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言,两组诗有一个总纲,即是首章的“幽兴”二字。查慎行《杜诗集说》云:“十首(指前一组)首尾相应,中间铺叙,总以山林幽兴为主。”(34)前游其十再点“幽意”,与首章照应。而后游五首,亦三用“幽兴”、“幽意”,前后两游十五首可谓有一主心骨,章法明朗,一丝不乱。然则何谓“幽兴”?“幽兴者,冥搜之别名,同行而独见,同见而独领者是也”。(35)那种微奥的旨趣,只有自家能够体悟领会,强调的是经过一番冥搜幽讨而得来的意旨和趣味,有时甚至不足与外人道也。诗人在观察、倾听和领悟自然界中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其精神情怀与自然山水契合无间。青山绿水,皆是天机;花开花谢,无非妙谛。 按,杜甫游何园组诗实有家传师承。清人黄生云:“昔人谓《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家法自《义阳公主园池》出(按指出自其祖父杜审言《和韦承庆过义阳公主山池五首》之家传章法),诚然。”(36)观杜甫之章法次序,确是大家路数,渊源有自。但是,杜甫之组诗,却又具出蓝而胜蓝之妙。其间之腾挪变化,针线缝连,较之其祖杜审言《和韦承庆过义阳公主山池五首》,更胜一筹矣。故陈秋田赞云“十首已尽连章之法”。(37) 众所周知,“以文为诗”是唐宋诗流变的一条重要线索,从中唐的韩愈,再到宋之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脉络清晰。如若追本溯源“以文为诗”并不是韩愈的独创,在杜甫的作品中,实际已经暗含了“以文为诗”的因素,透露了借助散文笔力写诗的创新,杜甫早着先鞭矣。如杜甫之两游何园组诗,其本质与游记何异?两组诗内在的理路,就是散体游记,诗人却有意出之以连章之法,一方面令游记更富“诗意”,另一方面,令诗歌有游记之起承转合。这是“以文为诗”的最佳注脚。 《唐宋诗醇》直言前游十首为“古人纪游之作”。(38)游记往往以时间为序,而杜甫何氏组诗亦如此。前游一至四首,“由初到而留饮,由留饮而散步,由散步而止宿,是为一日之作”。(39)细察可知。其五开始,乃叙第二日之游。其间如其七之“清晨”、“白日”,其八、九之“晚”、“夜”,皆见时间推移、脉络连贯之迹。到了前游其九,不再写景,转而记人“恰是后路收拾”(40)。一如游记之快结束处,需要收拾作结,另作考虑。联袂观之,十首布置恰如游记之自然推进,条理清晰,妙在其中。 清人王嗣奭云:“此十诗(指前游)明是一篇游记,有首有尾。中间或赋景,或写情,经纬错综,曲折变幻,用正出奇,不可方物。有自为首尾者,有无首无尾者。诗不可无首尾,因有总首尾在也。”(41)此评颇妙,盖组诗既有总的“大首尾”,部分单首又有“小首尾”。合而观之,首尾照应,有开有阖,中间反复吟咏,曲折变化,一篇游记,呼之欲出矣。清人浦起龙云:“凡数首宜章法一线,理固然也。但纪游题又稍异。随所历而述为诗,非如发议写怀诸作,须通体盘旋也。特于首尾各一两章,自成布置。”(42)前游十首的写法,首尾布置,次序井然,圆美如弹丸,恰恰就是游记之惯常写法,杜甫固优为之。 再有,两游何氏十五首的整体风貌格调,是否属于杜诗的总体基调“沉郁顿挫”?王嗣奭云:“即如‘何氏十首’,须全看,则老杜所云‘沉郁顿挫’者始尽其妙。”(43)笔者以为,两游何将军山林十五首之风格,恐怕不适宜笼统用“沉郁顿挫”来概括。在两组诗中,更多显示的,是那种优游恬然、兴会盎然的山林风致和宾主之乐。“沉郁顿挫”作为杜诗的“标签”,正是杜甫困居长安的十年间形成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志,和“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现实,犹如云泥之别,诗人在艰辛备尝的漂泊生涯中,逐渐锻炼出一种“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盖欲抒发其“沉郁”之情志,必用“顿挫”之手法,方能相得益彰。然而,两游何将军山林十五首虽是在杜甫困居长安期间所作,却是一种别调,属于他为数不多的风格与语言都比较轻快愉悦的作品。在这组诗作中,笔者看到了一个与传统印象不大相同的杜甫,看到了他率性纵情、洒脱开怀的一面。 以《重过何氏五首》为例,其情绪基调即大不同于沉郁顿挫。首章写即将重游山林,情绪饱满,充满期待;第二章与何将军雨中对饮,雨霁观景,尚有“步屣过东篱”之“幽兴”,感情基调颇为愉悦轻快;到了第三章,平台一游,沐浴春风,啜茗题诗,更是“幽兴”十足;第四章称颂何将军之风雅,显示宾主之融洽;尾章临别,面对“好林泉”,诗人只得“怅望’,“把酒意茫然”,纷扰的心事仿佛杂草一般胡乱地生长,歆羡、留恋、无奈、惆怅……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可见后游组诗亦聚焦于山林幽趣,诗人尽情享受,率性洒脱,一往情深。其中,或许有“波澜独老成”用意安排,但是距离“沉郁顿挫”似还相隔有间。 然则,两游何园之风格如何概括?《唐宋诗醇》评前游十首之风格云:“元亮之冲,太冲之逸,康乐之清,明远之俊,汇而有之。”(44)可谓探骊得珠之论。陶渊明的冲淡、左思的逸兴、谢灵运的清新、鲍照的俊爽,杜甫兼而得之,在两游何园组诗中皆有所展现。寄情山林、萧疏散淡才是组诗的风貌格调。而此种萧散之别调,在杜甫后期入蜀的作品中,亦有一定程度的体现。可见体认大诗人的艺术风格,并不容易,需要全面细致地观照,不可一概而论。 前引明人王世贞赞何氏十五首“遂为咏园林之冠”,此话亦需略加辨识。杜甫此十五首诗,在其吟咏山水园林之作中,确实堪称冠军,当之无愧。即便将其放到中国古代的山水园林诗作中观照,亦有其特色和位置。它的力量主要来自于“组诗”,即它是“组合拳”,单首或许艺术魅力有限,而组合起来,让其艺术感染力得以放大、扩展。要之,两游何园组诗,在全部杜诗中,值得引起关注,因为它们不但章法精妙,风格独特,而且“以文为诗”,开后人法门。从文学史的角度言之,这十五首诗,是杜甫具有标杆意义的作品,显示了诗人在纪游之作与联章组诗方面进行的可贵探索和取得的高度艺术成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