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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宋文之争

http://www.newdu.com 2017-10-22 文学遗产网络版 佚名 参加讨论

    一问题的提出
    世人多提唐宋诗之争,而将唐宋文章合为一体,日人内藤湖南氏以为唐代属于中古,宋代属于近古,唐文、宋文不能合为一体。我赞同斯说,以为唐文乃中古之文,宋文有近世之风,唐宋文之争的实质是唐宋文化的转型与差异。
    提出这个问题,并非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依据历史的真实存在,将这个被遮蔽的问题重新揭示而已。其实,平步青《唐宋文选》按语曰:“世人论古文,辄曰唐宋八家,又曰昌黎起八代之衰。不知唐之与宋,原委既殊,门户自创,非可概论。”[1]已经指出将唐宋文合一是大而化之的不科学的含混提法。艾南英进一步揭开唐宋文之争的面纱,以为宋文胜唐文。其《答陈人中论文书》云:“……宋人诗诚不如唐,若宋之文,则唐人未及也。”[2]然而,这种见解并没有引起学人的重视而得到一些启迪。具体而言:
    一、本文所说的唐文是以韩愈奇崛风格为代表的唐文范式。唐文也有平淡者,而奇怪峭硬是唐文的代表性风格。韩文的怪异,是乱世之文的代表,主要表现在题材怪奇,如《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送穷文》、《告鳄鱼文》、《柳州罗池庙碑》;立意怪奇,哀而伤,怨而怒,张而狂,不平则鸣,抒发寒士之不平之鸣;再则篇法、章法、字法、句法之怪,形成奇崛有力,近乎《离骚》的抒情风格。[3]韩文之奇崛不是个人行为,是乱世之文的整体风格,韩愈作为文坛领袖,影响并代表了一代奇崛文风。
    柳宗元对唐文奇诡追求也有自我体认,他赞赏韩文之“恢奇”、“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4]《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称读《毛颖传》:“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5]韩文之所以成为一种范式,在于他是唐文的代表。他的身边有一批崇拜者、学习者,渐而成为一种风气。其中,与韩愈齐名的文章之士樊宗师(?—821?),《新唐书》本传称他有文一百卷,然而文字艰涩,不可卒读。李肇《唐国史补》说当时社会风气:“元和以后,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李观(766—794)之文也时有浅陋之痕、雕琢之气,韩愈《李元宾墓铭》称其“才高于当世,而行出于古人”。[6]沈亚之(781—83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他务为险崛。韩门弟子皇甫湜《答李生第一书》论文说:“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7]见怪不怪,以怪为美,以怪为自然,乃中唐奇奇怪怪之社会的折光,是中唐奇怪美学在散文领域的反映。
    唐文的艰涩在于唐人主张复古主义,模仿上古的腔调,行文的词语、句式、人称代词、语气词……形式上刻意追踪秦汉,可以称为是唐代的秦汉派。它是宋代新儒学的孕育期和准备期,当然也是宋文的准备期。
    二、宋文的范式主要是指欧曾苏文平淡风格的范式。
    韩文之气势、怪奇、力度可为唐文代表,是中唐乱世之文的气象;而“纡余委备”、“容与闲易”的欧文则是治世之文的气象,可为宋文代表。艰难劳苦之态,是韩柳之困窘处境。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唐诗为寒士之诗,中唐文为艰难劳苦之文,宋代就有唐宋文之争,唐宋文之争具有曲折历程和多个层面。庆历新政前后是宋代思想学术转型的分水岭。庆历新政期是文士事功期;新政失败后,文人进入沉思期。此前欧阳修被贬夷陵令时,就已对唐人文章的精神品格进行深入的思考,开始以宋学眼光反观韩愈等人,并在《与尹师鲁书》中有微词:“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8]
    唐宋文斗争的典型事例是嘉祐时期太学体和刘辉的被打压。欧阳修主张平淡典要——典要是经学立场的强调,平淡是思想的平易表达,是平淡的宋文派。而刘辉是经学与唐文奇崛风格的结合,是奇奇怪怪的秦汉派、唐文派。欧文强调事功,符合近世化的倾向:实用、适用,合乎人情、世情。史书说嘉祐贡举后文风彻底改变,也可以说宋文战胜了唐文。
