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兄妹共同参演电视剧《大栅栏》(2002年,北京)左起:黄宗汉、黄宗英、黄宗江、黄宗洛 黄家兄妹,艺术多么可爱! 文 | 李辉 黄家五兄妹,最熟悉的是黄宗江、黄宗英,其他三位,就不熟了。 看过黄宗洛演过的人艺话剧。他被誉为“跑龙套”。其实,许多小角色,他以深厚功力撑起了场面,气场可谓十足。他在张艺谋导演的《活着》里的福贵爹,令人印象深刻。影片中,他与扮演福贵的葛优有一场精彩的飙戏,恐怕无人替代。1994年《活着》在法国戛纳电影节上荣获大奖,同年,黄宗洛发表《扫边老生的苦与乐》,与读者分享自己告别话剧舞台的封箱之作《溜早的人们》的感受。下面这段文字,寥寥数语,概括自己话剧舞台“跑龙套”的四十年,写得真是妙: 《溜早的人们》里的瘫子乃敝人告别舞台封箱之作。粉墨春秋四十载。以跑龙套始,以跑龙套终,可谓善始善终矣!这位老爷子得的是中风后遗症——坐在轮椅上既不能说又不便于行动,充其量只能发出个别含混不清的单音,我表演上的浑身解数都使不上……难矣哉!意想不到的是上台以后,只要我这个人物一露头就有彩,而且掌声笑声一直不断,居然饱受欢迎,您说邪门不?! 黄宗洛把一位跑龙套的苦与乐,以如此潇洒的方式道出,这就是卖艺黄家一以贯之的风格。写此文时,黄宗洛六十八岁。文章最后,他以“小老儿黄宗洛”署名,赋打油诗《无名草》一首,算是与话剧舞台告别: 书生本姓黄,来自飞云江。 少小若呆痴,老来更寻常。 路旁无名草,怡然傲风霜。 化作春泥去,迎来满庭芳。 告别话剧舞台,黄宗洛继续在电影、电视剧里大展身手。颇为难得的是,四兄妹一起出演《大栅栏》。黄宗江饰李莲英,黄宗英饰大格格,黄宗汉饰亲王,黄宗洛饰穆大人。一张四兄妹的合影,再也无法重现了。 认识黄宗江先生最早,算一算,已有三十多年了。当年,我在《北京晚报》当文艺记者,总在不同场合见到黄宗江。第一次见面就很开心,完全是一位“吊儿郎当”、说话随随便便的老头儿。说是老头儿,其实当时他不过六十出头,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但他浑身充满活力,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如果不打断,他不会停下来。后来,我编辑“五色土”副刊的“居京琐记”专栏,约请他赐稿。他很快寄来一篇《我的英语老师》。适逢燕京大学的学兄何炳棣归国访问,黄宗江与他阔别将近五十年,终得一见。一篇短文,由此开笔,勾勒出他的英语专业的教育背景;读此文,才知道他的文笔与众不同,洒脱,天马行空—— 有学兄何炳棣教授远自芝加哥来,近半个世纪没见了,人家如今是国际知名学者,称学兄未免唐突。我在燕京大学当“新人”时(英语称大学一年级学生为Fresh man),他已是研究生,但总还算得未名湖畔的同窗。何老说:你的英语居然没忘。我答:解放后直到“文革”后,几乎是一句英语也没说过,虽在“文革”中依然捞了很难听的称号,也都过去了,还是“文革”后几次出国,才又开口说洋文的,总算可以对付,还是凭的基本功或曰幼功。我首先提到的是我在南开上高中时的恩师柳太太(当时只知道是柳亚老的儿媳,无忌先生的夫人),如今总该是七老八十了,现居旧金山,听说曾返国,未得拜见为憾。何老闻听此言大悦,说自己也是在南开受业于柳。炳棣兄讲话狂放如昔胜昔,说了句英文:“I’m the first;you’re the last.”并解释说这句简单英语的意思是“我是老师的开山门弟子,你是关山门弟子。”其实开山门的当比他还早,关山门的当比我还晚;但此话确是一句尊师的动情语言。 生于北京的黄宗江,后来在天津就读于南开中学。哪里想得到,他的第一位英文老师,居然是柳亚子先生的公子柳无忌的夫人。 黄宗江在南开中学的另外一位英语教师李尧林,是巴金的二哥。大学期间,我的研究对象就是巴金,读此文,倍感亲切。黄宗江感慨,李尧林平易而又深情。他说,很像其弟巴老对待我辈后生:“我们从他们学习到的非仅语言文字,而是做人与做学问的道理。”在晚年黄宗江那里,巴金一直是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巴金所倡导的“说真话”,让这位看似洒脱、漫不经心的人,其实在写作中,仍有不改初心的坚持。 之所以写这篇《我的英语老师》,是因为长达二十多年,黄宗江几乎没有再说过英语。“文革”结束,学英语一时间成为全国热潮,许多人都是跟着“星期日广播英语”学习,黄宗江也不例外。主持这个节目的申葆青,成了花甲之年黄宗江的另一个老师。他说,聆听广播学习,颇为感动,还以学生身份给申葆青写信。申葆青很快回信,说她在 40年代初的上海,是他的小观众。当时没有“粉丝”概念,其实就是黄宗江的“粉丝”。如今,黄宗江也成了她的“粉丝”。时间转换,就是如此美妙。 