刻本的王注苏诗评本中多次题识曰: 余旧藏王注苏诗,与此板刻正同。茅维一行则属“明梁溪王永积崇严阅”,盖取此本书板挖补重印者。经钱简臣评阅,更得翁同龢过录严思庵评,甚珍视之。近拟斥去,不无怅惋。会于传薪所获群书中得此本,初印精好,胜于翁本,卷中有黄笔批校,遂以廉直获之,更抽暇过录严批及同龢手跋,当重装之,以存故迹。此本卷十一至十四系用明刊别本配补。此书不罕见,它日更遇,当抽换之。辛卯春三月廿六日。 …… 松禅(笔者按:翁同龢号。)于此书用力甚劬,更有跋语数篇……原书早已散去,笔录尚存。因移写之。辛卯秋日。 …… 此物常熟手迹,严思庵手评苏诗跋尾,原书早经易去。忆卷尾更有翁氏手跋数通,为戊戌党狱之后放归思过时所作。闻京警而思中朝,其意可伤。曾于藏书薄录中著之,它日当别为辑成一卷,并思庵所为小跋入藏书记中。……黄裳记。 此茅维刻本并非为翁同龢所藏原本,乃是黄裳先生辛卯年(1951)所新获藏本,而黄裳先生又将翁氏“戊戌党狱之后放归思过时所作”,“不意于跋尾中昌言无忌”,“吐露罪臣心事”的题识跋语过录保存下来。不过总而言之,严钱二人的手批本能够为翁黄两大收藏家所青睐,且多所题跋,无疑具有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 二 严虞惇(1650—1713)字宝成,号思庵居士,江苏常熟虞山人。康熙三十六年(1697)举一甲二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后曾任太仆寺少卿。“其学根柢经史,贯穿三通之书,有《读诗质疑》三十一卷。著述甚富,为文典实正大”[2]。严虞惇读书能够常年坚持不怠,极有恒心,几乎是每日必阅,且反复批校,仔细体会,颇似读书日记,此即其所谓“日课读书法”。尤其是对于家传元刊本《资治通鉴》,根据他批阅此书的题跋时间可知,自康熙十五年至他去世前三年即康熙四十九年,其间“于此书凡经六七阅”[3]。同样,严虞惇于“庚辰(1700)六月十五日阅完苏诗三十二卷”,“前后数过,最后为康熙五十年辛卯(1711)”,也是运用了十年之功,既见其读书持心之恒,亦见其对苏诗用情之深。 严虞惇批点苏诗而致力颇深,还与其性格特征个人遭际及苏轼的魅力影响不无关系。严虞惇为官清廉,秉公执法,但“己卯(1699),科场狱兴,宝成子侄皆中选,而西溟及蟠皆其同年友,用是罣吏议,镌秩归”[4]。严虞惇因子侄和好友牵连,革职闲居,隐家数年,批阅诗文,遣忧抒怀。翁同龢曾在此苏诗评本后手跋一叶曰:“思庵先生,古之狷者也。其罢官居京师时,至于绝粮。得人馈青钱二千始济。非其人必不受也。”宦海沉浮,仕途坎坷,“贫病交迫,朝不谋夕”之际,使严氏对苏轼的生平遭遇感同身受,对苏诗中的兄弟深情朋友真情体会尤深,时常目为知音。如《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评之曰:“真情苦语,令我心恻。”《和子由苦寒见寄》“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句评曰:“千古兄弟之乐,无过二苏矣。万钟之富三公之贵,岂足易此哉。”其评《送晁美叔发运右司年兄赴阙》首句“我年二十无朋俦,当时四海一子由”曰:“千古友朋兄弟之乐,读此二语,为之慨然。”对于苏轼所流露出来的不平之怨也是予以理解和同情,如《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云:“故人千钟禄,驭吏醉吐茵。那知我与子,坐作寒蛩呻。”严氏评曰:“东坡亦望故人分惠耶?何其不旷也。”而《十月一日将至涡口五里所遇风留宿》一诗,更使他引为同调,发为感慨:“余自成都入舟,至今已四十余日,至今未尝遇一顺风也。此行垂索而归意者,鬼神欺我穷乎?其亦戏我乎?吾愿鬼神之勿为害也。”由此他甚为推崇苏轼的人格品行,如《和钱安道寄惠建茶》评曰:“余《试蜀发策》极推坡公,立朝气节正谓此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句,评之曰:“每读公诗至快心处,真令人有弃妻子如脱履之想。”《子由新修汝州龙兴寺吴画壁》评曰:“精言可味,吾辈立身亦犹是矣。” 严虞惇对苏轼的诗才亦是赞赏有加,如《次韵章传道喜雨(祷常山而得)》评之曰:“次韵如自己出,惟坡公能之,真是才大于海。”《正辅既见和复次前韵慰鼓盆劝学佛》评曰:“此等和韵诗,真正才大如海。”“十二句连用六人,古无此体,惟公才大,无所不可。”评《两桥诗(并引)》曰:“二诗同一韵,皆极自然,惟先生有此笔力。”尤为可贵的是严虞惇能够以文学因革正变的学术眼光看待苏诗,不仅注意到苏诗在艺术上对于前人尤其是对杜甫的继承,如评《南康望湖亭(一本云过洞庭)》:“此种五律是学杜。”《中隐堂诗(并叙)》评曰:“此五篇拟杜《何将军山林》诗也。”《和子由初到陈州见寄二首次韵》评曰:“东坡五律,诗味极似老杜。”《和孙叔静兄弟李端叔唱和》评曰:“似杜。”