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抗倭小说”的艺术贡献及其小说史意义 明代“抗倭小说”不仅在内容上有较高的历史价值,而且在小说史上也有重要的地位,特别是其作为明代时事小说的发端,长期以来没有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 明代“抗倭小说”是最早描写当朝历史的小说之一,标志着一种新型小说文体的崛起及时事小说的发端。明初由于文网甚密,文人们都不敢触及时事。“靖难之役”、“土木之变”都是在一二百年后才出现以之为题材的小说。万历间文网松弛,当代人写当代事的时事小说开始出现,如万历二十八年(1600)明军平定播州之乱,万历三十一年(1603)即出现《征播奏捷传》;万历后期完稿的《三教开迷归正演义》,距林兆恩万历二十六年(1598)去世不过十数年;天启二年(1622)发生徐鸿儒白莲教起义,天启四年(1624)即有《七曜平妖传》的完稿;以魏忠贤为题材的系列小说面世更快,天启七年(1627)十二月魏忠贤自尽,次年六月即有《警世阴阳梦》出笼。可见,小说反映现实的速度越来越快。对于这类小说,郑振铎称之为“实事”小说(17),叶德均称为“今闻小说”(18),今人称为时事小说。时事小说是当代人写当代事,内容“动关政务,事系章疏”(峥霄主人《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凡例》),是从历史演义中衍化出的一个支流。目前学界一般认为万历时期的《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郭青螺六省听讼录新民公案》、《征播奏捷传》、《三教开迷归正演义》及天启年间的《七曜平妖传》已具早期时事小说的形态,尤其是《征播奏捷传》,有人称其为第一部时事小说(19)。《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郭青螺六省听讼录新民公案》都是公案小说,前者所写故事虽托名海瑞,但其实绝大部分都是虚构的,是把民间传说的断案、折狱故事都放在海瑞身上或抄自他书;后者塑造的郭青螺形象,乃江西泰和人郭子章,曾在福建为官,先后任建宁府推官、摄延平府事、福建左布政。从现存史料看来,他对法律并无专长,对刑名断狱也没有研究,他的清官断狱形象也显然是创造出来的。《征播奏捷传》演义万历年间李化龙平定播州杨应龙之乱,其中所写有很多不经之处,情节与历史严重不符。有的情节是对《牡丹亭》、《金瓶梅》等小说戏曲的拙劣模仿;有的故事带有浓郁的宗教色彩,宣扬因果报应,如把杨应龙之妻说成为龙虎山张真人之女等;战斗描写神魔化,如第七十三、七十四回敌将五知事与张真人斗法的描写。以致时任贵州巡抚、参与指挥平叛的郭子章晚年退休家居时,看到这些小说“左袒化龙,饰张功绩,多乖事实”,“乃仿记事本末之例”,写成《黔记》、《平播始末》,“以辨其诬”(20)。作者自己也在后叙中承认书中所写“未必言中款款事事协真”(21)。《三教开迷归正演义》讲述崇正里有狐精从地狱中逃出,并放出众迷魂。大儒、宝光、灵明恐迷魂到处迷惑世人,败坏世风,扰乱社会,立志外出破迷。他们一面寻访林兆恩,一面破各地的迷魂。作者把神魔和世情融为一体,别具一格。《七曜平妖传》描述北斗七星转世为明山东巡抚赵彦、登州总兵沈有容等人,魔女裴月娥、周如玉反正辅佐,荡平白莲教沈晦、高糜、洪流等妖道,剿灭徐洪儒、乜巢儿义军的神怪故事。通篇没有直接写双方军队对垒的实战场面,而是着力写双方如何在阵前斗法。可见《七曜平妖传》和《三教开迷归正演义》都是以神魔的手法写时事,时事小说的作者均以“非敢妄意点缀”(陆云龙《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序》)相标榜,上述所谓“时事小说”中有大量的神怪描写,显然不符合时事小说的基本要求,虽号称写时事,其实当时的人或事只是一个“壳”而已,总之还难以摆脱传统写法的束缚,基本可划为“神魔小说”的类型。《金瓶梅》则借宋代写明代事。目前虽不清楚《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成书的确切年代,但大约在万历前中期是可以肯定的,距离嘉靖倭乱的时间不长。所以,《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可能是最早一部由文人独创、全面展示东南沿海的抗倭斗争,真实地展现明中叶的社会政治、经济、军事等各方面情况的时事长篇小说或写实长篇小说,而且叙事手法不同于说书体例的章回小说,全书分卷,回目为单句,中间穿插了不少朝廷奏议,有些章节,如有关宗臣的描写部分,乃根据宗臣的散文稍加修改而成,可见该书乃仓促成书,符合时事小说的所有特点。明代其它以倭寇为题材的小说都可归为时事小说的范畴。