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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艺黄家:艺术多么可爱!

http://www.newdu.com 2017-10-20 三联书店 newdu 参加讨论

    
    黄家兄妹共同参演电视剧《大栅栏》(2002年,北京)左起:黄宗汉、黄宗英、黄宗江、黄宗洛
     


    黄家兄妹,艺术多么可爱!
    文 | 李辉
     
    黄家五兄妹,最熟悉的是黄宗江、黄宗英,其他三位,就不熟了。
    看过黄宗洛演过的人艺话剧。他被誉为“跑龙套”。其实,许多小角色,他以深厚功力撑起了场面,气场可谓十足。他在张艺谋导演的《活着》里的福贵爹,令人印象深刻。影片中,他与扮演福贵的葛优有一场精彩的飙戏,恐怕无人替代。1994年《活着》在法国戛纳电影节上荣获大奖,同年,黄宗洛发表《扫边老生的苦与乐》,与读者分享自己告别话剧舞台的封箱之作《溜早的人们》的感受。下面这段文字,寥寥数语,概括自己话剧舞台“跑龙套”的四十年,写得真是妙:
     
    《溜早的人们》里的瘫子乃敝人告别舞台封箱之作。粉墨春秋四十载。以跑龙套始,以跑龙套终,可谓善始善终矣!这位老爷子得的是中风后遗症——坐在轮椅上既不能说又不便于行动,充其量只能发出个别含混不清的单音,我表演上的浑身解数都使不上……难矣哉!意想不到的是上台以后,只要我这个人物一露头就有彩,而且掌声笑声一直不断,居然饱受欢迎,您说邪门不?!
    黄宗洛把一位跑龙套的苦与乐,以如此潇洒的方式道出,这就是卖艺黄家一以贯之的风格。写此文时,黄宗洛六十八岁。文章最后,他以“小老儿黄宗洛”署名,赋打油诗《无名草》一首,算是与话剧舞台告别:
    书生本姓黄,来自飞云江。
    少小若呆痴,老来更寻常。
    路旁无名草,怡然傲风霜。
    化作春泥去,迎来满庭芳。
    告别话剧舞台,黄宗洛继续在电影、电视剧里大展身手。颇为难得的是,四兄妹一起出演《大栅栏》。黄宗江饰李莲英,黄宗英饰大格格,黄宗汉饰亲王,黄宗洛饰穆大人。一张四兄妹的合影,再也无法重现了。
    认识黄宗江先生最早,算一算,已有三十多年了。当年,我在《北京晚报》当文艺记者,总在不同场合见到黄宗江。第一次见面就很开心,完全是一位“吊儿郎当”、说话随随便便的老头儿。说是老头儿,其实当时他不过六十出头,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但他浑身充满活力,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如果不打断,他不会停下来。后来,我编辑“五色土”副刊的“居京琐记”专栏,约请他赐稿。他很快寄来一篇《我的英语老师》。适逢燕京大学的学兄何炳棣归国访问,黄宗江与他阔别将近五十年,终得一见。一篇短文,由此开笔,勾勒出他的英语专业的教育背景;读此文,才知道他的文笔与众不同,洒脱,天马行空——
    有学兄何炳棣教授远自芝加哥来,近半个世纪没见了,人家如今是国际知名学者,称学兄未免唐突。我在燕京大学当“新人”时(英语称大学一年级学生为Fresh man),他已是研究生,但总还算得未名湖畔的同窗。何老说:你的英语居然没忘。我答:解放后直到“文革”后,几乎是一句英语也没说过,虽在“文革”中依然捞了很难听的称号,也都过去了,还是“文革”后几次出国,才又开口说洋文的,总算可以对付,还是凭的基本功或曰幼功。我首先提到的是我在南开上高中时的恩师柳太太(当时只知道是柳亚老的儿媳,无忌先生的夫人),如今总该是七老八十了,现居旧金山,听说曾返国,未得拜见为憾。何老闻听此言大悦,说自己也是在南开受业于柳。炳棣兄讲话狂放如昔胜昔,说了句英文:“I’m the first;you’re the last.”并解释说这句简单英语的意思是“我是老师的开山门弟子,你是关山门弟子。”其实开山门的当比他还早,关山门的当比我还晚;但此话确是一句尊师的动情语言。
    生于北京的黄宗江,后来在天津就读于南开中学。哪里想得到,他的第一位英文老师,居然是柳亚子先生的公子柳无忌的夫人。
    黄宗江在南开中学的另外一位英语教师李尧林,是巴金的二哥。大学期间,我的研究对象就是巴金,读此文,倍感亲切。黄宗江感慨,李尧林平易而又深情。他说,很像其弟巴老对待我辈后生:“我们从他们学习到的非仅语言文字,而是做人与做学问的道理。”在晚年黄宗江那里,巴金一直是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巴金所倡导的“说真话”,让这位看似洒脱、漫不经心的人,其实在写作中,仍有不改初心的坚持。
    之所以写这篇《我的英语老师》,是因为长达二十多年,黄宗江几乎没有再说过英语。“文革”结束,学英语一时间成为全国热潮,许多人都是跟着“星期日广播英语”学习,黄宗江也不例外。主持这个节目的申葆青,成了花甲之年黄宗江的另一个老师。他说,聆听广播学习,颇为感动,还以学生身份给申葆青写信。申葆青很快回信,说她在 40年代初的上海,是他的小观众。当时没有“粉丝”概念,其实就是黄宗江的“粉丝”。如今,黄宗江也成了她的“粉丝”。时间转换,就是如此美妙。
     
