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名徐渭的《南词叙录》是迄今所见唯一一部研究南戏的古代著作,它对于南戏的研究、对于中国戏曲史的研究,其价值不言而喻。《南词叙录》现在最通行的版本是《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所收本,但是比堪《南词叙录》存世的各种版本,笔者发现《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所收《南词叙录》没有用其提到的清代鲁氏壶隐居抄本做底本,而是用民国年间董康《读曲丛刊》所收《南词叙录》做底本,再参以姚燮《今乐考证》引用《南词叙录》的部分内容整理出来的。但是《读曲丛刊》将抄本刻成印本的过程产生不少讹误,《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所收《南词叙录》都保留下来。换言之,被学界广为称引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所收《南词叙录》并非善本。《南词叙录》的内容需要重新整理,这部经典的文献才能以更接近原貌的形式面世。 (一)《南词叙录》的版本 据 (一) 清代抄本 《南词叙录》的清代抄本完整的有两种:一为上海图书馆藏黄丕烈士礼居藏抄本(下称“士礼居本”),一为南京图书馆藏鲁氏壶隐居抄本(下称“壶隐居本”)。姚燮《今乐考证》保留了《南词叙录》的部分内容。 士礼居本最早由骆玉明、董如龙撰《〈南词叙录〉非徐渭作》[2]一文提及,但骆文中只是提到“平江黄氏藏”,并未深究下去,原来这个“平江黄氏”就是著名藏书家黄丕烈(1763—1825)。士礼居本上的一些印章揭示了它的递藏过程,其扉页钤“韩熙制印”,隔页钤“天都山樵”,正文首页分别钤“韩绳夫印”、“ 价藩”、“平江黄氏图书”(见图1),书后钤“百耐眼福”、“古娄韩应陛载阳父子珍藏善本书籍印记”。其中韩应陛是晚清著名藏书家,松江(今上海)人,他收藏图书及古器物甚丰,大都是清代名家黄丕烈、顾广圻、汪阆源诸家散出之物。查韩应陛《读有用书斋古籍目录》记载有:“集部 南词叙录一卷 旧钞本 士礼居藏。”[3]另外,韩应陛稿本《读有用书斋藏书志》卷三载:“《南词叙录》一卷。旧抄本。明徐渭撰。卷中有不署名朱笔按记,末有一行云:‘右徐文长南词叙录十一页。’检卷中按语有述及遵王云者,但究不知为谁氏笔。收藏有‘天都山樵’白文长方印、‘平江黄氏图书’朱文方印。”[4]韩应陛的记载确认了上海图书馆藏《南词叙录》原为黄丕烈士礼居旧藏,其后传到韩应陛手中,再传到近代苏州藏书家邹百耐手中,只是“天都山樵”不知为何人,或为徽州籍人士。 关于壶隐居本,1959年出版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最早提及,兹 壶隐居本主人是晚清浙江萧山人鲁燮光(1817——1910)。民国《萧山县志稿》卷十九“列传六”载:“鲁燮光,字瑶仙,晚号卓叟。原籍山阴,其先自清初来萧山,居西河下。燮光以廪贡生选慈溪训导,俸满保升知县,历署山西和顺等县令。光绪时,晋省洊饥,办赈颇力,巡抚李秉衡大器之。性好学,手不释卷。初选辑《永兴集》一百数十卷,遭乱残缺。晚年着《萧山儒学志》八卷、《湘湖水利志》四卷、《西河志》一卷,均未刻。在山西,有《山右访碑录》一卷。重游泮水,寿九十余。”[6]鲁燮光与八千卷楼主人丁丙(1832——1899)可能相识。南京图书馆藏宋人邓深《大隐居士集》鲁氏壶隐居抄本,有丁丙跋;该馆藏明人汪文盛《白泉家稿》抄本,有鲁燮光、丁丙跋。壶隐居抄本、稿本文献现存世的还有不少,如《萧山丛书十一种十六卷》(抄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萧山艺文汇钞不分卷》(抄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壶隐居选录越七十一家诗集八卷》(稿本,南京图书馆藏)等。 壶隐居本封面署“丙午春从墨迹抄录别本”,其中“丙午”可能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也可能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但丁丙卒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南词叙录》既已为丁氏所收藏,此“丙午”当是道光二十六年(1846),为鲁燮光三十岁时所抄。