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明末清初的时事小说一般是在江浙书坊刊刻的,所以,大致可以断定建阳书坊是时事小说的开创者。 与题材的现实转型相适应,“抗倭小说”的创作思想与审美趣味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倭乱是明代的一件重大历史事件,促使明代小说家关注现实问题,创作思想、审美趣味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使得前期风行一时的历史演义、神魔小说开始让位于描写当代事件的小说。小说中的主人翁也由历史英雄、神话英雄变为现实中的英雄。历史演义和神魔小说中的英雄一般都是超人,他们有超强的武功,神奇的法术,人物形象呈现出类型化的倾向;战斗描写大多是双方将领大战几十回合或念念有词、呼风唤雨之类的术士斗法程序化模式,与真实的战争描写距离甚远。至《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打破了说书体的叙事视角,战争描写基本符合历史真实,不再对出场将领的装束、相貌进行冗长的描述,不再依赖极度的夸张和幻想,战争描写突出“智”的作用,更为逼真。当然,清代的“抗倭小说”重又回到神魔化的老路,但其对突破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的叙事模式有一定影响。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叙事模式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才子之“才”主要体现为诗赋之才和制举之才;而与抗倭题材结合的才子佳人小说,则变为“洞房花烛夜,平倭成功时”,小说中的才子和佳人不再是文弱书生和病态西施,既有诗赋之才、制举之才,也有军事之才,是一个文武全才的人。月岩氏在“《雪月梅》读法”中说:“华秋英是第一人物,历观诸书,有能诗赋者,有能武艺者,有绝色者,有胆智者,而华秋英则容貌、才华、胆量、武勇无不臻于绝顶,当是古今第一女子。”《雪月梅》虽属言情小说,但完全突破了才子佳人私订终身、金榜题名等俗套,岑秀与雪姐、月娥、小梅的婚配主要是作为全书的贯穿线索,使众多的人物和情节得以组织起来。 审美趣味的变化还表现为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态度严肃,力求理性和客观,把握好分寸,重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层次性,而不是简单地贴上正邪、好坏的标签。除了上述胡宗宪性格的多面性之外,如《戚南塘剿平倭寇志传》中福建都御使刘焘,既肯定他英勇能战,又鞭挞其好大喜功,轻敌冒进,甚至暴躁易怒、滥杀无辜、贪婪好钱等恶行。即使贪酷、无耻的阮鹗,作者也不抹杀他向朝廷举荐戚继光之功。此外还有徐国公、曾于拱等。这些人物的性格特点及历史功过,作者都拿捏得比较准确,与当时及后世的公私史著所述大致不差。即便如正面人物,作者也不讳言他们的性格缺陷,如曹邦辅的部队军纪败坏,戚继光在叶娘被刘焘杀害、其夫吴生向他求助时,他非但没有谴责刘焘,反劝吴生道:“何如以一女子而丧平日之英雄耶?且亡者不可复存,死者不可复生,况草堂刘公所为之事,吾不能如其万一,事在已往,言之何益!”吴生于是绝望自杀,戚继光为之恻然,于是下令“凡所夺回男女,必令人寻觅携去,不责偿也”。作者注意到这些人物性格形成的历史情境,没有故意拔高。就是那些万恶不赦的倭酋,作者也没将他们简单化、脸谱化,而是在谴责的同时表现他们的胆略和豪气。如《胡宗宪平倭战功》既说王直“少时有无赖泼撒之气”,长大后结交匪类,又说他“极肯施舍”,“极有信行,凡是货物,好的说好,歹的说歹,并无欺骗之意。又约某日付货,某日交钱,并不迟延。以此倭奴信服,夷岛归心,都称他为‘五峰船主’。”与之前章回小说中的平面化的人物形象相比,明代抗倭小说中的人物性格更为丰富,形象更为生动,更有现实感,更真实可信。 要而言之,明清“抗倭小说”是我国文学史上一种重要的小说类型和文学创作现象,它持续时间长,品种数量多,与我国明清两代的社会、政治生活息息相关。在其身上,不仅承载着中华民族历经战争磨难的历史记忆,而且镌刻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勇于抗击外来侵略者的民族基因与精神品格。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明代“抗倭小说”还是我国时事小说的重要开端,它为小说史的发展拓宽了题材领域,注入了新的现实品格。自明代倭乱直至今日,产生了大量以之为题材的小说、戏曲、诗歌、散文、笔记、影视等作品,形成一种重要的文学现象,值得引起我们重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