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灵魂流淌的手书——“手稿性”的叙事风格 在《心灵独语》的扉页上书写着这样的文字: “Почти на праве рукописи.”(基本以手稿形式书就。)[8]可见,作家着意强调其文本的“手稿性”特征。手稿,顾名思义,就是付梓前的创作原稿,与已经出版的书籍相比显然具有更大的随意性、灵活性。广义的手稿则指除文稿之外的“作家的日记、书信、读书笔记、写作素材的记录等”。手稿是作家创作的最原始材料,是一种特殊的文本样式。 本文所阐释的“手稿性”是指罗赞诺夫的作品具有付梓前的某些特征,但这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文学类别,而是罗赞诺夫所着意标榜的一种写作形式,一种独特的写作风格。针对“手稿性”的写作模式,作家在《心灵独语》的第一页就开宗明义,对这种风格进行了阐释:“夜半的风破窗而入,哗啦啦地撕扯着我们灵魂的呐喊、叹息、飘忽的思绪、飘忽的情感……它们作为一种有声的断片,显得那么举足轻重,因为它们直接来自灵魂,未经加工,没有目的,没有意图,没有不相干的一切……日积月累,积少成多,于是我决定把这些散乱的纸片收集起来。”[8](1)这是罗赞诺夫对其创作过程的阐述,即将呼之欲出的情感、纷繁凌乱的思绪收集到一起并付诸笔端。 罗赞诺夫的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每个独立片段的产生过程。这一过程在其笔下具有很大的随意性,随时随地进行创作是其主要的特征。因而,三部曲大部分的段落后面都附有题词,标注明确的时间或地点,如“在火车上”、“去沃尔科沃的路上”、“在厕所里”、“写在波隆斯基晚会的通知上”、“写在文稿背面”、“写在罗达诺维奇的名片上”、“吸烟时”、“鉴定古币时”等等不胜枚举。可见,这些写作的时间与地点非常灵活,甚至有失“体面”,且文字被写在各种各样可以记录的东西上面,这符合“手稿性”书写的随意性与灵活性。另一方面,这些看似不起眼,甚至多余的题词为手稿性书写添加了书面上的“证据”,使作品更具有真实与生动性,“题词像浅浮雕一样变成了作品,这时题词就与物品相辅相成,就像被放置到我们熟悉的某种语言环境中一样。正是这种用手写出的笔笔画画,勾勒出生活和人间世界的原本面貌。”[9](46)也许,罗赞诺夫正是以这种形式还原生活,回归本真。 第二步是全书的建构过程,罗赞诺夫先把文字随意地记录在纸片上,然后再从这些纷杂的纸片中选择片段连缀成书。从表面上看,罗赞诺夫作品中的每一个片段都可以视作是独立的,片段之间似乎并没有必然联系。同时,作品的主题同样是散乱、纷杂的,作品并非按照某一主题进行构思,而是将众多主题散布于文本之中。这使得整部作品如同未经付梓的许多手稿一样,缺乏严密的构思与整合。实则综观作品我们发现,书中存在一些复现的主题,如性、宗教、家庭等主题。这些主题的复现能够产生一股强大的情感力量,将一个个片断串连在一起,从而奠定了全书的特殊情感基调。我们真切地感受到罗赞诺夫对妻子的爱、对妻子死亡的恐惧,对生的渴望,对性的纯净化与神圣化,对宗教的虔诚与矛盾性体验等等,每一种情感都强烈而真实,似乎来自灵魂的最深处。这样,一个具有鲜明个性与充沛情感的作家便生动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因此,有评论家认为作家的个性就是全书的主题。显然,我们无法通过某个独立的片段提取主题,只能在逐渐的阅读中不断深化对作家的认识,洞悉其内心情感。这种作品的建构方式主要源于罗赞诺夫偏重情感而拒斥逻辑,主题的不连贯与心灵的波动相契合。罗赞诺夫认为人的思想本身就不是严整有序的,他在作品中所遵循的正是情感逻辑而非形式逻辑。在他看来,书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其价值与其说体现在严整的体系与连贯的主题上,不如说是体现在作者的观念上。 这一写作过程使罗赞诺夫的作品伴随着“未加工性”的表征,这是“手稿性书写”的一个显著特点。作家崇尚简单、甚至粗陋的写作方式,不追求精美的文字,繁复的写作技巧。他的作品不打磨,不润色,无雕琢的痕迹,摒弃文学的处理,甚至未经整理便与读者见面。他不准他人修改稿子,“即使有修辞和文法不当之处,也不准触动。”[10](73)另一方面,作家还偏好平实无华、自然而无臆造的语言,拒斥“生动形象的语言”和“独特的美的语言”,[8](8)他认为人的体验都将因此而终结,因为“语言不能再唤醒什么了”,[8](8)作品也将失去其意义。他从不使用借用语,试图纯化文学语言,使语言回归最原始、最本真的状态。他认为只有这样的语言才能最贴近人的灵魂,融入人的血液,唤起人的真情实感。