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记叙平台之游。首联“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道明游赏之地点与时气,平台日夕佳,春风相与伴。“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置砚于台上,一边谈天饮茶,一边蘸墨题诗于桐叶,雅趣萧疏,是平台之游的文人雅兴。眼前美景如画“翡翠鸣衣桁”,翡翠鸟停在晾衣的横竹竿上发出清脆的鸣叫声;“蜻蜓立钓丝”,蜻蜓轻巧地立于浮水移动的钓鱼丝绳上,是春日风物之幽兴也。“点笔题诗,平台之趣写得萧散。翡翠蜻蜓,春时之景写得工细。六句皆今日幽兴”。(22)“自今幽兴熟”,一个“熟”字,又点一次题旨,表明是“重游”。尾联是对一日游玩的收束。清人李子德说得好:‘鸣衣桁,立钓丝,正写熟字意,见鱼鸟相亲相忘之乐。”(23)这般自然而常见的景观正是诗人幽兴之所注,故云自此之后,这样的幽兴是极为谙熟亲切了。从诗文的脉络上看“自今幽兴熟”与前章中的“向来幽兴极”是相关联的——一句追忆往昔,另一句冀望后日。末句透露出诗人欲常来山林寻幽览胜的期冀——“来往亦无期”。何园甚是美好,只怕后会无期。其三及前一章详尽描述了诗人在何将军山林一整天的游赏过程,始于山雨,继而天晴,渐至日暮,次第分明,已穷尽一日之兴矣。两章之内,包含了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发展的完整过程,有详有略,已是一个小整体。若单独拣此二章使其自成一组,亦可以《重过何氏》命名,并无丝毫不妥,可知杜诗单首章法安排之妥贴。 第四章如前游其九,主题又转到山林主人何将军身上,从几个不同的方面展现了其人的淡泊平和。何将军其人究竟是何来历,如今已难细考,但杜甫两游其山林后写就的十五首诗,却永久地记录下了他的品质和性情。在前游组诗中,便多次出现赞美何将军品位及趣味的词句,有明写亦有暗喻,可见杜甫对何将军的欣赏与敬重。许多对居住环境的细节描写,亦侧面赞美了何将军的才情和雅趣。首联“颇怪朝参懒,应耽野趣长”,起笔便不凡。据《唐会要》记载,开元中,有诏令臣子朔(初一)望(十五)朝参。何将军既身为将军,自然在朝参之列,可他对此却兴致不高,懒于入朝参谒。究其原因,便是对句所述的“应耽野趣长”,可见将军是个性情中人,沉醉于山林野趣。颔联“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承首联,进一步描摹“不好武”的何将军一任武备废弛。身为一介将军,披坚执锐,驰骋沙场,似乎才是应有的形象。可何将军却是文人情怀,雅量高致,其修文偃武到了何种程度,在这一联里才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颈联承第二句,将军本是显宦,却居然“手自移蒲柳”,足见其不矜骄贵;“家才足稻粱”,收获仅足够家用,何将军的淡泊名利,也可窥一斑。将军果然是个性情中人,放浪形骸,纵情山水,不慕荣利,只爱野趣。此句可算得是对“野趣长”的最佳诠释。尾联“看君用幽意,白日到羲皇”翻用陶渊明《与子俨等疏》句,“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24)陶潜可谓是隐逸之宗,为世所共仰。这是杜甫在称美何将军,如斯幽意,颇有几分不需高卧亦能神游千古的陶公风度。“看君用幽意”的“幽意”,再一次与前游组诗末章中的“幽意忽不惬”之“幽意”遥相对应,又一次让两组诗作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第五章是全组诗作的总结,也表达了离别在即,诗人心中低徊怅惘的情思。首联“到此应常宿,相留可判年”,主人殷勤相留,说诗人应该常来山林游玩,留个经年半载也无不可。何将军依然热情好客,与初游之时并无二致,然而无奈诗人当时尚无一官半职,虽然因为献三大礼赋而得待制集贤院,召试文章,参列选序,但前途未明,无法得知未来究竟是何样光景,况且当时诗人已逾四旬,岁月蹉跎,容色渐衰……于是只得“蹉跎暮容色,怅望好林泉”矣。