    如果说欧阳修从平易流畅的形式变向,更易唐文之路,那么,从精神品格上彻底否定唐文的是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七:“如韩退之,……它当初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他只是要做得言语似六经,便以为任道。至其每日功夫,只是做诗博弈,酣饮取乐而已”,[9]批评韩愈始终只是个放浪文士,求官生活的。在《与孟尚书书》一文的考异中批评说:“而其平生用力深处,终不离乎言语文字之工”。[10]朱子发现了北宋五子,建立了以宋代新儒学为代表的北宋五子直接孔孟的新文统,而韩柳被撇弃在外。
    宋代也有尊唐派。如同唐诗中有宋体,宋诗中有唐体,唐宋文之争不仅是时代区分,也是体性不同。李淦《文章精义》抬高唐文,压低宋文:“读欧苏文,方知韩文不可及”[11]、魏了翁慨然作《唐文为一王法论》:“史臣以唐文为一王法而归之,韩愈之倡是法也,惟韩愈足以当之”;“有昌黎韩愈者出,刊落陈言,执六经之义,以绳削天下之不吾合者”。[12]
    金元时期的唐宋文之争中,宋文居于强势。金代王若虚有“宋文一代之变”的提法:“宋文视汉唐百体皆异,其开廓横放,自一代之变”,[13]并认为韩不及欧苏远甚:“韩退之……其不及欧、苏远矣”。[14]刘壎则从文理自然的角度推崇宋文,其《经文妙出自然》:“韩有自然处,而作为处亦多。柳则纯乎作为。欧、曾俱出自然,东坡亦出自然”。[15]以文理自然概括宋文,比韩愈所倡文从字顺,在创作理论上前进了一步。欧是情之自然,曾是理之自然,东坡是道家的自然。至揭奚斯《杨氏忠节祠记》以为宋文卓然有三代之风,将宋文提高到三代之文的高度,评价极高。
    金元散文思想的一个重大贡献是发现了苏文,以苏轼文章为宋文第一。《滹南遗老集》卷三十六:“邵公济云欧公之文,和气多,英气少;东坡之文,英气多,和气少。其论欧公似矣,若东坡,岂少和气者哉!文至东坡,无复遗恨矣。”[16]东坡文是兼具和气、英气的完美之文。“赵周臣云党世杰尝言:‘文当以欧阳子为正,东坡虽出奇,非文之正。’定是谬语,欧文信妙,讵可及坡?坡冠绝古今,吾未见其过正也。”[17]对苏东坡文的推举,是唐宋文之争的深化,不仅仅是对韩文的超越,也是对理学文派的超越。朱熹极力批判苏文,令苏文在南宋遭到打压。金元时期,理学凋敝,文化环境宽松,文人们可以从纯粹的文学角度肯定苏文,使苏文在此时方受到追捧。
    二明代的唐宋文之争
    明代散文论争是唐宋文之争的延续。汪琬以为明人文章不过学唐学宋两派,《答陈霭公书二》云:“前明二百七十余年,其文尝屡变矣,而中间最卓卓知名者,亦无不学于古人而得之。罗圭峰,学退之者也;归震川,学永叔者也;王遵岩,学子固者也;方正,学唐荆川,学二苏者也。其他杨文贞、李文正、王文恪,又学永叔、子瞻而未至者也。”[18]明代唐宋文之争演化为秦汉派和唐宋派之争,一般而言,秦汉派尊唐,唐宋派崇宋。
    一、前文说过,唐文是唐代的秦汉派,那么明代的秦汉派与唐文则是一脉相承。若说唐宋派更多讲求的修身涵养,秦汉派则有事功的味道,一如韩愈以经济为务,以节义相高,干预现实政治,不平则鸣。细究一下,七子派面临的社会危机一如中唐,外患(土木堡之变)内忧(宦官刘瑾),士人慷慨赴难。李梦阳因反对刘瑾而下狱,何景明由反对刘瑾而免官。以李梦阳为代表的七子派,继承了孟子的浩然正气、韩愈的气盛言宜,以雄辞直道来纠时文之柔弱。文章中直抒个人喜怒哀乐,蕴含著强烈的感情色彩,如李梦阳《省愆赋》、《钝赋》,一如韩愈《毛颖传》、《送穷文》,抒发个人穷愁失意,壮志难酬,以古朴艰涩形式表达了一股勃郁不平之气和悲愤之情。唐宋派批评李梦阳文章剑拔弩张,强梁霸道,过分注重个人义气,仅有节义、血气,而不能宁静致远,安贫乐道。这也正如欧阳修不满韩愈一遇贬谪就怨怨戚戚一样,不乏道学人格讲究对张扬个性义气的批评。
    从现代视野看,七子派主要是文体形式的复古派,而唐宋派则强调文章的精神命脉,强调内容复古,实际上是强调文章机理的理学化。唐宋派成员王立道,唐顺之妹夫在《拟重刊〈文章正宗〉序》中批评七子派末流说:“钩章棘句,奇涩聱牙,险詟神龙,高比皇坟,务以刿目怵心,骇眩愚俗,而实则假艰深文其浅近。夫是以言愈工而道愈离,作之愈多而不可以为文之正也”。[19]批评秦汉派古奥的形式主义倾向。贾开宗《侯朝宗古文遗稿序》云:“明初刘基、宋濂辈为古文辞犹有唐、宋文之遗意,至李梦阳、王世贞辈始舍唐、宋而宗《左》、《国》、《庄》、《列》、《史》、《汉》、贾谊、扬雄之文,犹伪鼎伪瓷,貌似而神亡矣。”[20]这个神主要还是宋明理学,如果从文学审美的本体角度说,则秦汉派的义气激情才是散文的神。
    先秦两汉散文是古代散文中的元始散文,后代散文要寻根、追寻传统,肯定首先想到先秦散文。秦汉散文代表了高古、古雅的上代散文风格和传统,本无所谓对与错,唐宋派是进化的时代散文,是因地制宜的改良品种。双方各有千秋,不必厚此薄彼,互相攻击。秦汉派与唐宋派之争,从文体学角度看,是古文体制与体性之争。就古文文体体制而言,无疑秦汉派更近先秦古文的味道,而唐宋派尊王攘夷、道德性命则是特重古文的体性。二者对体性、体制的各自强调,正是使古文不断回归传统,继续生存发展的强大动力。就文学性而言,则二者皆未得文学的精神命脉,韩、欧、苏文真正感人的地方在于生命、情感的抒写,这一点只有到公安派才彻底领悟。
