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论述的原文是这样的: 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④ 仔细品味这段话,可发现如下要点:第一,它由四要素、三作用组成。四要素是意、气、辞彩和章句。王运熙先生等按现代汉语解释说,意指情意,气指作者临文时的精神状态和作品气势,辞彩指语言,章句指结构⑤。若此解释有一定道理,四要素就包括了一部作品的主体精神和外在形式(语言和结构)。三作用是主、辅和兵卫各自的作用。主,杜牧说得很清楚,是指主帅,其作用是统率,并指挥所部兵马。辅,杜牧没有说,但从上下文看,是指甲仗、令旗、斧钺等,其作用是使主帅威严,并传达主帅意旨。兵卫,应为身边卫士和三军将士,其作用是拱卫主帅,并执行主帅的号令,指哪儿打哪儿。第二,就四要素的内在关系而言,意最重要,有先导性和主动性。意为主帅。主帅强盛,则甲仗、令旗、斧钺等,必然威严、飘逸,卫士和三军将士等,必然华赫、庄整。气、辞彩和章句等也重要,但只有被动性,是随主帅号令移动的。主帅动,甲仗、令旗、斧钺随之动,卫士和三军将士亦动。如此,全军就如主帅一个人之有机体一样,鸟随凤,鱼随龙,横裂天下,无往不胜。从辅的方面说,作为主帅的意若不先立,不先行,甲仗、令旗、斧钺等,必不知所由,而卫士和三军将士等,亦必不知所动,全军就如市肆中的商贾一样,熙熙攘攘,一盘散沙。第三,与意相联系,杜牧还提出了另一个重要概念“理”。从“苟意不先立……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可知,理与意不同。意是作者下笔之前先立的,而理是用言辞逐渐体现出来的。缪钺依《李贺集序》“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⑥,把理阐释为思想性⑦。若此解释有一定道理,理就是在意支配下所沉淀下来的一种与逻辑思维相关的成果。或者说,意是理的先导,而理是意的凝结。无意,也就无理。 由上可见,在杜牧这里,意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它是写诗作文的前提,也是作者所要传达的核心(或主旨),还是创作的目的所在。这是一种极重意,以至于把意强调到无与伦比地位的文学观,是一种以兵家思想与兵家观念为核心、为基础的文学观。重意虽然不是杜牧的发明,但把意作为文学创作的前提、主旨(或核心)和目的,予以提领并超拔者,却非杜牧莫属。 从现存资料可知,中国文化中最早讨论意的,是《庄子》的《天道》、《秋水》、《外物》等,它们涉及了言/意关系。在庄子看来,意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它依赖于言而存在,但言又是一种遮蔽。悟道,就是通过言,并去掉言的遮蔽,而获取意,一旦得意之后,言就可以抛弃了。所谓得意忘言、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等,就指此。可见,这是一种从哲学层面和接受角度对言/意关系的讨论。其后有《周易·系辞》。从邓球柏综合顾颉刚等看法可知,含《系辞》在内的《周易》“十翼”等,大概是战国以来乃至秦汉儒生冒用周文王、周公、孔丘等言论编纂的。假如这种看法对,那么《系辞》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⑧等,就从庄子《天道》的“世之所贵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⑨而来。而《系辞》的贡献则在于,给言/意之间增添了一个“象”,即“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⑩。由于《系辞》缺乏对“象”的解释,后来就有魏晋玄学家王弼予以说明。其《周易略例·明象》云:“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11)王弼不仅解释了象,也阐发了言/象/意的关系。显然,王弼也是按照《庄子》的思路来阐发的。在他看来,意比较神秘,从言获意很难,但可以建立一个中介项(即象),然后按照从言到象,再到意的步骤予以把握。这也是一种从哲学层面和接受角度的讨论。唐以来,随着佛教法相宗或曰唯识宗大师玄奘、窥基的著作面世,意理论有了变化发展。跳出了言/意关系与言/象/意关系的框架,直接与主体心智挂起钩来。意由心生,与识结合,形成意识,与境结合,形成意境(12)。此对意的讨论,虽不再假借言和象,而直接楔入了主体心智,但仍在哲学层面进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