望着林泉美景,不禁心生惆怅。颔联依旧是在表达对何将军山林的歆羡和不舍,这样好的地方,这样美的景色,又一次要与之告别了,教人如何不惆怅?明人王嗣奭有言曰:“老杜平生有志经济,而山林之兴亦复不浅。功成名遂而退就山林,此夙心也。”(25)颈联“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恰是阐明了此意:什么时候才能做官得些俸禄,达成归隐买几亩薄田的心愿呢?淡淡的怅惘与焦虑显影于字里行间。有禄有田,才能“有饭吃,则心安体舒,才遂斯游”。(26)可是此刻的诗人依然无法得知未来究竟如何,大约心下深感“青冥犹契阔”(杜甫《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夙心难全,故而说“斯游恐不遂”,幽兴勃发地再访何将军山林,怕是难以实现了。末句“把酒意茫然”,“把”着何将军临别饯行的“酒”,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诗人不禁感到茫然若失,既有对仕途未卜的感慨,也有再游恐难成行的遗憾。清人张溍评点此诗“既欲终年留赏,又以迟暮恨别。忽思沾禄买田,复恐蹇乖不遂。种种心事,每二句一折,一往情深。”(27)此章确实是诗人临别前复杂心绪的真实袒露,恋恋不舍,而又怅惘不已。这里的“把酒”又与第二章中的“山雨樽仍在”前后呼应了一回,关合严密。同时也显示了何将军始终热情相待,好客不倦,可谓余音袅袅,情韵不匮。 纵观《重过何氏五首》组诗,首章写启程赴约,继而于第二、三章中尽叙一日之游兴,第四章则称美主人何将军,末章抒发临别心绪,布局精省,层次分明,详略得当,且与前游之作有数处互为呼应,一气相承,次第井然。合观五首,是一个整体,而与前游十首再合而观之,亦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组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和《重过何氏五首》,以何将军山林为中心,举凡园林景致、风土人情、隐逸之兴、宾主之乐,莫不娓娓道来,前后映衬,章法精妙,别具风情,是杜甫众多题材风格诗作中别具一格的存在。且两组诗中有多处互为呼应,故而虽分作两组,实则同为一体,犹如连环画卷,反复渲染,笔力卓然。 一般来说,组诗,尤其是连章组诗,首重章法。而杜甫的两游何园,就是探究其组诗章法之妙的极好例证。概而言之,杜甫两游何园组诗之章法,体现出诗人精心构思撰结、前后照应的章法艺术,其中有单首之章法、联套之章法、前后勾连之章法,精妙绝伦,令人叹服。故《杜诗言志》评云:“少陵近体之妙,一首有一首章法,十首即有十首章法。……又十首句句皆是初游,与后重过五首相对,句句是重过,绝不可移动。”(28)单首看,有单首之布置;联章看,又有前后错落之匠心,可谓“分之一章一意,合之十章如一章也”。(29)这种精心的安排,错综的法度,诚属不易。 单章章法,论文前部已有分析。兹再申论连章之法。何处可见杜甫组诗的连章错落之法?如前游写戎王子的第三首,在整个组诗中,就显得别致。杨伦云:“十首全写山林,便觉呆板,忽咏一物,忽忆旧游,自是连章错落法。”(30)在何将军山林中,独拈出异域奇花,加以吟咏,遂放一异彩。而此花之流落山林,无人问津,亦为困顿风尘之英雄写照。又如前游之六、七二首,都是从第五首山水对举之中分脉而言,咏水而发源于山,咏山而归根于水,所谓“有呼有应,有分有合,有顺有逆,极变化之致,无重复之嫌,识得此法,方可作连章之诗”。(31)解说极为惬人心意。再如后游五首,刻意与前游写法不同,别是一路“五首全写重过,……起结都于虚处写意,与前更别”。(32)虽曰重过,却不能重复。显示出大诗人不主故常,精于章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后游其五“通身翻空出奇,与前游十首之结局不同,确是重游之总结,亦是前后两游之总收,如神龙夭矫,不可方物”(33),其中妙处,非细审不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