    七子派在古文形式上的另一个贡献是对古文阳刚美的提倡。唐宋派批评秦汉派“雄豪亢硬”,李开先《荆川唐都御史传》云,文章自有正法妙意,何必雄豪亢硬。其实所谓正法妙意,主要源于宋代理学。秦汉派固有讲求辞章的形式主义倾向,也有过于奇崛刚硬,不合人情的地方,但阳刚之美毕竟是中华民族的最高美学追求之一,是汉唐气象的表征,不能以其偏失而以个人欣赏习惯或门户之见轻易否定。七子派对文章高古美的探索,对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的形式美探索无疑提高了人们对古文形式美的认识。
    二、所谓唐宋派,实际上是宋文派。自古并无唐宋派之说,至1922年夏崇璞在《明代复古派与唐宋文派之潮流》(《甲寅》第九期)才提出此称谓。他认为,“慎中、荆川,力重欧、曾……有光深于经术,其文以欧、曾为归”,尊崇宋文、唐宋文派。而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干脆用“宋文运动”来指称唐宋派。1947年出版的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再次提到唐宋派。
    唐宋派基本可以叫宋文派,王慎中《再上顾未斋书》说:“二十八岁以来,始尽取古圣贤经传及有宋诸大儒之书,闭门扫几,伏而读之,论文绎义,积以岁月,忽然有得。”[21]《明史》卷二八七《王慎中传》载:“慎中为文,初主秦、汉,谓东京以下无可取。已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顺之初不服,文亦变而从之。”[22]这两段文字记录了唐宋派主将王慎中、唐顺之从秦汉派向宋文派转型的过程,因此有人干脆称他们为宋文派。由此章培恒先生在《茅坤研究序》中也指出:“唐、王之所宗主者,实为宋文,尤其是曾巩的文章,所以曾经有人指出,他们应该称为崇宋派。其所以被称为‘唐宋派’,乃是因为《唐宋八大家文钞》影响太大,从而给人造成了一种茅坤及其同道都崇奉唐宋文章的印象。”[23]
    实际上称他们为宋文派,不如称为宋学派,因为唐宋派的作家基本上都是理学家。宋文派是明代理学繁荣在文坛的反映,无形之中抬高了宋文的地位;理学文派维护封建正统,很合明初歌功颂德的时代口味,所以崇宋的台阁体能够统治文坛160年。后来的唐宋派也与明代理学繁荣相呼应,所以宋文绝对是明代的主流派。明代刘基《苏平仲文集序》以为继唐者宋,有欧、苏、曾、王出,高者上窥三代,超越汉、唐。宋濂也在《徐教授文集序》中说:“夫自孟氏既没,世不复有文。贾长沙、董江都、太史迁得其皮肤,韩吏部、欧阳少师得其骨骼,舂陵、河南、横渠、考亭五夫子得其心髓。……斯文也,非宋之文也,唐虞三代之文也;非唐虞三代之文也,六经之文也。文至于六经,至矣尽矣,其殆无愧于文矣乎!”[24]以为北宋五子的理学家之文上追三代,可以比侔六经。刘基、宋濂、王慎中、唐顺之都是理学家的思路和立场。王世贞曾批评唐宋派囿于道学不讲文采,他在《赠李于鳞序》中批评“今之为辞者”思想僵化,所言无非陈词滥调。[25]
    三、南宋时代,朱子主要推崇曾巩质实无文之文,以合理学需要。在明代市民文化与张扬个性才情思潮的大文化背景下,推举唐宋派必须有时代新意,于是欧文的抒情性受到了唐宋派的特别关注,并且成了一面旗帜。唐宋派对欧文别作新解,归有光《欧阳文忠公文选》卷五评《唐书兵志记》曰:“风神机轴逼真太史公。”[26]而重点提炼欧阳深情处,如卷十评《读李翱文》:“感慨悲愤,其深情都在时事上。”[27]评《尚书屯田员外郎张君墓表》引徐文昭曰:“累欷感慨,不知文生情,情生文也。”[28]评《祭石曼卿文》引徐文昭曰:“字字泪随笔堕。”[29]将情感提到了散文批评中前所未有的高度。
    宋文派有一个内在自我生成、不断生发完善的过程,通过发现实现创新。比如在文体形式上,唐顺之屡赞欧阳修“小文字”(小品文)之妙:《与郭秀才书》“通篇情叙,此小文字之极工者也”[30];评《菱溪石记》“行文委曲幽妙,零零碎碎作文,欧阳公独长”[31];评《樊侯庙灾记》“文不过三百字,而十余转折,愈出愈奇,文之最妙者也”[32];评《北海郡君王氏墓志铭》“此铭与前作皆是善生发处,此是作女人文字之法也”[33]。零零碎碎作文、小文字、作女人文字之法,这些概念、语词都是以前的散文批评中没有的,乃为明代推扬个性才情思潮影响下对欧阳修散文重新发现的新批评。由此观之,韩愈是复古的,是对秦汉文继承的古典主义;欧阳修是创新的,代表了古文的发展方向和近世转型。
    三清代的唐宋文之争
    就思想学术而言,宋明一体;清代朴学盛行,近于汉唐注疏之学,思想创新不足,所以清人尊唐势在必然。
