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动典型的人物描写 每种文类都是感知、认识、思考世界的不同角度和方式,隐含着作者根据创作需求选用文类的美学判断。小说这一文类使《朝圣》摆脱了作为作者私人生活实录的局限,通过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展现了美国一代知识分子的成长经历。申慧辉曾指出:“《朝圣》可被视为了解桑塔格那代人成长经历的入门之作。故事中女主人公和她所经历的故事,不仅同作家本人的经历相似,同时也代表了整个战后一代美国人的成长。”(2009:6)对于战后美国新生代知识分子来说,除去粗俗的文化之根、进入国际性的学识共和国,是他们在少年时代的共同愿望。《朝圣》刻画的正是这样一些人物形象。桑塔格依靠不同的文类描绘了主人公不同的性格侧面:“疏离”部分用散文手法描绘出一个孤傲、叛逆的邻家女孩形象;“除根”部分借助评论话语折射出一个严肃、虔诚的艺术信徒形象;“朝圣”部分则通过心理描写和人物对话勾勒出一个谦卑、风趣的文学少年形象。孤傲与谦卑、叛逆与虔诚、严肃与风趣犹如一组组悖论修辞,晕染出一个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小说人物,也彰显了作者基于文类复调结构之上的对话性艺术立场和审美态度。 各种颇具对话色彩的因素在主人公的性格内部各执一端,犹如斑斓的色彩投射在她复杂的性情之中,其形象也随之丰富立体起来。有学者指出,《朝圣》遵循了小说创作典型化的原则,对真实事件进行了剪裁、取舍、丰富和完善。通常,典型人物的性格丰富复杂,既有鲜明的个性特色,又有特定历史条件下某类人群的普遍特征。在那些新生代知识分子看来,战后的美国文化与真正的文学、艺术或学术相去甚远,都是些不入流的艺术实践,那些陈腐不堪的戏剧表演、甜甜蜜蜜的上榜流行歌曲、歇斯底里的棒球比赛和职业拳击赛的解说,使得主人公急欲摆脱当时庸俗喧闹、醉生梦死的文化生活。小说用回忆性散文的手法描绘出主人公“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孤傲心态,并借助“偷书”这一插曲表现她性格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每隔几天,我都会在放学以后去那里,站着看遍那些世界文学作品。有钱的时候就买,胆大的时候就偷。偶尔偷了书,我也会责骂自己好几个星期,害怕一旦被抓而带来屈辱。但我只有那么一点零花钱,我又能怎么办?(Sontag,1987:39) 桑塔格在“童年札记”中也提到了偷书一事。然而,小说中的“偷书”事件不是为了表达作者羞于启齿的内省,而是为了使人物的叛逆形象更加丰满真实。主人公不为“偷书”的错误行为而自责,只为“偷书”可能导致的结果而后怕;她没有反省自己的错误行为,而是表露了一种“无奈”的理直气壮。作为一个有社会担当的严肃作家,桑塔格不可能在作品中宣传“偷书有理”,这种道德选择无疑属于小说中的“我”。此处,主人公开始摆脱作家的意愿,按照她自身的逻辑思考、行动,可以说,小说中的人物已经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她对自己偷窃行为的容忍与她对《魔山》的解读一样令人意外,却又符合她的年龄和心理特征,作者借由主人公行为的失当和狭隘之处把她的潜在意识和内在人格充分挖掘出来。 在叙事作品中,多种原因会使人物产生偏见或狭隘的判断,巧用这些“局限”往往能塑造出别具艺术效果的人物形象。“思想意识、价值观念、身份、性别等的差异会产生偏见与限制,甚至观看的时间、地点、角度不同,也可能出现某些不同。在这些偏见和限制中,人物——聚焦者年幼是个重要的原因。”(谭君强,2008:95)《朝圣》中的人物——聚焦者“我”颇为特殊,年幼只是导致“我”有失偏颇的原因之一,而隐藏在“我”背后的两个聚焦主体才是让主人公性格显得丰富复杂的重要因素。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从语法观点看,文本总是以第一人称“我”在讲述,但聚焦主体有时是14岁的“我”,有时是正在回忆往事的已经成年的“我”。里蒙-凯南(S. Rimmon-Kenan)将这两种主体区分为经验自我和叙述自我。(1983:83-84)两个自我所代表的不同视角都可以为叙述者“我”所用,其不同之处在于两个自我与事件的时间距离、认知距离和情感距离的差异。通常,叙述自我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回忆性聚焦角度,与往事保持一定的时间和情感距离;而经验自我对待人或事常常带有一些非理性的情感。小说中,艺术评论这一文类特有的批判品质让读者对主人公的判断力和艺术趣味充满了期待。然而,“欧洲艺术批评”完全采用了经验自我的视角,这种视角的局限和读者的阅读期待之间的差距,反衬出主人公严肃认真、热情虔诚的性格特征。面对丰富多彩的欧洲艺术作品,主人公已经能够分辨良莠,但此时这个14岁的孩子还只是个有些盲目崇拜、乐意全盘接受的艺术信徒: 我们对约翰·凯奇奏出的刺耳杂音抱着恭敬的态度。我们知道应该去欣赏这些难听的音乐,我们还虔诚地倾听托赫、克热内克、欣德米特、韦伯恩、勋伯格的作品,无论什么曲子,都照单全收。我们饥不择食、且“肠胃”功能很好。然而,唯有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才是我们诚心热爱的。(Sontag,1987:41) 为了让年迈的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多活几年,主人公和她的密友梅里尔竟然产生了替偶像去死的疯狂念头。“通常,我们定在4年,至少4年。对,为了斯特拉文斯基能多活4年,我俩之一愿意当时当地立即去死。”(Sontag,1987:41)他们的严肃和虔诚让读者看到艺术的价值所在,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偶像不可救药的苍老衰弱,因为他们的生活早已被他的音乐所拯救。 较之叙述自我,经验自我的视角具有独特的修辞效果,它在制造悬念和矛盾、增强喜剧效果、刻画人物形象方面有着特别的优势。叙事学家认为,叙述自我的视角是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模式中的常规视角,“我们可以断言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叙述者从目前的角度来观察往事的视角为常规视角”。(申丹,2004:242)然而,《朝圣》打破了这种艺术规律,主要采取经验自我的视角来观察、叙述与曼会面的故事。小说中,梅里尔要拜见曼的冒失想法让主人公感到沮丧,但又无法拒绝与他同行,因为她不能让梅里尔未经仔细思考便去打扰她心中的圣人:“如果我和他一起去,起码我可以降低此行可能造成的伤害,岔开梅里尔幼稚无知的蠢话。……愚蠢是经常会伤害人的。因为我尊崇托马斯·曼,所以保护他不受伤害就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Sontag,1987:45)事实上,梅里尔在这次会面中表现得镇静、迷人,一点儿也不蠢。倒是本来肩负重任的主人公在整个会面过程中如坐针毡,连谈话间歇的下午茶也没有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在她看来,下午茶前,她和梅里尔滔滔不绝地说着蠢话;喝茶时,社会礼节又给她制造了丢脸的新机会:“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吃太多的饼干,但一不留神就又伸手去够了一块。他点点头,说,再吃一块吧。这太可怕了,我真希望他不管我们……”。(Sontag,1987:50)透过经验自我的聚焦视角,小说生动地刻画出一个谦卑、敏感、热爱文学的孩子在文学世界觐见室里的诚惶诚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