确定了壶隐居本抄写年代,也可以判断出它并未如 姚燮《今乐考证》抄录了《南词叙录》的部分内容,将其抄录文字与壶隐居本比较,基本一致,可以看出两本有共同来源。但是壶隐居本缺字的地方,《今乐考证》引录的文字大多完整。如:《今乐考证》引:“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壶隐居本缺“风”字;《今乐考证》引:“用清丽之词,一洗作者之陋。”壶隐居本缺“用清”二字。尤其是壶隐居本录何焯(义门)眉注补明代南戏剧目十五种,其中十种缺字,《今乐考证》引录只有两种缺字。这表明两书若是从同一祖本出,姚燮看到祖本在前,它传到鲁燮光手中时,有些文字已经脱落或模糊不清。 将士礼居本与壶隐居本比较,两者有几处重要差别: 其一,士礼居本《南词叙录》序言署:“嘉靖乙未夏六月望天池道人志。”嘉靖乙未是嘉靖十四年(1535),这一年徐渭才十五岁,不可能作《南词叙录》。骆玉明、董如龙《〈南词叙录〉非徐渭作》一文否定徐渭是《南词叙录》的作者,而认为陆采才是《南词叙录》的作者,也是把这个记载作为重要的根据。壶隐居本《南词叙录》序言署:“嘉靖己未夏六月望天池道人志。”嘉靖己未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此系年表明陆采不可能是《南词叙录》的作者,因为他于嘉靖十六年(1537)去世。 其二,士礼居本正文最后一页著录明代南戏剧目,其中《鸳鸯记》以下十五种剧目完整,且是《南词叙录》的正文(见图2)。壶隐居本著录《鸳鸯记》以下十五种剧目,其中有些剧目名称有残缺,且是抄在眉批处(见图3),对照姚燮《今乐考证》引录《南词叙录》的内容,知其为何焯补录。 其三,士礼居本的批语没有署批者姓名,以至后来的收藏者韩应陛说“究不知为谁氏笔”;壶隐居本署“何义门评”,这一点壶隐居本与姚燮《今乐考证》引录文字相同。由于迄今为止还未见有明代人提到《南词叙录》,何焯是我们知道的最早与《南词叙录》有关联的人,而且何家收藏戏曲文献应该也是比较多的,这里不能不提到何焯的弟弟何煌,著名的《脉望馆抄校古今杂剧》就曾藏于何煌之手。 考察这几点,可以看出士礼居本与壶隐居本依据的底本并不一样,壶隐居本虽抄写的时间在后,其依据的底本可能更早一点,是否是被毁的明抄本,不得而知。 (二)《读曲丛刊》本 《南词叙录》最早的刻本见董康《诵芬室丛刊》二编《读曲丛刊》,民国六年(1917)刊行。在《读曲丛刊》中,董康没有说明所刊刻《南词叙录》依据的底本是哪一本,“该书另刻有《旧编南九宫目录》和《十三调南曲音节谱》,但在通行本中未见。”[8]《旧编南九宫目录》和《十三调南曲音节谱》后为陈乃乾影印收入《曲苑》中。壶隐居本后面就是《旧编南九宫目录》和《十三调南曲音节谱》,三种书抄在一册上,由此可以看出董康是见过壶隐居本的。比较《读曲丛刊》本与士礼居本、壶隐居本,可以看出它们的异同: 《读曲丛刊》本《南词叙录》序言署:“嘉靖己未夏六月望天池道人志。”与壶隐居本同,与士礼居本异。 《读曲丛刊》本著录《鸳鸯记》以下十五种剧目,与士礼居本同,与壶隐居本异。 《读曲丛刊》本批语未署批者名号,与士礼居本同,与壶隐居本异。 从这三点可以看出《读曲丛刊》本似乎是参照了士礼居本与壶隐居本,但《读曲丛刊》本中缺字的部分又与士礼居本及壶隐居本不同,如《读曲丛刊》本:“一時靡然向风,□辞遂绝。”所缺之字,士礼居本、壶隐居本皆为“宋”字,而“向风”之“风”字,士礼居本、壶隐居本皆缺;《读曲丛刊》本:“作者蝟兴,语多□下。”所缺之字,士礼居本、壶隐居本皆为“鄙”字;《读曲丛刊》本“永嘉高经历明,避乱四明之栎□□□□之被谤,乃作《琵琶记》雪之。”所缺之字,士礼居本、壶隐居本皆为“社惜伯喈”四字。从这些缺字情况看,《读曲丛刊》本似乎又别有所本。 《读曲丛刊》本在民国年间影响颇大,陈乃乾于1921刊刻《曲苑》、1925年刊刻《重订曲苑》都收入《南词叙录》,即按《读曲丛刊》本影印;上海六艺书局于1932年出版的《增补曲苑》“石集”也收入《南词叙录》,同样影印《读曲丛刊》本。另外,中国书店1988年扫描油印本一册,里面有锺嗣成《录鬼簿》、徐渭《南词叙录》、沈德符《顾曲杂言》、张楚叔《衡曲麈谭》,此《南词叙录》亦是印自《读曲丛刊》本; 1997年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王德毅主编《丛书集成三编》,200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集部·曲类”收《南词叙录》亦是《读曲丛刊》本。 把《读曲丛刊》本与士礼居本、壶隐居本比较,就会发现《读曲丛刊》本在刻印时出现了不少讹误,从字、词到句子、段落,或错、或脱文、或衍文、或秩序颠倒,不一而足。 (三)《论著集成》本 1959年出版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收《南词叙录》,此本严格意义上讲属于《读曲丛刊》本,因为它是以《读曲丛刊》本为底本,参以《今乐考证》的内容整理出来的。但它在“前言”关于《南词叙录》的版本中提到:“(一)壶隐居黑格抄本,有何焯(义门)批、补,原藏钱塘丁氏,今在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二)《读曲丛刊》所收本。——据何焯批、补本翻刻。……”在“校勘记”中说:“《南词叙录》,实际上只有一种本子,无可比堪。”这些话让人误以为《读曲丛刊》本内容与壶隐居本一样,鉴于《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的巨大影响,学界也相信其所据的就是壶隐居本。如《〈南词叙录〉非徐渭作》一文,将上图藏“平江黄氏本”(即士礼居本)与南图藏本(即壶隐居本)比较,实际上作者可能未见南图即壶隐居本,其比较是的应是《论著集成》本,文中说:“上图本凡遇‘高皇帝’、‘国朝’等明人应示敬处,均空两格,而南图本在‘国朝’前不空。”看壶隐居本可知,它在“我高皇帝即位”这一句没空格,其他两处出现“高皇”都空两格,遇“国初”也有空格(见图4)。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已再版了几次, 1988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李复波、熊澄宇《南词叙录注释》据《论著集成》本, 一些学术网站粘贴《南词叙录》也是根据《论著集成》本过录。 二 《论著集成》本存在的问题 如上文所述,《论著集成》本的校注者并没有用壶隐居本做底本,而是用《读曲丛刊》本做底本,且保留了《读曲丛刊》本刻印时产生的讹误,但《论著集成》本影响很大,现在人们引《南词叙录》,大多用它,这需要引起注意。《论著集成》本存在的问题(实际上也是《读曲丛刊》本存在的问题),从很多方面可以看出,兹举数例以说明。(下面提到的《论著集成》本,用的是1959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的版本) 1.《论著集成》本第241页:“彼既不能,盍亦姑安于浅近?大家胡说可也,奚南九宫为?” 其中“盍亦姑安于浅近”,壶隐居本作“盍亦姑妄于浅近”。 此句上文是:“夫南曲本市里之谈,即如今吴下《山歌》、北方【山坡羊】,何处求取宫调?必欲宫调,则当取宋之《绝妙词选》,逐一按出宫商,乃是高见。”根据上下文的意思,“安”字在这里解释不通,而“妄”字可使上下文意思贯通。这段话的意思是:南曲本来就是里巷歌谣,没有办法求取它的宫调;如果一定要求其宫调,则应该拿《绝妙词选》来,逐一按出宫商。既然做不到这一点,为什么要妄谈南曲的浅近呢?士礼居本这一句作“盍亦姑乎于浅近”,“乎”字也没有“妄”字意思明确。 2.《论著集成》本第242页:“‘又’乃更书一字之省。《汉书》‘元二之民’,本‘元元’也,后世不知,□作‘元二之民’,亦是此类。” 这段话中,“□”字《读曲丛刊》本原缺,《论著集成》本认为:“此处所缺一个字,似是一‘误’字。”其实不然,壶隐居本中这段话是:“‘又’乃更书一字之省,《汉书》‘元元之民’,本‘元マ’也,后世不知,呼作‘元二之民’,亦是此类。”读壶隐居本我们知道所缺之字乃“呼”字,《论著集成》本中“‘又’乃更書一字之省”没有着落,与上下文联系不起来,读壶隐居本我们知道“元元”常被写成“元マ”,“又”与“マ”形近,而“マ”也常写成两点,被误读“二”,这就解释了“元元之民”怎么变成“元二之民”。 3.《论著集成》本第243页:“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 这句话断句有误,正确断句应是:“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此句与士礼居本同。但校注者可能看出,如此断句,与上下文的意思有冲突,因为上文有:“吾意:与其文而晦,曷若俗而鄙之易晓也?”下文有:“如《十八答》,句句是常言俗语,扭作曲子,点铁成金,信是妙手。”《南词叙录》一直强调曲子要浅近通俗,所以校注者将“文既不可俗”断成一句,并认为在“又不可”后脱落一“不”字,即“又不可不自有种妙处”。即使这样,句子仍然不顺。此句壶隐居本作:“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自有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没有“俗又不可”四字,这句话符合上下文意思,因此《论著集成》本中“俗又不可”应是衍文。 