    一、清人对明人崇宋来了个反动。以为宋明理学空谈误国,清代桐城派转而推崇韩愈的唐文。由于桐城派的主流地位和巨大影响,清人崇唐遂为主流。方苞《赠淳安方文舟序》:“夫自周之衰以至于唐,学芜而道塞,近千岁矣。及昌黎韩子出,遂以掩迹秦、汉而继武于周人。其务学属文之方,具于其收者,可按验也。然则,今之人苟能学韩子之学,安在不能为韩子之文哉!”[34]方苞又进一步提出了“务学属文”的“韩子之学”的观点,将韩文提高到了韩学的高度,认为学好韩子之学,则能为韩子之文。
    桐城派以为韩文最合“洁”的标准。方苞《史记评语》云:“子厚以洁称太史,非独辞无芜累也。明于义法而所载之事不杂,故其气体为最洁也。此意惟退之得之,欧、王以下不能与于斯矣。”[35]
    桐城三祖之一的刘大櫆提出文贵奇、文贵变的审美追求,亦尚秦唐而薄宋风。刘大櫆《论文偶记》曰:“文贵奇……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36]对古文之奇的追求,反映了刘氏反对宋文平淡典要的趋向。又曰:“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将韩文讲求修辞形式的特点,奉为文的根本。
    桐城派从尚文的角度对韩愈作出新解。刘大櫆一改宋文派轻文的主张,提出了尚文的观念:“唐人之体,校之汉人,微露圭角,少浑噩之象;然陆离璀灿,犹似夏商鼎彝。宋人文虽佳,而奇怪煌惑处少矣。”[37]储欣推重唐文,也有重唐文之文辞的倾向,其《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凡例曰:“西汉之兴,作者麻列,然生龙活虎,变化莫御,司马子长一人而已。建武以后,士气萎靡;贞元、元和之间,士气复振。庐陵之师昌黎也,尽变其奇奇怪怪之词而不失其浑灏流转之气。眉山继之,纵横捭阖,无以加矣。故词气并胜者,唐文也;气胜词者,宋文也。夫气胜词,似不若词气并胜者,尤光焰万丈也。然文固以气为主。”[38]储欣以词气并胜的唐文,胜过气胜词的宋文,但其宋文气胜词之言,应改为宋文以理胜词,才更恰当。
    二、桐城派遭遇了古文体制与古文审美的矛盾。桐城派的古文思想体系试图融合唐宋,因而也不得不面对唐宋文的内在矛盾。在具体文本阅读中,他们自然喜爱宋文之美。方苞推重欧阳修情辞之动人心目,《与程若韩书》云:“足下喜诵欧公文,试思所熟者《,王武恭》、《杜祁公》诸志乎?抑《黄梦升》、《张子野》诸志乎?然则在文言文,虽功德之崇,不若情辞之动人心目也,而况职事族姻之纤悉乎?”[39]刘大櫆《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评《五代史一行传叙》云:“慨叹淋漓,风神萧飒”;“跌宕遒逸,风神绝似史迁”。评《江邻几文集序》云:“情韵之美,欧公独擅千古,而此篇尤胜。”[40]姚鼐《复鲁絜非书》云:“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41]
    但是在关乎古文本体、意识形态时,他们往往心口不一,高举义法体制大旗,抑下词情审美之帜。他们讨论欧、韩之别,方苞《古文约选序例》:“但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42]认为韩得义法,欧得格调、风神。实乃大义取韩,审美取欧。评《岘山亭记》云:“欧公此文神韵缥缈,如所谓吸风饮露、蝉蜕尘埃者,绝世之文也。而‘其人谓谁’二句,则实近俗调,为文之疵累。刘海峰欲删此二句,而易下‘二子相继于此’为‘羊叔子杜元凯相继于此’。”[43]桐城派并非没有审美鉴赏力,而困于道学之僵化,不近人情,故不能作真情之美文。
    清人尊唐,认为宋体不若唐体,唐体不若汉体,近于明代复古派的文学退化观。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四曰:“汉体自是高似唐体,唐体自是高似宋体,昌黎无论,即如柳州永、柳诸记,削壁悬崖,文境似觉逼侧。欧公情韵或过之,而文体高古莫及。”[44]认为唐高古雄健、宋得阴柔之美。
    清人崇唐还体现在章法上。姚范将韩愈的章法之美推于极致,并扬韩抑欧:“昌黎雄处每于一起、一接、一落,忽来忽止,不可端倪。宋六家及震川俱犯騃蹇之病。欧公《岘山亭》风流感慨,昔人推之至矣,而间不免于挨次迂弱”[45]、“欧文黄梦升、张子野《墓志》最工,而《黄志》尤风神发越,兴会淋漓。然皆从昌黎《马少监》出,而瑰奇绮丽,欧未之及也”[46]。高古之美也是复古派口号,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四言:“翕州惜震川铭词不古,人多詈之。然铭词不古自是病,如昌黎铭词之佳,何尝平显”[47]、“凡作文须丘壑万状,若小文自须高古。”[48]
