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略特小说里的均变世界 在爱略特的小说里,最直接地与灾变论、均变论有联系的小说当属《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前文提到的巴克兰和他的成果正是斯蒂芬向姑娘们炫耀学识的材料。更重要的是,评论家们注意到,小说整体呈现缓慢均变的模式,但结尾的洪水却似乎是灾变模式的典型表现,如何阐释这一结尾成为争论的焦点。 的确,小说中的绝大多数变化都比较明显地呈现出赖尔式缓慢变化的模式。例如学校课程就像“磨粉机一样单调”,使汤姆的智力只能“以慢得像要停下来似的速度”推进,但在时间的作用下,汤姆却能够发生惊人的改变。(2008:172)父亲破产时,不仅在外貌上他已经是一个男子汉,在心智上他也显得比较成熟,能够沉着冷静地处理相关事宜,并且找到工作挑起了养家的重任。塔利弗先生的破产是故事的转折点,但细心的读者对此并不惊讶,因为作家早就提示,塔利弗骄傲、固执,但也慷慨大方,他不明智地抵押了磨坊,随意借款或者提供担保,在汤姆的教育上花了大笔的钱,与妻子娘家的亲戚兼投资人吵架,同时官司缠身。这些都注定了他最后的失败。塔利弗先生的破产“对于他的家庭来说确实是灾难,但就叙事结构来说,它明显不是灾难”。(Smith:135)正是那些单独看来并不重要的小事日积月累,最终导致了塔利弗先生的完全失败。 不过,作家也并非对灾变论没有任何提示。沙特尔沃思注意到,小说的叙述者说,圣奥格镇人“不再相信有火山和地震了,以为明天还会和昨天一样,过去震撼大地的那种巨大的力量已经永远长眠不醒了”。(2008:106—07)“火山”、“地震”、“震撼大地”的“巨大的力量”,这些语言都带有灾变论色彩。小说中的人物汤姆更是直接将洪水与《圣经》联系起来,让人更多地联想起灾变论:他说他要造一条船,“上面有木头房子像诺亚的方舟一样”。(43—44)沙特尔沃思认为,忘却了地震和火山的圣奥格镇人都是均变论者,代表大灾难的洪水摧毁了圣奥格镇,这说明灾变论最终战胜了均变论,整部小说的情节因此存在矛盾,显示出爱略特对均变论的怀疑。(63)但是史密斯认为,沙特尔沃思在此犯了理论错误:恰恰是那些灾变论者才认为,过去的大灾难已经一去不复返。“以为明天还会和昨天一样”是巴克兰式的静态世界观的表现。(148)史密斯的观点是有道理的。圣奥格镇人的问题,作家强调说,正是不去思考悠久的过去,找不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关系。(爱略特,2008:106)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用一成不变的方式生活,无法用动态的眼光认识世界,他们更接近灾变论者而不是均变论者。史密斯指出,作家在小说中多次提到弗洛斯河和洪水,暗示洪水到来的必然性。洪灾常常给圣奥格镇带来麻烦,而灾后的重建也是相似的。麦琪死后五年,圣奥格镇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荣,这说明洪水的力量是“有限的”。(143)“叙述者的结论是,不论洪水对个体的生命而言是多么巨大的灾难,它本来就是圣奥格镇历史的一部分。在均变论历史模型之中,这类均变既有地质现象,也有社会性的变化。”(Smith:144)洪水不应被看成灾变论的象征,恰好相反,它的反复出现以及对圣奥格镇造成的改变都是均变论的体现。 《织工马南》(Silas Marner)中的几次突发事件(马南被诬盗窃、爱蓓的出现等)比较引人注目,也容易使人认为爱略特更倾向于灾变论的模式。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均变论与灾变论的核心争议之一,在于地球到底是以“(巨大地质现象引起的)突变—平静期(变化停止)—(另一次巨大地质现象引起的)突变”的模式发生变化,还是以大致均衡的、连续不断的变化为主要模式发生改变的。均变论并不否认地质活动有剧烈和平缓之分,它强调的是,地球的历史不是可以用几次大的地质变化来截然切断的,它是地质现象此消彼长,长期不断作用的过程。从这个角度来看,《织工马南》的世界同样是均变的。 被诬盗窃对马南来说是一场灾难,但是如果我们像解读塔利弗先生的破产那样来细读马南的遭遇,就会发现作家其实早就给了读者诸多暗示。马南生性质朴,容易轻信他人,而他的好友威廉自以为是,为人苛刻;作家还提示说,威廉与马南的未婚妻有私情。对这一切马南浑然不觉,才在被陷害、被抛弃后对生活几乎完全失去了兴趣。迁居拉维罗村后,表面上看,马南的生活状态与之前完全相反,他经历了“A-B-A”的变化模式,其中B阶段是A阶段的“倒错”(perversion)。(Wiesenfarth:228)这种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显然忽略了一些重要细节。从马南救助邻居萨利来看,他天性中的慷慨和善良没有因为遭受打击而完全改变。马南还对陪伴自己多年的瓦罐产生了特殊情感,这说明“感情的汁液并没有完全枯竭”。(1995:26)在被误认为有巫术以后,马南不再去寻找草药,但作家指出,这些“过去的东西”虽已从“宽阔的溪流”变成“断断续续的细沟”,却并没有真正消失。 正因为此,马南的重新融入社会才显得合情合理,也很好地体现了均变论思想。作家不厌其烦地反复提示,马南心灵的复苏是艰难缓慢的,是通过点滴变化逐步实现的,是“一种必须日积月累才能得到的影响力”。(172)起初他只是茫然地在小酒馆诉说自己可怜的遭遇,朦胧地期待着什么。后来随着爱蓓的成长,马南开始通过给孩子洗礼、去教堂礼拜、和邻居交谈,走出了“织布—数钱”的狭隘圈子,逐渐从盲目顺从拉维罗的生活方式变成真正融入拉维罗的生活,再次焕发出他应有的活力。 在多数情况下《织工马南》里的种种变化都有迹可循,以一种微妙的形式逐步发展,并最终被纳入均变的体系,形成一股能够将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联系起来的巨大力量,逐渐改变了人物的命运。不能回避的是,《织工马南》里的确存在不少机缘巧合,马南还患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晕厥病,常常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但据此认为小说存在灾变和均变“两个冲突的历史模式”(Shuttleworth:83)的观点则值得商榷。一方面,为了推动情节发展,作家设计一些巧合不足为奇。另一方面,爱略特认同均变论的基本原理与她承认“巧合”在生活中的作用并不矛盾。如果我们从整部小说着眼,就会发现如此多的巧合和变故恰好说明变化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正如圣奥格镇多次出现的洪水一样,每次变故都似乎是突发事件,但实际上已经通过情节发展被作家不断地编织进了均变的世界。 事实上,体现均变论的例证在爱略特的小说中不胜枚举。即使是在反映激烈政治变革的小说《激进派菲尼克斯霍尔特》(Felix Holt,the Radical)中,作家所倡导的仍然是一种尊重历史的均变发展模式。霍尔特的“激进主张”并没有落脚在能将一切连根拔起的政治改革或者工人运动上,而是落在提高工人思想觉悟、改善工人生活的细节上。对于其代表作《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著名的爱略特研究者比尔(Gillian Beer)曾评论说: 米德尔马契镇上的各种事件都是以均变论原则来编排的。不论这些事件看上去是多么地像灾变,但实际上还是有其来龙去脉的:最初是细微的运动、剥落,然后是受到挤压,侵蚀,直至河道淤塞。这些变化都被极其耐心的观察者收入了眼底……(16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