4.《论著集成》本第245页有:“生 即男子之称。史有董生、鲁生,乐府有刘生之属。” 士礼居本、壶隐居本“鲁生”作“鲁两生”。“鲁两生”是个很有名的典故,出自《史记》卷九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传中载叔孙通降汉,欲为汉高祖制订礼乐,“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鲁两生”后来被当作保持清节的代名词。《论著集成》本脱“两”字。 5.《论著集成》本第246页:“老旦曰卜儿(外儿也,省文作卜)。” “卜”是“外”的省文,在这里解释不通,根据文中的意思,北杂剧角色里,外曰孛老,末曰外,而老旦也称外,有点矛盾。壶隐居本中作:“老旦曰卜儿(娘儿也,省文作卜)。”在士礼居本、姚燮《今乐考证》中[9],“娘”写作[女卜],而[女卜]正是“娘”的俗写,笔者所见清末一些抄本戏曲中,“娘娘”往往写成“[女卜] [女卜]”。“娘”应该是“婆”的意思,《行院声嗽·人物》中有:“婆婆,卜儿。”因此“卜”应是“[女卜](娘)”的省文,而不是“外”的省文。 6.《论著集成》本第248页:“傻角 上温假切,下急了切。痴人也,吴谓‘呆子’。” 这里“傻”作“温假”切,其音为wǎ ,士礼居本、壶隐居本作:“傻角 上湿假切,……” 其中“湿”字带点草书,被误看成“温”字。“傻”作“湿假”切,是正确的注音。李复波、熊澄宇《南词叙录注释》说:“傻角二字读音,徐渭在此用反切注出,但其注疑有误,‘温’可能是‘湿’的形误。”[10]其推测符合事实。 7.《论著集成》本第249——250页有十六条南戏中俗字、俗词解释: 恁“你每”二字,合呼为“恁”。 掌事今之主管。 顶老伎之诨名。 俌俏美俊也。 辣浪风流爽快也。 入马进步也。倡家语。 僝僽忧怀也。 世不誓不也。 喒“咱们”二字,合呼为“喒”。 解库今之典铺。 庞儿貌也。 乔才狙诈也,狡狯也。 奚落遗弃也。当作遗。 喞溜精细也。 技掚本事也。 筹儿根株也。 这十六行文字的秩序完全错误了。在壶隐居本中,其文字秩序如下: 因为这十六条释语文字较短,分成上下两行抄写在一页上,像“恁”与“喒”、“掌事”与“解库”两两相对,而《论著集成》本据《读曲丛刊》本把竖排文字错按横排文字的顺序来写,其正确的顺序应该是: 恁“你每”二字,合呼为“恁”。 喒“咱们”二字,合呼为“喒”。 掌事今之主管。 解库今之典铺。 顶老伎之诨名。 庞儿貌也。 俌俏美俊也。 乔才狙诈也,狡狯也。 辣浪风流爽快也。 奚落遗弃也。当作遗。 入鸟进步也。倡家语。 唧溜精细也。 僝僽忧怀也。 技掚本事也。 世不誓不也。 筹儿根株也。 在这十六条词语解释中,有一条需要特别提出来,就是《论著集成》本:“入马进步也。倡家语。”而壶隐居本作:“入鸟进步也。倡家语。” “入马”这个词在元明戏曲、小说中常见,它的意思是到妓院嫖宿或勾搭妇女成奸,如元·张国宾《罗李郎大闹相国寺》第一折:“我汤哥今日有一个新下城的旦色,唤做甚么宜时秀,好个姐姐。感承我那众弟兄作成我入马,众兄弟安排酒……”《水浒传》第二十六回:“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时放帘子因打着西门庆起,因做衣裳入马通奸,一一地说。”又有“入马钱”一词,朱有炖《曲江池》第二折:“这秀才多有金银,他入马钱多要些,多把些与我。”但“入马”与“进步”实难联系起来,有些解释显得牵强,如王锳《宋元明市语汇释》:“按明徐渭《南词叙录》:‘入马,进步也,倡家语。’‘进步’二字含义不大明确,但既言‘倡家语’,当指进入妓院之类的动作行径……”[11]壶隐居本作“入鸟(diǎo)”,这是一个粗俗的词语,与倡家语、进步更吻合。两相比较,应该是《论著集成》本错把“入鸟”写成“入马”,可能是因为“鸟”字繁体“鳥”与“马”字繁体“馬”形近而讹。 另外,《南词叙录》有何焯的批语、补录的部分,比较《论著集成》本与壶隐居本也能看出差异。 8.《论著集成》本第242页:“今唱家称‘弋阳腔’,则出于江西,两京、湖南、闽、广用之;称‘余姚腔’者,出于会稽,常、润、池、太、扬、徐用之;称‘海盐腔’者,嘉、湖、温、台用之。” 这段话为人们所常引,其中有何焯眉批:“‘弋阳’即出于‘海盐’,乃谭总制携海盐子弟以归,变其乡俗耳。详见汤若士文集。”《论著集成》本将何焯眉批放在“弋阳腔”三字之后,而在壶隐居本中,何焯眉批在“称‘海盐腔’者”之上。在《论著集成》本中,还没有提到海盐腔,就说“‘弋阳’即出于‘海盐’”,不妥。在壶隐居本中,何焯是看到“海盐腔”,然后写一条批语。按眉批的意思,换成今天的校注格式,何焯眉批应该“海盐腔”三字之后。 