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维系社会的精神纽带 卡莱尔格外看重宗教在社会维系中的作用,认为精神纽带是伦理纽带存在的前提,甚至提出“宗教是社会的唯一纽带和生命”。[18]他在《旧衣新裁》第三篇第二章中详细阐述了宗教与社会的关系:社会乃上帝的可见的象征,是上帝神性的显示;宗教是社会的神经系统和心包组织,没有它,人们就会失去相互的关联,只能算是“群居”,并将很快陷入相互憎恨、孤立和离散的状态;因为唯有人们的灵魂相互融为一体,才有可能出现所谓的“团结、相互的爱和社会”。(Sartor:162-163)他在该篇第五章中指出,作为“社会生命力”的宗教已经散碎成片,社会也因而名存实亡,并提出了他著名的论断:“你们把它叫作社会,却没有了社会理念(Social Idea);现在的社会理念不再是一个共同的家(Home),而是一个共同的、拥挤不堪的寄宿之所(Lodging-house)”。(Sartor:176) 为了强调精神纽带的重要性,卡莱尔区分了社会的物质存在(Body-politic)和精神存在(Soul-politic)。他在《时代征兆》一文中指出,现代人生活在机器时代,人们关心的是物质存在,即物质的、实际的、经济的状况;而不再关心精神存在,即道德、宗教、精神状况。(Critical:2:67)《时代特征》一文则认为“社会物质现状的狂乱,乃其精神状况的体现和作用”。(Critical:3:22)《旧衣新裁》明确强调精神存在更为重要,当社会的精神存在衰落时,其物质存在也无法久存;而通过摧毁精神存在来“肢解社会”的正是功利主义。(Sartor:177)卡莱尔认为功利主义与18世纪的经验主义同属一脉,而18世纪英国“社会的每一根纤维都被扯断了”,精神与物质已经分裂,英国人开始将社会比作“机器”。(Critical:3:104-105;2:75)他在《英雄与英雄崇拜》(1841)中特意将社会比作有生命的“树”,与无生命的“机器”进行对比。功利主义者把社会看做“没有生命的钢铁机器”,只需调节“齿轮”就可使之运转;而真正的社会却像生命之“树”,是有机体,并有其不可见的内在精神,无法按照“动机”的齿轮和私利来“调整”。[19]真正的社会是物质与精神融为一体,物质存在是精神存在的体现。 卡莱尔关于宗教与社会关系的论述,与柯尔律治、托马斯·阿诺德、莫里斯(F. D. Maurice)等19世纪的文人有许多契合之处,强调精神层面,认为社会乃神意的象征。不过,卡莱尔与他们的区别也恰恰在此,他更多在强调抽象的“信仰”或“宗教”(Religion, Faith, Belief)而非基督教,对英国国教更是颇多微词。卡莱尔的宗教思想带有超验主义和神秘主义的色彩,和柯尔律治一样,受了德国哲学和文学的影响,评论家阿什顿认为这是为了摆脱休谟和功利主义者的物质主义。[20]卡莱尔在《约翰·斯特林传》(1851)中对柯尔律治的观点表示赞同:“教会自身已经消亡,陷入了不信神的机械状态”,“人的灵魂已经被蒙蔽,变得迟钝,被无神论和物质主义、休谟和伏尔泰所奴役;现在的世界是一个破灭了的世界,没有上帝,无力做有意义的事,直到它改变心灵与精神。”[21]但他也认为,柯尔律治要“使这个已经死了的英国教会获得重生”只是一种“妄想”。(Critical:3:59, 60) 对信仰的怀疑和人生方向的迷失,令青年时代的卡莱尔备受煎熬,而他又把这种境况视为当代欧洲文明病入膏肓的征兆。[22]因此,《旧衣新裁》中那位“德国教授”的精神煎熬,既有卡莱尔自身的影子,又是一个关于时代的寓言。从不相信基督教(The Everlasting No),到认识到应该做什么却不知道怎样做(Centre of Indifference),最后找到新的信仰(The Everlasting Yea),是一种蜕变和升华,是地狱、炼狱和天堂三部曲。他的新信仰是一种超验主义,如巴西尔·威利在《十九世纪研究》中所说,他将永恒等同于上帝,将宇宙等同于教会,将劳动等同于祈祷。[23]威利认为卡莱尔保留了宗教情感,却不再相信基督教,属于19世纪的一个典型现象。[24]难怪有着类似经历的乔治·艾略特说,对于当时的很多人来说,“读《旧衣新裁》是他们思想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25]不过,卡莱尔虽然不再相信基督教的上帝,却不会像乔治·艾略特那样直言上帝是“无法令人相信的”[26]。