他也看到了苏轼善于开拓和求变的一面,如《入峡》评之曰:“长律如散行文,子瞻独创。”能够在传承中创新,这也是苏诗能够长存文学史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严氏能够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高屋建瓴地审视苏诗,对其利弊得失有着清醒的认识,也指出了由此而带来的弊病。如他评《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曰:“唐人五言诗多用古韵,七言诗专用本韵,读韩杜集可见也。至宋人则七言亦用古韵矣。古韵有可通,有不可通。如此诗,‘兀’‘发’‘没’‘忽’,月韵也;‘寞’,药韵也;‘恻’,职韵;‘瑟’,质韵也。古韵惟‘质’‘月’通用,余皆不可通。盖用韵之错乱,自坡公始矣。” 宋人尚议论,苏轼也喜好以文为诗,纵放恣肆,直抒胸臆,议论英发,但有时以抽象议论代替形象表达,过于直露率易,忽略了诗须凝练含蓄的内在特质。严虞惇亦直陈利弊,有所针砭。如其评《明日重九亦以病不赴述古会再用前韵》“不作雍容倾座上,翻成肮脏倚门旁”曰“句无谓”。评《子玉家宴用前韵见寄复答之》“牵衣男女绕太白,扇枕郎君烦阿香”曰“二句未工”。评《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苦有怀子由弟二首》“杀马毁车从此逝”句曰“何必如此,亦太过”。评《浴日亭(在南海庙前)》“剑气峥嵘夜插天”曰“首句似俗”,“遥想钱塘涌雪山”句“凑入无谓”。评《次韵张舜民自御史出倅虢州留别》“樊口凄凉已陈迹”与“江湖前日真成梦”两句“犯重”。等等。当然,这与苏轼公务繁忙或交游广应酬多而消耗才思,致使作品不够精致也不无关系。这些评语都较为准确地指出了苏诗的受病之处,体现出严虞惇犀利的学术眼光和深厚的文学修养。 三 钱廷锦,生平事略未详,翁同穌在苏诗评本题识中仅提到他较严虞惇稍晚:“钱公于严先生为乡里后进。”据此评本钱氏题跋曰:“雍正九年十一月钱廷锦点阅一过。十五日病起,寒窗记。时六十有五岁。”可知钱氏应生于康熙六年(1667),比严氏小十七岁。另查《中国古籍善本书目·集部》可知,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所藏明刻本《唐陆宣公集》二十二卷,与上海图书馆所藏明万历三十四年马元调刻《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曾有清廷锦批校、题跋[5]。如果我们观其所记,便会发现钱廷锦也是受到了清代“日课”之风的影响,在读书的时候反复批阅,不止一过。如他在《白氏长庆集》后墨笔题曰:“雍正三年七月初九日,后学钱廷锦病中从宋刻将乐天全集教阅讫。其诗别有松圆师老、园沙居士及各家诗人阅本,另录在汪氏诗刻。时年五十有九。”又朱笔题曰:“雍正九年二月初七,廷锦点阅一次。时年六十有五。右臂已废,不能作字。”由前文得知,钱廷锦也曾先后于康熙三十六年和雍正九年两次评点苏诗,并分别以朱、黄两色区分之,虽然前后相距三十五年之久,但评点风格观点基本一致,可作统一观之。 钱廷锦的苏诗评点侧重给读者提供背景材料,较为简洁平淡。如其评《游东西岩》曰:“一篇自况。”《王维吴道子画》“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句评曰:“重王诗,故独进王画。”《自仙游回至黑水见居民姚氏山亭高绝可爱复憩其上》“爱此山中人,缥渺如仙子”句评曰:“也要还他山亭可爱处。”《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二首》首句:“草没河堤雨暗村,寺藏修竹不知门。”钱氏评曰:“即合夜宿。”《祥符寺九曲观灯》前四句云:“纱笼擎烛迎门入,银叶烧香见客邀。金鼎转丹光吐夜,宝珠穿蚁闹连宵。”钱氏评日:“‘擎烛’九曲。”言简意赅,点到即止,却又利于读者理解。 不惟如此,钱廷锦对苏诗艺术的评点也多是一些短截有力的字句。如他比较关注苏诗的用字法,《同柳子玉游鹤林招隐醉归呈景纯》“岩头匹练兼天净,泉底真珠溅客忙”句,其评之曰:“‘溅’字尤胜。”《次韵沈长官三首》“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句,其评之曰:“以‘饱’字脱出‘肥’字,更妙。”评《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待站台》曰:“做‘待’字妙。”他同样关注对苏诗章法句法的分析,其评《新城道中二首(其二)》首联“身世悠悠我此行,溪边委辔听溪声”曰:“迭前韵,起手便含下,妙。”评《铁拄杖》“含簧腹中细泉语,迸火石上飞星裂”句曰“炼句”;“披榛觅药采芝菌,刺虎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