    
    丁聪为黄宗江《我的英语老师》一文配图(1984年)


    黄宗江还不忘在文章中开开老伴阮若珊的玩笑。1938年,阮若珊从沦陷的北平贝满教会中学,奔向太行山根据地,见到刘伯承。刘伯承问阮若珊:“小同志,你到了这里想学什么啊?”黄宗江妙笔生花写道:“那贝满之贝娇声地回答是:英文!”刘帅大笑。
    我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阮若珊时,是在他们当时住的什刹海的一个胡同小院里。多年之后,读文章才知道,那首脍炙人口的《沂蒙山小调》,是阮若珊作词。
    黄宗江与阮若珊的恋爱也是妙趣横生。50年代阮若珊是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团长,准师级干部,黄宗江只是一个连级干部,还不是党员。黄宗江自己说:“一个男的连级干部向一个师级女干部求婚,这在我军的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阮若珊认识黄宗江之前已经离婚,带着两个女儿,在黄宗江“万言情书”的重火力进攻下,两人恋爱了。他们二人都出生于1921年,1957年正是鸡年,属鸡的他们在本命年重组家庭,也是圆满。从此,他们一直相伴同行。
    
   老婆还是自己的好 (方成绘黄宗江夫妇,1999年)
    而与黄宗英的第一次见面,是1993年她与冯亦代先生在北京结婚时。在此之前,与冯亦代熟悉的朋友们,都为他们两位的“黄昏恋”感到高兴。在迎娶黄宗英之前,冯亦代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每次去看他,他都情不自禁地要谈到黄宗英。当时,他们在三味书屋举行的婚礼,参加者达一百余人,一时成为京城文化界盛事。
    我在编选《黄宗英文集》第四卷“纯爱”时,有幸细细地读他们的情书,深深地感觉到:正是黄宗英的聪颖、好学,孕育了两个老人美丽的黄昏恋。难以想象,如果没有黄宗英的细心照料和精神支撑,冯亦代能否从一次又一次的重病中挺过来?他们之间的鸿雁传书,演绎出的是一场动人的、纯真而炽烈的爱情。
     
    
    冯亦代和黄宗英于1993年结婚,大哥宗江乐不可支。
    冯亦代 1996年脑血栓中风,一度失语,记忆也严重衰减。一天,我去病房探望,正遇医生来检查。黄宗英问冯亦代哪年出生,他把“1915”错成“1951”,大家笑着说:“你这么年轻呀!”再问你哪年打成右派,他却脱口而出“1957”,这颇让人感叹不已。从那时起,帮助冯亦代恢复说话和写字,是黄宗英的主要任务。“我演员出身,还不会教二哥发声?”七十几岁了,她执意搬到病房,用毛笔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纸上,让冯亦代每天从最基本的发音开始练。她让我买来写字板和粗笔,帮冯亦代练习写字,从笔画开始。“难我不倒”——她用毛笔写得大大的四个字,挂在他面前。冯亦代坐在轮椅上,呆滞地看着大字,黄宗英扶着他的手,一笔一笔上下左右写着。写累了,又小孩一样开始咿呀学语。她“啊”一声,他也“啊”一声;她“呀”一声,他也“呀”一声。这一幕,让人感动也心酸。
    两个月后,冯亦代挺过了那一次大病,恢复说话和写字。再过几个月,居然还写出了新的情书,写出了书评和散文。朋友们都说这是奇迹。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奇迹的身后,站着的是黄宗英。
     
