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从长安到东都——韩愈人事交往中的一次主动切割 韩愈入朝为官之后,很快就陷入了无尽的谗言之中,不得不使他作《释言》一文来消弭影响。不过。揆诸史实,细绎元和初年中枢权力结构中的人事关系,我们发现韩愈所说的谗言,只是事情的表象。导致韩愈主动请求分司东都更深层次的原因,应该是他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而这种危险有可能使他再次遭到贬谪的厄运。换言之,韩愈在仕途中的这次主动撤退,是要跳出权力斗争的漩涡,为自己及家人谋得一个安全的去处。从人事交往关系来看,这应是他对自己在升迁途中人事关系的一种切割。 首先要切割的关系就是裴均与宦官交接造成的影响。裴氏虽为有影响的方镇大员,也颇有些文士的风雅之举,但靠依附宦官谋得仕进,进而觊觎宰相大位,却遭到了朝中谏官的极力反对。其人在士林中的名声颇为不佳,韩愈应该是有所耳闻的。韩愈与之交往,并因此获得升迁,在士林中一定会有些风传。那么,要消除这种在士林中的不利影响,首先自己得坚持不与宦官交往以免造成不良影响,即皇甫湜《韩文公神道碑》所谓的“不丽邪宠”。关于韩愈在京城一年以来的人事交往,他在《答冯宿书》中的告白值得我们玩味。书中说: 然足下与仆交久,仆之所守,足下之所熟知。在京城时,嚣嚣之徒,相訾百倍。足下时与仆居,朝夕同出入起居,亦见仆有不善乎?然仆退而思之,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人之所趋,仆之所傲;与己合者则从之游,不合者,虽造吾庐,未尝与之坐。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追思之,可为战慄寒心。故至此已来,尅己自下,虽不肖人至,未尝敢以貌慢之。况时所尚者邪?”[8]795 此书作年诸家年谱均系于元和二年或三年。[8]799韩愈反思自己在京城的交往中,“虽无以获罪于人,亦有以获罪于人者”的首要原因就是“仆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贵人之门”是什么样的门?古今注韩者似不曾注意。一般认为即是“权贵之门”,虽无不可,但韩愈在此恐怕是有意模糊地使用。依笔者揣摩,“贵人之门”当是指“宦官之门”。在唐代,宦官通常以“中贵人”称之,但也有称“贵人”的案例。我们在《旧唐书》中找到两例: 时中官董秀掌枢密用事,少游乃宿于其里,候其下直,际晚谒之,从容曰:“七郎家中人数几何?每月所费复几何?”秀曰:“久忝近职,家累甚重,又属时物腾贵,一月过千馀贯。”少游曰:“据此之费,俸钱不足支数日,其馀常须数求外人,方可取济。倘有输诚供亿者,但留心庇覆之,固易为力耳。少游虽不才,请以一身独供七郎之费,每岁请献钱五万贯。今见有大半,请即受纳,馀到官续送。免贵人劳虑,不亦可乎?”(《陈少游传》) 裴胄,字胤叔,其先河东闻喜人,今代葬河南。……胄简俭恆一,时诸道节度观察使竞剥下厚敛,制奇锦异绫,以进奉为名。又贵人宣命,必竭公藏以买其欢。胄待之有节,皆不盈数金,常赋之外无横敛,宴劳礼止三爵,未尝酣乐。(《裴胄传》) 文中的“贵人”显然是指宦官。更具说服力的是,韩愈文集中,除了上引“贵人之门”的用法之外,我们还找到了两例: 天子使贵人持紫衣金鱼以赐。居三年,州称治。拜河南少尹,行大尹事。(韩愈《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铭》) 公之为司马,用宽廉平正,得吏士心;及升大帅,持是道不变。部将有因贵人求要职者,公不用。(《唐故河东节度观察使荣阳郑公神道碑文》) 引文中的“贵人”也是指宦官。 另外,我们还可从韩愈同时代的沈亚之《李绅传》一文中得到印证。传云:“既尽,即执中贵人胁曰:‘尔宁遂众欲?宁饱众腹?’曰:‘请所欲。’曰:‘为我众书报天子,幸得复錡位!’贵人惧,伪诺之,召书记以疏闻。(李)绅闻之,亡入錡内匿,众索不得。及中贵人至,促錡行。”[9]文中“中贵人”、“贵人”兼用之。 韩愈在自己的朋友冯宿面前强调自己在京城一年,“不一至贵人之门”。再考虑到皇甫湜在《韩文公神道碑》说韩愈“不丽邪宠”。如果我们逆向思考,当时,韩愈或许在仕进途中正是受到了人们的非议,才引出了他自己的辩解和皇甫湜在神道碑中的强调。上述韩愈的政敌拿他与裴均的交往说事也说明了这一点。韩愈不愧为一代儒者,他敏锐地发现自己仕进上的瑕疵,及时地调整了人生航向,激流勇退,分司东都。正因为他的明智选择和长期的坚守,才使他的儒者形象不至于受到太多的批评。