    清人尊唐大多停留在口号和理论上,他们的文字没有了唐人的气势与瑰奇、刚劲与文采。由于清代的政治与文化政策,他们人格精神的选择只能是沉潜与内敛,木讷平庸,更象村夫子曾巩。
    王应奎《柳南续笔》卷三从“古文难易之分”的角度探讨了欧文的白话文特点和现代指向性:“王、李(秦汉派,笔者注)之古文,学《史》、《汉》而伪者也;今人之古文,学欧、曾而伪者也。然为伪《史》、《汉》,犹非多读书不能,若为伪欧、曾,只须诵百翻《兔园册》,用其‘之’‘乎’语助,尽可空衍成篇。盖便于学者之不读书,殆莫甚于此。吾邑前辈冯定远云:‘韩子变今文而古之,欧阳子变古文而今之;古之弊有限,今之弊不可胜言。’推定远之意,亦以其便于不读书,故有此言耳”[49]。此虽是批评之语,却揭示了一个事实:韩愈重在继往,欧阳修重在开来,欧文有散文近代化、白话化的先导趋向,至苏轼小品文已近白话文了。
    三、桐城派对唐宋文之争的调和与新解读。桐城派偏爱朱子提倡的阳刚之美,《昭昧詹言》卷一通论云“:朱子曰‘:行文要紧健,有气势,锋刃快利,忌软弱宽缓。’按此宋欧、苏、曾王皆能之,然嫌太流易,不如汉唐人厚重。”[50]卷十二又云:“欧公情韵幽折,往返咏唱,令人低回欲绝,一唱三叹,而有遗音,如啖橄榄,时有余味,但才力稍弱耳。”[51]
    至桐城派殿军的曾国藩,更试图全面调和义理与经济、阳刚与阴柔、体制与审美的矛盾。他的《圣哲画像记》很好地处理了刚柔相济的问题:“造句约有二端,一曰雄奇,一曰惬适。雄奇者,瑰玮俊迈,以扬马为最;诙诡恣肆,以庄生为最;兼擅瑰伟诡诙之胜者,则莫盛与韩子。惬适者,汉之匡、刘,宋之欧、曾。”[52]刘熙载《艺概》卷一《文概》云:“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53]又曰:“昌黎文意思来的硬直,欧曾来的柔婉。硬直见本领,柔婉正复见涵养也。”[54]见体制与见涵养是唐学与宋学之特质不同,本没有高低之分。
    唐宋文的区别,秦汉派、唐文派,属于旧儒学阶段,主要讲求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外在事功理想;形式上提倡模仿远古(上古)的文章,特别是《尚书》这些原始古文;风格奇怪古拙、艰涩难懂,但气势开阖豪健,骨力挫顿奇倔。宋明新儒家属于近世儒学,主要讲求修身养性的道德性命之学,与宋明理学内敛之学相适应,文章反对张扬奇怪,追求平易之风。宋文派模仿春秋战国西汉的新散文,文字简易,语体通俗,唐代古文运动讲求语言创新,但是难脱模仿痕迹,留下了古拙艰涩的痕迹;宋代古文运动的典要的追求结果是走向北宋五子、程朱理学。明代唐宋派唐、王、归最终也走向理学。唐文与先唐文是唯旧的,属于古代散文;宋文是维新的,有近代化、平易化的趋势。宋文是现代散文的源头之一。
    参考注释:
    [1]平步青:《霞外攈屑十卷》,续修四库全书子部册1163,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53页。
    [2]艾南英:《天慵子集》,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册72,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204—206页。
    [3]熊礼汇:《欧阳修对韩愈古文艺术传统的接受和超越》,《江西师大学报》2008年第4期。
    [4][5]柳宗元:《柳河东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48页、第366页。
    [6]韩愈:《韩昌黎全集》,中国书店1991年版,第420页、第230页。
    [7]皇甫湜:《皇甫持正集》,文津阁四库全书集部册360,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57页。
    [8]欧阳修:《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491页。
    [9] 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139,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05页。
    [10]朱熹:《昌黎先生集考异》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页。
    [11]李淦:《文章精义》,文津阁四库全书集部册495,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799页。
    [12]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101,宋集珍本丛刊第77册,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655页。
