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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塔下:维多利亚时代文人的“词语焦虑”(3)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国外文学》 乔修峰 参加讨论

    三、词语焦虑与道德重构
    词语的无序状态让维多利亚时代的文人备感焦虑,他们认识到不仅要指出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断裂,更要重构二者之间的关联。如乔治·爱略特所言,词语有名无实,就像让体衰力竭之人强承旧重,会带来更大的危害;生活中无视这种词义变化,就会造成思想对现实的误读,甚而会“颠覆社会的准绳,也即对善恶的判断”。(43)这种重构意义体系的过程,也是道德重构的过程。
    虽然19世纪英国的伦理观念总体上没有出现“革命性”变革,但一些原为道德许可的行为已经不再顺理成章,新社会所需要的某些德性得到了格外的强调,而构成原有道德体系的许多概念开始引发争议,部分伦理术语甚至失去了其社会指代。威尔斯(H.G.Wells)在20世纪初回顾说:
    我们从未像法国人在其恐怖统治时期那样割裂传统,哪怕是象征意义上的打碎传统都没有过,但所有起维系作用的观念都淡化了,旧的习俗纽带或者已经松动,或者完全松开了。(44)
    这种淡化和松动很容易导致社会的价值失范和权威真空。维多利亚时代的文人对此格外警觉,反复考辨那些重要概念,界定表述那些概念的词语,探索词语的使用规则,进而把握概念在语言和社会生活中的作用。穆勒就很反感当时流行的各种“模糊的概括”,主张明确界定词语的“边界”,并在主编《伦敦与威斯敏斯特评论》(London and Westminster Review)时竭力保持边沁和他父亲“那种值得尊敬的文风,讲求表述精准(the precision of expression)、意义明确(the definiteness of meaning),反对华而不实的辞藻(declamatory phrases)和模糊的概括(vague generalities)”。(45)
    文人们开始反思、讨论并重新界定伦理术语的意义,说明他们认为道德出现了问题。如卡莱尔所说,英雄的时代不是道德哲学的时代,当人们开始思辨德性的时候,也就说明道德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46)而且,他们对道德、宗教、政治领域关键词语的分析,即便只是学理层面的探讨,也常暗含着对社会甚至权威的批评,而这些批评又无不带有建构的意图。例如,卡莱尔重新界定“社会”概念,不只在探索新社会需要哪些基本原则来维系,还包含着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和对中世纪社会理念的倡扬。他并不是要回归中世纪,而是主张现代社会应该延续中世纪那些更有人情味的社会理念,或毋宁说,是他根据现代社会的弊病从古代文化中建构出来的一种理念。因此,考察他们的词语焦虑,也可以管窥他们是如何为新社会建构道德的。
    或许有观点认为,只有出现“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时,才可能谈得上道德“重建”。的确,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虽然经历了工业“革命”,却没有发生政治、道德、文化领域的“革命”,相比欧洲大陆,似乎走了一条平稳渐进的变革之路,史学家们常用“改革的年代”(age of reform)、“改善的年代”(age of improvement)、“平衡的年代”(age of equipoise)之类的说法来命名这段历史。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当时的社会没有经历大变革。评价社会变革的剧烈程度,除了要看参照物,很多时候还取决于将镜头拉近还是推远。当时的许多文献都凸显了关于变革的焦虑。穆勒就认为,那是“一个充满变革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上的“大变革时代之一”(one of the greatest revolutions),包括人们思想和“整个社会构造”(the whole constitution of human society)的变化。(47)史学家扬格(G.M.Young,1882-1959)也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中用“大变革”(revolution)来描述那段历史。(48)而且,当时很多文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焦虑。卡莱尔在《时代特征》(Characteristics,1831)一文中将这种不安称作“self-conscious”,(49)人们开始和自己对话,疑虑重重地谈论“时代精神”等话题。穆勒的长文《时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1831)正是从解释这种“现场”感受开始的:
    “时代精神”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个新奇的表述。我不认为能在50年前的任何著作中碰到它。诚然,将自己身处的时代与以前的时代进行比较,或与我们想象的未来时代相比较,这种念头哲学家早已有过,但它从未成为任何时代的主导观念。
