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丁尼生认为对理性的迷思使卢克莱修陷入疯狂,导致毁灭 诗中和历史上真实的卢克莱修都坚持原子论,认为除了原子和虚空之外别无他物,一切都是原子运动、碰撞的结果。研究者指出,卢克莱修在描写原子论基础上物质不停地转化时,突出强调的是物质的生成,而不是它的毁灭,(16)突出的是原子论比较乐观的一面。根据原子论,人在这个物质世界中,与其他物质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卢克莱修详细地分析了灵魂的构成和在人的身体里的分布状态,最后的结论是,灵魂作为更平滑细微的原子,稀薄而均匀地分布在人的身体中,随着人的死亡,会离开人体,以原子微粒的形式消散在空气中。在阐述了人的灵魂并不比肉体更神圣,也不会永恒存在之后,卢克莱修进一步消解神的神圣性。由于人能够掌握宇宙的规律,而神不过是由同样的原子构成,所以人完全不必对神顶礼膜拜,更不需要对神和宗教有什么敬畏,甚至这种敬畏对人和社会都是有害的,使人做事畏首畏尾,甚至做出违反道德的事情。在《物性论》开头,卢克莱修歌颂维纳斯,请她赐予灵感,不过他的歌颂只是半心半意的,在诗的主体部分,卢克莱修指出神居于世界之外,过着自己平静的生活,根本不关心这个世界和人类,而人对神的崇奉只会给人带来死亡的恐惧,因为人为逃避冥府的恐怖而做出很多背德败行的事情。分析神的性质,从而消除人对神的惩罚和死亡的恐惧,让人能过上平静幸福的生活,这就是《物性论》向人们介绍原子论和伊壁鸠鲁哲学的目的。《物性论》中提到,如果我们把欲念的痛苦去掉,就能与朋友一起,在草地上、树荫下,“开怀行乐养息身体”。(17)《卢克莱修》中也借用了同样的情景,歌颂“伊壁鸠鲁式的生活”。但是,伊壁鸠鲁的快乐哲学也有消除不了的痛苦。《物性论》以雅典瘟疫流行的悲惨场景结束,在瘟疫中,无论有德者还是逃避责任者都遭受瘟疫的痛苦而倒毙。不过,伊壁鸠鲁主义的有效之处就是,它表明了对客观存在之物的恐惧是一种新的痛苦,所以它告诫人们遵守自然的必然性,接受必死的命运,并告诉人们,更长的生命也不会带来更多的快乐,也不会有更大的意义。在接受必然性之后,平静的心境能给人带来最少的痛苦和最大的快乐。卢克莱修不是让人只满足于最低限度的自然欲望的犬儒主义者,他在分析人能够认识自然规律,消除对神灵的恐惧的同时,又表现出人的智性上的骄傲,因为这是人通过理性认识到的自然规律,是在文艺之神的指引下,在喝彩声中取得的一顶光荣的桂冠。(18)把世界仅看作由自然规律支配,认为人虽由物质构成,却以其最高的智慧认识了这个世界,这样的观点显然是注重灵魂和信仰的丁尼生难以认同的。虽然研究者认为丁尼生夸大了卢克莱修的理性与欲望之间的冲突,但卢克莱修对理性的高度推崇确是事实,可与维多利亚时代的理性崇拜互相参照。 按卢克莱修的论证思路,神既然已经失去了神圣的属性,那么掌握了自然规律的人就具有了神圣性。除了诗中卢克莱修对神的嘲讽之外,诗的开头还写到卢克莱修醉心伊壁鸠鲁哲学,把老师视为神圣。《物性论》本身并没有从道德的角度对神和宗教进行评判,而《卢克莱修》中的主人公指责神冷漠对待世界中的苦难,但这种从道义上对神的指责在古希腊罗马宗教体系中是没有的,是基督教出现后的产物。到了18世纪以后,在福音运动和康德道德哲学影响下,道德成为宗教的一个重要属性。《卢克莱修》中描述的神带有丁尼生作品中常见的伊壁鸠鲁主义隔绝者的特征:远离人世,对人世的一切责任无动于衷,保持心灵的平静。作品中的卢克莱修指责这种不关心人类的神,但他又希望人能够过上伊壁鸠鲁式的生活,实际上表现出来的是人对神的嫉妒和觊觎。丁尼生描述卢克莱修这种对神既嘲讽又欣慕的矛盾态度,其实就表现了他的狂妄态度掩盖下的不稳固的平静。丁尼生早在少年时期很可能就已经读过《物性论》,(19)1865年他重新关注它,并创作《卢克莱修》,当然不仅是再现《物性论》的观点而已。他关心的是宗教与科学、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问题。诗中的卢克莱修把唯物论当作新的神明,追求人的理性的纯粹,然而这种神圣很容易被击败,它本身也蕴含着本质的矛盾,卢奇利亚的春药就轻易毁掉了卢克莱修的理性和尊严。 在《卢克莱修》中,卢克莱修的发疯,首先是因为药物在物质层面上影响了卢克莱修的身体,进入他的血液,损坏了他的细胞,继而影响了他的神智。研究者指出,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肯定人可有适当的欲望,而《卢克莱修》中的主人公醉心理性,忽视欲望,导致妻子的猜疑,才酿成这一后果。(20)但是,对丁尼生来说,物质本身可有生灭断续,但它的多变无序是不可撤销的本质特征,正是物质的毁灭性本质导致了卢克莱修的精神崩溃和死亡。在《卢克莱修》和丁尼生的其他一些诗中,神、灵性与天空的意象结合在一起,而物质、变化则与大地相联系。