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的脑子里就有一个戏,戏中的主角是一对父子,一对视若仇敌的父子。他们为什么对立,如何彼此仇视,起源和结局都没有,但这样的父子关系却深深吸引着我,使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写出这样一个戏来。我几乎弄不清这个想法何以如此根深蒂固,经历了时间的冲刷始终似一块黑色顽石伫立在脑海中。 其实人的思路总能寻到一些来由,我能想到的是我的一位朋友,我认识他多年,从他还是个少年到现在已近花甲,他和他爸爸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没什么异常,但他内心始终没有原谅他爸爸在他小时候对他心灵的伤害。儿时他是个好勇斗狠的孩子王,“文革”时期学校停课,一帮无所事事的男孩儿成天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游荡,遇到另外一拨男孩儿就会互相挑衅,由语言上升到拳头,以至于砖头。有一次他的脑袋被砖头砸了个洞,血把身上的衣服都浸透了,回到家,父亲看到儿子的惨样儿,冷笑,说:“奇怪,人家为什么偏偏打你,不打别人。”愤怒的血猛冲头顶,他扭身摔门而去,一个月没有回家。 是的,类似的父子状况并不鲜见。中国男人普遍忽视感情的表达,传统的父权威严大多缺乏平等,加之孩子成长过程中必经的叛逆期,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父子关系中又加入一种男人与男人的关系,凡此种种,使双方心中对抗的内核愈发坚硬,难以化解。我曾和一位戏剧界的同行说起我想写一对对立的父子,他本能反应说:父子本来就是对立的。 多么有趣的反应。 我儿子写过一篇关于妈妈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在我没有活干、在家休息的日子,上午十点钟单元门准时被人用钥匙打开,先是我家的小狗乖乖一溜烟窜进来,冲进卧室跳上床,在我身上又蹦又踩,紧跟在它后面的就是我妈,她径自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我起床。她这么做让我很恼火,我想过把卧室门锁起来,让她进不来。但我知道起床后,必定会有一场关于勤奋与懒惰的讨论在等着我。” 是的,作为妈妈我确实这样干过,现在儿子已结婚,当然不可能还这样。我想那是不同人生观、不同生活方式的冲突,而一个妈妈是多么想让儿子按照自己认为正确的好的方式生活啊!这种因爱而产生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往往使人一意孤行,不计后果。 生活中,我和儿子有过异常对立的时刻,冲突最激烈时,我心里会产生一种复杂锥心的痛恨感,我相信他也一样。那种感觉虽转瞬即逝,却让我体会到即便是母子,至亲的关系,依然可能出现可怕的时刻。我试图反省,检讨自己,但用处不大,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人的性格、生活习惯、思维模式。时常,和儿子对话,我明知下句话出口一定会伤他,除了引发敌意别无效果,但话还是出口了,压不住。愚蠢吗?很愚蠢。为什么我做不到闭嘴?因为我不能视而不见。为什么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爱他。母亲的逻辑。我屡屡体验到那种站在悬崖边上非要向前迈腿的感觉,这愈发使我坚定了写这个戏的决心。 我要写,一定要写,但是怎样写呢,这个问题几乎像一堵墙横在面前。有时我感觉到那些人物、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已经在墙后面焦急地等待着,跃跃欲试,可我却找不到翻墙的路。戏剧就是戏剧,绝不是拿起笔就能写的,想不通这条路,一步都跨不出去,只能不断地徘徊,徘徊,徘徊。 有一天,我看到报纸上登出在大兴区发生的灭门案,心猛烈震动。恶,多么可怕的恶,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恶,就这样在生活中显现了。它不是从天而降,绝不是,要找到它是从哪来的。堵在面前的墙上忽然裂开一条缝,我看到了路,我知道要怎么写了。 有一点说出来也许奇怪,我对自己剧中的人物并没有那种极为清醒的、充满理性的认识。直至今天,剧本已经写完,我依然不想在这方面深究,而宁愿让自己处于一种模糊混沌的状态。我甚至相信这是进行艺术创作必须的状态。当作者把人物、人物关系、思想感情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分析得头头是道,那就糟了,首先就丧失了真实。我需要摸透的是人物性格,生存的状态,其他的最好交给他们自己去选择,去采取行动,彼此投射出生命的影像。 如我写第一个戏《有一种毒药》一样,我着迷的依然是戏剧创作的门道。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段话,记得是美国电影导演昆汀·塔伦蒂诺说的,他说戏剧的三大要素:挥之不去的张力,遏制不住的冲突升级,欲罢不能的人物。我觉得这话说得太棒了。这正是我在这出戏中想追求的效果。张力,无法言传,只能感觉,最考写作者的功力;冲突的升级是可以设置的,那就想办法来设置,想办法制造能产生最大情绪效果的动作;欲罢不能的人物则既是戏剧发展的主宰,同时又反过来被戏剧的发展所主宰;简直有点像绕口令,多么有意思。 还有一段关于写戏的话,是在我爸爸的文章里看到的,他说:戏要写透,但又不是一览无余,和盘托出。我觉得这句话学问极大,写作的时候我始终不敢忘记。 在写这出戏的过程中,我总不免想找到某种类似经验的东西,我发现要把一个角色置于人类经验领域之中,似乎离不开一个词:典型化,但我又很怕这个词。剧本中的爸爸肖占祥,儿子肖加,小情人贝贝,我相信他们一定和观众中的某个人相似,但仅是相似,更大部分他们是与众不同的,是特殊的。如果他们和大家都一样,那又哪来的戏剧?戏剧创作当然是以人类经验为基础的,但一个剧作家更应该发现人生中的歧义,并把它推向极致。 儿子肖加心中的恶是怎样被激发出来的,怎么会杀人,杀无辜的人,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整个戏剧动作都朝着这个方向逼近。然而没有最终的答案,答案散布在每时每刻。 在此我不能不提到我的儿子,他给了我极大的帮助。他从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很长时间以来我写作的想法都会和他交流,写出的东西都最先拿给他看。这个戏,我一次次把写好的部分给他看,期待得到他的肯定,更期待称赞,可常常,他却为照顾我的情绪陷于沉默。 “你觉得不行吗?”我的情绪已经激动起来。 他的回答是不行,不对,不够好,不精彩。每一次否定都引起我的不服气,辩白,争吵,我不讲理地逼问他:那你说该怎么写?他十分坦率:怎么写我一下说不出,可我知道这样不对。不欢而散是经常的。所幸的是争吵过后,我独自思考的时候往往发觉他是对的。更幸运的是他到底是我的儿子,总能和我说真话。这个过程非常好,让我们母子二人一同体会创作的新奇和乐趣。 这是一个关于恶的戏,同时又是一个关于爱的戏。母爱、父爱似乎天经地义,但爱就一定会换回爱吗?并非。爱得不当,可能招致恨。爱似乎是我们的本能,但我们同样需要学习,学会宽容、谅解,学会忏悔,那么在复杂的充满矛盾的漫长人生中,我们就会远离仇恨,更多地感悟和体味爱的滋味,获得爱的能力。 (万方 第九次全国文代会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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