    它基本上是变革时代才会有的一种观念……人们的思想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被让人难以察觉的渐变给掩盖了,而且悄无声息,早在被普遍感知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当事实突然显现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仿佛从梦中惊醒。他们不知道别人脑子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甚至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50)
    于是,以“anarchy”为首的表示混乱的词语成了19世纪英国文人的常用词语,用来描述政治、伦理、宗教、知识等各方面的“无政府状态”。该词源自古希腊语“anarchos”,意指“没有领袖”。16世纪进入英语后,既指没有政府或政治上的混乱状态,也泛指各种缺乏权威的状态,如道德、精神、情感、语言等领域的混乱。到19世纪,这个词甚至成了文人的一种修辞手段,用来描述让他们心神不宁而又无法言说的混乱,借以表达重构权威与秩序的迫切要求。马修·阿诺德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中将它视作“文化”的对立面,卡莱尔则在《论英雄与英雄崇拜》中将它视为世上“最可憎的状态”。(51)
    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在《穆勒与人生的目的》一文中说:
    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病是幽闭恐惧症(claustrophobia)——一种憋闷的感觉。那个时代最优秀和最有才赋的人,如穆勒和卡莱尔,尼采和易卜生,不管是左派还是右派,都要求更多的空气和更多的光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大众恐惧症则是旷野恐惧症(agoraphobia),人们害怕解体,害怕没有方向。他们就像霍布斯所说的自然状态中没有主人的人那样,寻求能够阻挡大海狂涛的堤坝,寻求秩序、安全、组织、清晰可辨的权威;人们害怕会有过多的自由,那将使他们迷失在一个巨大的、孤独无助的真空之中,一片没有道路、地标或目的地的荒漠。(52)
    不过,维多利亚时代的文人虽然要求空气和光亮,却也没能克服现代人的这种旷野恐惧。令他们感到恐惧的深层原因,是变革年代那种难以掌控的无政府状态。如弗莱(Northrop Frye)所言,当时思想界常谈“摇晃的小船”形象,即道德、思想、文化的传统如诺亚方舟般漂浮在可怕的破坏力量之上。(53)这种针对传统存续而生的危机意识或忧患意识使文人更加关注词语,词语焦虑实质上是社会文明和生存状态引发的种种焦虑的延伸。他们试图将政治、社会和伦理价值体系从混乱无序中拯救出来,而词语就是他们用来抵制或抑制那些焦虑的重要手段。因此,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文人来说,词语既是阻挡狂涛的堤坝,又是获取空气和光亮的窗户。诚如当代作家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在《由词语来拯救》(Salvation by Words)中所言:
    词语构成了我们道德存在(our moral being)的最根本的构造和材料。这是因为,我们要借助符号体系来表述自己的存在,而词语不仅是最为普遍使用和理解的符号,也是最精炼、最雅致、最细腻的符号。我们成了使用文字的动物(verbal animals),也就成了有精神的动物(spiritual animals)。只有借助词语才能做出最根本的区别。词语就是精神。(54)
    维多利亚时代文人在巴别塔下重构意义体系的过程,也是道德重构的过程。只是,这种重新建构并非推倒重来,而是面对前所未有的新情况不断调整,用卡莱尔和穆勒的说法就是“旧衣新裁”或“旧衣新织”。穆勒认为那个时代的首要特征就是“转型”或“过渡”(an age of transition),用他的比喻说,就是人长到26岁的时候,6岁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55)文人自觉的重任就是为这个26岁的人裁剪、缝制合适的衣裳。
    到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焦虑不仅被看作一种精神状态,更是一种需要进行“精神分析”的病症。但本文所说的“词语焦虑”,却不是病态的焦虑,而是文人的自我意识或觉醒。他们意识到词语的混乱无序不仅阻碍了他们的交流或对话,还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个人和社会的思想,如果不加看管,会带来更大的破坏。研究这种焦虑的意义在于我们不仅能从中看到符号体系的重塑过程,还能看到文化如何调整自身以适应并影响社会变化。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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