卢克莱修在服下春药后做了三个梦,一个比一个狂乱。第一个梦中卢克莱修见到天地变色,闪电划破天空,大雨倾注,原本干燥的山谷中狂暴的水流倾泻。天空和大地失序,尤其是大地的面貌起了巨大的变化。水会带来生机,但纯粹的物质变化最终带来的是混乱。所以卢克莱修在回忆这个梦境时感叹道: ……可怕啊:看起来 自然中产生了虚空。她的束缚 全溃裂了。我看到闪耀的原子流 和她广大宇宙的洪流 在无尽的虚空中流动, 飞起来彼此撞击……(21) 这段描写符合卢克莱修原子论对虚空和原子运动的描述,但在丁尼生的表述中,自然的束缚溃裂以及原子的流动、撞击都显示出主人公和作者对原有秩序瓦解、混乱的恐惧。在第二个梦中,大约与卢克莱修同时代的古罗马统治者苏拉屠杀时洒下的鲜血溅到地上,但它并不像卢克莱修所期待的,如同希腊神话故事里卡德摩斯杀死毒龙、播种龙齿那样,从地里生出建城勇士,而是出现了一群代表着肉欲的妓女,紧紧围绕着卢克莱修,还围拢上来,吓得卢克莱修大叫起来。在第三个梦中,欲望的形式更强烈,海伦的酥胸吸引了卢克莱修的注意力,一把剑上下盘旋,最后伊利昂的大火结束了这个梦。研究者指出,海伦的酥胸和剑分别是女性和男性的性象征,而大火象征着肉欲导致的毁灭。(22)在接下来的幻想中,卢克莱修见到了古罗马神话中象征淫欲的林神在追逐林间女神,而卢克莱修对这一场面的描述充满了自身被压抑的欲望和表层意识中对这种欲望的厌恶。 与《物性论》强调物质的生成性特征相反,《卢克莱修》强调的是物质的毁灭性本质。卢克莱修在自杀之前,提到了名字与卢克莱修相近的卢克莱提娅的自杀。同样的自杀,卢克莱提娅的自杀是共和国的开端,而卢克莱修则眼见共和国处在内战的边缘,很可能就此终结。诗中提到自然是“一切的子宫和坟墓”,肯定了物质生成与毁灭的功能,但《卢克莱修》中提到的基本上是物质毁灭的一面,即使是事物的开端,也都是“盲目的开端”,毫无目的,终将陷入混乱和毁灭。丁尼生在诗中提到,当精神与原子结合起来时,大量的原子挤入,就像一群暴徒撞破大门,涌入庄严的大厅。研究者指出,关于暴徒破门的描写可能是因1865年改革法案讨论引起的骚动而联想到的,它也可以与罗马共和国末期社会秩序的混乱相联系。(23)正因为如此,在诗中,紧接共和国诞生的就是卢克莱修预见到的共和国的灭亡。诗歌结尾处卢克莱修的自杀,其实在诗歌的开头已有预示。卢奇利亚作为诗中物质和欲望的代表,在丁尼生的描写中与大地和死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诗的开始部分,卢奇利亚每天仔细聆听丈夫回来时踏在地上的脚步声,注意到丈夫的思想总是埋在沉重的思考之中,她的春药最终摧毁了他。 因此,卢克莱修虽然自诩能够通过对自然的了解而像神一样“安稳地生活,/没有淫欲、狭隘的嫉妒、低劣的恶意,/没有野心的疯狂、贪婪……没有什么可以损害理性的尊严/来自安定甜美的伊壁鸠鲁式的生活”,但他马上就感觉到“似乎看不见的怪兽用它/巨大肮脏的手攫住了我的意志,/扭曲成与它同样,破坏了我/存在的神圣”。(24)在丁尼生看来,在不稳定的物质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理性,很容易就被导向欲望和死亡的物质所毁灭。因此,追求“神圣的平静”和“理性的尊严”的卢克莱修不可能忍受失去了这一切的“永恒地狱”的折磨,最终以自杀来解脱自己。在永恒精神不存在的情况下,人只能用消灭自身这唯一的办法来战胜欲望,虽然战胜的结果对这一个体已经没有意义:“于是——于是——灵魂飞散,消逝于空气之中。” 作为赫胥黎所说的自卢克莱修以后最了解科学的诗人,丁尼生其实在自己的诗中也表达了与卢克莱修的自然观相近的科学认识。在发表于1850年的《悼念集》中,他就写道: “难道我关心物种吗?”不! 自然从岩层和化石中呼喊: “物种已灭绝了千千万万, 我全不在乎,一切都要结束。 你向我呼吁,求我仁慈, 我令万物生,我使万物死。 灵魂仅仅意味着呼吸, 我知道的仅止于此。”(飞白译文) 但是,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的世界并没有道德属性,外在于人所生存的自然界的神也没有道德属性,他们并不关心人类。对于丁尼生来说,他可以承认自然世界的变化、事物的生长与消亡,但这个世界无法保证个体存在的意义和意志自由,退一步来说,这个世界本身如果没有系统之外的外力保证,必然会陷于混乱和崩溃。有学者指出,《卢克莱修》关注丁尼生对疯狂色欲的恐惧、对没有神明的世界以及强大而盲目的宇宙的恐惧,而丁尼生否定卢克莱修哲学,坚持宗教信仰,并不是要否定卢克莱修所推崇的理性,而是因为卢克莱修哲学体系中的理性虽可傲视神明,却屈从于个体死亡的必然性和自然的混沌。在丁尼生看来,人类的理性是可贵的,但只有在超越自然的神的保证之下,个体的理性和自由才能真正实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