韩愈的这一表现,在同时代的人中就获得较高的赞许。白居易的文集中有一篇《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就对他的学识和出处给予了赞誉: 太学博士韩愈:学术精博,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求之一时,甚不易得。加以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势利,自致名望。可使执简,列为史官。记事书法,必无所苟,仍迁郎位,用示褒升。可依前件。[10]3190 不过,韩愈任史馆修撰在元和八年三月,而这时白居易已因母丧离开翰林院,守丧渭村老家,应该是没有机会撰此制书的。故此,岑仲勉先生在《〈白氏长庆集〉伪文》中疑其是“伪文”[11]。而赖瑞和先生则认为:“此文即使不是白居易所写,应当也是唐代文献,不宜径称之‘伪’。它或为白居易的‘拟制’,或他人所作,混入白集。”[12]在这一诏制文书中,韩愈获得了“性方道直,介然有守,不交势利,自致名望”的评价。看来,通过韩愈自身的努力,至元和八年,他与裴均等人的交往造成的不利影响已经基本消除。而前揭韩愈在元和十一年由中书舍人降职太子右庶子,政敌拿韩愈与裴均之子的一次送别来说事,应是不利影响的余波了。 韩愈自请分司东都还要切割的一层关系就是与宰相郑絪的联系。在《释言》一文中,韩愈提到了郑絪对自己的奖掖,但从后来的情势发展来看,郑氏对韩愈的仕进并无多少着力,反而因为郑絪与内廷宦官的沆瀣一气,使韩愈感觉到了自己已经处在危险的境地。 郑絪在德宗朝任翰林学士达十三年之久。又在贞元二十一年(即永贞元年)(805)的中枢权力交接的斗争中力挺太子监国,使宪宗得以顺利继位。所以,宪宗一上台,就任郑絪为翰林承旨学士。他是唐代第一位翰林承旨学士。至该年的十二月,又被擢迁为宰相。但是此人世故老练,只知同权保位,并无政绩可言。虽居相位,却仍然依附于宦官势力。《资治通鉴》卷237元和元年八月载:“堂后主书滑涣久在中书,与知枢密刘光琦相结,宰相议事有与光琦异者,令涣达意,常得所欲,杜佑、郑絪等皆低意善视之。郑馀庆与诸相议事,涣从旁指陈是非,馀庆怒叱之。未几,罢相。四方赂遗无虚日。中书舍人李吉甫言其专恣,请去之。上命宰相阖中书四门搜掩,尽得其奸状,九月。辛丑,贬涣雷州司户,寻赐死。籍没,家财凡数千万。”至元和四年(809)二月郑絪即被罢为太子宾客。《资治通鉴》卷237元和四年载:“上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絪循默取容,二月丁卯,罢絪为太子宾客。”《唐大诏令集》卷55“罢免”上载有《郑絪太子宾客制》,云:“早以令闻,入参禁署。永惟勤绩,出授台司。期尔有终,匡予不逮,岁月滋久,谋猷寖微。罔清净以慎身,每因循而保位。既乖素履,且郁皇猷。宜副群情,罢兹枢务。”这篇制诰文书是时任翰林学士白居易撰写的。[10]3117虽是代皇帝拟制,但也反映了白居易本人对郑絪其人的评价。在同类制诰文书中,措辞算是相当严厉的。“宜副群情”,罢黜相位。看来,郑絪的因循保位已引起了不满情绪。 元和初期的中枢权力构成中,除了在宪宗即位过程中出力最多的德宗朝旧臣如郑絪、卫次公等人外,宪宗还迅速在朝中起用了李吉甫、裴垍,在内廷重用宦官吐突承璀,形成了权力均衡的态势,但是,随着宪宗皇位的稳固以及中兴求治的心切,后者大有取代德宗朝旧臣之势。《旧唐书》卷148列传第九十八《裴垍传》:“元和初,召入翰林为学士,转考功郎中、知制诰,寻迁中书舍人。李吉甫自翰林承旨拜平章事,诏将下之夕,感出涕。谓垍曰:‘吉甫自尚书郎流落远地,十余年方归,便入禁署,今才满岁,后进人物,罕所接识。宰相之职,宜选擢贤俊,今则懵然莫知能否。卿多精鉴,今之才杰,为我言之。’垍取笔疏其名氏,得三十余人。数月之内,选用略尽,当时翕然称吉甫有得人之称。”这次裴垍推荐的人才中恐怕韩愈不在其列。李吉甫元和二年春正月拜相,韩愈六月才自请分司东都。韩愈期间的期待应该是不言而喻的。但造化弄人,韩愈的努力或许因为“谗谤”者从中作梗,加上韩愈和裴均的关系。使他最终选择了退却,远离权力的中心。 到元和三年秋,裴均入朝为官,朝廷的接待礼仪非常隆重。而企图动摇李吉甫宰相地位的正是此人。《旧唐书》卷148列传第九十八《李吉甫传》:“(元和)三年秋,裴均为仆射、判度支,交结权幸,欲求宰相。先是,制策试直言极谏科,其中有讥刺时政,忤犯权幸者,因此均党扬言皆执政教指,冀以摇动吉甫,赖谏官李约、独孤郁、李正辞、萧侥密疏陈奏,帝意乃解。”[14]399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