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作诗,不像他写古文那样重视作品的社会意义或教化功能。他在三十八岁时向人投赠诗文,即自称:“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瑰怪之言,时俗之好。”(27)正是这种诗学观点导致了韩诗内容的个人化,也即诗歌题材朝着平凡、琐屑的日常生活倾斜。作为古文家的韩愈最关注的是弘扬圣贤之道,而作为诗人的韩愈却最关注个人的生活经历,他善于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材,并予以提炼、升华。例如《寄崔二十六立之》一诗,叙述两人的交往始末,娓娓如道家常,程学恂评曰:“其中若赠彩绯,酬银盏,皆常琐事也。女助悦缡,男守家规,皆常琐情也。正欲使千载下见之,知与崔亲切如此,慨然增友谊之重,则常琐处皆不朽也。”(《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八,下册,第878页)我们不能肯定韩愈的写作动机究竟如何,但是“常琐处皆不朽也”一句说得极好。其实自从《诗经》以来,最有价值的诗歌就是歌咏平凡生活中的“常琐事”和“常琐情”的。韩愈就是善于在“常琐事”与“常琐情”中发现诗意的杰出诗人。在韩愈心目中,琐细、卑微、平凡的事物与壮伟、崇高、奇特的事物具有同样的审美价值。所以古色斑斓的珍贵文物石鼓固然能激发诗情,一支被人抛弃的短灯檠又何尝不是绝妙的诗材?衡岳庙、岳阳楼那样的天下壮观固然使他叹赏不已,一处无名的荒山古寺又何尝不使他流连忘返?从军平叛、宣抚叛镇固然使他诗兴勃发,秋日黄昏的默然独坐又何尝不使他诗思如潮?正因如此,在韩愈笔下,几乎一切事物都能成为诗材。近人刘熙载说:“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28)其实所谓“丑”,往往只是平凡到极点而已。例如江湖垂钓,本是诗家喜爱的高雅题材。柳宗元的《江雪》就是一首恪守传统的名作:“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俞陛云评曰:“空江风雪中,远望则鸟飞不到,近观则四无人踪。而独有扁舟渔父,一竿在手,悠然于严风盛雪间。其天怀之淡定,风趣之静峭,子厚以短歌为之写照。子和《渔父词》所未道之境也。”(《诗境浅说》续编一,第149页)韩愈所写的垂钓诗却大异其趣。例如《独钓四首》,清人方世举评曰:“四诗之中,纤小字太多,一首‘藤角芡盘’,二首‘柳耳蒲芽’,四首‘芡嘴梨腮’,小家伎俩耳。”(《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一○,下册,第1089页)所谓“纤小”,即平凡、琐屑也。唯其如此,韩诗就不像柳诗《江雪》那样清幽雅洁,所以方氏讥之。其实韩诗其一中还有“聊取夸儿女,榆条系从鞍”之句,更是平凡、琐屑的生活细节,更加充溢着人间烟火气。柳诗虚构的清幽境界固然可贵,韩诗实写的人间情境又何尝不是诗意盎然?韩愈笔下的垂钓诗还有更加远离清幽雅境的作品,那就是《赠侯喜》:“吾党侯生字叔起,呼我持竿钓温水。平明鞭马出都门,尽日行行荆棘里。温水微茫绝又流,深如车辙阔容辀。虾蟆跳过雀儿浴,此纵有鱼何足求?我为侯生不能已,盘针擘粒投泥滓。晡时坚坐到黄昏,手倦目劳方一起。暂动还休未可期,虾行蛭渡似皆疑。举竿引线忽有得,一寸才分鳞与髻。是时侯生与韩子,良久叹息相看悲。我今行事尽如此,此事正好为吾规。半世遑遑就举选,一名始得红颜衰。人间事势岂不见,徒自辛苦终何为?便当提携妻与子,南入箕颍无还时。叔起君今气方锐,我言至切君勿嗤。君欲钓鱼须远去,大鱼岂肯居沮洳!”舒芜先生评曰:“《赠侯喜》所写的,其实是无景可观,无鱼可钓。”(29)岂止是无景可观,简直是污糟丑陋,令人生厌。岂止是无鱼可钓,简直是无聊无趣,败人意兴。然而此诗表面上事简语浅,其实赋中有兴,很好地寄托了深沉的人生感慨。就垂钓题材而言,此诗更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走向,堪称开辟之功。 欧阳修说:“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于诗,而曲尽其妙。”(30)就题材走向而言,韩诗犹如汹涌而来的海潮,巨至蛟鼍鲸鲵,细至鱼虾螺蛤,无不随潮而来,形成天地间的壮观。海潮当然也裹挟着一些怪奇丑陋之物,乃至泥沙俱下,但这并不损害其整体上的壮大伟丽。明人李东阳指出:“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麓堂诗话》,《历代诗话续编》,第1386页)如果将韩愈在诗歌题材上的开拓置于整个诗歌发展史来考察,其历史贡献可与杜甫和苏轼媲美,自应得到高度的评价。 与韩诗相比,柳诗在题材范围上显得边幅狭小。清人许印芳称柳宗元“诗则边幅太狭,不及韩之瑰玮”(31)、薛雪称“柳柳州不若韩之变态百出”(《一瓢诗话》,《清诗话》,下册,第711页),都是指此而言。那么,柳诗在题材上的特点如何呢?