    
    黄宗英写给冯亦代的信
    2004年6月,黄宗英前往上海治病,我陪她到医院探望冯亦代。冯亦代已经住院一年多,多次报病危又多次挺过,但生命显然已慢慢走向终点。冯亦代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但已认不出来者何人。她似乎预感到这将是最后的见面。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地握着,好久,好久。半年多之后,冯亦代于2005年2月元宵节那天告别人世。十一天后,黄宗英在上海的病房里,给远去的冯亦代又写了一封信,向二哥报告他们的情书即将结集出版的消息,写得凄婉而动人:
     
    亦代二哥亲爱的:
     
    你自2月23日永别了纷扰的尘世已经十一天,想来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你是否依然眷顾着我是怎么生活着吗?今天是惊蛰,毫无意外地惊了我。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亲爱的,我们将在印刷机、装订机、封包机里,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亲友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你高兴吗?吻你。

愈加爱你的小妹

2005年3月5日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给他写信。我为这封信起了个标题:《写给天上的二哥》,将之作为《纯爱》的代序。
    
   冯亦代与黄宗英。是黄宗英的纯爱,支持冯亦代一次又一次的重病中挺过来。
    在许多同辈人眼里,黄宗英是一个聪颖过人的才女。在我眼里,她则更是一个对知识永远充满好奇的人。每次见到她,她总是在阅读。年过八十后,她每日仍在读书,在写日记。她告诉我,每天早上,她要听半个小时的英语教学广播。“我知道学不会了。我把它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这种执著与坚毅,令人感叹不已。
     
    从舞台、银幕走到文学领域的她,其实一直生活在为自己设计好的场景中。这是想象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的世界。回忆与梦想,务实与浪漫,沉思与激情,无法严格而清晰地予以分别。它们早已构成了她的生命的全部内容。悠悠一生,如同一幕又一幕的戏剧。她是编剧,是导演,也是演员。生活其中,陶醉其中,感悟其中。
    2016年 12月,历时一年编选完毕的《黄宗英文集》终于出版,在上海思南公馆的新书分享会上,黄宗江的女儿丹青这样说爸爸和姑姑,大家听得开怀大笑:“他们的写作是不按套路的。他们就是活得乱七八糟,没章法,没套路,他和我姑姑都是凭着朴素的资产阶级感情在行事,写作。他们就是率真、随性、乱七八糟,把周围人搞得很狼狈,最后当然也被人原谅了。”
     
    
   黄宗江与黄宗英在上海兰心剧院后台(1942年)
    丹青说得不错,黄宗江的生活从不按常理出牌,颇有些随心所欲的样子。
    阮若珊2001年去世之后,美国的卢燕女士时常来京,一度传出黄宗江与她要在一起生活的消息。最终没有成功。开始,黄宗英以为是黄宗江离开卢燕,让卢燕没面子,很生气地批评他。不过丹青告诉我说:“其实是卢燕阿姨不想嫁给我爸爸。卢燕阿姨和我谈过这个事。她说她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她要是做妻子就会认真地去做,做好妻子。但是,她不希望被拖住,她还想演戏,演电影……我说,你就做黄宗燕吧(她的丈夫姓黄,她跟宗英、宗洛、宗汉都很熟),别做我后妈,我舍不得你做我的后妈。我爸爸和卢燕阿姨的事始终没有说破。”
     
    后来,一位黄宗江的“粉丝”出现了。没有想到,两人真的走到了一起。记得是在2004年年初,一天中午,大家相约到什刹海附近的文采阁,为他们两人庆贺,除了黄宗江和“粉丝”,参加的还有黄苗子、郁风夫妇,邵燕祥、谢文秀夫妇,我和应红。这位“粉丝”的名字里含有一个“敏”字,苗子以隶书工工整整书写三个大字“敏江春”作为贺礼相赠。
     
