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批判及其可能出路 《野草》集子的暧昧、晦涩乃至歧义性,背后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其中隐藏了难以说尽的哲学意蕴,而涉及国民性话语时,其中的批判意味显而易见,但发人深省的是,鲁迅并非只会批判,同样他也探寻可能的出路。 (一)《秋夜》:点评国民性。 正如李欧梵所言,“这是现实和幻想相争。《秋夜》之奇不仅来自诗意的想象,同时也来自鲁迅对主观境界着意的处理。”(20)而耐人寻味的是,《秋夜》中貌似和国民性这种宏大叙述关系不大,其实不然。仔细考察一下,便可发现鲁迅先生从两大层面展开其国民性批判策略。 1.批评其生成机制。这尤其是以夜的天空和其帮凶为代表。夜空本身故作神秘,这本身就是专制统治的常用伎俩,同时以其虚伪高深以及“几十个星星的眼”众星拱月般神化自我。与此同时,在假笑(貌似镇定自若、真理在握、以德服人)的外表下却又欺压野花草,以此卑劣手段呈现出其统治的威严和强权。 除此以外,他还有帮凶月亮。虽然月亮也抗不过枣树的坚韧直刺,但至少在统治策略上可以呈现出一种群体效果,可以对付意志不坚定、头脑不清醒的“乌合之众”。(21)当然,夜空也有威逼利诱的其他蛊惑方式,如眨着各式各样的“许多蛊惑的眼睛”。不难看出,国民性,尤其是劣根性的生成和相关统治机制与传统延续密切相关。 2.劣根性种种。毫无疑问,国民劣根性在《秋夜》中也时有展现,如前述的瞒和骗传统其实对个体不无影响、相互作用、恶性循环。而其中也不乏助纣为虐者,这些指涉与批判可谓一目了然。 相对隐藏的是一种中性角色,如粉红小花的懦弱、爱做梦而缺乏反抗精神,其缺陷如果深入发展就可能变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变成了自欺欺人。同样还有小青虫,虽有匹夫之勇和不怕牺牲的精神,如冯雪峰认为,作者“对于为了追求亮火而死于灯火的小青虫也表示了尊敬、肯定的态度”(22),但更多是不清醒的乱撞,缺乏真正的韧性战斗和有的放矢、运筹帷幄的策略与能力。当然,鲁迅对国民性的直面和批判其实也和烘托出反抗绝望、确立刚韧思想密切相关,“正视并揭露黑暗,赋予鲁迅的理性以现实的战斗的品格。勇敢、执着正是理性精神在现实的战斗中的表现。他独特的韧的战斗风格即是以对黑暗的深刻的理性认识为基础的。韧战把他锻炼成独立支撑的大树,《秋夜》中的‘枣树’便是它的象征。”(23) (二)新国民?! 虽然涉及篇幅不多,但鲁迅在精神关切上其实主要的指向之一就是国民性的出路问题。其中可能是最优先的出路就是国人要自强。这在《淡淡的血痕中》有不多但相对清晰的思考。 1.改造国民性。有论者指出,“在大家都竞言希望的时候,鲁迅常常是黑暗绝望和孤独的;但是当大家都受到沉重的打击而沉默的时候,鲁迅却是最坚持的……这一篇《淡淡的血痕中》就是‘三一八’惨案之后的一次起身,虽然他自己的灵魂也是伤痕累累。”(24)这的确是看到了鲁迅先生的韧性、洞察力以及貌似慢别人半拍实则引领未来的先锋性。 纵览文本,我们不难看到“人类中的怯弱者”的诸多劣根性,他们不仅怯弱,而且自欺自奴、坐以待毙,缺乏应有的勇气和反抗精神。当然其中也涉及了庸众中普及的庸俗中庸之道等,所以,鲁迅在文本中相当失望的写道,“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他就需要这样。”确实是对互相奴化的不满和愤怒。但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其间的生者、将生者、未生者的新的可能性,而且人类中亦不乏微弱的异议者,他们是改造和革命的火种。 2.新国民的可能性。鲁迅写道,“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这其中就包含了最少两重内涵:一种是灭掉造物主的良民们,让旧有的劣根性乃至帮凶消失,可以实现代际替换,从头来过;另一种则是让人类苏醒,不再受欺诈、奴役,而变成真正的人类,而“猛士”就是这样的样板和示范。有论者指出了“猛士”与尼采“超人”的差别,“鲁迅则不仅立足大地,而且立足现实,将超人的价值进行转换,使其与青年学生和‘三一八’烈士的价值联在一起。这些地方,反映了作者在现实斗争的范围内,将超人改造、设计成提高人的灵魂的模式的企图。这样,超人意识便转换成反抗现实的战士的巨大的人格精神。”(25) 尽管没有指明具体的方向和可能性,鲁迅先生在文末还是提供了一点亮色,“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无论如何,这当然也是新国民、新世界的开始。《淡淡的血痕中》自然有其指向现实批判与反省“三一八”惨案的意义维度,但同时亦有超越现实的指涉。在我看来,它具有破解奴役的双重策略:一方面是揭示出造物主的统治技艺、拆解其间的奴役机制与角色对话;另一方面,鲁迅在文本中也彰显了反抗与建构的维度:他亮出“猛士”的大旗,凸显出其洞察力和行动力,同时又寄望于改造国民劣根性之后的人类自强——新国民或新世界因此得以产生。 