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国春说:你直接送给他吧。 掏烟的人说:我没带雨伞。 房国春说,他也没带雨伞。他还是接过烟,第二次下车,把烟送给了傻子。 傻子接过烟,把烟安在嘴上,才退到一边去了。 草帽遮雨不行,房国春两次冒雨下车,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全湿了。 有人认出了房国春,问:你是房户营的房老师吧? 房国春说:出门在外的人要同舟共济。 那人又说:你很有名呀,恐怕吕店乡的人都知道你。 房国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由于车速慢,中途几个站点还要下人上人,加上傻子的干扰,七十多里路程竟开了四个多小时,车到了吕店镇,天已黑了下来。雨还在下,只是不如刚上车时下得那般紧,大一阵,小一阵。房国春想到商店里买一把雨伞再回家,一摸口袋,钱包竟没有了。他今天穿的是一件西式短裤,钱包就装在短裤右侧的口袋里,怎么不见了呢?他很快把全身的口袋摸了一遍,并打开提包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钱包。坏了,他的钱包一定是被小偷儿偷走了。他记起来,下车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挤了他一下,小偷很可能是在那个时候下的手。他又想起来,他拿出钱包给傻子掏钱的时候,定是被小偷儿盯上了。钱包里有四十二块钱,还有十五斤粮票,这下子全完了。天虽然下着雨,房国春身上一燥,却忽地出了一层汗。这次回来,他的心情本来就不好。被可恶的小偷儿扒走了钱包之后,他的心情就更糟糕,比遍地新起的烂泥还糟糕。 吕店镇的街面是用砸碎的砂礓铺成的。砂礓是这地方泥土里特有的一种矿物质,它呈姜黄色,样子奇形怪状,也像从地下刨出来的生姜。但它质地坚硬,不溶化,不透水,是铺路的好材料。这地方需要铺路时,用不起砂石、水泥和柏油,就动员当地的百姓到河堤上扒砂礓,或到河里捞砂礓。用碎砂礓铺成的路面虽说坑坑洼洼,不太平整,但它至少是硬的,不软化,不起泥。房国春走过吕店镇的街道,跨过一座小桥,一旦踏上向南的通往房户营村的泥路,路况就不大一样。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如果房国春刚才是走在路上,一踏上泥径,就等于掉进了泥坑。轻一点说,如果房国春刚才是走在稻田的田埂上,一走进泥地呢,就等于走进了刚和好的稻田。房国春生于斯,长于斯,从小就开始领教泥巴的厉害,他对当地的土性和泥性是熟悉的,对泥巴死缠烂打的纠缠力是了解的。也就是说,房国春对走泥巴路的艰难程度是有预见的,他的心是有准备的心。在踏上泥巴路之前,他站在小桥上,把自己的装束和带的行李整理了一下。他把草帽的带子系紧了,以免风把草帽吹落。他这天没有穿袜子和布鞋,赤脚穿了一双泡沫塑料凉鞋。他把凉鞋的扣子拉紧,以免泥巴将凉鞋吸掉。扇子是用不着了,他把折叠好的扇子放进提包里。这里的泥巴起来得可真快,看着地还是原来的地,路还是原来的路,可房国春的双脚一踏进去,觉得往下一陷,就陷落进去。稀泥自下而上漫上来,并包上来,先漫过鞋底,再漫过脚面,继而把他的整个脚都包住了。房国春知道,走这样的泥巴路不能驻足,不可停留。你如果停留下来,就如同掉进布满淤泥的沼泽地一样,会越陷越深。房国春还懂得,走这样的泥路,最好是挑有积水的地方走,哪里有白白的积水,表明水还没有完全渗下去,所起的泥巴还不深。你要挑没有积水的地方走呢,看着是个便宜,实际上就上了泥巴的当,不动声色的泥巴就像潜伏在地下的泥鬼一样,伸手就把你的脚抱住。房国春以蜻蜓点水的方式,提着气,专挑有水的地方走,头几步总算走了过去。 不料雨水对泥土渗透的时间还不够长,表层虽说稀泥化了,稀泥下面的地还有些硬,有些滑。房国春一脚没踩稳,脚下一滑,双腿像是要劈一个叉一样,一下子趴在泥巴窝里。他趴倒时,手里的帆布提包先着地,提包上顿时沾满了泥水。他脱口而出,骂了一句粗话。这样的粗话,他好久没骂过了。当他的耳朵听到一个高级教师所骂出的粗话时,他自己都有些吃惊。当房国春从泥巴窝里爬起来时,他的样子就有些狼狈,身上沾满了泥水不说,当脚收回来时,他脚上的一只凉鞋却被泥巴没收了。赤着脚倒是利索多了,他小时候踏泥巴上学,从来都是赤脚。