    无巧不成书,这天中午,一批毕业于燕京大学的同学也在文采阁聚会,宴请杨振宁、翁帆二人,如今成为“网红”的许渊冲也在场。黄宗江也曾短暂就读过燕京大学,也算校友。我们大家前去见面。
     
    过去曾见过杨振宁几次,见他与翁帆在一起则是第一次。记得当时杨振宁分别向翁帆介绍我们。介绍到黄苗子时,杨振宁说:“黄先生今年九十二岁了。”站在一旁的郁风,口无遮拦,脱口而出:“我可不是二十九岁。”场面略显尴尬。不过,杨振宁镇定自若,一笔带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一页还是翻了过去。黄宗江于2010年去世,我去八宝山追悼会与他告别。满眼看去,好多家电视台、互联网的记者,都扛着摄像机,上面大多写有“娱乐新闻”字样。显然,拍多少明星来,才是职业需要。不需要沉默,不需要哀悼,真可谓“娱乐至死”的样子。不过,这倒也符合黄宗江性格,嬉笑怒骂,谈笑风生,“活得乱七八糟”。人生对于他,就是一场大戏。这场人生戏,在追悼会上以快乐方式结束。
     
    
    2004年文采阁合影。前排依次为应红、郁风、黄苗子、杨振宁、翁帆、黄宗江、李辉
    后排为许渊冲夫妇
    90年代初,我为华侨出版社策划一套“金蔷薇随笔文丛”,曾约请黄宗江编选一本随笔集。他为这本书起了一个很妙的书名《你,可爱的艺术》,书出版于1994年。他于秋天写一篇后记如下:
    以上文字,合并了前冬结集的《剧诗集》与今夏结集的《问心集》,各有其序《〈剧诗集〉释》与《我的心里话》见前。为了合并又写了篇《序上加序》,呈“金蔷薇随笔文丛”主编李辉,他感到如此一集多序,摞床架屋,十分别扭,为我打乱重编了一下,分类与时序均妥,深为感谢。园丁李辉又说:如今称集每令人有陈仓旧谷之感,不受欢迎,不如择一佳句为书名。我乃想到自己一直艳羡的文丛已出蓝翎的《乱侃白说》与邵燕祥的《改写圣经》,颇思效颦,无奈捧心良久,颦亦难颦。忽然想到日前方写就,列入本卷最后一篇的《一谱为师》,副题为“你,可爱的艺术……”曲出舒伯特,译出傅雷,我就以《你,可爱的艺术》为书名吧……
    《你,可爱的艺术》,多么好,正切合“卖艺黄家”对艺术的挚爱与洒脱!书名源自同一年黄宗江所写的《音盲乐语》。他在文章结束时写道:“我说过,我不识谱,但大半生以来,一直记住一行谱,那就是半个世纪前,我在旧社会从艺时读到罗曼•罗兰著、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最后一卷‘复旦’的卷首扉页是乐谱一行,德文歌词译为‘你,可爱的艺术,在多少黯淡的光阴里……’”为此,他把新完成的《一谱为师》,作为《你,可爱的艺术》一书的压轴之作。
    读下面这段文字,可以深深体味黄宗江与艺术、黄家兄妹与艺术之间那种融入生命的厚重,那种耽迷于艺术之中的自得其乐的境界。他们关注社会,与政治也无法隔开,可是,只有艺术才是他们生命的真正意义——
    此情此境,能不低吟:“你,可爱的艺术,在多少黯淡的光阴里……”傅雷译,译做黯淡,译得何其贴切。在日军压境,政府腐败,苦做挣扎的艺人生涯,其“光阴”真是何等“黯淡”,甚至可称“惨淡”;而那一线光明,是“你,可爱的艺术……”。这艺术是我们的生命,是艺术的生命,也是政治的生命,得以存活的最直接意义的生命的生命。
    黄家兄妹!在他们心中,艺术多么可爱!
     
    热爱艺术的人,生命如此可爱!
    

完稿于2017年3月29日,北京看云斋

 

 
    
    《卖艺黄家》
    作者: 黄宗江 / 黄宗淮 / 黄宗英 / 黄宗洛 / 黄宗汉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17-7
    ISBN: 9787108058072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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