从表面上看,柳诗的题材并不单调。例如,《韦道安》叙述义士韦道安的侠义行为,栩栩如生,描写人物的水平接近柳文名篇《段太尉逸事状》。又如《古东门行》述武元衡遇刺事并致以感慨,表明了反对藩镇割据的政治态度。再如《平淮夷雅》两首歌颂平定蔡州之役,思想倾向与韩诗《元和圣德诗》基本一致。但是此种例子几乎是单文孤证,不足以证明柳诗题材之多样化。相反,现存柳诗大多作于南谪之后,它们的主题走向基本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柳宗元始谪永州,继贬柳州,都是山水清绝之地,性喜自然的诗人当然会将明山秀水视为最佳的诗材。韩诗中也不乏题咏山水之作,但韩愈所咏的山水散在各地,有的韩诗甚至并未明言所咏者究竟是何地之景,例如名篇《山石》,那座“山石荦确行径微”的荒山究在何处?王元启说在徐州,方世举说在洛阳,王鸿盛又云:“观诗中所写景物,当是南迁岭外时作,非北地之语,但不知是贬阳山抑潮州,不能定也。”(《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上册,第145页)柳宗元的山水诗则继承了谢灵运的传统,有些诗在题目中就将游踪交代得一清二楚,例如《登蒲洲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零山》《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等。有些诗则描写了南方山水特有的地理特征,例如《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苏轼云:“仆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傍诸峰,真若剑铓。诵柳子厚诗,知海山多尔耶?”(32)可见柳诗写景之真切、精确。不但如此,柳诗还描写了永州、柳州等地特有的风土人情,例如《岭南江行》:“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再如《柳州峒氓》:“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鹅毛御腊缝山罽,鸡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虽然诗中流露出浓重的贬谪之愁,但对异乡风俗的描写细腻真切,如同一幅幅风俗画。若将它们与柳诗中的山川风景合而观之,南方的全貌就活色生香地呈现在目前。韩愈虽也两度南谪,但一则来去匆匆,二则无心刻画,韩诗对南方风物的描写远不如柳诗这般亲切生动。人们都说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是唐代山水游记类古文的重要成就,然而它们仅描写自然风景而不及风土人情。柳宗元的诗歌则从自然与社会两个维度对南方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此类题材虽非柳宗元首创,但其开掘深度则远过前人。 其次,柳宗元在贬谪期间所作的思亲怀友之诗也很值得重视。柳宗元两度南谪,都是与刘禹锡等人同时遭受的集体性政治迫害。他与刘禹锡等人既是宦海风波中同舟共济的密友,又是诗文创作上高山流水的知音,赠答唱酬,多有佳作。例如《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日人近藤元粹评曰:“慷慨凄惋,情景俱穷,直堪陨泪。”(33)此诗与刘禹锡的酬作《再授连州至衡州酬柳柳州赠别》堪称唐代赠答诗中的双璧,它们都是生死交情凝结成的杰作,情文并茂,感人至深。柳诗在这方面的代表作首推《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它在贬谪和怀人两个题材走向上都堪称典范之作。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韦执谊、凌准、程异八人同日被贬为远州司马,时号“八司马”。十年之后,“八司马”中的韦、凌二人已经去世,程异则此前已被擢用,余下的五人奉诏进京,但刚入长安便遭到又一次政治打击,又于同日被贬为远州刺史。表面看来,五人的官职都从司马升为刺史,但贬地则从原来的永州、虔州、饶州、台州和朗州移至更为荒远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官虽进而地益远”(34),还朝的希望更加渺茫。当柳宗元登上柳州城楼,远眺风雨迷茫中的异乡风景,怀念音书寂寥的四位密友,其心情是何等的抑郁凄楚!后人对此诗佳评极多,其中以明人廖文炳所解最为确切:“首言登楼远望,海阔连天,愁思与之弥漫,不可纪极也。三、四句惟惊风,故云乱飐;惟细雨,故云斜侵。有风雨萧条、触物兴怀意。至岭树重遮、江流曲转,益重相思之感矣。当时共来百越,意谓易于相见,今反音问疏隔,将何以慰所思哉!”(《柳宗元诗笺释》卷三,第316页)的确,远谪蛮荒带来的委屈,独登荒城引起的孤寂,异乡风物产生的陌生感觉,山重水复触发的迷惘心情,都与连天风雨交织成一片昏暗凄迷的氛围。