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胡冬,原以为他在开我的玩笑。再看却是满脸真诚。说实话,这样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在内心深处,我总是认为自己是外地人,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我每天想的,只是如何把餐馆开好,多挣点养家糊口的钱。其余的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更没打算过把家放在北京城里。 “我说大哥,你这话不对啊!我舅舅当初来北京的时候,是个倒腾破烂儿的,现在已经买了两套两室一厅,把我姥爷和姥姥全接到北京来了,还给两个老人雇了个保姆。我就不信,你开了这么长时间餐馆,最后还要回到你的老家去?想干啥呀?回去倒腾煤,当煤贩子呀?” 我笑了。 “那倒不是,咱也没那个能耐。但是买房的事儿我是真没想过,也不敢想。别的不说,哪有那么多的钱呀?我可比不上你舅舅!” “行了行了,大哥,我没说跟你借钱吧?再没钱,你交个首付的钱可有吧?一百万的房子首付个百分之十五,也不过是十五万嘛,对不对?剩下的,你贷上个十年二十年的款,国家的钱,借给你还不用呀?傻啊?慢慢还呗。让我看,北京的房子会越来越贵。我跟你说,要买就别愣着,赶紧动手,趁早别赶晚。” 一通忽悠。他哪是什么拆房子的,简直就是卖房子的!但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胡冬的话都无异于天方夜谭。当时我只是笑了笑,便转移了话题。直到几年之后,当北京的房价一涨再涨,涨得世人瞠目,涨得连北京人都叫苦不迭的时候,我才不得不承认胡冬的“高瞻远瞩”。 说起来,胡冬文化程度并不高,他不过是个连初中都没上完的半吊子。但事实又一次告诉我们,在社会的每一次变革中,最大受益者,不一定都是那些政治与知识上的“精英”,还有相当一部分头脑简单、用不着“解放思想”就敢想敢干的“土老帽儿”。平时我们总说“知识就是力量”。但讽刺的是,在有些事情上,没有知识的人反而更强大——因为,他们总是奉行一种简单的实用主义哲学,那就是“先下手为强”。 胡冬的信息挺准确。大约三个月之后,我们居住的那条胡同来了几个人,他们拿着卷尺,比比划划,挨家挨户地测量。问了一下,说是要拆迁。当时邻居们根本没当作一回事儿。赵公安还安慰我说: “都量过好几次了,瞎比划!几年前就说要拆,现在也没拆。您想想,这可是中心的中心,知道吗?寸土寸金啊,拆?您觉得可能吗?别听他瞎掰。谁拆得起啊,是不是?住你的房子,甭理他!” 尽管赵公安言之凿凿,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为此,我还特意请教了一下老杨头儿。 说实话,刚接触的时候,我觉得这个老头有点拿架子,甚至有点卖弄他的修养与学识。时间一长,我发现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老头,而且有着与众不同的个性。自从我开了这家餐馆之后,胡同里许多邻居都到我的餐馆里吃过饭,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住在高楼大厦的儿女们,都会回到胡同里来看望一下老人,吃个饭,团聚团聚。由于老人的住房都比较窄小,没办法在家里做饭,年纪又大,甚至病病歪歪、靠坐轮椅才能出门的都有,不便于到远点的地方去折腾,往往就近在胡同里选个餐馆,订上一桌(每当遇到这样的邻居,我都一律八折优惠)。老杨头儿例外。他的家离我的餐馆不过五十米,每次见面说话,他都会问上一句我的生意咋样,他却从来没到我的餐馆吃过一次饭,甚至连打包个鱼香肉丝的情况都没有。也不知道他每天吃的是啥。他只是根据季节与天气变幻情况,选择不同的位置,坐在竹椅上,一副超然物外甚至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揉他的核桃。 当然,他喜欢聊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越来越熟,应该说,我们聊得还是不错的。而且,我发现这个老古董也的确是不简单。他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特别是对于老北京的一些人文掌故,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有鼻子有眼儿,简直就是一部老北京的活词典!据说,老杨头儿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他祖父是私塾先生,父亲曾上过京师大学堂。他七岁时就进了私塾,会背《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还念过《论语》。同时他还是个戏迷,尤其喜欢京戏。我觉得,京戏这门被称为“国粹”的艺术有个特点,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好像是一门和年龄有关的艺术。也就是说,年龄大的人喜欢,年轻人则大都不怎么喜欢——什么生、旦、净、丑呀,黑头、花脸呀,二黄导板、西皮导板呀……讲究太多,弄不明白。而且有话不说,老是磨磨叽叽地唱,太慢了,有什么意思?可是随着年龄慢慢向老年靠拢,你会渐渐地发现,那种声情并茂的表演,那种行云流水的唱腔,再配上铿锵有力的锣鼓和京胡月琴的伴奏,其旋律是那么的通透,力道,确有一种透人心脾的魅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