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问题性修辞与主观性表达 《秋声赋》写于嘉祐四年(1059),欧阳修时年53岁,就其身体状况而言,步入人生老境,衰病之余,大体不差。但此为大体而言,结合《秋声赋》的写作看,则未必可以如此坐实。经常生病,不等于天天染病,也不等于沉疴不起。从《秋声赋》开篇“欧阳子方夜读书”数语看,欧阳修既然能深夜看书,然后续有此文之作,断不至于勉为其难,至少说明此数日身体状况还算轻快。其次,该年欧阳修和刘原父作有《病暑赋》,字里行间,流露切身感受,知以“病暑”名篇,良有以也。而《秋声赋》并不以《悲秋赋》命名,说明病暑之余,未必病秋。从其描写暑热难当的种种感受看,时序代换,秋意转凉,一般身体感觉自会好受多了。不然,病暑之余,继以病秋,等于日子没法过了。 欧明俊敏锐地指出,此时应为初秋,欧阳修笔下却写出了深秋的意味。何以如此?一般归结为欧阳修的生命之感使然。关乎此,一些新发现的书简成为欧阳修日常生活的佐证材料。④可资补充的是,据吴充《行状》,欧阳修有儿八人,女三人。其中三女四男皆早卒。联系欧阳修早孤的事实,因生命的脆弱引发的哀感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我也认同悲秋的意绪多少存在于《秋声赋》中,并增强了作品的自然情味。但我反对将悲秋理解为《秋声赋》写作的情感基质。事实上,欧阳修意在以精劲之笔,写出秋声之锐气,先声夺人。我们从文章别出心裁之处,可以看出此种命意。 一个不能忽略的事实是,欧阳修自至和二年(1055)开始,仕途平顺。而嘉祐四年,接近于事业的巅峰,当大用之时,身膺重寄。以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知制诰,充史馆修撰、刊修《唐书》,兼判秘阁秘书省、上轻车都尉、乐安郡开国侯,先后摄太尉行事与摄侍中行事。除了主持朝廷一些重要祭祀礼仪活动外,一个重要的任职就是充御试进士详定官。⑤这无疑是关于人才选拔的一个重要任命。 此前,嘉祐二年正月癸未,权知礼部贡举,后经磨勘任为右谏议大夫。嘉祐三年三月甲午,同陈旭考试在京百司等人。可见,嘉祐以来,掌管言路,甄拔人才和考核百官,皆是欧阳修责任重大且无比尊荣的重要任职。依照欧阳修向来的行事风格,非徇禄取容以自求便安,对于积弊勇于“更张以救之”,自然易将自身置于舆论漩涡之中。 如嘉祐二年知贡举时,流行太学体的险怪文风,如《谥议》所言:“天下文物繁盛之极,学士大夫竞夫锼刻组绘,日益靡靡,以汩没于卓诡魁殊之说,而不复知淳古之为正也。”⑥欧阳修力矫其弊,黜落当时的风头人物刘几,录取此前并不为人所知的苏轼、苏辙兄弟,利用科举促使文风转变,此举引起士林学子的普遍震动。“榜出,士人纷然,惊怒怨谤。”⑦引发舆论反弹,自是意料中事。虽然促成文风转变,而具有高度话题性的具体问题通常会在高层和个体之间引发争论,其间欧阳修所承受的舆论压力可想而知。 《秋声赋》写作于身负如此使命的背景之下,因此,文中的矛盾点可以视为欧阳修对时代命题和相关舆论的重要回应。 《秋声赋》云:“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其中,“商,伤也。”“夷,戮也。”此种语义解释属于宋学的发挥,并非严谨的训诂,是非常主观性的表达。“物过老而悲伤”,既是对生命情态的体认和传达,也是对王朝政治钝化的警示。“物过盛而当杀”,则是基于时序代换、盛极衰陈的自然变易之理阐发治道,也是充御试进士详定官,身当铨衡之际必严芟汰的职责所在,矛头直指文官冗滥、士人趋附的社会现象。 文官冗滥本是“庆历新政”早就意欲解决的弊政。范仲淹《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的十项建策中,有四项关系到人才进用与官员遴选:“明黜陟”“抑侥倖”“精贡举”“择官长”⑧。