结语:《野草》表面上看和个人性、诗性密切关联,而实际上它也对作者毕生关注的国民性话语有着独特而精致的关注与反思,尤其是它从空间视角的切入显得犀利敏锐而又功力深厚。《失掉的好地狱》中包含了对国民性的解/构两个层面,既对制度、逻辑结构和个人劣根性进行反思,也提出了建构的精神层面;《墓碣文》中结合丧葬话语,鲁迅先生对劣根性的批判更多呈现出对有关功能、意义和姿态的强调,而非内容侧重或缕述;除此以外,《秋夜》中也有对国民性的点评,但难能可贵的是,借助《淡淡的血痕中》,鲁迅先生也提出了改造和革新国民性的可能性。 注释: ①有关著述如谭德晶著《鲁迅小说与国民性问题探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杨联芬《晚清与五四文学的国民性焦虑(三):鲁迅国民性话语的矛盾与超越》,《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12期等。 ②鲁迅:《致许广平》(1925年3月31日),《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 ③范美忠:《民间野草》,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页。 ④季中扬:《地狱边的曼陀罗花——解析〈野草?失掉的好地狱〉中的隐喻形象》,《名作欣赏》2007年第6期,第44页。 ⑤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213页。 ⑥黄继持:《鲁迅论天地鬼神》,《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8期,第17页。 ⑦(13)(24)张洁宇:《独醒者与他的灯:鲁迅〈野草〉细读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11页,第216页,第310页。 ⑧钱光胜:《人间世?地狱?无常——鲁迅与地狱探述》,《华北电力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第104页。 ⑨鲁迅:《杂忆》,《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6卷,第262-263页。 ⑩鲁迅:《华盖集?“碰壁”之后》,《鲁迅全集》第3卷,第72页。 (11)李玉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7页。 (12)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页。 (14)富强:《提灯寻影灯到影灭——从〈墓碣文〉看〈野草〉》,《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6期,第36页。 (15)季桂起:《国民灵魂的绝望写照——试说鲁迅〈墓碣文〉的主题》,《东岳论丛》2001年第6期,第128页。 (16)黄梓荣:《“具象化的心象”——简析鲁迅〈影的告别〉和〈墓碣文〉》,《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86年第4期,第51页。 (17)具体可参拙文《鲁迅小说中的丧葬话语》,收入拙著《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实人生”的枭鸣》,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164页。 (18)(19)具体可参徐吉军、贺云翱:《中国丧葬礼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74-283页,第106-107页。 (20)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尹慧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页。 (21)相当经典的论述可参[法]古斯塔夫?勒庞(Gustave Le Bon,1841-1931):《乌合之众》,冯克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2)冯雪峰:《论〈野草〉》,见氏著《鲁迅的文学道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9页。 (23)闵抗生:《看夜的眼?听夜的耳?夜的史诗——〈野草?秋夜〉重读》,《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12期,第24页。 (25)刘彦荣:《奇谲的心灵图影——〈野草〉意识与无意识关系之探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75页。 (责任编辑:admin) |