从上面所列举的八条可以看出,通行的《论著集成》本要重新整理。如果要重新整理,在明抄本已不存的情况下,该选择壶隐居本做底本,还是应该选择士礼居本做底本,也是一个问题。这实际上涉及到《南词叙录》的作者问题。如果选择士礼居本做底本,等于否定徐渭是该书的作者。骆玉明、董如龙《〈南词叙录〉非徐渭作》提出的问题,目前学界还没有很好的回答,在他们的诸多理由之外,似乎还可以进一步怀疑徐渭的作者权问题。譬如,《南词叙录》极力推崇南曲,颇有贬低北曲之意,而徐渭本人创作的《四声猿》又是使用北曲居多,且其在北曲上造诣颇深。《南词叙录》说邵灿《香囊记》“得钱西清、杭道卿诸子帮贴”,其中杭道卿是弘治年间进士杭淮(字东卿)的弟弟,江南宜兴人,这也如骆文中所说的《南词叙录》作者对吴地人物更熟悉。凡此种种,似乎值得怀疑的理由很多。但存世的清抄本,无论是士礼居本,还是壶隐居本,都标明是“徐文长著”,而且两个本子都是据明抄本转抄的,两个本子都署名“天池道人”,陆采号“天池山人”,虽是一字之隔,但在明代“山人”雅号很风行的时候,一般不会把“山人”轻易改成“道人”,就象王世贞号弇州山人,不见他自称弇州道人,而称道人时,则自称“天弢道人”。笔者认为,在目前还没有铁定的理由推翻徐渭是《南词叙录》作者的情况下,怀疑归怀疑,还应保持徐渭的著作权,因此,如果要重新整理《南词叙录》,以壶隐居本做底本更可靠一些。 最后,本文写作要感谢中国艺术研究院,其主持修撰《昆曲艺术大典》以“原典集成”为标的,《南词叙录》本来是以《论著集成》本的内容入典,但为了体现“原典”的要求,笔者奉命去南京图书馆查核原书,这才发现《论著集成》本与壶隐居本的差别。现已根据壶隐居本重新点校《南词叙录》,收入《昆曲艺术大典·历史理论典》中。 附:《南词叙录》校点 本篇以壶隐居本为底本,参考士礼居本、《今乐考证》引文、《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整理而成。 南词叙录[12] 明•徐渭 原本何绰眉注: [1] 此亦乐也,故感召甚捷。 [2] 今《尊前集》最难得,余曾见一宋钞本,闻为陆其清所收。 [3] “弋阳”即出于“海盐”,乃谭总制携海盐子弟以归,变其乡俗耳。见汤若士文集。 [4] “加以泛艳”四字,好,乃觉昆腔正饶古意。 [5] 恐谓梁伯龙,非诋汤若士。 [6] 齐、梁诗有杂言,唐末曲子乃名长短句,此误始于元人。 [7] 家奴多用末扮,亦有参军、苍鹘之意。 [8] 定远诗:“牛口定场先。”遵王云:“‘鬼门’谓之‘牛口’。”惜未征其出何书。 [9] 此恐非遗弃解。 [10] 是便利之意。孟郊有“不唧溜钝汉”之语。 [11] 今人不知《荆釵》亦两本。 [12] 遵王云:“《追贤》一齣,乃元曲。” [13] (此下十五条据《今乐考证》为何绰补录明人编本)《香囊记》(邵文明作)、《龙泉记》、《三益记》、《洪皓使虏记》、《李白宫锦袍记》、《娇红记》、《破镜重圆》、《文林四景》、《丽情四景》、《忠孝节义》(方谕生作)、《百行传》、《玉玦记》(郑若庸作,故事太多)、《王阳明平逆记》、《中山狼白猿》、《唐僧西游记》 校堪记: [i] 士礼居本作“嘉靖乙未”, 壶隐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皆为“嘉靖己未”。 [ii] “永嘉人”,壶隐居本作“永嘉”。 [iii] “一时靡然向风”,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缺“风”。 [iv] “宋词遂绝”, 《读曲丛刊》本缺“宋”,《论著集成》本据《今乐考证》引文补“宋”;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词”作“辞”。 [v] “亲”,壶隐居本作“新”。 [vi] “鄙”,《读曲丛刊》本缺,《论著集成》本据《今乐考证》引文补。 [vii] “避乱四明之栎社,惜伯喈之被谤”, 《读曲丛刊》本缺“社惜伯喈”四字,《论著集成》本据《今乐考证》引文补。士礼居本、壶隐居本不缺。 [viii] “用清丽之词”, 壶隐居本缺“用清”二字,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缺“清”,《论著集成》本据《今乐考证》引文补“清”。 [ix] “高皇帝”, 士礼居本顶格,另起一段。 [x] “高皇”,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前皆空两字格。 [xi] “高皇”,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前皆空两字格。 [xii] “李太白”,壶隐居本作“李白太”。 [xiii] “晚宋”, 士礼居本缺“宋”。 [xiv] “益可为厌”,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益为可厌”。 [xv] “则又即”,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缺“即”。 [xvi] “则当自”,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作“则当是”。 [xvii] “犹唐、宋之遗意”,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皆作“犹唐、宋之遗”,缺“意”。 [xviii] “此正见高公之识。夫南曲本市里之谈”, 壶隐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士礼居本作“此正见高公之识大南曲本市里之谈”,“夫”作“大”。 [xix] “盍亦姑妄于浅近”, 士礼居本作作“盍亦姑乎于浅近”, 《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皆作“盍亦姑安于浅近”。 [xx][xx] “继之以”, 壶隐居本缺“以”。 [xxi] “胡部自来高于汉音。在唐,龟兹乐谱已出开元梨园之上。今日北曲,宜其高于南曲。”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皆另起一段。 [xxii] “至以”, 壶隐居本缺“以”。 [xxiii] “猾”,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只存偏旁“犭”。 [xxiv] “迎仙客”,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作“近仙客” [xxv] “空”,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作“腔”。 [xxvi] “《汉书》‘元元之民’,本‘元マ’也”, 士礼居本作“《汉书》‘元マ之民’,本‘元元’也”, 《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汉书》‘元二之民’,本‘元元’也”。 [xxvii] “呼”,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缺。 [xxviii] “生员”,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老生员”。 [xxix] “习《诗》”,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习《诗经》”。 [xxx] “补辏”,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辏补”。 [xxxi] “曷”, 《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士礼居本皆作“遏”。 [xxxii]“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自有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作“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论著集成》本作:“填词如作唐诗,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种妙处,要在人领解妙悟,未可言传。”此处断句有误。 [xxxiii] “格合”,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合格”。 [xxxiv] “去词不甚远故曲子绝妙”,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缺“去词不甚远”。 [xxxv] “大歇帖”, 壶隐居本“帖”只存“占”, 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皆作“占”。 [xxxvi] “鲁两生”,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鲁生”。 [xxxvii] “娘”, 士礼居本、《今乐考证》引文作“女卜”,是“娘”字俗写;《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外”。 [xxxviii] “诨”,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作“谭”。 [xxxix] “诨”, 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壶隐居本作“谭”。 [xl] 此条释语壶隐居本、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论著集成》本《校堪记》云:“此条似有脱伪。疑原作:‘薄暮,母也。‘薄’音‘博’;‘母’,‘磨’上声。薄民绵母,以切脚言。” [xli] “湿”,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温”。 [xlii]“上卯□切” 壶隐居本、士礼居本同,《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同。《论著集成》本《校堪记》云:“据‘忐’字字音,当作‘吞卵’切。” [xliii] “技”, 壶隐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枝”。 [xliv] 此条与下一条,壶隐居本用“〇”表示原缺,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无此符号。 [xlv]“入鸟”,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入马”。 [xlvi]此条壶隐居本用“〇”表示原缺,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无此符号。 [xlvii] “《兰蕙联芳记》”,壶隐居本、《今乐考证》引文同,士礼居本、《读曲丛刊》本、《论著集成》本作“《兰蕙联芳楼记》” 图1:士礼居本 图2:士礼居本 图3:壶隐居本 图4:壶隐居本 注释: [1]《傅惜华戏曲论丛》第381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年版。在参加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中国戏曲理论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中山大学黄仕忠先生与笔者交流时,特地提到这点。补记于此,谨以致谢。另: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十九有:“《南词叙录》一卷,明写本。前有嘉靖乙未夏六月天池道人志四行。清何义门焯朱笔批校。(丁巳)。”(《藏园群书经眼录》第1355页,中华书局,2009年版)傅增湘与傅惜华所提及《南词叙录》,或为一本。 [2]《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6期。 [3]《读有用书斋古籍目录》,韩应陛藏,封文权遍,民国间抄本。 [4]韩应陛《读有用书斋藏书志》,稿本,南京图书馆藏。 [5]《文史》第二辑,中华书局,1963年。 [6]民国《萧山县志稿》,彭延庆修,姚莹俊纂,张宗海续修,杨士龙续纂,民国24年(1935)铅印本。 [7]郑振铎《西谛书话》第331叶,三联书店,1998年版。 [8]《中国曲学大辞典》第929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9]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十)第12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10]李复波、熊澄宇《南词叙录注释》第107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版。 [11]王锳《宋元明市语汇释》(修订增补本)第101页,中华书局,2008年版。 [12]本篇以壶隐居本为底本,参考士礼居本、(今乐考证)引文、《读曲丛刊)本、《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简称《论著集成》本)整理而成。 (原刊于《戏曲研究》第80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