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四十八论范仲淹《应诏十事》,指出“精贡举”以下八项皆为国家所常行,十事中的关键举措,“惟明黜陟、抑侥倖,最为庸人重害,而仲淹先行之。”⑨欧阳修作为庆历新政的支持者,深知“时天下久安,上下失于因循”⑩乃问题所在,才会对五代以来因循苟且的政治士风加以抨击;深知表面上的“天下文物繁盛之极”并非“太平之象”,才会反对真宗朝以来宣扬谶纬神学、颁示徵祥的外交策略,甚至发出“四海骚然”的警世言论(11)。事实上,当时兵警于外,民困于内,文官冗滥,流俗躁竞。这是经史博综、深明易理、善于论政、公忠体国的欧阳修所不能忽视的。 经历庆历新政的挫败之后,欧阳修早在皇祐二年(1050),对庆历革新有过深刻的反思,彻悟到:“建利害、更法制甚易,若欲其必行而无沮改,则实难;裁冗长、塞侥倖非难,然欲其能久而无怨谤,则不易。为大计,既迟久而莫待;收细碎,又无益而徒劳。”(12)事实上,欧阳修的“裁冗长、塞侥倖”,与范仲淹的“明黜陟、抑侥倖”同义,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最为庸人重害”,影响浮竞之人的核心利益,难免招致怨谤。欧阳修的反思无疑是自身政治经验的重要总结,同时也说明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舆论的困扰。所著《感事》诗,有感于“众欲苦无厌,有求期必获”,对来访的“朱门客”,“强颜悦憎怨,择语防仇敌”,深知“风波卒然起,祸患藏不测”,对世情利害和富贵危机有着清醒的认识。(13)联系起来看,《秋声赋》中那段饱含感情的议论文字:“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世人穷其智力忧思争取荣进,力所未逮而不知适可而止,则无异自戕。如此劝诫,可谓情辞恳切。“裁冗长、塞侥倖”,关系甚大,事非得已,势在必行。经历过嘉祐二年知礼部贡举的风波之后,也深知世情利害,动辄得咎、怨谤随之的情状,恐怕在所难免。既然身居高位,体恤民情也是应有之义,因此勉为开解,多少体现了民胞物与的士人雅量和“平心无怨恶”的政治家胸怀。 其子欧阳发等述《先公事迹》称:“自嘉祐以后,朝廷务惜名器,而进人之路稍狭。先公屡建言,馆阁育材之地,宜盛其选,以广贤路。遂令两府人各举五人,其后中选者十人。”(14)可见“裁冗长、塞侥倖”是嘉祐政治调整的重要举措,而欧阳修是重要的推动者,有着具体的针对性。嘉祐以后,朝廷用人政策趋紧,有些矫枉过正,欧阳修适时建议朝廷储备人才,以广贤路,则体现出政治家的审时度势和务实作风。我们不能忽略的另一事实是,欧阳修一生以奖进贤才为己任。 反观前人有关《秋声赋》主题“悲秋说”的主张。清林云铭(1628-1697)《古文析义》分析详悉:“总是悲秋一意。初言声,再言秋,复自秋推出声来,又自声推出所以来之故。见得天地本有自来之运,为生为杀,其势不得不出于此,非有心于戕物也。但念物本无情,其摧败零落,一听诸时之自至。而人日以无穷之忧思,营营名利,竞图一时之荣,而不知中动精摇,自速其老。是物之飘零者在目前,有声之秋;人之戕贼者在意中,无声之秋也,尤堪悲矣。篇中感慨处,带出警悟,自是神品。”(15)林云铭将《秋声赋》作为一个内省性而非社会性指向的文本来分析,忽略了作品的现实指向。 胡方磊文根据宋代张纶(?-1085)《林泉随笔》和近代毛庆蕃(1849-1927)《古文学余》论《秋声赋》与王安石新法相勾连,提炼出“针砭时事说”。此说虽与王安石变法联系与写作背景不合指向有误,似不值一辨,其实有着部分合理性,能够给我们思考《秋声赋》的时事缘起提供启示。 嘉祐四年,就欧阳修的事业而言,是位望显达、接近权力巅峰的时期,乃得志之秋,非失意之时。文章流露的孤独感,乃在于意欲开释因自身选拔人才可能带来的失意者的怨怼情绪,而非自身对执政当局表达骚怨情怀。因此,需要指明的是,“针砭时事说”不同于惯用的说法“针砭时政说”,对欧阳修写作《秋声赋》而言,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