“语言会‘转换’成活生生的物象,由此,他的语句章节凝结为表白自己心迹的纪念碑,这时,它们充当着客观存在的衍生物和美好生活意愿表达者的角色。”[9](46)可见,鲜活而自然的语言在罗赞诺夫的笔下获得了生命,浓缩了作家心灵的感悟。 在三部曲中,作家使用了大量的引号,其中许多引号都表示特定的称谓,同时还具有一定的附加色彩。大写的“Б”代表“Бог”(上帝),而小写的“б”代表“бабушка”(文中指岳母),小写的“м”代表“мамочка”(妈妈),诸如此类。这些独立的字母所代表的人物在作家心目中都占据着特定的位置。罗扎诺夫一生都虔诚地而又炽烈地信仰着上帝,上帝充斥着他的整个生命,“我周身‘充满上帝’——始终是这样。”[11](348)上帝对他来说是亲人、是知己,“与上帝在一起我觉得最温暖”。[11](201)对于岳母(第二任妻子的母亲),作家没有使用“тёща”,而使用“бабушка”一词的首字母,从而增加了这一形象的亲切感,因为她使作家“生平第一次看到高贵的人们和高贵的生活”,“认识‘外婆’一家人以前,我在生活中根本没有见过和谐,优雅,善良。”[8](77)与第二任妻子一家的结识使作家从前一段阴霾的感情中走出来,开始对家庭、婚姻、性、非婚生子等问题进行思考,此后他的许多研究都根植于这些问题。词语的省略与简写,也是手稿的特点之一。作家通过这样的方式,营造了一种氛围,似乎文本是在不经意之间快速写成的,而非刻意为之。这种引号加上缩写字母的方式使这些人物更贴近作家的内心,仿佛这些文字只是单纯写给自己的,同时凸显了人物的重要性。 实际上,与其说罗赞诺夫是在写作,不如说是在记录,记录的不仅仅是事件,更是没有成型的碎片性思想。这也是罗赞诺夫作品“手稿性”的显著特点之一。罗赞诺夫曾经这样说过:“我不可能在同一瞬间,在泪水横流和心痛欲绝的时候,再一次以准确无误的耳朵谛听到它们文学般的流淌,音乐般的流淌,‘哪怕是记录下来’:须知我正是因此才采用了记录的方式。如此,在我身上分明表明了文学的终结,文学性的终结,文学本质——一种对反映和表示的需求的终结。”[8](182)罗赞诺夫就是这样以流动的方式将一个个瞬间记录下来,并毫无保留地将它们原原本本地搬到书中。尽管这种写作方式看似不完美,但却真实。作家致力于呈现事物或心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彰显文学性。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罗赞诺夫不是在发表见解,而是在传递感受与情绪,是试图将头脑和内心那种纷乱、模糊、摇摆的状态努力地呈现出来,是思想自然的流淌,是对自身体验的行礼和总结。这也从某种意义上体现了意识流小说中“思想那种流动的未经组织过的状态”。[12](271)“我灵魂的每一次波动都伴随着诉说,每一次诉说我都想记录下来。这是本能。文学莫不是诞生于这种本能?”[8](107)可见,文学在他看来,是遵从本能将每一瞬间的情感变化记载下来,是“心灵的直接引语”。[13](3)他认为,人类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是宝贵的,生命正是由这一个个瞬间组成。 这种写作方式还伴有突发与短暂性等表征,也就是说会随时产生思路,但也会随时中断。因此,在三部曲中罗赞诺夫对许多问题的阐发与探讨都没有结论,没有言尽,他经常改变自己的观点与立场,有时甚至提出自相矛盾的观点。这也正是许多评论家指责罗赞诺夫“自相矛盾”、“充满悖论”的根源之所在。究其原因,人的思绪瞬息万变,往往转瞬即逝,“我们的思想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来,又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你要坐下写点什么,可一坐下,写出来的东西却风马牛不相及。在‘我想坐下’和‘我已坐下’之间只那么一个瞬间。这些完全两样的思想从何而来呢?它们为什么跟我在房间里徘徊时的想法和要坐下来诉诸笔墨的想法相去甚远呢?”[8](3)因而,作家非常强调“记录”,而不是去精心构思作品,他认为那样最初的灵感便会消失殆尽,所写与所思自然相去甚远。 由此,《落叶集》这一书名便具有了隐喻性的意象,是对作品风格的写意性诠释。形如书名,作家的思想、感受都如同落叶,不规整地、散乱地飘落下来。罗赞诺夫就一片片地将它们收集起来,并散落在书间。但表面上风格的随意性并不代表思想性的匮乏,正如罗赞诺夫的研究者西尼亚夫斯基所言:“每一片树叶都承载着树的痕迹,延续着树的生命。”[14(115)可见,这些看似散乱的文字碎片实际上承载着作家深邃的思辨,包孕着众多的宗教哲学论题及人类永恒的主题,是一位哲学家按照自己的方式实现着对文学的诠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