丁聪为黄宗江《我的英语老师》一文配图(1984年) 黄宗江还不忘在文章中开开老伴阮若珊的玩笑。1938年,阮若珊从沦陷的北平贝满教会中学,奔向太行山根据地,见到刘伯承。刘伯承问阮若珊:“小同志,你到了这里想学什么啊?”黄宗江妙笔生花写道:“那贝满之贝娇声地回答是:英文!”刘帅大笑。 我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阮若珊时,是在他们当时住的什刹海的一个胡同小院里。多年之后,读文章才知道,那首脍炙人口的《沂蒙山小调》,是阮若珊作词。 黄宗江与阮若珊的恋爱也是妙趣横生。50年代阮若珊是南京军区前线话剧团团长,准师级干部,黄宗江只是一个连级干部,还不是党员。黄宗江自己说:“一个男的连级干部向一个师级女干部求婚,这在我军的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阮若珊认识黄宗江之前已经离婚,带着两个女儿,在黄宗江“万言情书”的重火力进攻下,两人恋爱了。他们二人都出生于1921年,1957年正是鸡年,属鸡的他们在本命年重组家庭,也是圆满。从此,他们一直相伴同行。 老婆还是自己的好 (方成绘黄宗江夫妇,1999年) 而与黄宗英的第一次见面,是1993年她与冯亦代先生在北京结婚时。在此之前,与冯亦代熟悉的朋友们,都为他们两位的“黄昏恋”感到高兴。在迎娶黄宗英之前,冯亦代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每次去看他,他都情不自禁地要谈到黄宗英。当时,他们在三味书屋举行的婚礼,参加者达一百余人,一时成为京城文化界盛事。 我在编选《黄宗英文集》第四卷“纯爱”时,有幸细细地读他们的情书,深深地感觉到:正是黄宗英的聪颖、好学,孕育了两个老人美丽的黄昏恋。难以想象,如果没有黄宗英的细心照料和精神支撑,冯亦代能否从一次又一次的重病中挺过来?他们之间的鸿雁传书,演绎出的是一场动人的、纯真而炽烈的爱情。 冯亦代和黄宗英于1993年结婚,大哥宗江乐不可支。 冯亦代 1996年脑血栓中风,一度失语,记忆也严重衰减。一天,我去病房探望,正遇医生来检查。黄宗英问冯亦代哪年出生,他把“1915”错成“1951”,大家笑着说:“你这么年轻呀!”再问你哪年打成右派,他却脱口而出“1957”,这颇让人感叹不已。从那时起,帮助冯亦代恢复说话和写字,是黄宗英的主要任务。“我演员出身,还不会教二哥发声?”七十几岁了,她执意搬到病房,用毛笔把拼音字母抄在大纸上,让冯亦代每天从最基本的发音开始练。她让我买来写字板和粗笔,帮冯亦代练习写字,从笔画开始。“难我不倒”——她用毛笔写得大大的四个字,挂在他面前。冯亦代坐在轮椅上,呆滞地看着大字,黄宗英扶着他的手,一笔一笔上下左右写着。写累了,又小孩一样开始咿呀学语。她“啊”一声,他也“啊”一声;她“呀”一声,他也“呀”一声。这一幕,让人感动也心酸。 两个月后,冯亦代挺过了那一次大病,恢复说话和写字。再过几个月,居然还写出了新的情书,写出了书评和散文。朋友们都说这是奇迹。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奇迹的身后,站着的是黄宗英。 黄宗英写给冯亦代的信 2004年6月,黄宗英前往上海治病,我陪她到医院探望冯亦代。冯亦代已经住院一年多,多次报病危又多次挺过,但生命显然已慢慢走向终点。冯亦代躺在病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但已认不出来者何人。她似乎预感到这将是最后的见面。她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地握着,好久,好久。半年多之后,冯亦代于2005年2月元宵节那天告别人世。十一天后,黄宗英在上海的病房里,给远去的冯亦代又写了一封信,向二哥报告他们的情书即将结集出版的消息,写得凄婉而动人: 亦代二哥亲爱的: 你自2月23日永别了纷扰的尘世已经十一天,想来你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你是否依然眷顾着我是怎么生活着吗?今天是惊蛰,毫无意外地惊了我。我重新要求自己回到正常生活……亲爱的,我们将在印刷机、装订机、封包机里,在爱我们的读者群中、亲友们面前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你高兴吗?吻你。 愈加爱你的小妹 2005年3月5日 完稿于2017年3月29日,北京看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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