有评论家发现,卡莱尔写信时仍喜欢以“God be with you(上帝与你同在)”来收笔,只是他给虔信的母亲写信时用“God”,给其他人写信时大多将“God”改为“Good”,这两个词在卡莱尔眼里是同义词。[27]尽管这只是一家之言(巴西尔·威利的说法更为确切),但卡莱尔的确改变了上帝这个词的所指,却仍用它来寄托宗教情感。 因此,尼采对卡莱尔的论断并不准确。他在《偶像的黄昏》中说“卡莱尔是英国的无神论者,却希望自己因为不是无神论者而受人尊敬”。[28]卡莱尔并不是真正的无神论者,无神论一直是他抨击的对象。尽管他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对18世纪的休谟和吉本(Gibbon)很是钦佩,却无法认可他们的无神论思想。[29]哈罗德·布鲁姆认为卡莱尔虽非“虔信之人”,却试图成为一个“虔信的作家”。[30]这个评价也略显苛刻。卡莱尔并非仅在使其被称为作家的那些作品中强调信仰的重要性,他坚信信仰是人存在的根本:“信仰是唯一的需要……对于纯正的有德之士,失去了宗教信仰,也就失去了一切”。(Sartor:124)直到1870年底,卡莱尔还在日志(而非公开发表的作品)中写道,希望能把自己关于“上帝”的信仰解释清楚,以便让那些胆敢尝试“无神论”的人能够悬崖勒马。[31]尼采在谈到卡莱尔时说:“渴求坚定的信仰不能证明就有坚定的信仰,而恰恰是没有坚定的信仰。”[32]这句话道出了当时许多人的精神状态:因为没有,所以渴求。[33]但这只适合描述卡莱尔精神历程的前半部分,他后来找到了新的信仰,实现了“旧衣新裁”。他试图通过写作为人的存在寻找一个神圣的、超验的维度,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渴求”,不再是因为他自己没有坚定的信仰,而是希望时人能像他这样找到新信仰,走出迷惘和怀疑的困境。[34]更重要的是,他所渴求的信仰也是社会维系和重生的前提。 卡莱尔认为,工业时代需要重新成为有信仰的时代,否则“将继续处在混乱、苦闷和精神错乱之中,必将走向狂乱的自杀式的解体”。(Past:250)他同意圣西门主义者的观点,即“社会的重构,甚至是社会的继续存在”都要求出现一个有信仰的时代。[35]而现代社会却是一个“矫揉造作”(artificial)的社会,是机械的、自觉的、不自然的社会。(Critical:3:13)他借用柯尔律治的话来形容时人的迷失:“你并无信仰,你只是相信你有信仰。”(Heroes:122)他认为这就是道德失去作用的开端,人们已经不再真诚;而且,没有了精神权威,也会导致精神上的无政府状态。(Heroes:122)精神领域的混乱是最为关键的,道德、知识和社会所遭受的种种破坏均由此而生。(Critical:2:435)这便是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中所表述的思想:“社会建立在英雄崇拜的基础之上”;因为“信仰”就是忠诚于精神英雄,而忠诚“作为社会维持生命的呼吸”,本就源自对英雄的崇拜;社会体现了对真正的伟人和智者的崇敬和服从。(Heroes:12)有了信仰,便会产生敬畏之心和敬仰之情,从而形成等级有序的社会,使已经瓦解的社会获得重生。“英雄崇拜”并非卡莱尔独有的情怀,而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一种突出的文化现象,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许多需求。[36]卡莱尔关于英雄崇拜的论述也是对新社会所需的社会理念的探索,信仰是其中的核心因素,是重建道德体系的前提。 卡莱尔始终认为,重生信仰是消除当时的宗教“巴别塔”和社会重生的必由之路。从现实的角度来说,维多利亚时代宗教派系林立,卡莱尔提出的宽泛的“信仰”,也有利于社会融聚,而不至于像力图重兴英国国教的思想那样排斥不从国教者。不过,这也恰恰是其弱点。对于自己的新信仰具体是什么,卡莱尔一直语焉不详,甚至避而不谈。如果说他对放任自由和现金支付的批判,以及对中世纪社会理念的倡导,还有助于为英国后来建立福利制度创造文化氛围,那么他对宗教的强调只是发现了现代社会的问题,却未能将这片精神荒原变成家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