    [13][14][16][17]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2页、第183页、第229页、第242页。
    [15]刘壎:《隐居通议》,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92页。
    [18]汪琬:《尧峰文钞》,文津阁四库全书集部册439,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295页。
    [19]王立道:《具茨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册127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02页。
    [20]侯方域:《侯方域集校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621页。
    [21][24][26]黄毅:《明代唐宋派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56页、第142页、第109—110页。
    [22]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68页。
    [23]张梦新:《茅坤研究》,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页。
    [25]王世贞:《弇州四部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册128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8页。
    [27][28][29]高海夫主编:《唐宋八大家文钞校注集评》,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2006页、第2796页、第2687页。
    [30][31][32][33]茅坤辑:《唐宋八大家文钞》,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册138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43页、第538页、第550页、第647页。
    [34][35][39][42]方苞著,刘季高校点:《方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91页、第853页、第191页、第615页。
    [36][37][38]刘大櫆著,舒芜校点:《论文偶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页、第8页、第9—10页。
    [40][43]姚鼐编:《古文辞类纂》,世界书局1936年第3版,第157页、第163页。
    [41]姚鼐著,刘季高标注:《惜抱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4页。
    [44][45][46][47][48]姚范:《援鹑堂笔记》,续修四库全书册1149,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11页、第111页、第112页、第112页、第113页。
    [49]王应奎:《柳南续笔》,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2页。
    [50][51]方东树著,汪绍楹校点:《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4页、第276页。
    [52]曾国藩:《曾国藩全集》诗文卷,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373页。
    [53][54]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页、第31页。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岭南文化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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