正是在此种氛围的反衬下,诗人对友人的思念之情显得格外深厚沉重,感人至深。 第三,柳诗最为引人注目的题材走向,无疑是贬谪南荒后的自伤身世。迁客逐臣,本易产生忧谗畏讥和去国怀乡的双重愁绪,况且柳宗元的贬期之长、谪地之远皆出乎寻常,宋人葛立方为之再三叹息:“柳子厚可谓一世穷人矣。永贞之初得一礼部郎,席不暖,即斥去为永州司马,在贬所历十一年。至宪宗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师。……即至都,乃复不得用。以柳州云,由永至京,已四千里。自京徂柳,又复六千,往返殆万里矣。”“呜呼,子厚之穷极矣!观赠李夷简书云:‘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于大阨。穷踬殒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然竟不生还,毕命于蛇虺瘴疠之区,可胜叹哉!”(35)柳宗元少负大志,未及牛刀小试即惨遭摧残,远谪蛮荒,终身不复。永州、柳州皆为荒凉瘴疠之地,柳宗元久居其地,身心俱病。受其连累,老母卒于永州,从弟卒于柳州,家破人亡,更增悲痛。跼地蹐天,柳宗元自觉身同囚徒:“吾缧囚也。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36)所以虽然唐代诗人身遭贬谪者代不乏人,唐诗中抒写贬谪之悲的佳作也不计其数,但是柳宗元的贬谪诗仍然卓然名家,引人注目。宋人蔡启云:“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37)“酸楚”是一部柳诗的基调,即使其题咏山水和思亲怀友的作品也不例外。当然,最有代表性的则是其自伤身世之作。他在《冉溪》一诗中自表心迹:“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壮心销尽,无可奈何,只能以囚徒自居。如此身世,尚复何言?于是柳宗元的贬谪诗便收敛了锋芒,掩藏了愤怒,只剩下哀惋凄切。例如《酬娄秀才将之淮南见赠之什》:“远弃甘幽独,谁言值故人?好音怜铩羽,濡沫慰穷鳞。困志情惟旧,相知乐更新。浪游轻费日,醉舞讵伤春。风月欢宁间,星霜分益亲。已将名是患,还用道为邻。机事齐飘瓦,嫌猜比拾尘。高冠余肯赋,长铗子忘贫。晼晚惊移律,睽携忽此辰。开颜时不再,绊足去何因。海上销魂别,天边吊影身。只应西涧水,寂寞但垂纶。”近藤元粹评曰:“辞旨凄惋,怨意自深,是其境遇使然也。”(《柳宗元诗笺释》卷二,第155页)然而细味全诗,仍觉怨而不怒,并不像韩诗那样剑拔弩张。更其甚者,则索性将哀怨之情深藏于字里行间,外表上不露形迹,例如《溪居》:“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顾璘评曰“超逸”(《柳宗元诗笺释》卷二,第139页),高步瀛评曰“清泠旷远”(38),其实都被诗人瞒过了。正如柳宗元《对贺者》所云:“嘻笑之怒,甚乎裂眦。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此类柳诗所蕴含的感慨最为深切,犹如高温的火焰反而呈蓝白色而非红色。沈德潜总评柳宗元的永州诸诗云:“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39)堪称的评。 上述三类柳诗都属于古典诗歌中最为常见的题材,可见柳宗元在题材走向上并无韩愈那样的开辟之功。宋人林光朝云:“韩柳之别则犹作室。子厚则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退之则惟意之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不问田地四至,或在我与别人也。”(40)此喻颇可解颐,但不如以耕种为比喻更加确切。韩愈漫天撒种,即使侵占别人土地也毫不在意。柳宗元则谨守畛畦,然而深耕细作。若将“柳如江”之语移以评其诗,则柳诗颇似峡谷深江,水面上仅见少许漩涡,甚至平稳如镜,其实却是鱼龙潜藏,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如果说韩诗是在水平方向开拓了诗歌的题材走向,那么柳宗元则是对原有的题材范围进行了深度开掘,他的贡献也应受到足够的重视。 就诗歌艺术而论,韩、柳两家之诗风也有很大的差异。比如韩诗气势雄伟,炫人眼目;柳诗思虑精切,耐人咀嚼。韩诗波澜壮阔,层出不穷;柳诗波澜不惊,意蕴深厚。韩诗以鸿篇巨制见长,尤擅七言古风;柳诗以短小精悍为长,尤擅短古和律诗。韩诗意象多瑰怪奇特,柳诗意象多清丽雅洁。韩诗善用赋体来叙事或作铺陈排比的描写,柳诗善用比兴来抒写内心的幽约情思。韩诗外扬,柳诗内敛。韩诗博杂,柳诗专精。明人刘成德云:“昌黎之诗丰而腴,柳州之诗峭而劲。”(41)胡应麟则称道“昌黎之鸿伟,柳州之精工”(42),这两则相当准确的评语,也令人联想到“韩如潮”“柳如江”的说法。下文对两家诗风相异之处略作论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