可是,他还是要向泥巴把他的凉鞋讨回来,不然的话,回家只穿一只凉鞋,是不像样子的。 房国春弯下身子,一手提着提包,一手像在泥巴里摸泥鳅一样摸他的凉鞋。此时天已黑透了,黑得非常结实。通常,人们多用伸手不见五指形容黑。到这种境地才知道,用这种常见的形容词来形容黑远远不够。它好比在黑夜里,用一口倒扣的铁锅把人扣在下面,锅里还涂满了锅烟子,黑得连一点儿气都不透。又好比把人放进一口棺材里,盖上棺材的盖子,上面又封了一大堆土,黑得像是与世隔离的状态。雨还在下,房国春看不见雨点,此时的雨似乎也变成了黑的,黑得像墨汁一样。路两边都是长起来的庄稼,那些庄稼应该比人还要高。若是晴天,房国春会听见一些虫子在庄稼地里鸣叫。这会儿虫子的叫声没有了,满地里都是雨水打在庄稼叶子上的哗哗声。房国春摸了一遍,没有摸到他的凉鞋。如果是在泥巴里摸泥鳅,起码能看见水面,还能看见泥巴里冒出的水泡儿,而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手指瞎摸。 因为雨天泥巴深,也是因为天黑,此时路上已断了行人,庄稼夹岸的黄泥地里只有房国春一个人。房国春记起,他上次放麦假时回来,路上遇见了外号叫织女的张春霞。张春霞为他拉着提包,一路上还跟他说了不少话。这会儿张春霞不会出现了,所有的人都不会出现了,房国春完全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有那么一刻,房国春产生了一个错觉,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蛮荒之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但房国春没有伤心,更没有落泪。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以落泪为羞耻。他终于把自己的凉鞋摸到了,凉鞋陷在泥巴里,被泥巴吸得很紧。他抠住凉鞋的鞋底,才把凉鞋拽了出来。拽凉鞋时,他又滑了一跤,这一次不是往前趴,而是蹲坐在泥水里。至此,房国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耳孔里都存了水。他不仅是一身水,还沾了一身泥,使全县第一高中的高级教师完全变成了一个泥巴人。这就得感谢黑夜了,若是在白天,真不知房国春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既然泥巴地里不适合穿鞋,房国春把另一只脚上的凉鞋也脱了下来,把两只凉鞋都提在手里。沾满了泥巴的凉鞋比没沾泥巴时沉了若干倍,如同提了两块泥巴坨子。离房户营村的路不算长,但沉沉的夜还很长,房国春相信,今夜他一定会走到家里去。 走着走着,房国春走偏了方向,竟走到一块玉米地里去了。玉米地如陡起的一堵墙,房国春的头撞了“墙”,脸触到了宽如大刀、长如宝剑的玉米叶子,才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路线。房国春想起了关于鬼打墙的说法。按人们所说,在这样阴雨如漆的夜里,小鬼们非常活跃,也非常欢欣,愿意与路上的活人做一些游戏。它们在活人面前打起一道道墙,布置起一个个迷魂阵,让活人只在原地绕圈子,一整夜都走不出迷魂阵。房国春的头脑是数学头脑,也是科学头脑,他从来不相信有什么鬼,也不相信有什么神,只相信他自己。他及时调整好方向,继续在泥泞中跋涉。 当房国春终于回到家时,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处处黑灯瞎火,一片烂泥。谁家关在院子里的狗偶尔叫两声,听来拖泥带水,似有些遥远。院子的大门从里边插上了,房国春敲了两次门,都无人应声。敲第三次门时,妻子才把堂屋的门打开了,问:谁呀? 我。由于长时间淋雨,房国春浑身精湿,好像连嗓子也湿了,他的嗓子有些喑哑。 妻子没有听出他是谁,没有马上去开门。近日以来,不知什么人,在夜里,隔着院墙,往她家院子里扔瓦片、烂鞋,还有死长虫,把她吓得够呛。在没有弄清是什么人敲门之前,她不敢轻易开门。四弟早就睡下了,四弟在家里吃凉不管酸,不管谁敲门,从来不管不问。她又问了一声:你到底是谁呀? 房国春想骂人,说:我就是我,连我你都听不出来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